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姑苏,潇潇雨歇。
十全街寂静无人。刷在白墙上“大东亚共荣”的标语被雨水冲得支离破碎。只有街头一家几近倒塌的小酒馆亮着灯光。酒旗沾满雨水,无精打采地垂在竹竿上。
灯是油灯,映出两个巨大的黑影。一个矮胖,大大方方地坐着;一个高瘦,却摇来晃去,显已半醉。矮胖那人穿一身油渍渍的粗布短衫,肩膀上搭一条毛巾;高瘦那人穿一身长衫,亦邋遢到无法形容,就像他那乱蓬蓬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脸庞。
“靳兄弟,你在我这里喝酒,有多少年了?”胖子道。
“呃……”瘦子晃了晃,打了个嗝,“差不多……三年了吧。”
“不止。”胖子掰着手指头,道,“靳余欢……嗯,从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算起,五年啦。哎,世道这么乱,咱哥俩居然喝了五年黄汤,这得拜老天爷所赐啊!来,干!”
靳余欢端起碗来,举到唇边,却不饮。灯光映在酒碗中,就像月亮映在波平如镜的太湖上,令人为之心动。蓦地,眼神一凛,靳余欢弹指一挥,酒碗箭一般擦过胖子的左耳,向前飞射击出!却陡听“啪”一声爆响,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剑光撞得粉碎!说时迟,那时快,靳余欢一脚蹬在桌子上,身子腾空而起,居然在这窄小的空间中施出苍鹰搏兔的身法,合身扑向剑光。那剑光本也快到了极致,却在破门而入之时被酒碗所阻,顿时慢了一拍。然高手对决,争的就是这千分之一秒的时机!只见靳余欢双掌交迭,忽拳忽勾,恰在剑光将将扬起的那一刻劈手擒住了来人的手腕。那人痛叫一声,剑光坠地,却猛一声大吼,“开枪!快开枪!”
“不好!”不假思索,靳余欢出手如飞,点中那人哑穴。身子就势贴地一滚,此乃躲避枪击的妙法,同时呼道,“秦掌柜,趴下!”胖子一愣,赶忙学样子趴在地上。
却无动静。
半晌,油尽灯熄,靳余欢悄悄抬起头来,隔着门缝一看,四下里却丝毫不见人影。秦掌柜也蹑手蹑脚站了起来,悄声道,“是不是……枪手临阵逃了?”
靳余欢示意噤声,自己挪到那剑客身前,凝神一瞧,不由大惊,只见一道血痕贯穿喉头,他竟然自尽了!
地上仿佛有字,却是那剑客血书,“汉奸……死……”食指垂在一旁,他没能写完最后一笔。
枪手哪里去了?
不敢再留,秦掌柜送靳余欢出了后门,拐上临河的百步街。忽道,“听说,鬼子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多久了?”
靳余欢点点头,“据说美国人扔下了能炸掉一座城的炸弹。中午时候,一个中尉疯了,跑到街上又哭又嚎。他是广岛人。”
秦掌柜低下了头,晚风送来河里的青荇味儿,没有月光。靳余欢呼吸了一把新鲜空气,忽道,“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琵琶一树金。老秦,下次共饮,当是何时?”
他投来一个不经意的笑容,却在秦掌柜的心底落下一片沧桑。秦掌柜一怔,“你……何出此言?”
靳余欢微微启齿,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拱手告辞。就在这时,身后忽地响起一个声音,“且慢!”
二人齐刷刷转过头来。
夜幕沉沉,沿街走来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隐约看得出她三十多岁,穿深色的蝶花旗袍,身材稍显丰满,却在夜色笼罩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迷人。她的头发散乱,脸上也没有上妆,靳余欢一愣,不敢相信地道,“是你?”
“你快走……快走!”不料女子匆匆上前,一开口便是这么句话。靳余欢讶异,“梦寒,我……”
那女子名叫萧梦寒。只听她一口打断靳余欢的话,匆匆道,“听我的,快走,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话音未落,蓦然间手心一热,竟是靳余欢拉住了她的手,腾空一跃。左臂顺势一环将她抱起!刹那间,她体验到了飞的感觉。像一场不真实的梦,熟悉而陌生。
落地时,他们站在了这条丈许宽小河的对岸。靳余欢向秦掌柜投去一个歉意的目光,随即低声道,“梦寒,究竟怎么回事?”
望着二人消失在夜幕下的小巷中,一缕似笑非笑的表情掠过秦掌柜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