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15年第05期
栏目:小说
作为一个有钱人,不管是在今天,还是在十几年前,唐先生的生活看起来都过于简朴。唐先生的发型、服饰、手表、座驾等,显然也都经过精心挑选和打理,整个人看起来蛮儒雅的,但在他所处的那个阶层,还是显得有些寒酸:十几二十年前,有钱人比今天更注重派头。唐先生身上没有一丁点名牌的痕迹,这和他所拥有的财富确实很不协调。尤其在饮食方面,和其他有钱人胡吃海喝的豪迈作派相比,唐先生简直称得上是特立独行。那些年里,无论处于主还是宾的位置,唐先生都不出现在酒桌上,他有一个非常充足的理由为自己开脱,据他的助理解释,唐先生对许多常见的食物过敏。当然,为了弥补社交礼仪方面的某些不足,他会全权委托助理为他应对那些觥筹交错的场面。唐先生自己不喜应酬,但对礼宾的细节相当关注,每回助理代替他接待或赴宴,出发前他总要细细嘱咐一番。
如此看来,唐先生的简朴非因吝啬或节俭,他只是习惯了过一种简单的生活。但是唐先生对“住”这件事相当讲究,每回商务旅外,他都要派助理事先挑选那座城市最好的酒店。什么样的酒店在唐先生眼里是最好的?唐先生的要求是:干净——非常干净,安静——非常安静。房间必须宽敞,位置必须隐秘,如果有总统套间,必须订总统套间,如果没有,就挑酒店的最高处。这样听起来,唐先生好像是个挑剔和刻板的人,其实不然,在日常生活中,唐先生不仅非常随和谦逊,而且还相当幽默风趣。但是离开人群、走进酒店、隐身房间之后的唐先生,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唐先生一个人住进一座城市最高级的酒店房间后,他会做些什么呢?他也许会长时间地沉思、发呆,不断地在房间里踱步,也许会伫立在窗前俯瞰楼下行人,会躺在床头看电视,也许会对着镜子慢慢剔除胡须,会坐在马桶上把当地的晚报反反复复看几遍……唐先生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他可做的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当然,我们可以推测,唐先生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几乎是不说话的。
这些行为应该是大多数常年居住酒店人士的共性,所谓“享受孤独”大概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唯一可能与那个阶层的同类不同的一个癖好是,唐先生对酒店床头柜上的那种小便条本特别迷恋。深色皮子(一般不是黑色就是褐红色)做的垫子,夹着几张雪白的便条,上面小小的字印着酒店的名称和标志(一般用的是蓝色)。旁边一个圆扣,穿着一根削好笔头的铅笔,笔尖瘦削而精神。每当一个人在酒店房间,临睡以前,一般是在午夜,唐先生都会对那种雅致的便条本发上一会儿呆。空白的便条在暖融融的床头灯下展示着它的“空”和“白”,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提醒着什么,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唐先生反复检查着小便条本上薄薄的几张白纸,连同它们的背面,他都细细搜寻了一遍又一遍。唐先生老觉得,便条本中间的某张纸上,可能留着一位陌生人的字迹,一个名字,一个电话或手机号码,或几个神秘字眼。这当然是唐先生的错觉,便条本上什么都没有。原来可能有,但高级酒店房务员的工作细心得无懈可击,在唐先生住进来之前,使用过的便条本一定被及时更新过了。前一位离去的客人用过的铅笔一定也会被重新削尖……
“这个世界真的不会出现奇迹吗?”唐先生带着淡淡的感伤入睡了,夜里他做了各种各样奇怪的梦。
其实,唐先生是可以从反方向来证明偶然性奇迹的存在:他可以在便条本上留下字迹,让另一位和他一样孤独的人来发现它。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从未在空白的纸上留下一个字。他只是一次次地在陌生的酒店房间里,无望地翻寻,徒劳地守候,为自己平添一份别人根本无法理解的怅惘。
唐先生的便条本癖好是相当特别的隐私,我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呢?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二十年前,因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更为了摆脱某种生活的困境,我暂时离开了局促而憋闷的工作单位,走上了当时称为“下海”的冒险旅途。此间,因为某种偶然的机缘,我有幸成为唐先生的助理。
我在唐先生身边待的时间不长,但是由于唐先生为人和气,我获得了不少近距离和他接触的机会。唐先生迷恋便条本的特别癖好,我是在一次陪他出差时知道的。唐先生和我住的不是同一个房间,那天退房要离开时,唐先生来到我的房间,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我的床头,顺手拿起便条本就翻。当看到我在那上面涂鸦诗句时,他惊讶地盯着我看了几秒。
“你是诗人?”唐先生眼里满是笑意。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酒店的便条本是很漂亮的,”唐先生眼神有些迷茫,“我有个习惯,睡觉之前都要翻翻这个本子,但是我从来没看到有谁在上面留下什么字……”
这趟差旅之后,唐先生调整了我的工作,他不再让我陪客应酬。这样的调整让我心怀感激,之前因为陪客的种种痛苦,我已经暗暗萌生了去意。
但是不久之后,我还是离开了唐先生。我给出的理由是,我复职的时间到了,原单位发出了最后通牒。唐先生饱含诚意地对我进行了一番挽留,他甚至有所暗示地提及,他的女儿也对我的即将离开表示惋惜……
我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我没有跟唐先生说出的真实理由是,我突然发现,唐先生的女儿是我的前女友。在此之前,唐先生在并不认识我的时候,极力反对过她的宝贝女儿跟我这个小职员在一起。我不想继续留在唐先生身边,唐先生的儒雅、随和和奇怪的便条本癖好,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唐先生显然对我是有好感的,如果我留下来,我会觉得自己的这种行为像是一个阴谋。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能够理解我的这种心情,反正我当时就是带着这种想法离开的。
离开唐先生之后,过了好多年,我才拥有了自己挑选酒店入住的资本。每当午夜一个人在酒店房间发呆时,我总会想起唐先生默默翻寻便条本的情景。有意思的是,和唐先生一样,我也慢慢养成了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只是我的好奇心比唐先生要重,我总是要用那削好了的铅笔,在便条本上写下些什么。我虽然已经不再写诗,但我留在便条本上的字,更多的还是年轻时候读过的诗句。如果那天晚上我的心情比较好,我甚至还会在那上面留下自己的联系办法,一个QQ号码或微信号。
这几年,我经常在外面跑,我住过很多城市的酒店,在那些房间的便条本上,我留下了数不清的字迹。我其实是不期待有谁会关注那些莫名其妙的诗句的,我更不相信有谁会主动联络我,以此证明这个世界真的会有奇迹出现。
一周前,我在云南曲靖的一个便条本上写了一句话,那句话是我心有所感随手写下的:“雪白的便条本和削好笔头的铅笔,一种久违的温暖感。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老友,不知现在他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
这次兴之所至的涂鸦,让我和唐先生在云南“相遇”了。我想,聪明的读者,你可能也猜到了这样一个故事的结局。但是,你只猜对了一半。真实的情况是,第二天入住曲靖那个房间的并不是唐先生,而是他的女儿,我多年前曾经的女友。因为这次奇迹一般的偶遇,我多年前的女友冒出了编辑一本怪书的想法。
“这本书的名字就叫《午夜便条集》,你看怎么样?”她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激动不已,看着她的样子,我想起了她当年迷恋诗歌的情景。
“我爸几年前去世了,他去世前还提到了你……算了,不说这个,我们还是来说说这本书吧。和我爸爸一样,我也染上了在陌生酒店翻寻便条本的毛病……”说到这里,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说,“我要把世界各地酒店房间里那些散落的便条都编进来。我知道这可能是一本虚妄之书,但是不管怎样,你先帮我写篇文章做序言好吗?”
我答应了,我想我好像没什么理由拒绝她。但是我提出了一个条件,我说,我的这篇文章将分段写在不同城市酒店房间的便条本上。而且,我只负责写,她自己去收集。她能收到多少算多少,收不到我也没办法。
“只有这样,我们才真正对得起这本书和你可敬的父亲。”我跟她这样说。
“这主意不错。”她淡淡地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像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