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起桌上的梳子。没有让它在发间穿行，却让它在镜面上剐蹭。她来来回回的划，刺耳的声音惭惭密而大起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望着镜子里那个惶恐的女人，王凤欣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梁少正在门外听着声音却没敢进去。不一会儿，来回剐蹭的声音停止了，随之而来是“咚”的一声响。他身体抖了一下，忙用手指头戳穿窗户上的油纸，透过小孔，他见王凤欣趴在桌子上抽噎，这才转过头深深的吸了口气。
“女人就是女人，只要给点好处，没有搞不定的事。”
梁少正翻翻眉毛回到另一间屋子。
“三奶奶回来了？”小钗正和阿珠、阿红玩着，门突然被推开了。小钗叫了一声马上起身站着。
阿珠、阿红见母亲穿戴整洁，只是眼神迷离，脚步虚实不定，就都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闹。
“去打好热水……”
“三奶奶要洗澡？”小钗心里想着这话，却不料嘴上吐了出来。
“叫你去打水，问那么多干什么？”
“小钗马上去！”小钗接过她手里的皮包放进衣柜，然后出门去准备热水。
热水备妥，熏香点着。
小钗又把香皂、毛巾、梳子、香粉有序的摆放在一块干净的鹅绒毡上。
关上门，再去把王凤欣扶到洗澡房。
“出去……”
“三奶奶，您试试，看水够不够热？”
“叫你出去，冷不死我。”
小钗不敢再应声，低头退出房间，并把门窗关严实。
王凤欣望着满满一桶热水，眼前又浮现出梁少正那副淫邪的模样。停了一下，她伸手把披肩拿掉，扔在地上。又慢慢解开扣子，任旗袍滑落到脚跟。她抬起右脚，伸进冒着热气的桃木圆澡桶里。白皙的肌肤、丰盈的体态、妖媚的身形倒映在波动的水面上。
她站在桶里呆呆的看着跃动的水纹，又痴痴的望着自己的身体。良久，她伸出洁白的双臂划进水里，翻开手掌由它慢慢的浮出水面。水顺着手掌的四边从指间滑落，掌中留下少许的水珠，掌心上荡起了两圈很小很小的水纹……乳沟间的水珠由小变大、由少变多，她的视线变得模糊，掌心上的水纹一圈一圈的化开……
突然，她像发了狂一样，用尖尖的指甲在自己的身体上狠狠的乱划。洁白的皮肤留下了条条血的印迹，并伴着野兽般的声音。
王凤欣的声音惊动了在房间和小红聊天的叶少红。
“小红，你去看一下，看三奶奶出了什么事，快……”
叶少红推了一把小红。
“小红……小红……”
在墙角等候的小钗手里拿着王凤欣要更换的衣服，她见小红鬼鬼祟祟的东看西瞧，便小声招呼她过来。
“三奶奶怎么了？大太太叫我过来瞧一下。”
“哎！别提了，三奶奶今天一回来就跟掉了魂似的，不知道是怎么了。现在正在洗澡，你可千万不要打扰到她……”
小钗拉着小红靠着墙角小声说道。
“是昨晚打牌输了么？”小红伸出头望向洗澡房。
“不知道。往常三奶奶输了钱只是回来发一通脾气，看着不顺眼的东西拿着就丢。今天既没有丢东西，也没有发脾气。所以，我才感觉不对劲。刚刚里屋的声音把我也吓住了。”小钗附在小红的耳朵边小声的讲。
“嗯……”小红点点头。
“三奶奶从来没有大白天洗澡的习惯。今天，今天居然想着大白天洗澡，平时都是入睡，或是……或是……”
“或是什么啊？”小红见小钗红着脸不说，就急切的追问。
“羞死了！”小钗捂着嘴嘟哝出三个字。
“什么羞死了？说说！”见小钗表情怪异，小红反而来了兴趣，一个劲的催问。
“你不知道，如果老爷要过来，三少奶奶会马上洗澡，洗完澡还要打上一些香得刺鼻的香水，说是什么法国货，我都没听过。然后就让我带着大小姐和三小姐去另一个房间玩……”
“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你们去别的房间玩？快讲讲。”小红越听越觉得有意思，她也不管小钗愿不愿意讲，只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这还不知道啊？他们俩，哪个……”讲到这里，小钗伸出两指头一碰。
“那个？”
“就是哪个？”
“哎！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能不能说清楚点，究竟是什么？别比划，你又不是哑巴，又不是不能说话，还给我打哑语。”小红听不出个所以然，神情变得焦急起来。
小钗跟着王凤欣多年，自然也会知道一些闺房趣事。王凤欣本是青楼艳妓，对于红帏闺房的事更是娴熟多技，小钗自然也就多少知道一些男欢女爱之事。小红则不一样，常年跟着叶少红鞍前马后的干活。所以，对于男女之事，她一无所知。
两人说的正起劲的时候，洗澡房传来一阵摔东西的声音。
“你快回去，三奶奶发脾气了。哦，下次拿样东西给你看就明白了。”听到房间里有摔东西的声音，小钗撇开小红拿着衣服往房里走。
“你可记着，下次一定告诉我那是什么事，还有你说的那个东西。”
“好了，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小钗拿着衣物推门进屋。
一进屋，小钗被眼前的一切给怔住了。
王凤欣的脖子摊在桶的边沿，地上是花瓶碎片。浸在水里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右手上握着一块青花瓷片，瓷片上的血点顺着桶沿成小珠状往下滑，整个圆澡桶里的水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三奶奶……三奶奶……您怎么了？您可不能有事……快来人啊！三奶奶她，她割腕了……”
王凤欣的模样把小钗吓懵了，过了好久她才搂着她的两边腋下往上拖，嘴里不停的叫喊。
小钗的尖叫声吓坏了叶少红，她放下手里的事急步冲进房里。
叶少红见王凤欣满身鲜红，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想不开的事要寻此短见。
“把伤口赶紧用布缠好！”叶少红抱着略带抽搐的王凤欣，从脚到脸看了一遍。
小钗撕下一块布条缠在王凤欣的伤口上。小红找出毛巾把她的身体擦干，并为她穿上衣服。
“还好今天老爷不在，要是老爷在家，这可就是大事了。你们都记着，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能让老爷知道。你们两谁要说了，我就把谁叫人送到南洋卖掉……记住了没有？如果厨房和一些打杂的人问，你们就说是三奶奶不小心打碎了个花瓶，别的不可多讲。小钗，把屋里收拾干净，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叶少红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和善。为了瞒过谭福全和谭家所有的人，她不得不用凶狠的语气来治压两个小丫头。
“大太太放心，我们不会说，我们什么也不讲。”小钗、小红把王凤欣扶到床上后双双跪在地上磕头承诺。
“三妹妹，怎么样了？”叶少红上前扶起小钗、小红，走到床边看着慢慢睁开眼睛的王凤欣。
“……我，我……我不想活了，我要死，让我去死，死了一了百了……”
“三妹妹不要说这样的话，好好休息。以后不要再干这种傻事，听姐的话，躺下休息。”
“王八孙子的梁……”王凤欣模糊的神志开始变得清晰。当嘴里无意磞出这六个字时，她心陡然一惊，赶紧闭口不言。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一吐为快才是她最想做的事。她想把一切的一切都讲出来给叶少红听。可是，她又不敢讲，她不知道眼前这个面善的姐姐是真可以倾吐心思还是想得到些口舌从中挑事。姬妾争宠，自古有之。王凤欣觉得，有些事烂在自己肚子里比告诉叶少红更安全。
“三妹妹，别说了，先把伤养好，我会常过来陪你。我去看看孩子们，你先休息。小钗，你好好侍候，端茶递水跑勤一点。”
“谢谢大姐……”
“安心静养，不要起来。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们俩也什么都不知道。”看着胆怯的王凤欣，叶少红顺手把门掩上。
出门后，叶少红想起王凤欣嘴里吐出来的那个“梁”字。隐约知道一些事，也肯定一些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然而，对于王凤欣的事叶少红在谭福全面前只字不提。就算是到她人生的最后，也没有跟谭福全透露半点王凤欣的不忠。叶少红虽然是一介女流，但也知道什么话讲得，什么话讲不得。她很清楚这事如果真让谭福全知道了，佛山不会再有“醉月楼”，谭家也再永无宁日。
王凤欣求死的念头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操持谭家内务，保全谭家名誉是她这个做大姐的责任和义务……
“小红，你过来。”叶少红趁小红出门换水之际，把她叫到自己跟前耳语一番。小红频频点头。
“就这样说，记住了？”
“小红记住了……”小红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偏厅。
不多时，谭福全进了大门穿过正院往叶少红房间走。
“大太太……”
“小钗，怎么了？这么大声。”叶少红在房间听到小钗在外面叫，打开门看了一眼朝自己走来的谭福全。
“三奶奶今天不小心把手割伤了，血流不止，想请大太太您给点止血的药膏。”
“哦，这样啊？严重吗？”叶少红故意问道。
“口子很长，流了不少血。”
“小红，快拿点纱布和止血的药膏给三奶奶送过去。”
叶少红说着话和小钗一起进了王凤欣的房间。
谭福全看着主仆二人这么急切，心里估计王凤欣受得应该不是简单的皮外伤。他朝她的房间望了一眼，双眉一皱进了自己房间。
夜里，谭福全披了件外衣，顺着灯光走到王凤欣房间门口。
“睡了没有？”
“是老爷。三奶奶还没有睡呢，刚涂了药膏算是止住了血。”小钗听到老爷的声音，赶紧从王凤欣床沿边站起来去开门。
“我只是问问，不进去了。少红说你割伤了手，如果伤得厉害，明天叫小钗把钟医生请过来看一下……别等到溃脓。”谭福全问完转身要走。
“你早点休息，我只是被瓷片割伤了手，没有什么大问题。你在茶楼里忙了一天，去睡吧！我没事，过几天伤口就会愈合，不会留下疤痕。”王凤欣望着门口，靠着锦锻方枕慢慢坐起来。
“老爷，您还是进房间坐一下吧，我去给您端碗参汤来。”
小钗是一个能揣摸王凤欣想法的丫头，她见谭福全在门口久久没有去意，知道他想进屋看个究竟，便找借口走开。
“以后什么事小心点，粗活让丫头们去做就行了。”
小钗离开后，谭福全移步到王凤欣的床前。
“都是我不小心……”
王凤欣满怀高兴的希望谭福全能上前抱着她说一些关心的话，或是拉着她的手臂轻抚几下。谁知谭福全在离她仅一尺的距离却一动不动，仿佛一道无形的铁栏从中挡住。看着他，才发现他的神情是那么的严肃，表情是那样的阴冷，没有一点往日的欢颜媚性。她有些不知所措，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陌生，陌生的让她害怕。此刻，一把无名的火焰在她身体内燃烧。那不是欲火，那是照亮恐怖之路的磷火。她不敢去猜测谭福全是否知道自己和梁少正的那些事，她只一味的揪着那颗脆弱的心自责，那种羞耻就像烈酒一样，灼伤了她光滑的脸蛋让它变成深紫。她祈求谭福全马上在前眼消失，永远不要见到他。但是她又怯懦的渴望他能留下来，留下来原谅自己、保护自己，不再让别人欺负。她低下头，把身子侧向一边。
“你好好养伤，好了再出去。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我们谭家，你就悄悄地走，不要惊动任何一个人，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走。我谭福全不会怪你……也不会有任何人在你的背后说长道短。”谭福全丢下这番话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知道她是一个耐不住寂寞、耐不住没有金钱、耐不住没有人包围簇拥的女人。而此时的他基本上不能满足她任何一个要求，就算是简单的精神、物质。不是他谭福全不能，而是他对这个女人失望太多。他对她的这点需求不再是给，不再是送，而是施舍。他不想她受到自己的任何施舍，更不想她拿着这点施舍到处去炫耀。
听了谭福全那番毫无情意的话。王凤欣燃烧的身体像被人硬塞进了一块巨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无法用言语表达。外表坚强内心虚弱的她只能把被子放进嘴里撕址、哭泣。那是一种无助，是一种对秘密猜测的惶恐，她感觉自己正赤祼祼的躺在冰块上，寒气正刺入骨髓，渗入全身。
小钗端着参汤在房间的拐角处听得很清楚，她原以为自己这个小聪明会令三奶奶高兴一回，没想到反而让三奶奶更伤心、更难过。她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安慰她，该不该把这事告诉大太太……。
叶少红故意让谭福全知道王凤欣的手割伤，是不想这件事被动的传到他耳朵里变成一种更深的结怨。与其让他猜忌王凤欣这件受伤的事，倒不如把假事当成真事来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