来源:《作家》2015年第04期
栏目:塞纳河畔
“真抱歉,33年才画了100000张素描画。”什么话?谁说的?按口气,应该是居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é,1832-1883)本人说的,但没有注明。你把这个数字数来数去,没有错,六位数,是十万张!夸张了吧?但2014年初,奥赛博物馆举办的居斯塔夫·多雷画展,展览会出版的画报,就以特大字体把这句话印在封面内页上。其他报章杂志争相引用了。这年头,传媒就喜欢耸人视听,就怕不够火辣味,重要的是让人大吃一惊。艺术上的弥天大谎,天花乱坠,谁会兴师问罪?而这些素描只是铅笔画,是为铜版或木版制作所画的草图,他同时还画油画、水彩,创作雕塑,又是多少万?你看过画展后,就一头栽进他的画册和资料中。既为揣摩他的作品,也想找找那句话的出处。找不到,却闯进了一个迷宫。之前你想不到,竟存在这么样一个世界中的世界,多雷的世界。你在无穷尽的天堂、地狱、深海、山岳、森林、河流、城市、童话、寓言中,在古今世界,在文学巨著的人物、鬼影、怪物、巨人中绕来绕去,像发大梦般找不到出口,那时候,究竟是多少万张就显得不重要了。
初识多雷,并非在画展或博物馆,而是在一间书店。记得1980年代初期,有一回去逛Gilbert书店,无意间发现了一部多雷的《圣经》插图本,是从新约和旧约中提取的最著名的故事片断。1978年才出版。你随手翻阅,感觉不寻常,有些奇迹的高度,很快就沉迷在罕有的阅览快意中。说是铜版画,但构图,意境,人物面部的喜乐、忧郁、恐惧,都像古典油画般丰满,生动,细致,没有版画的呆板生硬。特定的时辰,微妙的洞察,角度千变万化。《圣经》这部书中的书,经过了多雷的手上,显得既神圣也人性;既天上也地下。你不想等回到家里才后悔,托着腮帮子去想念你第一眼就见好的东西。你掏出钞票,把这部精装的,近500页的32×24的大开本,两公斤多的大制作搬回家,像得了宝。你没有弄错。后来才知道,当1865年马奈的《奥林匹亚》在巴黎闹得一城风雨,领教了“喝倒彩声如冰雹般落下”才赢得个薄幸名的时候,多雷的《圣经》插图本已大功告成,次年堂而皇之在法国和国外十个国家出版了。多雷无意跟古典主义决裂,他要做一个演进的艺术家,而非革命的艺术家。面对马奈或库尔贝的厚颜无耻,他感到尴尬。而他这个画家,却一辈子被指为不属于任何画派。
塞尚画苹果,画圣维克多山,透纳画阳光、风暴,多雷才不自囿籓篱呢,野心比天大。他要画尽一切,要以一管笔向我们说尽一切,为我们产生一切,重造一切,重组一切,使天上地下都变成多雷的世界。他挥笔秋风,上穷碧落下黄泉,直至地球深处。他的地底有山脉、河流,有太阳永远不能抵达,却有地火照亮的地方,有骑龙的士兵,有在中世纪古堡里等待救援的少女……他把最美好的,大伙永远想象不到的东西端给我们,使我们欢喜若狂,让我们在平凡中看到神秘;他也向我们撒尽谎言,给我们如临深渊的恐惧。他要我们的灵魂跟着他的彩笔起飞,俯瞰大地,落到小拇指的国度,狼外婆的国度;或伦敦的贫民窟,寒星下的耶路撒冷,先知梅林和仙子维维亚娜出没的魔幻森林;古堡的迷幻废墟上,不祥之鸟和怪物在天空飞翔;巫婆、恶魔的阴森可怕的仪式;人与一群狼狈的鱼在深海中相遇,直至伦敦、巴黎的现代生活……从1865年开始,他还立志要将35位世界著名作家的代表作画成插图本。从但丁的《神曲》,到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拉伯雷,一直到现代的巴尔扎克、雨果;还必须加上一系列英国作家的作品,诗人弥尔顿(J.Milton)、画家富塞利(H.Fuseli)、诗人布莱克(W.Blake)一个都不能或缺。“我过去和现在都有一种想法,以一律的开本,将所有文学名著,不管是史诗、喜剧或悲剧,画成有收藏价值的作品。”他梦想成为一个最全面的,十全十美的艺术家,要触及所有层面,要将整个世界分门别类,登记,打包,装箱,统统塞进他的“多雷体系”里,一件都不能遗漏!因此,他为自己建立了一个理想的图书馆,将荷马、维吉尔、埃斯库罗斯、奥维德、贺拉斯、普罗塔克、唐吉诃德、拉辛、弥尔顿、高乃依、蒙田、莎士比亚、拜伦,还有佩罗(C.Perrault)的童话故事《小红帽》《蓝胡子》《睡美人》《灰姑娘》,整个欧洲的文学都必须收罗进去。民间作品也不能忽视。因此,落笔之前要读书。要将一部作品的精华及其主要线索提取,克服其难以超越的复杂性,使主要的精神和面目变得清晰。大作家们所创造的复杂世界,经过了他的画笔,变成能够以视觉来认识的世界,或者说,他要以插图来丰富文字的表达,图画成了最佳阅读,文字退而为旁白,看插图本更明白其内容,因而变得大众化,通俗化,名著再不只属于高等知识人专有,所有人都能够举手而得。最受益的莫如普罗大众。多雷能够不是版画的革新者?不是美术界的大功臣?
这是个天才,天才得失去了分寸的天才。什么也不用学,什么都会了。童年时代,所有人都惊诧他的才能,承认他的才能。评论家戈蒂尔(T.Gautier)比多雷年长20岁,第一次到他的画坊之后就说:“这个20岁的男孩,将会是这个时代的最伟大的画家,如果不是现在已经最伟大的话。”他看到这位年轻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才华与潜质,他的丰富想象力,迫不及待的做大事的愿望。后来介绍他认识了小仲马、波德莱尔、诗人涅瓦尔和音乐家李斯特等。家乡一位神父看出他的不寻常,写信给他说:“要成为一个大画家,大诗人,大演说家。”所有“家”都必加上“大”字。他的天赋也表现在落笔的超速,令人不敢想象的极度轻而易举,洒脱得使人惊呆。一旦工作起来,就处于发烧状态,全心投入到既定目标,从不半途而废。到过他画室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即兴画家,作品都是即兴创作,从来不打草稿。他心中有画,巧手就将它释放出来。你看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手指在黄杨木板上或画布画纸上飞来飞去,你相信他的脑袋也在超速活动,将里面的故事、想法打发出来。你以为他一张画尚未完成,谁知已经完成了另一张。一蹴而就,没有改动那回事。巧手跟脑袋配合得天衣无缝,能力与野心并驾齐驱。他要进入到艺术世界的最深处,人迹最稀罕的地方。法兰西院士克拉勒蒂(J.Claretie)写道:“他画油画,画素描,他谈话,走来走去,从一张画到另一张画。他笑,像顽童般。然后他谈论些别的什么,一下子就从嘲弄谈到美学。”他活动频繁,精神投入,你想使他分心?不容易。他甚至将画室里的客人忘记了,谁来了,谁去了,他茫然不知。大家都觉得多雷速度快,可能太快,实在太快,更甚于运动场上跑一百公尺。戈蒂尔说:“这是一座火山,如果岩浆不流出来,就会爆炸。”他要不停地,快速地释放他的能量。有时整整几天留在画室里,由家人送饭,每晚只睡三个小时是经常的事。跟别人约会也忘记了,他写信给著名摄影师纳达尔道歉:“对不起,两次都不能到访。”
一时兴起就用手走路,跳到饭桌上跳舞,乱蹦乱跳直至将水晶吊灯打翻在地,被母亲当着客人面数落。不知怎的,几把尖刀被拋起来了,这回是耍杂技,弄得满手是血。忽然,就画起拉伯雷的《巨人传》来了,才20岁。拉伯雷这位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渊博的作家,以戏谑搞笑来表达人文主义,以荒谬,视觉上的新奇,来给读者以文学魅力,这是任何作家都不曾尝试过的。要诠释这样一部作品谈何容易。他1853年开始这项工程,1854年画册就出版了。一经出版,取得了即时的全面成功。这个“巨人”,巴黎人原来就熟悉,却忽然来到他们当中,参与了他们的生活,在草地上跟他们一起午餐,玩耍,跳舞,甚至流泪。场面壮丽,充满生命力和活蹦乱跳的想象。中世纪宏伟的哥特建筑,一如他家乡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贵妇的曳地长裙,人物的奇装异服,骑士头上抖动的羽毛,盔甲,长矛,盾牌,一样不缺,它唤起人们对过去的记忆,将大家带回到中世纪,回到古老秩序的幻觉中。这个巨人与常人混做一处,这个既怪异也奇妙的大杂烩,是那么大众化,绝对有被接受的理由。大仲马创建的《剑客》报上,刊登了圣瓦雷利的文章:“要相信居斯塔夫·多雷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对拉伯雷理解得这样到家,诠释得这么透彻。”如果这个插图本对艺术家的名声贡献极大,除了视觉效果,更因为他传达了拉伯雷的哲学和寓意,表达了他的思想深度。那段时间,巴黎只谈多雷和拉伯雷,男孩子将拉伯雷这个名字挂在嘴边。由于画册印数太多,刻版坏了。一个才20岁上下的青年,落笔之前有过怎样的思考历程,怎样面对拉伯雷这个响当当的名字?技巧不可或缺,但思想深度从哪来?直觉与天才能说尽一切吗?
紧接着,他着手画一个与拉伯雷的气氛完全相反的世界:但丁的《神曲》,地狱第九环。这是1855年的事。诠释这位大家的作品,博学和文学根底是首要条件,尤其,但丁和维吉尔游地狱这个主题,安格尔、德拉克洛瓦都画过,都很成功,多雷得面对强势对手的挑战。他喜欢这个主题,除了版画,还多次画成油画。1861年,左拉跟塞尚一起去看沙龙,第一眼就发现多雷的《但丁与维吉尔》,赞曰:“这张画好得出奇。”版画中的地狱第九环,迷宫似的地下通道,地底山头,岩浆似的冥河水,太阳从未照过的阴暗,雾霭沉沉中的鬼魂面目,你在任何画作中都不曾见过。艺术家的敏锐、直觉、本能、理解和表达能力,又经历了一次考验,且成功了。15个月后大功告成,1860年付印,一致公认为奇迹。戈蒂尔在《世界通报》如是评述:“他从一种奇怪的,令人难以置信而神秘的角度来看待事物……我们可以看到但丁和法利纳达的见面。你简直不相信,当居斯塔夫·多雷先生画了那么多的素描画以后,还可以达到这么神奇的高度……沉重的花岗石板向后翻起,法利纳达半裸着身子,光线由下边向上射出,他的脖子顶着墓石,墓石上一个不透明的阴影可怕地伸延。这个鬼影的阴影有些令人惊诧的可悲东西,在你的肉体上产生一股寒颤。”评论家拉赛(L.Larchey)则说:“与其说多雷为但丁插图,不如说但丁为多雷做说明。”这部插图本成为多雷艺术生涯的重要里程碑,他将最完美的本事放了上去,连他的敌人也不得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