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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似水流年(1)

德米:你好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地址的。我离开重庆的时候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悲怆和麻木的状态里,不记得曾经把我的地址告诉过谁。在鄂中这个偏远的县城里,我根本没有想到会收到你的信,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奇迹。

1968年年底老关恢复自由后,我曾往刚果给你去过一封信,但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你的回信。1970年我又往外交部给你去了一封信,信被退了回来。后来我托人打听,人家告诉我,你和老葛早就回国了,在河北还是江西什么地方下放改造,这之后我的生活也有了很大变化,也就没有心思再打听你的消息了。

这么多年了,人世沧桑,人世沧桑啊!

知道老葛和你又恢复了工作,我真替你们感到高兴。我知道你们不会倒下的。战争年代我们都度过来了,那么艰苦的环境我们都度过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度不过来呢?我们能够度过。我们什么都能度过。

人世沧桑,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我这些年的经历。离我们最后一次通信,该有十三年了吧?十三年,不短了。这十三年我有太多的经历,太多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有时候我有一种倾吐的急切欲望。我想说出一切来。我感到我快要被憋死了。但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说。一句话,一个字也不想说。

这几年,我连续送走了我的两个儿子,他们是老大路阳和老三京阳。他们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走向了他们的战场,去做了一名军人,从此再没有回到我的身边。他们好像很喜欢这样似的。他们喜欢离开我,去做他们自己喜欢做的事,做他们从不愿向我这个母亲透露心思的事。他们抛下了我,抛下了这个家,走了,义无反顾地走了。他们死了。我不敢想象我是怎么度过这些年的,这些年太漫长了。我的孩子,他们都是一个个活蹦乱跳地走出这个家的。他们走出家门的时候羞涩地对我说,妈妈,我走了。他们就走了。他们从此再没有回来,好像他们早就这样打算过了,他们从一生下来就这样决定了,他们只是挑选一个时间来通知我,我只是他们的一个守望者,一个孤独的守望者,一个注定没有希望的守望者。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真的不知道。德米,告诉我,他们会怎么想?他们难道就真的会这么想么?他们难道就真的不在乎我么?不在乎我这个母亲?

这段日子我老是做梦,在梦里我老是梦见生路阳和京阳时的情景。路阳是生在路上的,那一年我挺着大肚子从河南到湖北去寻老关。老关要我到他那儿去,他在那儿等着我。我差一点儿就把路阳生在火车上了,就差一点儿。生京阳时情况好多了,老关虽然出差,但有医院管我,京阳生下来像小猫崽那么大,他是孩子中最轻最弱的一个,那时我就想,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弱呢?我憋呀憋呀,我是憋着把路阳带下火车才生的,我差不多把我的命都搭上了,可路阳他为什么就那么犟,那么急切呢?生他的时候,他是那么的体谅我,他已经对我做过默契的承诺了,可他为什么要选择那么极端的方式去死呢?京阳是脆弱的,我早已在心里承认他这种脆弱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孩子生下来平静,他的终生都该是平静的,可他为什么要去滚地雷?要去堵枪眼?要去把他的身体弄得支离破碎?既然他是安安静静生下来的,那他为什么又要选择轰轰烈烈的死呢?

他们是我的儿子,但我不懂他们。

路阳死后,老关把湘阳送到了部队上。作为一个当过兵的和当兵人的妻子,我知道老关是怎么想的。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他,我知道一个当兵的家庭——如果这算一个家的话——这是唯一的选择。京阳死后,老关又要把女儿湘月送到部队上去。不,不,这回我不能同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我不能忍受他们一个个都去穿那身绿色的军装。(它们为什么不是红色的呢?)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走开,走进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我触摸不到的世界!

他们羞涩地对我说,妈妈,我走了。他们就这么走了,永远也不回来了。

路阳死了八年了,他的死差一点儿把我带进死亡。京阳死了快一年了,他的死却要我活下来,活下来想着他们。我不能忘记他们,我忘不了,他们是我的孩子。

京阳战死后,我们收到一封信,信是京阳过去的一个战友寄来的。是个女孩,名字叫余兴无。她告诉我们她爱着京阳。我猜她是个长得很美的女孩子,因为她的信写得那么美。那封信让我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把它和京阳的烈士证书、战功章放在一起,锁进了箱子里。我的孩子,他们生前都有一些什么动人的故事不让我知道?他们死的时候都有一些什么遗憾不让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我是他们的妈妈呀!

有时候我想,也许我不该在生下湘月后就去做了子宫摘除手术。可那时我真的太累了,我觉得我都把自己生空了,生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躯壳了。也许我真的不该有这个感觉,真的不该有这个念头,我该继续往下生,一个接一个地往下生,再生十个,十个,一百个,再生一百个孩子。我要他们都是儿子,是活蹦乱跳高头大马的儿子,是虎背熊腰结结实实的儿子。我要他们这样,这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什么孤独、担心和牵挂都没有了。可真的会这样吗?要是他们都要走呢?要是他们都要离开我呢?一百个儿子,他们每一个人都羞涩地对我说一次,妈妈,我走了。他们就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如果这样的事真的发生呢?那我怎么办?我已经经历了两次撕裂,我已经被抽空了,我能够再经历一百次的撕裂,再被一百次的抽空吗?不,我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事了!一次都经受不住了!如果真的这样,我宁愿一个孩子都没有!我宁愿永远不做母亲!

还是有牵挂。还是放不下。不知我的路阳和京阳,他们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致礼

乌云

1979年2月20日

德米:你好

2月1日的来信收到了。在此之前刚收到你1月28日的信。你哪有时间写这么长的信,这么密的信?你这个在外交部当人事领导的,难道就是靠成天写信来调动你的外交官吗?

不要担心我,我很好。1971年和1978年都过去了,黑色的11月和3月都过去了,经过了那种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撕裂,再没有什么可以击倒我的。我已经把脚跟站稳了,就是有风有雨的日子,我也不必躲在屋檐下胆战心惊了。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我不是轻易就会被什么击垮的人,经过了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再苦再难的事我也能够承受。而且,有些事情你是不能说的,即使是对你的朋友,对你的亲人。折磨你的东西一样在折磨他(她),在你承受不住的时候(他)她也有可能承受不住。我们都有责任,我们都该帮助对方来撑住彼此头上的那片天,只要那片天还在,只要我们不倒下,我们就能看到希望。

老葛什么时候去伊朗赴任?你同去吗?老葛的年纪也不小了,他还能骑在骆驼上开玩笑吗?你的胃病治得怎么样?如果你和老葛同去伊朗,得先把病治好了再去。八一的对象是哪儿的?在我的印象里八一还是个孩子,他什么时候谈上恋爱了?胜利都工作了,这怎么会?在照片上她还依偎在你怀里撒娇呢。天哪,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大了,我们老了。

我的情况还好。老关赋闲在家,整天看报纸,听广播。几年前买了一台电视机,可什么也收不到。洪湖这个地方是一片泽国,鱼肥鸟壮。人烟稀少,整天都有一股水葫芦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着,一到秋天芦苇如雪,景色十分美丽,可就是收不到电视。老关很喜欢他的家乡,说他的家乡适合打游击,拉杆子是个好地方,打输了躲进湖里,鬼都捉不住,真是个好地方。老关这个人,一辈子都惦记着打仗。战争年代他是那么的鲜活,充满了生命力,没仗打的时候,他就消瘦了,他就干涸了。有时候我觉得命运对他太不公正,想一想,他已经有三十年没听见过枪声了;三十年,他是在一点点儿地被风干,成了一具穿着军装的木乃伊。有一次他在书房给北京的一位老首长打电话,我听见了。他在电话里发牢骚说,我都守了三十年活寡了,你干脆把我活埋了吧。这话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幽默,还有点儿粗鲁,但我当时听了。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老关,他真的很苦,心里苦。他比我要苦得多。好在他这些年迷上了读书,读那些与战争有关系的书。这回我找到让他安静下来的办法了,我给他买书。这办法很灵。我们县里的书店都快被我掏空了,但老关他不知足,他老是像个贪婪的孩子一样眼巴巴地等着我给他带书回家。前几天他看完了《中东战争》,要我再给他买,我太忙,忘了,昨天回家的时候,他跟我生气,把房间的门关了,赌气不吃晚饭,后来还是我去敲开图书馆的门,借回一套井上川泽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他才板着脸上了饭桌。你瞧,我拿这样的他有什么办法?

剩下的三个孩子,老二会阳你是知道的,这些年,他永远是那个样子,整天缩在墙角里,不说也不动,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把他从墙角里拉出来。他对黑暗和冰冷是那么的依赖,对光明和温暖又是那么的敏感,他蹲在墙角一动不动的那个样子,让人有一种心痛。他是我永远的一块心病,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老关有一次冲动了,说,难道是因为我过去杀人太多,老天要惩罚我?老关那句话让我难过了很久。老关他是从来不信命的,会阳这孩子却逼得他不得不向命运投降,所以在会阳的问题上我从来不对老关说什么。对于孩子来说,有什么责任都该母亲来负,要真有惩罚,就让他们来惩罚我这个做母亲的吧!

老四湘阳1977年当了兵,在武汉军区,是坦克兵。他进步很快,去年入了党,现在已经是班长了。有一次他那个营的教导员回家探亲,路过洪湖,到家里坐了一会儿,教导员说湘阳人很灵光,会来事,上下级关系都处理得不错,部队上正考虑送他到军校读书。教导员显然是很喜欢湘阳的,但我觉得他对湘阳的评价并不全面。这孩子聪明是聪明,也很精灵,但却有些自私,什么事都首先替自己考虑,而且他很会投机。他知道怎么争取到他所需要的,他常常能做到这一点儿。也许我这个做妈的不该对自己的儿子这么苛刻,可有时我真有一种预感,我觉得湘阳他会背离这个家庭。

老五湘月今年十八岁了,在读大学二年级。她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她长得很漂亮,性格很开朗,爱笑,老关说她像我,像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我真的很爱笑吗?我自己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岁月是个磨人的家伙,它能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你磨平,让你松懈,让你淡忘,甚至让你忘记你自己的过去,就像我现在。但是有一点儿是肯定的,女儿不会像我,她会比我更有出息,她应该这样。我很少管她,她是几个孩子中让我操心最少的一个,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有一次我去她那个房间,她正在换衣服,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赶紧用一件衣服遮住自己,红着脸一连声地埋怨我说,妈,人家正在换衣服,你怎么连门也不敲就进来了?我离开了她的房间,把门带上了。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女儿长大了,她大得都不愿意让妈妈看见她的身体了。好长时间我都有一种失落感。但是我还是很高兴,我的女儿她毕竟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呀。

我家那个老大姐朱妈,你是知道的。她跟了我们二十多年,从湖南的时候她就跟着我们。她没有什么亲人,十几岁时嫁人,二十几岁时男人死了,从此不肯再嫁,有一个哥哥,嫂子嫌她命硬,不愿让她回去,她也不愿回去,一直拿我们当她的亲人,我们也把她看做亲人。她是我们家一个不能缺少的成员。去年京阳死后,老关找县里领导开了口,为朱妈上了户口。填户口时,人家问与户主关系一栏怎么写?老关说,什么怎么写?她比我岁数小,当然是我妹妹,你就写妹妹,那天朱妈哭了一场。老关开始很高兴,闹着要弄几个好菜,庆贺朱妈成为我们家的一名正式成员,看到朱妈老是在那里抹眼泪,他就生气了,说,老妹子你哭什么哭?我不是说了吗,你就是我的妹妹,你就是孩子们的姑姑,你就是关家的恩人,是关家打不垮拆不散的亲人。你是关家的人,关家是你的家,活着你就在关家一辈子了,死了,要在我前面,我给你送终,要在我后面,乌云给你送终,要乌云也不在了,有孩子们给你甩钵子磕头,你怕什么?老关这么一说,朱妈哭得更厉害了。老关这人心粗,他哪里知道,朱妈的泪,是为她这一辈子终于有了归宿而落的呢。

致礼

乌云

1980年3月15日

德米:你好

近段时间一直多病,所以没有及时地给你回信。你在5月和7月的两封信我都收到了,正好这两个月我都在医院里住着,5月份是胆囊炎动手术,7月份是左腿骨刺手术。1968年我的左腿摔断过,现在长出骨刺了,医生说主要是没有休息好。两次手术都是县里最好的大夫做的,手术做得都挺不错,老关开玩笑说我这是以权谋私,当院长的,把好医生都弄给自己做御用大夫。我说谁愿意用这样的御用大夫?我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要是以权谋私都这样的话,我敢保证咱们这个社会没一个人愿意以权谋私的。老关还说,我一身的枪伤,你一身的刀伤,咱们这一对夫妻,真可以称为刀枪夫妻了。老关这话说得对,我这辈子不知惹下了哪路兵神,要让我挨那么多刀,剖宫产、子宫切除、腿断了接腿、腿好了又得磨骨刺、肚子里长瘤子、胆囊里又生石头,这一样一样,都得用刀划开,划开了,又用针来连上,好端端的一个身体,就这么一刀一刀、一针一针,弄得面目全非。我还记得我自己的身体原来是什么样。那还是1949年在武汉的时候,有一次我洗澡,房间里刚好有一面大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我的脸臊得发烫,我真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青春、健康、生动的身体就是我自己的,我真是骄傲极了。可现在呢?那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不要说里面糟成什么样,就是外面,也已经刀伤累累了。有时候我真信了老关的那句话,这一辈子就因为我嫁给了他,做了他的妻子,命运让他一身枪戳弹毁,我也得用一身的切割划剖来陪着他。我们这种夫妻,也许注定了就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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