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五年,桃山镇子弟学校第七届春季运动会,这一年我读初二,十五岁。
“即将进行的是女子田径一千米跑决赛……”
“加油!加油!加……”
广播站嘹亮的音色风一样刮遍整片体育场,响应的是各个班的学生们此起彼伏的加油声浪,蓝天白日下阳光耀眼,国旗飘扬。那一年塑胶场地还没有流行,体育场中央尽是黄沙,跑道上则铺满乌黑的砾石。观众席装不进的学生们围坐在跑道外四周,体育场上一年都不会再有像今天这么多人了,所有在奔跑的,在狂呼的,都忘我地投入到这场学生时代一年一度的热闹。
这时的我正咬着一杆笔,在几张发黄的信纸上苦下功夫。
“城,城!”突然,胖子,我初中的好兄弟,狠狠捅了我几下。
“别乱动,我写通讯稿呢!”
“不是,燕子,你看,是燕子!”
我耸然一惊,不知觉已经到除接力赛之外最后的女子长跑项目了。跑道上八个女运动员紧紧跟跑在一块,肌肉贲张,像一群矫健的母豹,一望是女中的巾帼。她们跑到哪里,在沙子上跳远的人会斜来眼睛,坐在地上气踹嘘嘘的人也会抬起头,哪片观众席上的学生都会站起来沸腾一片——
“加油!加油!咬住她!咬住她!”
但是,很快全校的注意力都落到一个人身上了,那群狂飙突进的女将中的一个人,因为她太特别了。
她是那群长跑运动员中最瘦小的一个,像是在群塔间奔跑的小矮人,她的肤色也不像旁边那些体育特长班的女孩们那样晒成小麦色,而是苍白如纸,白纸上正涌起大片红块。但是她肌肉很结实,手脚高速地摆落,不落后给周围那群“高塔”中的任何一个。
这幅情景让人震撼也让人感动,是一个励志的故事正在你眼前发生。但那个时候,我们只计较着成败。在这个瘦小的姑娘跑来之前,班里所有人情不自禁站起来,我也跳起身,纸笔落在地上,高声呐喊:“加油啊!”我们跺脚,攥拳,呐喊,恨不得替她使力,好像也只有运动会这天一个班的人可以彻底地团结一心,因为她跑来了——“燕子!”——我们的班长,我衷心爱戴着的人!
已是最后冲刺关头,劲风吹过跑道,广播中唱着进行曲。胖子扶着栏杆大喊,我也大喊,枫大力挥舞着班旗虎虎生风。我们二十多个男生挤在观众席第一排狠拍着栏杆,我们好像相信喊得更大声燕子就可以跑更快一点了,燕子已经是第一了,她领先第二名快十米了,她第一个跑过终点了,她好像要趴倒了,一个女生跑过去扶住她了,我们又跳了起来,不是加油,我们欢呼。
燕子听到欢呼声了,她想笑,可是心脏“砰砰”地跳,她笑不出来。她抬头看,可是眼前发花,只有一面红红的班旗在飘啊飘啊,她只能看清是闺蜜秋在旁边扶着她了。
“还不能倒呢,再坚持几步。”秋在她的耳边说。
燕子脸上泛起层层的红晕,秋给她擦去汗水,身子贴着身子,自己的衣服也给汗浸得湿漉漉的。燕子有些过意不去,忽然发现,秋的脸上也湿漉漉的。
“燕子,你看啊。”秋指着看台上正高兴得发疯的我们,“你看,他们的样子很傻是不是?”
燕子艰难地咧开嘴笑了一下,抬头看向我们。那展最显眼的班旗下面,枫使劲地挥啊,挥啊,就那么一直挥了下去。
狂欢是短暂的。女子长跑一结束,运动会很快迎来了闭幕式。满体育场的人呼啦啦站起一片,人潮便向校门口那里拱。但这时老胡一把把我们给拦了下来。随着班中一片怨声载道,我们初二二班的班主任,江湖人称“万人恨”的老胡把我们统统给赶回了教室。等我们都在座位上坐利索了,老胡那经典的八字步一迈,开嗓说道:“来,都别闹了啊!运动会这就算过完了,我再讲两句,讲完咱们就回家!”
得嘞,就知道有这句。全班同学齐刷刷低下头,今儿晌午没个二十分钟这家是别想回了。
老胡的“两句话”开始了——“咱先说说,看你们从操场上留下的那一堆堆零食袋哟,拿你爹你娘那两毛钱就知道在学校里享福。想当年你班主任我上学的时候,一星期就光啃馍馍头,天天早上五点钟就起来背书,你们要有我一半行吧?运动会这两天咱班模拟考成绩出来啦——”
“啊——啊!”
“‘啊’什么‘啊’?你们就两个时候会叫唤,一个是说交钱你们叫唤,再就是出成绩你们叫唤!你们都静静啊,听听我心碎的声音!胖子……”
胖子一膀子肥嘟嘟的肉一下抖了起来。
“你这次退步唠,等会儿放学来办公室,你睁大眼好好拿你卷子看看!还有你大壮,你倒是不退步,回回倒数第一,拉咱班平均分,你赶紧打电话叫你爹娘把你领家走,你别上啦!你撅什么嘴啊,你不服吗?你班主任我是最公平的,不管是学习好的还是学习孬的同学,搁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再就是你小六,这个题都不会吗?再背不过正弦余弦定理,你就上工地请个农民工过来,五块钱一小时,叫他站你后头,背不出来就是一砖头子,给你来上十块钱的你就会啦……唉,真是上辈子万人恨,这辈子给你们当班主任吆——”
等从上到下都数落完一遍,“万人恨”心满意足地走了。全班如获大赦,一片人推桌弄椅展翅欲飞,已是我同桌的枫卷起书包就要向外跑,我慌慌拉住他书包带,冲他吼:“别急着滚蛋,你忘了今天该咱们组做黑板报啦?”
枫这才把书包又扔回桌子上,“对,光听老胡叨叨,我给忘了,现在弄。”
这时正经过我们旁边的一个漂亮女生摇过头来,表情若有所思,接着也转身回座位上脱下书包,又说:“不错不错,我刚才还在想要不要过去提醒你们一下,听你们没忘了做板报,我很欣慰。”
“秋,你别装样子!刚才你绝对是忘了是吧?你可是组长!”
女生若无其事地拿背对向我们,她一旦装起聋子,就是神仙也叫不动她了。
初二二班学习委员兼一组组长秋,是我和枫的朋友,也是我的中学时代里很重要的女孩。我们的交情最早要追溯到三年多以前。那时学校正筹备一场仅次于运动会的重大活动:校庆晚会。因为那会儿我和枫已经练过两年的剑,便在海选时组合报了一个舞剑的节目。一趟剑走下来,却没入评委老师们的法眼。老师说两个人干硬地舞剑太单调,上不了台面。枫也就收了这个心,可我心里总还存着些走上舞台的希翼,便是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听说到“秋”这个人。
最初她是作为一个漂亮又古怪的才女听隔壁班的兄弟们谈起,一把洞箫不离手,也同我们一样参选了校庆晚会又落选。落选以后的每天黄昏时分,都会一个人走到学校楼顶的天台上,引箫吹奏。这话立刻激起了我的兴趣,因为那时正值金庸武侠剧热播,我立马联想到那里面高人过招,必不可少的都是有配乐衬着,一招一式跟着就有了节奏感,又精彩又好看。现在摆在眼前的机会,箫配武功,古色古风。
于是我就找上秋提出一起表演的提议,秋本身的反应很冷淡,但她身边有个闺蜜和我一样对这件事特别来劲,也就是后来成为我的初中班长、在刚刚结束的运动会上大放异彩的燕子,撵着秋答应了合作。我们便在仓促的准备以后再次参加了校庆晚会海选,这一次顺利通过了选拔。再后来的正式演出更是大获成功,成为晚会常备节目,统共是在校庆晚会中连续出演了三届。我们的交情也就这样打下了,升入初中部以后又意外都被分入了同一个班。
在这儿值得说明一下,在这里会使用“秋”这名字来指称我这位老友,倒不是从她的真名里取字,而是因为那时秋连续三年吹奏的曲目都是箫曲《晚秋》。这首曲子虽然名字有些凄冷,但实际上调子很欢快,很有些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味道,尤其是和秋的性格很有些神似。
秋平时是个高视阔步的“冰山美人”式的姑娘,有不输给大城市里女孩的白皙皮肤,在我印象里常穿着平底高筒靴、蓝色牛仔裤和灰白色连帽风衣。她笑得不多,绝没有夸张的表情,如果是有不满意、不耐烦或者厌恶的情绪,那一定会清楚地表现在脸上,让人望而生畏。
可是,一旦交上朋友,我就发现她的心中有一团郁积的火燃烧着,这表现在她偶尔显露出的一点野性:她的不甘平凡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和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突如其来的力量。
总之,如果秋的形象还没有在你心里树立起来,那就想想你在班里最有距离感的那个女生,想想好像也不用那么用力苦学、偏偏成绩最好的那一个,你也就明白我是在怀着多大的怨念来介绍这个人了。
现在这个特别的姑娘想起要做黑板报这回事以后,立刻走到教室的后黑板前面,操起粉笔,在版面四分之三处,“刷的”划下一条刺眼的白线。此时按照班会安排,光秃秃的黑板正等待着我来编词、枫来写字、秋来画画。秋指着被白线分开的可怜的一小块黑板冲枫说道:“这个给你。”又指指旁边的大块头,“这是我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枫已经三步作两步垮了过去,一拳捶到秋的“大块头”上,冲秋问道:“你非要画条龙上去么?占得着三块黑板?”
“反正你就是誊运动会的获奖表,给你这些也够了。”
“其实我也编了一些别的词儿……”我小心地插嘴说。
枫用行动打断了我的声音,也捻起粉笔在秋的“大块头”身上画出了几个方框,“这些地方我要插字儿,就这样!”
“一块黑板你也跟我找事?”
“你别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然后枫和秋就吵了起来,两个人快言快语,完全没有我插嘴的余地。不得不说,虽然我们有三年的交情在,但枫和秋的关系一直就像这样,冤家路窄。原因大概就是常说的“一山不容二虎”,即使一公和一母吧。至今我仍非常清楚地记得,在我们第三次联袂演出的时候,那座灯火通明的舞台上,虽然我一直很小心提防,没让这事儿真的玩出来,但我发誓,那个时候,枫绝对是想把剑伸到秋的脖子上比划比划!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吵累了,只剩下两对眼睛继续冷冷互瞪着,我心想这下子总算该消停了,堪堪松下一口气,只听他们终于打破沉默说:
“看来只能砍一架了是吧?”
“成。”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咳,咳……”我快马加鞭跳到两个人中间,“我说,燕子呢?不是说咱们组一块儿做黑板报吗,燕子怎么还没来?”
两个火气上头的人都怔了一下,秋缓过神说:“他们运动员不是去退号码牌了么?燕子是班长,学生会那里还有事儿。”
“哦——对对,我都给忘了。我差点以为咱们这宝贝妹妹,又自己跑回宿舍自习去了呢!”
“怎么可能呢,燕子说今天会来的,一定。”秋说。
“是是,你看,我就想啊,今天这场合,怎么能少了燕子呢?要不是燕子最后女子长跑跑个第一,咱班肯定就让一班给比下去了!”
“没错。”枫猛点头说:“要不是女子长跑和接力赛连着,燕子接力没去跑,我们肯定不会输!”
“那当然,谁也比不了燕子!”秋跟着说,眼中泛出猫一样的光。
奏效了!我心头暗喜,既是秋的闺蜜,又是枫的暗恋对象的燕子,正是使我初中这个小圈子能够维系下来的核心。无论多险恶的情形,只要一把话题转向燕子,这两个家伙冷冰冰的眼睛里就会发出光来。
我又继续谄笑说:“其实咱们燕子啊,这次拿的成绩不少啦,还有个女子一百米啊,女子——”
“那是你觉得!”秋嘴角掀起一抹轻蔑的笑,说:“你还记不记得燕子那本奖状簿?加上这次运动会的份,最多她也就放上去一半左右的。”
“奖状簿?”这回把我给说怔住了,“那是什么?”
枫猛锤我一下,说:“你给忘了?以前拿给咱看过,燕子那本蓝封皮的大相册,里面塞着她的奖状。”
“哦,我好像有点印象了,你让我想想……”
“你真的忘了?那本相册可是燕子最宝贝的东西,燕子说那是她的奶奶留给她的。”秋也露出惊奇的表情,说:“对了,我也有一本一样的,也拿过来给你看过的!”
“想起来了!就是那次你故意刺激——”我高嗓门喊了出来,但疾疾刹断了话头。
听秋一说她也有,我就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荣誉簿”这么个稀罕东西。那其实是一本蓝白条纹、在封面勾勒着桃枝的老相册。燕子把从小到大获得的奖状全部都折了放到它里面,有历年“三好学生”啊,“十佳少年”啊,奥利匹克竞赛奖啊,黄灿灿的纸张折满小半本。对于我这种一共没拿过几张奖状的学生来说,第一次打开它时,眼前的感受那是只能用“金碧辉煌”来形容啊……哈……一定是因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才记不起来了吧……
秋也有一本,奖状数丝毫不比燕子少。去年班里投票评选优秀班干部,候选人正好是秋和枫,本着男生一定会投给男生,而女生不一定会投给女生的原则,枫高票胜出。当时落选的秋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但就在奖状下发那一天,秋赫然带来了一本和燕子一样的“奖状簿”,而且是在放学后我们几个聚一块儿聊天的时候,好像不经意地把它从书包里拿了出来,把一本子奖状当着枫的面哗啦啦翻了半天,才找到一页把她新得的“三好”给放了进去。当时我为了不当场笑出声,可是差点给憋出内伤……
“——刺激枫、风、风中凌乱的我这样没奖状孩子来的!”我千辛万苦总算转过了话头。可秋和枫互怼一眼,表情一时都变得有些微妙,幸好最后秋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反正,燕子最后一定会把那本相簿放满的,这些——”她指指我手上的运动会成绩报表,“——都是小意思。”
“啊哈哈,那是那是。”我赶忙应承着,“可这么说这是燕子家里长辈留下来的东西,你哪来的一样的呢?”
秋面有得色,说:“这你们男生就不懂了,我们女生关系好,东西就用一样的。”
“那不是你自己去燕子村里赶集淘来的么?”枫突然打断说。
秋嘴角抽动,说:“那也总比你强。”
枫眉头一皱,刚要说话,门口“哐当”一声,忽的闯进个人来。我听脚步“扑登”、“扑登”的,不用看就猜到是胖子来了。胖子也是我们小组的一员,当年分组时担当学委的秋滥用私权,把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人都给分到了一组。但办黑板报分给他的任务是擦黑板,早做完了,这个点他本来都该到家了才对。
“燕子!”胖子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说:“燕子的爹娘来了,在老胡办公室!”
“真的?”
“我刚从办公室里出来!”
我们面面相觑,家长被班主任叫来学校可不是件小事,怎么没听燕子提起过?看枫和秋的眼色,心思早已不在黑板报上,我只好匆匆吩咐胖子:“你留这里看好门。”便跟他们俩一起朝办公室跑过去。
抛开八卦心作祟的原因不谈,我们学校除了家长会,极少有让家长来学校的情况,哪回不是有人开除也是有差不多的大事儿。现在既然是燕子的父母突然被班主任找来了,我们作为一个团结友爱的小圈子,自然少不了要对这个突发事件关心关心。
所以在初中班主任办公室的窗户上会突然钻出三颗小脑袋朝里面偷瞧,也就没有啥好奇怪的了吧……
办公室里面,燕子娘穿着一身蓝底百花的衬衣,扎在肥大宽松的海青色裤子里,衬衣浆洗得发了白。燕子爹跟在后面,头发斑白但是整齐熨帖,看得出那是他临来前特地让燕子娘用推子给推的,像一片待收的麦田,混杂着汗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进了办公室,燕子爹和燕子娘就忙开了,给这个老师递大枣,给那个老师送核桃,老师们的桌子上不一会儿就摆满了各种山货。老胡赶紧劝住了他俩,给他们找来了凳子坐下,又倒了两杯水。他们别扭地坐在凳子上,像两个被老师训斥的学生一样紧张。老胡看出了他们的不自在,笑道:“别担心,这次叫您们来是好事。您孩子是个好苗子,这刚又考了个年级第二名,可是给您们争光嘞。”
燕子娘这才松下口气,说:“是嘞,俺们娃从小就听话!燕儿是俺们家里最小的,上头她还有个哥哥,在技校学技术来。这个娃从就五岁就跟她爹上山砍柴背水,还帮衬着俺做点家务,本来想一个女娃上个小学初中就够用的了,可是俺们娃争气,从小就爱看书。村里老人说不供着她好好上学就可惜了,这搁在过去就是个女秀才呐。”说着办公室里的老师都笑了,燕子娘骄傲地说:“可不就是个女秀才呐!俺们虽然没读过书,可还知道不能耽误娃的前途,娃要是争气考个大学,成个女状元,那俺们村都能跟着沾大光,要是老天不给俺们这口饭吃,俺也不怨谁,谁让俺娃没这个命,就让俺们娃回家帮他爹种地干活,也好早叫她嫁个好人家呐。”
老胡赶紧说:“您们放心,肯定能考上好大学,就是还得要您们多给她絮叨,让您闺女多使劲,先中考考进省重点高中……”
“嗬,老胡跟我们说话嘴那么臭,到大人跟前儿倒挺正经。”枫忽然说。
“他私底下说话都这样。”秋跟着说。
“我说,既然没出啥大事,咱们就别偷听了吧?”我跟着劝道。
“小秋,枫,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燕子跟着说。
“我们——”
诶,不对。
我后背心一凉,“刷的”回过头去,迎头就是燕子正站背后一头雾水地望着我们。
“燕子……你……来……啦……”
“嗯,是老师叫我来的。”燕子点点头说。
枫和秋早都齐刷刷站起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燕子这时已经在运动衣外又套上一层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就像个最乖巧的小公主似的。但从那头刚洗过的爽利短发和神采奕奕的脸庞上,还能看出她是刚从运动会上跑下来。我们一时惊吓得说不出话,幸好还是秋反应快,上前一把拉起燕子胳膊说:“快进办公室去,里面正等着你呢。”
“啊?哦。”燕子呆呆地说。
“对对对,别让人等急了!”一看这有戏,我和枫赶紧上手把燕子给懵懵登登地往里推,幸好这孩子情商一直二百五,直到把燕子两条腿都送进去,我一颗快跳出嗓子眼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我说咱还是回去吧?旁边俩货毫无犹豫地拒绝了我,厚颜无耻地继续趴窗偷看。
屋里头也听见了这边动静,夫妇俩回过头,燕子娘颤巍巍地叫了一声:“娃!”就上前去摸着女儿头,好一阵子嘘寒问暖,还拿出一兜儿鸡蛋和一兜烙饼,说是给娃补身子用的,最后燕子娘问了句:“好孩子,衣服咋这么湿呐?”
“今天运动会,我长跑去哩。”燕子说。
“赛跑步啊,跑这个有什么用啊,不耽误学习呐?”
老胡插嘴说:“可不能这么说,您闺女跑得可好嘞,给班级争荣誉啦。”
“哦,班级荣誉。”燕子娘没有感情地重复道,又问燕子:“老师说你这次考试不是第一,谁是第一啊?”“小秋,我超厉害的朋友。”“超过她,咱得考状元呐。”燕子低声笑了,说现在的年代都没有状元了,母亲撇撇嘴说在她心里考大学就是考状元,考上状元全家都跟着享福,考不上就回家种地,省下钱来也好给家里补贴。燕子的神色立刻落寞了不少,老胡忙说话安慰燕子娘。
一直闷声不响的父亲这时站了起来,他从衣服里面的夹层里掏出一条发了黄的手帕,那手帕里仔细包裹着什么。他把手帕塞在燕子的衣裤口袋里,又轻轻地拍了拍口袋,意思是要她仔细着点。我们光干看着,也知道这肯定是家里东拼西揍给她上学读书用的生活费。燕子强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说话,燕子爹轻拍着女儿的肩膀说:“以前是咱家里穷,你爹没捞着好好上学,闺女你千万给爹争口气啊……”
我有点看不下去了,退两步直起了腰,枫和秋还躲在窗户边偷看,我听到他们两个还嘀咕起来说:
“这样下去不行,燕子不会照顾自己,又死心眼,太容易就把她自己给透支掉了。”
“干,这回我绝对不拦着你……”
咦,好像他们还在策划着什么,但没等我开口问,这两个人猛地拔起身来,拉着我就要往后跑。我完全没反应过来,脚步也跟不上,就见着办公室门那里燕子已经疾步迈了出来,两边又撞上,一下子躲都没地方躲,燕子也吃了一惊,呆愣愣问:“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呢?”
得得得,我心道这回是搪塞不了了,干脆坦白算了,反正偷听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但秋再次机智地抢先一步说道:“我们还不是在等你呢?喏,这两个人说有事情要找你,我就陪他们过来了。”
我一句“卧槽”还没送出口,秋眼珠子不带动一丁点的就朝我脚跟上来了一脚,令我咬着嘴向前迈出半步,燕子便直直看着我和枫两个。我在心里默默问候了秋的全家,想着关键时候还得靠兄弟,向枫投去“你要追的姑娘给老子自己搞定”的眼神,脖子还没扭全呢,突觉左肩膀上传来一股子大力又推着我往前迈了一步。
“是的,小城说他有话跟你说。”枫说。
“哦哦。”燕子忙点头,又看向我。
枫我[消音][消音][消音][消音][消音][消音]!
“咳,是啊,我就是想说——”
没法子了,我只好先做出好像有话说的样子,抬眼看见燕子一张好奇等待中的素白面孔,纤瘦的手指在胸前轻合着。走廊里静悄悄的,学生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办公室的门也关着,静悄悄的,哦,对,只剩下还有左右两个混球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喂喂,我打110了啊,这突如其来的好像要表白似的气氛是怎么回事?老子干脆就这么表个白得了,等成功了看你们两个卖队友的混球——诶,好像燕子也不是那种会拒绝人的类型……咳,瞎想归瞎想,绞尽脑汁以后我终于还是急中生智,赶紧开口说:“我来是想说这个事儿,燕子,咱班今晚上不是要去饭店里聚餐嘛。运动会成绩这么好,得给你们这些功臣好好贺贺啊!虽然这事儿之前是谈过了,可班里还有些人怕出什么变故,就托我再来跟你确认确认,对,就是这个事,对,对!”
我说完这话汗都快出来了,但也大松了一口气,真想高呼我怎么就这么聪明呢!编得天衣无缝,我真是个天才!就算略有瑕疵,应付燕子这情商肯定是没什么问题。
“哦,是这个啊。晚上的聚餐我不去了。”燕子说。
“哈哈,对,我就知道那些人就会瞎担心——”
我差点以为我听错了。
“燕子,你是跟我开玩笑吧?啊——我知道了,你是故意逗我们呢吧!”我朝着枫和秋左右开炮:“我就说你们两个皮都让人扒了,还狗头上挂角——装什么样(羊)啊!好好好,燕子,我都坦白——”
但她的表情一点不像是开玩笑,像是认真的。
“不是,燕子,你可是咱班班长,还是头号功勋运动员,再怎么说你不来也有点——”
“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一锤头泼在我脸上。
因为同时燕子朝我鞠下了躬,头低得死死的,九十度,我甚至连她的脸都看不见。
戏演不下去了。我明白燕子是想晚上学她的习去了,毕竟为了功课旷掉其它活动,是她现在最常干的事。班长的职务都有不少是秋替她打理的。而且刚才在办公室里是什么情形我也看到了,现在她没心情去聚餐也可以理解。燕子这一躬不是向我弯的,而是向我要替她去解释的班上三十四名同学。但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应承下来,这样真的有点过分了,我很想再劝劝她,可我开不了口,因为我看到她的两只小手抓着衣角在发抖。
这时一只大手把我推到了一边,枫站到了最前面,他脸上的筋肉抽动着,像是野兽低吼一样地吼出:“燕子,你是变了,你变得太厉害了。你用得着这样嘛!”
燕子攥起来的手紧了紧,直起身,望着枫,眼光闪动,嘴唇微张,像要说话,却又咬死了。情况糟透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初中以来积累起的,燕子因为功课而不断冷落我们这个小圈子的矛盾迟早要“摊牌”,但没想到它会以这种方式,来得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慌不择言地劝话,但是燕子突然就转身向走廊外跑走了,我只注意到她的眼底已经有泪光在打转。我看看枫的表情,好像想要追上去把她打一顿似的。好在最后他也转过身,向走廊另一边快步走了。
我望望这边,望望那边,直到他们两个背影都消失了,还心慌慌地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尴尬。
最尴尬的是秋还钉子一样立在我旁边。
这个时候,她回去把枫骂一顿替燕子出气也好,追着燕子去安慰一番也好,都更对得起她和燕子形影不离的闺蜜身份,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她现在却站在我的身边一言不发。
是因为还在考虑吗……不管是认识了多长时间,我也不擅长和太漂亮的女孩子独处啊……
“我说咱们就先听燕子的吧?啊,枫是有点过分了啊,可你也别跟他吵了吧,他这脾气,咱们都是认识多少年了对吧——”
“是男生就是好呢。”秋突然说。
“啊?”
“回教室吧。”秋眼光出奇得平静,跟潭水似的。
“不是,他们——”
“不用担心,”秋说:“给他们冷静一天就能和好了。”
我无法理解秋为什么会这么想。燕子说不定会借此彻底从我们这个小圈子里退出,她近来一直有这种倾向,我以为现在应该是这种大危机才对。但从这以后,秋再也没有提过刚才的事。
再后来,我和秋还有枫三个就回到教室里继续做黑板报,这一次,枫和秋再也没有吵起来,虽然依旧在无声地争夺着“领地”。我安静地看着他们把各自的任务完成,当四副黑板的字画在眼前铺展开,我确信,这是我学生生涯中见过的最好的一期黑板报,让我想起我们在校庆晚会上合作演出的时候。
在三年“校庆晚会”的舞台上,“合作”这件事,枫和秋一次都没有过。
虽然从外人尤其是中小学观众的角度是看不出有什么蹊跷的,但因为我始终注视着他们,所以我能够明白(表演的时候强光照射,演员根本看不到台下,所以我也只能看着他们两个),这两个家伙在表演时一个奏箫,一个舞剑,没有丝毫配合的意思,一直是在互不相让地各自进行着自己的表演,并且拼命想把对方拉进自己的节奏里,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简直就像是在“飙戏”一样。但正是他们的“飙戏”,慢慢的就把整个会场都吞噬。说起来,我们原本被评价为“单调无聊”的节目最后竟能够大获成功,精彩动人,奥秘大概就在于此吧。全部都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魅力啊。
我还记得秋最后在这幅黑板报上画了一个田径赛跑运动员,却不是燕子,而是一位半蹲下去身体呈预备姿势的男性,她用半个下午的时间让人物栩栩如生。离弦而出之前的远动员肌肉绷得紧紧的,全身都充满了力量,眼睛瞪着前方,像要喷出火来。我想这大概就是她理想中的少年形象,努力,纯粹,热烈,充满激情,怀揣梦想,时时刻刻全力以赴,并且满怀着勇气等待,等待一声哨响,一次毫不畏惧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