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一辈人的心目中,除了“走日本仔”,当数“走大水”最为恐怖了。1983年9月下旬的虎门迎来了茫茫一片大水。
那天穗穗班里本来要进行英语测验的,刚刚接触英语的穗穗畏惧得要命,忽然一觉醒来,天和地都连成了白茫茫一片,别说路看不见,就算稍为低矮一些的房屋都被大水淹没了。
穗穗带着小龙小凤第N次爬上单元楼的顶楼,俯视脚下的小镇。附近辽阔的农田、树木、猪舍、鸡棚全部都不见了,那些建在田边的土坯房也纷纷失去了踪影。楼下路面上是齐肩深的雨水,走不得人了。有人急着赶路,竟不顾危险,执意从两栋相连的单元楼之间的罅隙跨过去,看得几个小孩目瞪口呆、腿脚发软。
水泥钢筋构筑的居民楼,一楼已经住不得人了,住在二楼的穗穗一家,也开始忙碌了起来。大人忙着收拾家中物什,将贵重物件往高处寄存,小孩们则在一边雀跃不已,翻出家里的大木盆大胶盆,再弄两根扁担扫把柄,人往盆里一钻,就可以往远处撑开去了,好玩得很。那时候当学生的经常会被学校组织去参加农垦,所以每个家庭都也还能翻得出扁担这类玩意来。
时近中秋节,面对汪洋一片的街巷、大操场,仰望着当空一轮皓月,70多岁的外婆在唠叨着:“鬼打喽(真见鬼)!几时曾听过有八月十五浸大水啊!”。
大水连浸了几天方才慢慢退去,如果不是街道边的树木还依稀有洪水浸过后的印记,外地人很难想象10多天前,这么繁华的街道曾经被2米多高的洪水泡了十几个小时。这天上学,穗穗在学校门口居然碰到了多年未见的六根。六根已经长成了一个黝黑壮实的少年,蹲在校门口卖他面前的小鸡小鸭。
穗穗开始并没有认出六根来,只是一个人勾着头匆匆地随着人流走向校门,有个同班的女同学叫住她,穗穗就站定了等,于是见到了门口有一档贩卖小鸡小鸭的档口,再发现了一个目光流连在她身上的男孩。
当时穗穗也仅只是呆了呆,也没想到什么就等来女同学一起进去了。及至放学再经过门口,小摊儿已经没了,但那个男孩还站在那儿,看看四周没人才终于犹犹豫豫地唤出穗穗的名字。
穗穗也终于认出了六根,顾不得羞涩,跑上去就看定了六根,高高兴兴地问他身体好了啦?怎么来到这里了?六根羞怯地解释家里新盖了房子,今天刚好学校放农忙假也就随了父亲出来派请柬,不好意思跟着逐家逐户去,于是带了鸡苗鸭苗过来一边卖一边等父亲一同回去。
家里旧房子遭水淹了,好在新房子是水浸前已经盖好了的,也就趁着好日子赶快搬过去了。
村民不少欠着债务的,不过我爸刘耳准备竞选村长了,六根高兴地说,最近也有好几个香港来的亲戚来我家里坐过,听说要开发土地,准备建厂,只要爸爸竞选成功了,村民的生活就会好过起来了。
临别,六根还执意送了一对小鸡给穗穗,手心合着那毛茸茸的小东西,穗穗喜欢得不行,被小鸡柔软的嘴巴啄着掌心,感觉回到童年,被小鸟啄着一个样儿,那些久远的回忆便呼一声又回到了眼前。
过了两天正好是周末,父亲知秋宣布要领着一家人回到谭家村,去祝贺刘耳叔叔的新居落成。不过是半个小时的车程,也就到了。几个人下了公共汽车,展现在眼前的仍是汪洋一般的农田。一些村民甚至在此泛舟打鱼,小孩子们更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在农田里兴奋地游泳嬉戏。
“别看村民平时嘻嘻哈哈的,其实心里都难过得很。地里的稻谷和瓜菜都差不多成熟了,却一下子被淹掉,暴雨积水让他们的辛苦劳作全部颗粒无收了。”知秋跟玉华说道,两人不免唏嘘了一番。
走过以前居住过的知青囤居的地方,两人不禁笑着回忆了一些细节。要不是我拿糖追你,你是不是就不会搭理我了,知秋笑着看向玉华。玉华不理他,顾自牵了小龙小凤的手大踏步向前走。
“我帮你生下这三个崽儿,你赚大了!”玉华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
“哎呀,我一个巴掌拍得响么?三个崽儿有我一半,也有你一半啊。”知秋一脸坏笑。
“呸,要不咱俩现在就划分清楚吧,老实说,天天伺候你们爷们几个,我还真累了。”
说着说着,两人居然就较上了劲儿,把穗穗三个小孩晾在了一边。
正闹得半僵,刘耳刘六根父子从前面不远的新房子里迎了出来。
刘家是一栋新建的三层的小洋房子,外墙的砖用充满喜气的红砖砌上,穿过高高的围墙往里走,还挺有模有样的,像座小别墅。
里面密匝匝地坐满了来趁热闹的人,多是村民,也间或有几个打扮入时的城里人,大家有说有笑好不热闹。二楼摆了几台麻将,还散落了两局打扑克牌的在“锄大地”,有上阵的,有“买马”的,偶尔爆发一阵喧哗。
穗穗见到有个女人独自静静地坐在人堆中,仿佛冷眼看着众人,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势,六根的母亲走过去,两人小声地攀谈起来,无非是水灾后,蔬菜十分抢手,价钱高,女人打算再多种些秋冬菜,补贴家庭收入之类。穗穗听到那个女人操着一口蹩脚的白话。
不一会,六根妈妈过来扯了玉华过去,三个女人一起聊了开来,六根妈妈于是放开嗓门大晒自己的发财经,无非是全家人白天种稻种菜,夜里摆摊搞夜市,亦农亦商,勤劳致富,这才过上了好日子。三个女人边说边打着手势,交谈得颇为费力。
母亲回来悄悄跟父亲说,白天认识的那个女人正是何竹竿的老婆,一个去年才讨回来的湖南过来的农村妇女,比何竹竿年轻十来岁,何到外边当包工头去了,遣他婆娘过来做做人情混个脸熟。现在不比以前了,现在当农村人阔气得很,记得我们插队那年月,农村的生活条件艰苦,当年我跟其他女知青一起住在远离村子的农家屋里,门锁老是坏的,屋里尽是蚊虫和老鼠,很吓人。当初就为找个依靠才找上的你,玉华嘀咕。父亲麦志秋听着莫测高深地笑了一笑。
穗穗刚巧站门口听到了,“何竹竿”三个字让她仿佛又闻到了痛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