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是傍晚时去的郊外,等他把柴禾运回客栈时,县里各家各户已经点起灯火。远远望去,乌漆如墨的天空似乎枕在红艳艳的毯子上。
沧海嘴唇微勾,收回视线后,走回客栈。
今晚的客栈有些不一样,往常这个时候最多是外头点两个灯笼,里面的人包括住客都会很早歇下。
可这回,一楼的桌子都坐满了人,甚至还有些人席地而坐。
每个人都神情肃穆,或者闭目养神或者擦拭兵器,并没有人四处张望。
正因如此,从后门静悄悄地溜进来的沧海并没有被人发现,准确来说,是并没有被人注意。
沧海也察觉到这种古怪的氛围,他突然想起最近客栈里的怪事。
比如说一向不招人的丁胖子破天荒收了另外一个店小二,比如说把他打发到后厨帮忙,不让他出前台招待客人,又比如说今天把他支出去劈柴,和赶不及就不用回来的嘱咐。
沧海心中奇怪,他朝左边一看,刚好看到一桌上有个公差模样的人物端坐着,只是身影有些瘦小,这个公差的制服似乎和以往衙门的制服也略有些不同。
沧海当店小二当了五年,一些眼力见还是有的,知道公差们的消息最是灵通。虽然平时不好打交道,但在满楼的凶煞莽汉中,公差反而显得更为安全。
于是,沧海把汗巾往肩上一搭,特意浇了壶热茶,托着个茶盘就往差人的方向迈去。
其间距离不过七八步,沧海走到第五步时,眼神突然一凛。
有暗器!
他眼神稍稍上抬了些,一枚铜钱正疾速朝着他的左小腿飞来。
由于经受过那半部“绝世秘笈”心法的多年熏陶,沧海的察觉能力变得十分敏锐。
以至于他的身子差点做出了避开的反应。
不能动!
沧海及时用脑子控制回自己的身体,客栈里头四面八方坐满江湖中人,其中自然不乏武功高强者,心狠手辣者。
要是被他们发现一个普通客栈的店小二竟然会武功,会对这家客栈有什么想法?又会对沧海这个小二有什么做法?
复杂的思绪一瞬而过,沧海踏出第六步时,暗器应时而至。
“哎哟!”
沧海老老实实地摔了一跤,与此同时,茶盘连带着盘上那沏满热茶的茶壶,因为惯性,朝着那个背影削小的差人泼洒过去。
全场的寂静,由于沧海的一声喊叫而顿时像烧开的热水沸腾起来。
拔刀的拔刀,亮剑的亮剑,甚至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武器都拿出来挥动。
但这场沸腾不过两秒就歇下。
说来奇怪,这些武林中人摆明的是要斗殴,旁边却还有个公差看着。
而现在他们真要斗殴上了,却又都看着那个公差。
那位背影削小的公差并没有予之回视,似是不经意般的袖子一挥,露出洁白的手腕,随后就把那茶盘接得稳稳当当。
高啊!
伏在地上的沧海看得目瞪口呆,饶是不见多识广的他,都看出眼前这个人是内力高手,不然不会把内力运得如此精细,也自然不会把那枚铜钱掷得恰到好处。
公差站起身来,在坐着的众人前显得鹤立鸡群,随即单手把茶盘往桌上重重一放。也因这个举动,本来吵闹十分的场面瞬间哑了火。
公差徐徐转身,第一眼却瞧向了伏在地上的沧海。
沧海迎眸而望,面无表情,心里却惊叹一声:“好一个英气勃发的美差人!”
难怪这位公差身姿比以往所见的差人都要小些,分明就是个女子!
这位女差人,眨着葡萄似的眼眸,似有深意地看了沧海一眼后,唇角微勾,突地拔出腰间佩刀,刀尖指向沧海的脸:“你个店小二,走路不带眼睛,做事不分场合,看来你要这耳目也毫无用处了,不如官爷就替你除掉好了。”
沧海忙用手抱住双耳,这一举动引起客栈里的小阵哄笑。
女差人依然保持着微笑,把刀一推,插在地板上,尖刃处没入三分,随后抱拳:“虽说叶芸是三司令所派的代表,但也得坚守规矩,江湖恩怨江湖了,凡恩怨斗场,朝廷只见证不插手。现在子时已过,红灯十里,各位,请便吧!”
“至于你……”叶芸的动作突然十足痞气,就像个调戏良家的恶少,用刀柄勾起沧海的下巴,似笑非笑:“官爷虽守规矩,但也不放过不守规矩的人,跟爷走一趟吧。”
言罢,抓起沧海肩膀就地拖上二楼。
关上门的那刻,沧海双手抱肩,惊恐十分:“你想干什么?别以为你是官爷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嘿!”叶芸觉得这伙计还真是有趣,一时玩心发作,化手为拳,把手指关节捏得啪啪作响,嘴角含笑,步步接近。
沧海蜷缩在门旁角落,硬着头皮道:“你别乱来,你,你要是再过来一步……”
“再过来一步又怎地?”叶芸明眸微动,一张俏丽的小脸就这样呈现在沧海眼前,琼鼻樱唇,妍丽如芳华,晶亮的黑眸中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深究。
沧海咽了口唾液,眼一闭脖子一伸:“爱咋咋地,事后两清!”
“噗!”叶芸憋不住,嗤笑一声,随后伸出白嫩的手,勾肩搭背地一把将沧海勾过来,走到房间一处,把窗户推开半扇,示意他看向窗外:“瞧瞧现在外面乱成什么样?官爷这是发善心救你一命。”
沧海看到那个方才还在一旁看戏的小伙计早就身首异地,不可置信的表情还凝固在那颗倒在血泊中的头颅上。而方才行动艰难的丁胖子也早已不见身影,也许他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也许他也像那个小伙计一样被人砍成两段或者是三四五六段。
好好的一家客栈,一瞬间变成了屠宰场,里头的人就像困兽一样,
以前宰鸡,沧海都不怕,他并不觉得有多血腥,可现在,他看着底下的人间地狱,那些鲜红的血液,翻动的人头,破碎的肝脏……
“呕……”饶是沧海自认胆大如虎,也吐了一地黄疸水。
叶芸合上窗户,离远些站着,嫌弃道:“你到时得把地弄干净。”
听着外头兵刃交接的摩擦声,铁肉相嵌的割裂声,沧海脸色发白。
他甚至有种冲动,用他的内力把这客栈的屋盖掀翻,好散散这里头的血腥味,好让外头的灯笼照亮这些人的面目。
人杀动物可以是为了饱腹,为了取暖,为了自保。
可人杀人,漫无目的地见人就砍杀,又是为了什么?
沧海看向叶芸:“你不是官么?他们在持械斗殴啊,你怎么不阻止一下?”
叶芸收回之前的微笑,扬眉道:“江湖恩怨斗,朝廷是不会插手的。”
“每一年都会有一家客栈从某个地方建起,然后成为下一个恩怨场。”
“恩怨场?”沧海喃喃道。
“江湖人的恩怨嘛,尤其是那些陈年旧帐,当然是要挑个良辰吉日来解决。”
叶芸说得口渴,拿起茶几上的茶壶刚倒满一杯,回头一看沧海吐出的黄疸水,又把茶杯放下。
“你为什么救我?”沧海问道。
叶芸明眸含笑:“你不是江湖中人,我也不是,这就足够了。”
“那丁大厨和那个新来的小伙计……”
“丁胖子怕是早逃了,当然,如果是那个小伙计先过来找我,那站在这儿的人,就不是你了。”叶芸诡异一笑,说道:“不过我感觉你也不简单,刚刚那枚铜钱,你是察觉到了?”
沧海闻言一惊,摇摇头:“我只是走两步就觉得腿被打了一下,然后就控制不住地倒下。”
“哦~”叶芸一脸平静,也不知她是信还是不信。
两人皆静默了片刻,外头的厮杀声逐渐弱了下来,与此同时,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味愈发的浓厚起来。
叶芸突然素手一抬,飞向半空中的茶杯应声破裂,温热的茶水迸裂开来,刚好把一团白雾包住。
那暗器袭来的方向,正是大门外。
沧海把拳头攥紧,在思索自己是应该把门打开趁乱逃跑,还是暴露功法带上这个女差人时,突地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破窗而出。
叶芸瞪了他一眼,道:“发什么呆?别人都打上门了还不会跑啊?”
跑,沧海是不惧的。
可现在的问题是……
“你能不能把我放下来好好说话?”沧海蒙着眼睛说道。
叶芸提着他的领带,使着轻功,如蜻蜓点水般在空中跳跃,闻言道:“好啊!”
话音刚落,沧海整个身子下坠,从叶芸的视线望去,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
“啊啊啊!要死啦要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