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磨合,不能从根本上改善两个人的代沟,不过澄阳一直都坚信,没有谁能比卉卉更适合成为他的妻子。
去唱KTV时,他们从来都没找到过一首可以合唱的歌,澄阳只好独自唱《白桦林》、《蓝莲花》,他自认为嗓音有那么一点许巍的神韵,可卉卉根本不知道许巍是谁,只知道朴树曾经跟周迅好过,她听不出他歌里的好,总是中途掐了他的伴奏,换成自己喜欢的《白狐》、《香水有毒》,澄阳很生气,要不是看她小,分分钟就要翻脸,可是看到她握着麦克风摇头晃脑的样子,就原谅了她浅陋的审美情趣,就像原谅她的聒噪一样。
卉卉的聒噪源证明了她有责任感,至少澄阳是这么认为的。两人之间本来就缺少共鸣,他一个人搜肠刮肚寻找话题很辛苦,卉卉才把那点芝麻绿豆找出来,陪他一起消磨时光。比如说她有个朋友,是教肚皮舞的,一心想把自己嫁出去,结果交了十几个男朋友,肚子大了好几次,都没找到合适的,想来真可笑,她明明是被人甩了,却非要说是自己不喜欢;还有个教爵士舞的大妈,一脸的蝴蝶斑,却总要显摆她丈夫送给她的这个那个,谁不知道他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澄阳觉得卉卉跟孩子一般可笑。
卉卉跳舞的时候绝不像个孩子。她教的是民族舞,浑身遮掩得很周全,不像别的教练总要露出乳沟,她连肚脐眼也不露的。然而舞蹈房外面那些撸铁的男人总是格外来劲,就像吃了春药一般。她实在是太会跳舞了,眉眼也会跳舞,简直摄魂夺魄。澄阳想劝说她收敛一些,又明白人家那是艺术,自己这是小气,且小气得名不正言不顺,毕竟他们还没到那一步。卉卉跳舞的时候是个妖精,遗憾的是,这个妖精是吃素的,她不许澄阳吻她的唇,更不在澄阳的宿舍里留到九点以后。澄阳有时候恨她保守得不近人情,又觉得这样的女子举世罕见,虽然濯清涟而略带妖气,但毕竟是出污泥而不染。
两个礼拜后的周末,秦教授邀请澄阳来家做客。澄阳以为,这最起码象征了他和卉卉的关系已经登堂入室,绝不能含糊,幸好未来的岳丈烟酒俱沾,不必挖空心思地投其所好。卉卉对这次会晤也很重视,提前对他进行了培训。
首先,不要跟秦教授喝酒,他酒量不行,还有点贪杯,喝多了有点烦人,没完没了的。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必须要警惕秦教授的妻子。那个势利眼,瞧不起从外地过来的卉卉,也瞧不起跟卉卉有关联的任何人,包括她自己的老公。卉卉初中毕业后从外省跑到镜湖市来寻找父亲,那女人从见面第一眼就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还说当年是卉卉的母亲主动引诱了秦教授,嚼一个死人的舌根,可见她人品低劣到何种地步。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是不要跟她啰嗦。
澄阳这才知道,四十岁才结婚的秦教授也有个“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人前风流的男人必然有个起火不断的后院。难怪秦教授这么殷切地想把自己女儿嫁出去。
澄阳算过命,说命里有个贵人会改变他的人生。遇见秦教授这个贵人,不仅解决了终身大事,还能顺带把职称给解决了。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在他家受到一个女人的百般刁难,他也不会太介意。
本来以为,秦太太是那种在市井中一边嗑瓜子一边翻白眼吐吐沫的女人,见了面,却发现根本不是。秦太太是个迟暮的美人,举止仪态都很端庄优雅,叫人狠不下心去冒犯,而她可以随心情去冒犯别人。她斜倚在沙发上,围巾裹着肩,有气无力地说,一向都是她下厨的,烹饪是她的爱好,可是今天她身体实在是不舒服,午饭只好交给老秦来解决了。她本来建议去家门口的馆子,老秦不同意,生怕浪费了早上买的鲈鱼,他一向不屑于做家务,今天竟然要亲自下厨,可见今天来的是重要的客人,敷衍不得。老秦这人没心没肝,对卉卉却是真心好,一心要给他找个好婆家,可是卉卉有自己的主见,常常弄得她父亲很生气,现在总算好了,大家对澄阳都满意。希望卉卉以后安下心来,经常来看看老秦。年轻人肯定得忙的,忙着工作,忙着谈恋爱,忙着灯红酒绿,哪能像他们这些老朽?从农村来到城里,当然要更加努力。卉卉不容易,当父亲的要体恤。
卉卉首先承认了错误,自己确实很忙,看望爸爸的次数确实少了些,但是血浓于水,以后爸爸老得走不动路,她就来照顾他。人老了,膝下无子没人照顾是很可怜的。唉,她觉得自己太年轻了,没什么社会经验,她就是羡慕阿姨这样的,气质好。
澄阳坐在沙发上,跟一只蓝眼睛的波斯猫相对敌视。他挑衅这只猫,纯属无事可做,然而,这只猫只是警醒地瞄了他两眼,就被人类语言中无聊的机锋折腾得昏昏欲睡。在这个云淡风轻的下午,在这个素雅洁净的客厅里,只有这只猫是真正超然的,但是躲进厨房的陈教授才是真正的智者。抽油烟机的风声大得足以淹没门外一切的恩怨,陈教授用一把锅铲和一锅滋滋作响的鲈鱼,轻松地稳住了自己的形象。
鲈鱼盛在一个碟子里,散发着异香。陈教授用围巾擦着自己的手,欣慰地介绍自己是怎样在菜市场绕了三大圈后跟这条鱼不期而遇的,可谓缘分不浅,当时它还活蹦乱跳呢。想当年,晋朝张翰因为思念家乡……
“好了好了,吃顿饭掉什么书袋。”秦太太的两道法令纹撇成一个钝角,像凌厉的时光之刃在美人身上留下的罪证,“你现在矫情得令人恶心了,买条鱼也要煽情。你说这条鱼跟你缘分不浅,可它明明是死在你手上。我劝你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太激动,以免卡了喉咙,让这条鱼报了仇。”秦教授从喉咙里咳出几声笑:“是是是,来来来。”又将桌上的每一道才都立了个名目,证明用心良苦。
这餐饭,吃得颇为辛苦。秦教授的手艺和他的口才不配套,他把主要精力放在调节气氛上,好像烹饪只是末技。不过口才再好,也是孤掌难鸣,其余三人都相当节制,把一顿饭吃出了庄重的仪式感。终于无话可说时,澄阳就成了救场的道具,三人轮番要他多吃点。陈教授说:“小伙子不吃饱了怎么做学问?”陈太太说:“可不要做假,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卉卉说:“你得长胖点,瘦了不好看。”澄阳的推脱干不过三个人的雄辩,基本上一个人的肚量承包了三个人的饭量。那三个人都有不吃或少吃的理由,弄得澄阳仿佛天生就是个饭桶。
吃完了饭,卉卉去上卫生间,秦太太叫澄阳在家睡个午觉再走,客房里的床宽敞着呢。澄阳说他和卉卉还没到可以睡一张床的地步,秦太太惊诧地笑:“怎么会?卉卉这下可出乎我的意料。”
两个人从秦教授的家出来,在小区的道路上牵着手往前走,他把秦太太的话转述给卉卉。卉卉恨得险些咬碎了牙齿,说自己要不是可怜她切了子宫,早就跟她撕破脸皮干了,不能生育的女人果然心里扭曲,钻头觅缝地泼污水。那些腌臜的话,听了也是罪过。这个结论使她顺理成章地把矛头对准了澄阳,当初早说过的,不要跟她啰嗦,他偏不听,现在转述给她是什么意思,要她自证清白吗?
澄阳没有跟她计较,她才23岁,懂什么呢?她不过是耍耍脾气,就像当年的梁小诗一样,两个人的恋爱中有那么多龃龉,都是因为该死的自尊心,谁都不退让一步,把一部恋爱史活脱脱写成恩仇录。那一点恋爱的经验表明,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冷处理,第二天早上她自然会好的。
卉卉坚持要自己回去,他也坚持送她回去,妥协的结果是她在前,他在后,像是暗中的保护,这也很像当年他和梁小诗翘课去河边的那个下午,当时梁小诗也是坚持不跟他走在一起,他也只好这般远远跟着,跟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才并排一起走。
在一场新的恋情里,旧恋情里的诸般滋味一起涌了过来。年轻的卉卉走进了楼道,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但是那头的声音自带令人过耳不忘的讥诮,要他多包容卉卉,这个女孩有点疯,做过一些荒唐事,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希望他不要介意。他恼怒地站在阳光下,告诉秦太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不管在卉卉身上发生过什么,他都不打算追究。过早失去母爱的女孩想给自己补偿一点父爱,绝不该遭到如此穷追不舍的迫害。她犯过的那些错,交往的那些前男友,都是女孩成长过程中必然的代价。
秦太太闲淡地说了一句:“可是她离过婚。”
澄阳就像一口咬破了苦胆,硬撑了一句:“那有什么关系!”
“恋爱无所谓了,她还年轻,还能疯两年,你看起来却不像是能耗得起的。我告诉你,是不想让你以后翻旧账,说咱们家骗了你。”
“她早就跟我说过了。”
秦太太冷笑:“早就跟你说过?你们认识才久?”
因为认识年限上的优势,秦太太把发言权霸占了过来。澄阳每次想辩驳,就会被她用一句“你听我说完”打断,仿佛他跟卉卉认识的这两个礼拜,并不能给他挣得一个附议的权利。秦太太说,卉卉结婚的时候连法定年龄都没到,她为了让自己在卫校毕业后在镜湖市迅速站稳脚跟,就草草地嫁给了一个烟草公司的老光棍。后来又觉得自己配得上更好的,就断舍离了。这姑娘心野得很,初中的时候得知自己有个在大学当老师的父亲,立刻就来寻亲,迅速融入角色。老秦对她有愧,一心想把她培养成大学生,可她整天就知道勾搭班上那几个有钱的公子哥,好不容易考上了个大专护理专业,又不好好读,自己跑去学什么跳舞,现在搞得不伦不类。她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就跟病人家属打过架,把人家的脸都给抓破了。
隔着电话,澄阳都能看到秦太太睥睨的表情。他耐着性子等她把话都说完,问了一句,还有吗?还有的话一次性说完,以后再也不要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倒出来晒了。他听一次就够了,再不想听第二次。听第一次的时候他还能保持足够的涵养跟尊敬,第二次就不一定。他也没指望她能不在其他人面前编排他的女朋友,但请她最起码要客观一点,尽量说人话,什么叫不伦不类?什么叫他妈的不伦不类?
秦太太发现对方的涵养值亮了红灯,赶忙挂了电话。澄阳无端被恶心了一会,又被晾在一边,只好对着苍天骂了一句,拦了辆车,回了宿舍,蒙头睡了一觉。
傍晚五点半,他打电话给卉卉看她气有没有消,顺便请她吃晚饭,看场电影。卉卉说下午上了舞蹈课有点累,就想在房间里呆着,哪里也不想去。澄阳提议去她那里看她,问她想吃什么。卉卉说什么也不想吃,也不想见他。澄阳说饿坏了肚子怎么搞,他会心疼的。卉卉冷笑,你不是心疼,你是闲得蛋疼。
卉卉总是冷不丁冒出几句网络用词,昨天还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今天就变成了“闲得蛋疼”。澄阳明知道她无非是赶个时髦,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硬梆梆地回了一句,那你想要我怎样?
你一个三十好几的人了,就没自己的社交圈子吗?别人没事去打打牌喝喝酒,你就知道瞎跑步,你还想参加奥运会不成?
澄阳明白了,她是嫌他沉闷无聊。她要的是热闹,是一大帮子人在KTV里喝酒撒泼,而不是像他一样一首接一首把气氛唱到干冷,是一餐饭吃完了再去吃一顿烧烤,而不是在小摊子上吃寡淡的面条馄饨。她要,给她就是了。澄阳明白了这一层,心情好了起来。他说,要不等到下个周末,我带你见见我的朋友,大家聚聚。
随便你。卉卉回答得很潦草。
初秋的白天还是很热,但是太阳一旦落下,空气就迅速地凉快下来。澄阳走在路上,乐观地预见到了下礼拜的狂欢,有种重生的喜悦。卉卉没错,他离群索居地太久了,久到想要在身边找几个可以一起吃饭聊天的朋友,一时半会还真有些麻烦。不过还有一个礼拜,他有足够的时间打入到各个团体内部,把被他疏冷的关系找回来。
喜悦唤醒了他的食欲。小龙虾、烤全羊、过桥米线、锡纸花甲……孜然花椒和各种来历不明的油被火淬炼成一种带有魔力的异香,把路人甲乙丙丁全部牢牢地拴在这条街上。可是一个人是不适合吃这些的,一个人只适合继续往前走,走到“何阿姨”大排档,要一碗素面,煎两个荷包蛋,滴三四滴香油。
一个人的日子,还真蛮让人留恋。可是为了娶卉卉,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来招呼他的是个结实的女孩,眼睛小小的,笑容里不掺一点假,桌子抹得也实在,问他吃什么,他说下碗面。她就对站在锅灶前的小老板说,下碗面喽。
何阿姨的儿子炒完了一茬客人要的面皮,系着围裙过来招呼,说那边忙碌的是他的未婚妻,人很老实。澄阳赶紧说恭喜,附和着说结婚过日子就得找老实的,要那么漂亮没用。小老板双手插在腰间,看着自己的产业和妻子,大有踌躇满志指点江山的气魄,说已经在镜湖中学对面买了个一套房和一间门面,过几天搬家带开张,就不要天天推着三轮车来搭棚,而且学生下晚自习那会儿是很来钱的。
澄阳只好又说一遍恭喜。小老板开始谦虚,说自己初中毕业,只能累点钱,不像他们做老师的,每个月那么高的工资,一年还有三个月的假。澄阳只好说哪里哪里,饿不死而已。
小老板点起一根烟,忽然说了一句:“你女朋友很漂亮。”一缕烟散在空中,把他突兀的恭维吞吐得云遮雾罩,叫人疑心他还有后话,果然在澄阳谦虚了两句之后,他又眯着眼睛说,“怎么今天没跟她一道啊?”
“没必要天天绑在一起吧……”澄阳苦笑,“就算结了婚,也要保持基本的独立性,不要被婚姻给绑架了。”
“也是哦。你们读的书多,道理也多……我刚才看到你女朋友了,我本来还以为她边上那个男的是你呢。”
“哦?”澄阳小口地喝着汤,把最后几根面条扒拉到嘴里,“是哦,她晚上要出去吃饭,那是她顺路的同事。”
小老板的笑容像是皱巴巴的毛巾,挤不出一点水来,只有一大堆毛糙的纹路铺在早衰的脸上。他假装同意澄阳的话,并且不介意澄阳看出他的假装。他每个月赚的钱足够他在黄金地段买一爿门面,关键是,还能娶一个忠于他的老婆。他有足够的优越感去体恤澄阳的无知,去提醒他看好自己的婆娘。可惜澄阳神情自若地喝完了汤水,一副尚未开化好的蒙昧相,不免使他扫兴。
他看着澄阳把七块钱放在桌上离开了座位,对坐在树下等着锅里的水沸腾的何阿姨说,那个人真他妈傻,话都说到这地步了,他还不明白。
何阿姨说,这个人读书读迂腐掉了,讲了也是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