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欲废太子①，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②。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为。人或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策，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③，曰：“君常为上谋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乎？”留侯曰：“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馀人何益。”吕泽强要曰：“为我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④，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必异而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贤，则一助也。”于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卑辞厚礼，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汉十一年⑤，黥布反⑥，上病，欲使太子将，往击之。四人相谓曰：“凡来者，将以存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乃说建成侯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太子；无功还，则从此受祸矣。且太子所与俱诸将，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今使太子将之，此无异使羊将狼也，皆不肯为尽力，其无功必矣。臣闻‘母爱者子抱’⑦，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赵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⑧，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⑨。上虽病，强载辎（zī）车⑩，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上虽苦，为妻子自强。’”于是吕泽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于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病甚。楚人剽（piāo）疾，愿上无与楚人争锋。”因说上曰：“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汉十二年，上从击破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叔孙太傅称说引古今，以死争太子。上详许之，犹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晧白，衣冠甚伟。上怪之，问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角（lù）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公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
四人为寿已毕，趋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hé）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柰何！虽有矰（zēng）缴（zhuó），尚安所施！”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之，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注释～～～①太子：指刘盈，吕后之子，后嗣位为孝惠帝。②戚夫人：刘邦宠姬，刘邦死后被吕后所杀。③建成侯吕泽：据《高祖功臣年表》，建成侯是吕释之，吕泽为周吕侯。两人皆吕后之兄。下文吕泽也应是吕释之。劫：强迫。④卑辞：谦词。安车：舒适的车子。⑤汉十一年：公元前196年。⑥黥布反：黥布当时为淮南王，因刘邦杀了韩信、彭越，他怕祸及自己，发动了叛变。⑦母爱者子抱：意谓母亲受宠，其子必受父亲爱抚。⑧等夷：身份地位相等。⑨鼓行而西：公然西来进犯京师。⑩辎车：有篷帷的车。护：监护，监督。自强：勉强自己。惟：考虑。曲邮：地名，即今陕西临潼县南。剽疾：勇猛迅捷。叔孙通：薛（今山东滕县南）人，曾为秦朝博士，后归刘邦。汉朝建立后，他为朝廷制定了一整套礼法。太傅：太子太傅，以道德辅导太子的官。少傅：太子少傅，位次于太傅，职同太傅。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燕：同“宴”。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隐居商山（今陕西商县东）的四位贤者，史称“商山四皓”。角里，姓。辟：同“避”。幸：好好地。卒：始终。调护：照应，护持。趋：小步疾走。而主：你的主子。羽翮：羽翼。翮，羽茎。矰缴：系着绳线射鸟用的短箭。矰，短箭。缴，系在箭后的丝绳。
译文～～～高祖想要废掉太子，另立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为太子。很多大臣都加劝阻，但没有人能使高祖作出最后的决定。吕后很恐慌，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向吕后建议说：“留侯善于出谋划策，皇上一直很信任他。”于是吕后派建成侯吕释之去胁迫留侯说：“您曾经是皇上的谋臣，现在皇上想要更换太子，您如何能高枕无忧置身事外呢？”留侯说：“当初皇上多次处于危急之中，没有选择，幸而听从了臣的计谋。如今天下太平，皇上出于个人的喜好要换太子，这是家庭内部的私事，即使有一百个臣下也没有用。”吕释之强逼留侯道：“无论如何，您都得出谋划策。”留侯说：“这件事是不能用言语来争取的。皇上曾有他招揽不到的人，天下共有四位。这四个人年纪都很大了，他们认为皇上轻慢无礼，所以躲避在深山里，不愿作汉朝的臣子。然而皇上对这四位老人却很崇敬。现在您如果能够不吝惜金银财宝，让太子写上一封信，措辞谦恭，再安排舒适的车子，派能言善道的人去邀请他们，他们应该会来的。如果把他们请来了，就待为太子的宾客，时时跟随太子上朝，故意让皇上看到他们，那么皇上一定会诧异而询问是谁。问明白是他们，皇上知道这四位都是贤者，这对保住太子的地位将是很大的帮助。”于是吕后让吕释之派人带着太子的书信和厚礼，谦恭地去迎请这四位老人。四人请来后，就住在建成侯吕释之的府中。
汉十一年，黥布造反，高祖当时生病，想让太子率兵前去征讨。四位老人互相商量道：“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保护太子的，现在太子领兵出征，事情可就危险了。”于是就劝建成侯道：“太子去领兵打仗，如果有功，并不能对太子带来多大好处；如果无功而回，那从此太子就要遭殃了。而且太子所率领的那群将领，都是曾经跟着皇上打天下的猛将，现在叫太子来率领他们，这无异于让羊去统领狼，他们都不会替太子尽力的，那此次出征必会无功而返。臣等常听人说：‘哪个母亲被宠爱，那她的儿子就多被人抱。’现在戚夫人日夜侍候着皇上，赵王如意又常被抱在皇上跟前，皇上常说：‘我绝不会让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坐到我心爱的儿子的头上的。’很明显地赵王如意肯定会代替太子的位子，您为何不赶快请吕后找个机会向皇上哭诉，就说：‘黥布是天下有名的猛将，很会用兵。而我们的将领都是陛下的旧部和同辈，您让太子来领导他们，无异于让羊去统领狼，他们一定不肯听指挥的。而且如果被黥布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就会公然向西长驱直入了。皇上您虽有病，但是准备一辆篷车，您勉强躺在车上，那些老将们不敢不尽力的。您虽然很辛苦，但是为了您的妻儿，您就勉为其难吧！’”于是吕释之立刻在夜里跑去见吕后。吕后找了个机会按照四人的意思对皇上哭诉了一番。皇上听了，说道：“我本来就想过这小子不中用，还是老子自己去吧！”于是皇上亲自率军东征，那些留守的大臣们，都送行到霸上。留侯正在病中，勉强起来，赶到曲邮，拜见皇上说：“这次陛下出征，臣本应该随驾同去，但因病重不能同行了。楚军勇猛迅捷，希望皇上不要和楚人正面冲突。”乘机又劝说：“应该派太子作将军，让他监督关中戍守部队。”皇帝说：“子房，您虽在病中，希望您仍要勉力辅助太子。”这时，叔孙通为太子太傅，留侯就兼代太子少傅的职务。
汉十二年，高祖打败了黥布，从军中回来后，病情更严重了，越来越想赶快换掉太子。留侯出面劝阻，高祖不听，留侯因而推说有病不再过问政事。太傅叔孙通引古论今，以历史上的事件来劝谏高祖，甚至以死相阻。高祖假意答应，但心中还是要换太子。这时正好宫中举行宴会，酒席排开，太子在一旁侍候。四位老人跟随在太子身后，他们的年龄都在八十开外，胡须眉毛都白了，衣帽伟丽。高祖觉得很奇怪，问道：“他们几位是什么人？”四人一起向前，各人报上自己的姓名：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高祖大吃一惊，说：“我找了你们好几年，你们一直躲避我，现在诸位为什么跟我的儿子来往呢？”四人一起回答道：“陛下傲慢轻士，又喜欢骂人，臣等不愿受您的侮辱，所以吓得躲了起来。后来我们听说太子为人仁慈忠孝，礼贤下士，天下人无不愿誓死效命，所以臣等来投奔他。”高祖说：“那就烦劳诸位始终如一地好好照护太子吧。”
四人向高祖敬酒，而后一起退了出去。高祖目送着四人离去，指着四人对戚夫人说：“我要换掉太子，可是那四个人辅助他，他的羽翼已经长成，很难再动了，看来吕后真是你的主子！”戚夫人听了不由得哭泣起来，高祖说：“你为我跳楚舞，我替你唱楚歌伴奏。”高祖唱道：“鸿鹄展翅高飞，一飞千里。它的羽翼已长成，可以横越四海。它能横越四海，谁能将它奈何？虽有强弓硬弩，还能在哪里用上呢？”高祖唱了好几遍。戚夫人抽噎不已，涕泪横流。高祖离开酒筵，宴会就此结束。高祖之所以最终没有换掉太子，就是留侯出主意请来这四人的结果啊。
原文
留侯从上击代①，出奇计马邑下②，及立萧何相国，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称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③。”乃学辟谷④，道引轻身。会高帝崩⑤，吕后德留侯，乃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⑥，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强听而食。
后八年卒，谥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⑦。
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后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穀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⑧。留侯死，并葬黄石。
每上冢（zhǒng）伏腊⑨，祠黄石⑩。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国除。
太史公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注释～～～①击代：指代相陈豨叛汉，刘邦亲征事。代，汉初诸侯国，韩王信为代王时，都马邑（今山西朔县），陈豨为代相时，居代县（今河北蔚县东北）。②出奇计马邑下：张良究竟出何计，书无记载。③赤松子：古代传说的仙人。④乃学辟谷：刘子翚曰：“良从赤松子游，盖婉其辞以脱世网，所谓鸿飞冥冥，弋人何慕焉。”（《史记评林》引）⑤高帝崩：事在公元前195年。⑥白驹过隙：《庄子·知北游》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卻，忽然而已。”极言时光迅疾。隙，缝隙。⑦代侯：袭封留侯。⑧葆祠：珍爱并供奉。葆，同“宝”。祠，祭祀。⑨伏腊：指每年夏季伏日和冬季腊月的两次祭祀。⑩祠黄石：一并祭祀黄石头。孝文帝：即汉文帝刘恒，高祖刘邦之子。坐不敬：犯不了敬之罪。物：精怪。离：同“罹”，遭遇。计：估计猜测之词，大概，可能。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凭外貌看人，就把子羽看错了。取，论，看。失，错。
译文～～～留侯跟着高祖攻打代国，出奇计，攻下马邑，以及后来劝高祖立萧何为相国，他和皇上谈论了不少天下大事，但那些都与国家存亡无关，所以就不一一记录了。留侯自己说：“我家几代在韩国为相，韩国被灭亡后，我不惜万金，为了替韩国报仇而对付秦国，闹得天下震动。现在我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作了帝王的老师，封赏万户，位列诸侯。这已达到平民的极点，对于我张良来说，已经满足了。我愿意抛弃人世间的一切，跟着仙人赤松子去云游四海。”于是学着不食五谷、导引吐纳等神仙之术，想要平地飞升。高祖驾崩后，吕后感激留侯的恩德，强迫他进食，说道：“人活在世间，正如白马驰过墙缝一样短暂，何必要这样自讨苦吃呢？”留侯不得已，勉强听从吕后的吩咐，开始进食。
过了八年，留侯去世了，朝廷给他加了个谥号“文成侯”。他的儿子张不疑承袭了他的爵位。
当初，留侯在下邳桥头见到的送给他《太公兵法》的那位老人，十三年后，留侯跟着汉高祖经过济北，果然看到谷城山下有块黄石，他取了回来，非常珍爱，并将其供奉。留侯死时，黄石和他一起下葬。每逢夏、冬两季，人们给留侯上坟祭扫，也祭祀那块黄石。
留侯张不疑，在孝文帝五年时因为犯了不敬之罪，封爵被废除。
太史公说：学者们多说世上没有鬼神，但却认为有物怪。像留侯所遇到的老人赠书，也可以算是一怪了。汉高祖好几次陷入困境，而留侯常帮他化险为夷，这难道说不是天意吗？汉高祖说：“至于运筹于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我不如子房。”我以为留侯一定是身材魁梧、相貌奇伟的人，等到看见他的画像，原来相貌如标致的弱女子一般。孔子曾说：“如果以容貌取人，我就把子羽给看错了。”我看留侯也可以这样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