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1999年第06期
栏目:百家博客
没错儿,陶沙子当然是穿着那件大地牌风衣,高一脚低一脚,一步一阶登上新华书店二楼的。
这是晚秋时节里某个周二的午后,是陶沙子光顾书店的一个固定时间。早在八年以前,从汉梁师范学校毕业进入汉梁肉联厂工会的陶沙子就为自己这样规定,每个周二和周六的午后——别人睡午党的时候,我陶沙子均要到新华书店走一趟,至少要逗留半个小时以上。多年以来,肩挎一个发白的军用书包,吹着口哨,思考着问题,通过铁道闸口,穿越灰尘飞扬的煤场——到位于道南广场的汉梁新华书店去,每周两次,风雨无阻,这已经成为陶沙于的精神生活的一个象征,或日常生活的一种习惯,从形式上看,这与女人的爱逛商场有些相似,买不买的倒在其次,但逛是一定要逛的。在这个落木萧萧的午后,陶沙于一如既往地走进书店的时候,他显然没料到这里会有一个小兄弟正等待着他的救渡。事后他想,像这种事情我陶沙子不去问,还会有谁来问呢;没有人了。他说。
刚踏上二楼,陶沙子就听见一个操着浓重汉梁口音的小伙子,在高声大嗓地喝斥着什么。陶沙子就很有些不满意,这儿是书店呀,可不是谁个随便大声喧哗的地方,陶沙子急步上前,他要去制止这种听上去很有些嚣张的噪音,啸叫声是那个小丁居高临下坐在收款台那儿,把一大堆糟踏侮辱人的话语,像污水一样泼出去,浇到旁边的一个少年身上。其他几个女店员也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着那少年。那少年像怕羞的向日葵一样耷拉着脑袋,全身上下筛糠般抖动着。沙子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上前对着大嗓门的小丁说,哎朋友,究竟怎么回事?
小丁哼了一声,指着那低头的少年说,你去问问这小毛贼吧,妈的!竟敢在老干眼皮底下偷书,这还得了?!
陶沙子唔了一声,认真地点点头说,噢,好的,还是让我来问问他吧。他走过去,轻轻地拍拍那少年乱抖的肩膀,斟词酌句地间道,小兄弟,你——拿了他们一本什么书呢,可以告诉我么?
少年这时才抬起头看了看陶沙子,然后朝书架上那排《脖眈诗鉴赏辞典》怯怯地望了一眼。陶沙子心里感叹道,这小兄弟的鉴赏力还是挺不错的嘛,他说,兄弟,你也喜欢诗么?嗯,那少年点了点头。
可是,你为什么非得拿——而不是买它呢?陶沙子摇摇头,啧啧着嘴巴表示莫大的遗憾。
我早就看上那本书啦,少年垂头低声说,可我……没钱买它。
你怎么会连买本诗集的钱都没有呢?陶沙子瞪着不解的眼睛说,没钱可以跟你父母申请嘛!我认为,买书是桩正经事儿,在你年满18岁之前,作为一个消费者而井非劳动者,理应得到你父母的支持,哎,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小兄弟带着哭诉说,他这个15岁的少年来自豫东农村,由于家境贫寒已在两年前缀学,一个人流浪到城市,现在汉梁酒厂建筑工地上掂泥兜于打临时工,但是他喜欢诗歌,从小。
陶沙子心里悸动了一下,他轻轻地拍打着自己那光洁的脑瓜于,若有所思又旁若无人地踱开了步子。他想,看来考验我陶沙子的时候到了,在这种时候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的。
陶沙子庄重地咳了一声,迈着阔步走到收款台前,先给那个横眉冷目的小丁点头致意,然后他轻声细语地问,哎朋友,你看事情已经这样发生了,你们打算怎样处理呢?是不是……
小丁冷笑道,怎么处理?很好处理嘛!按老规矩办:十倍罚款!
陶沙子微笑着说,哎朋友,这事咱们是不是可以再商量商量?
小丁斜眼着眼睛看看陶沙子,说,这有什么好商量的?
陶沙子用食指敲打着自己的额头,说,我认为对这个少年应该从轻处理,理由有三:第一,念他年幼,又是初次犯下这种过失,我记得列宁曾经说过,年轻人犯了错误,上帝都肯原谅他的;第二嘛,这少年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他小小年纪就缀了学,一人出来打工很不容易;这第三呢,请注意朋友——他拿的是一本《诗歌鉴赏辞典》呀,而不是那种一般性的消遣小说……
好啦好啦。小丁有点不耐烦地打断陶沙子说,你这人有病吧!
没有啊,沉浸在推理之中的陶沙子摇摇头说,我没病,我挺好的。
你要是没病那就是我有病啦,小丁倒是真的有些急眼了,他愤怒地喊叫道,你想干什么?
陶沙子却陪着笑走近了小丁,说,朋友,我是说,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这小兄弟吧。
哼!小丁冷笑道,看你的面子?你什么面于?我知道你是谁?
陶沙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小丁。难道他会不知道我陶沙子么?我每周至少两次光顾这儿,你们准不认识我陶沙子?就说你小丁吧,哪次我来书店不跟你点头致意?可你这小丁竟一点面子都下讲哪。这时候,陶沙子感到十分委屈,甚至屈辱,他感觉到周围有许多明亮的眼睛——其中有一双特别明亮清澈的眼睛——在观看着事态的发展,他咬了咬牙齿跟自己说,今天我陶沙子还非得把这个面争回来不可呢!是的,我就是要保护那个热爱诗歌的小兄弟。
缓过神来的陶沙子面对着小丁,声音响亮他说,下就是十倍罚款么,哦眷他垫上好了!
好哇,小丁显然愣了一下,说,那你掏钱吧。
总共多少钱?陶沙子问。
不算多,小丁伸着指头说,也就是78元6角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