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秋凉的时候,部队开始沿着10号公路朝前调动。
调动是极机密的,要求是白天停止待命,夜间行军。
10号公路上全是往南线去的部队。在整个黄昏到黎明这段时间里,M74主战坦克、122毫米自行榴弹炮和整队整队满载士兵的卡车源源不断地朝着南边驶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柴油味。按照命令,车队一律关闭了车灯,只用夜间灯探路,在路面危险的地段,有工兵在那里指挥和协助车队通过,即使这样,在快到哀牢山那段路上,还是有几辆车翻进了山崖里,有消息说至少有十几个战士牺牲了。仗还没开始打就有了伤亡,这不能不让前指的首长恼火。前指下命令道,各部队在不耽搁集结时间的前提下,必须保证安全;如果再出现车翻人亡的事,指挥员不用等通知,自己到军事法庭报到。
4营文书关京阳倚靠在一辆YW701指挥车的角落里,眼睛闭着,从黄昏上车后到现在,他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怀里抱着一支65式自动步枪,枪口随着车子的摇晃不断摇晃着,老是碰着他的头。路面的状况很不好,10号公路本来就是一条二级公路,长期缺少保养,南方多雨,长年遭受侵蚀,再加上这段日子陡然增加了负载量,道路的情况就越发糟糕了。车子颠簸着,时走时停,驾驶员在驾驶楼里不停地叫骂着,这种情况下想要真正睡着是不可能的。但是关京阳不想睁开眼睛。他一直保持着让自己处在一种假寐的状态里。他觉得这种方式能使他忘记眼前的事,静静地想一些问题。
关京阳在54军军部宣传队待了三年。关京阳在那三年里从一个腼腆秀气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文静内向的小伙子。那是怎样的三年哪,它简直像梦似的。排练、学戏、汇报、演出,忙乱的日子让他们感到充实;掌声、赞语、羡慕的眼光、热情的接进送出,荣誉又让他们感到陶醉。关京阳从一个学员很快跳到了主角,跳到了舞蹈组男B角,同时在声乐组里,他也有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他的基础相当扎实,艺术天赋无与伦比,领导对他十分器重,把他当做未来的台柱培养,而他性情温和,与人为善,修养良好,又博得了宣传队大多数人的好感,同志之间的关系处理得非常不错,这一切,都预示着关京阳有了一个良好的环境,预示着他将有一个充满希望的发展前途。
有一次,成都军区战旗文工团的一位领导到军部宣传队来检查工作。他发现了关京阳。他对关京阳的艺术天赋和身体条件大为惊叹。在观看过关京阳的一场演出后,他提出要把关京阳带走,带回战旗文工团去。军部宣传队的领导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事后来闹到军政治部那里去了。政治部主任说,不行,要什么都可以,人我们是不放的。战旗文工团的领导说,你要不放,我就找军区刘政委要人。政治部主任眨巴眨巴眼说,嗬,来头不小,要一个人,把军区政委都搬出来了。政治部主任说,放人也行,但有一个条件。你告诉刘政委,你就对他说,54军还要一个师的编制,军区若给了这个编制,我们就放人。战旗文工团领导瞪大眼睛说,你这是棒老二的条件,哪有这种交换法,拿一个人换一个师,亏你想得出来。政治部主任哈哈笑着说,这么说你是不换了。你不换,我们也不换,大家扯平。
关京阳最终还是留在了宣传队,没有调往战旗文工团。很多人为关京阳遗憾,但关京阳自己却心如止水。关京阳知道这件事后只是笑了笑,没有把它当一回事。他对军区文工团没有兴趣。他并不想走,不想离开军部宣传队。关京阳不是那种雄心勃勃的人。对于生活,他从来没有刻薄的要求,他从没有想过给自己定一个多么宏伟多么令人激动的目标。他是一个心态安静、性格内向、不愿追求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人。他有着相当出色的天赋,但他不认为那是他获取世界的资本。他更喜欢独处,喜欢心灵世界的旅游,喜欢读书。他喜欢诗歌的那种意境,童话的那种想象,更多的时候,他宁愿避开喋喋不休、不知所云的人们,躲到他的帐篷里与那些书本为伴。对关京阳来说,人生不是一种行为上的步步登高,而是一种心灵上的自由。这就是他的想法。
关京阳对失去调入军区文工团机会的无动于衷,这些并不是全部的原因。实际上,关京阳甚至在为失去这个机会而暗自庆幸。他不愿去军区文工团,不愿离开军部宣传队,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在这里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向往,一个令他着迷的梦幻,一个他平生第一次许下的诺言。
那是一个女兵,那个女兵叫余兴无。关京阳忘不了余兴无。她是那么的美丽、充满魅力和富有气质,她是他诗歌里的境界和梦幻。他被她征服了、震动了,他觉得接近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他忘不了她带给他的尴尬。她不认识他,她只记得那个跳洪常青的小兵,这使他痛苦不堪。他发誓一定要洗刷掉这个耻辱,让她永远记住他、欣赏他。关京阳就是带着这个目的进入了军部宣传队。
开始他们并不说话,她还是不认识他,她甚至都忘了洗衣服时他问过她要不要帮忙这件事。她是舞蹈组的主角,是整个宣传队的明星。她是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她不会随随便便和别人说话。但是很快地,她从新分来的那些小兵中发现了他。他艺术天赋出众,人长得文静秀气,举止言谈与众不同,她开始留心他了。他们还是很少有话。大多数时候,是他在她和他说话的时候不太爱开口。他好像很冷漠,对她和对所有的人一样并不在意。她觉得这个小孩子——她在心里就是这么称呼他的——真是有意思,他干吗要把自己弄得像个大人似的呢?很快,她发现她错了。他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孩子。他比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富有智慧。有一次,她发现他一个人躲在一边看着一本书。他看书的样子安静而投入,脸上带着一种神往的神情。她被他的那个投入的样子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看看他看的是什么书。那本书是一个名叫屠格涅夫的俄国作家写的,是一个关于草原的故事,她只看了几段就被这本书迷住了。她问他可不可以把书借给她看一看?他同意了。她把书拿回了自己的宿舍,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把书读完了。她泪水涟涟,为书中描写的大自然而感动,为书中的人物感动。她发现有好久她没有这么为了一种神圣的东西而由衷地感动了。他们开始有了比较多的交往,因为那本书,也因为随之而来的更多的书。在音乐和舞蹈之外,他们就有了别的语言交流。她发现他确实与众不同。他的心细致灵敏,易受伤害;他的感情郁悒丰富,多愁善感;他的头脑无拘无束,富于幻想;他生活在一个别人完全无力企及的精神世界当中。她开始关心他,她越来越想知道他那颗紧闭的心中究竟在想着一些什么。
因为他们同属演出组的骨干,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在一起。她比他大两岁,但是他发育得很好,他差不多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他们不是搭档。她演A角,和一个名叫温建华的男兵配对;他演B角,和一个名叫皇甫群英的女兵配对。但是有时候,如果温建华生病或者什么的,她就会请他帮着她一起练功。她喜欢他来做她的搭档,他和温建华不一样。温建华总是只惦记着表现自己,急切地把每一个动作都当做亮相,他的一招一式无可挑剔,但她总觉得他缺了点儿什么。而关京阳就不一样了,他能使她感到她有另一个灵魂,使她被那个隐藏着的灵魂所冲动,浮想联翩,通身充满灵感,使她有一种想要创造和飞翔的欲望。他会一步一步地启发她,诱导她,让她在舞蹈语汇的王国里淋漓尽致地流连、畅快淋漓地旋转、充满信心地腾跃。他能给她一种渴望想象和倾吐的力量。这种机会不是太多,因为即使温建华不在,他和皇甫群英也有每日的功课必做,可是他们却有了一次比这更好的机会。
有一次,温建华回云南老家探亲,宣传队突然接到演出的任务,而且指定演出《白毛女》。宣传队领导安排他顶替温建华出演大春一角,演喜儿的自然还是她。这是他俩头一回正式作为搭档同台演出。不知为什么,她有些紧张。她一向是从容的但这一回她却有些紧张。她怕她会演砸了,这种恐慌在她以前从来没有过。
灯光亮起来了,大幕徐徐地拉开,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在一边看到了,朝她走过来。他看着她。在他那线条柔和的嘴唇边,挂上一缕轻轻的安静的微笑。她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好像有一只温柔的手从她心口轻轻抚过。她恢复了以往的自信。他们同时向对方轻轻地点了点头。长笛响了起来,接着是小提琴。她合上了眼,又睁开,提气、伸展手臂、绷腕翻足、踮着脚尖,像一汪清泉似的流出了帷幕。整个剧场都被她那清纯脱俗的出场亮相征服了,全场的观众都屏气静心,看着她在满天的雪花中翩翩起舞。接下来,她越来越有信心。她知道她已经把握住了自己和观众。她一场比一场跳得更好,一场比一场跳得更出色。到走出山洞那一场时,他们重逢了。这一场他们有了更多的对手戏。他带着她旋转。他召唤着她跳跃。他托举着她如羽般向上,在空中缓缓飞过。他站在那里,朝她伸展双臂。他的目光中充满了鼓励。她朝他奔过去。他接住她,轻轻地将她托举起来。他的手在她的腰间妥帖而有力。她感到她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点燃了,照亮了,启动了。她依依不舍地脱离开他的怀抱,一连串的横移、碎花、旋转,然后站定。现在她要做那个大难度的动作了。她朝前奔去,朝着山洞外奔去,朝着升起的太阳和新的生活奔去。她高高地跃起来,两条修长的腿在空中一字劈开,上身如柳般后仰,头轻盈地接触到了脚后跟。这就是那个叫做倒踢紫金冠的动作,她做得漂亮而成功,从来没有这么成功!整个剧场掌声雷动,久久没有平息。她突然想起来了,她想起她曾为学员队做过这个动作,那个时候他就在场,只是她并没有留意他。现在他在场,她又做了这个动作,但是她的这个动作却有了灵魂,有了生命,有了出神入化的魅力。是他使她脱胎换骨了!是他!她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涌了出来,她就那么满脸流淌着泪水,跳完了整场戏。
终场的时候,她和他作为主角站在前台,首长们上台来和他们握手。首长握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小鬼,跳得不错。她笑了,笑得很害羞,也很自豪。他就站在她的身旁,平静得就像一棵在风过去后静止的树。她无意识地朝他靠了靠。她突然发现,她在他身边竟有了一种小妹妹的感觉。她为这种感觉心里一阵乱跳。那一夜,她很久很久没有睡着。她头一回失眠了。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快乐。他们之间再没有什么障碍。他们的接触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他们的交谈也更随意,更深入。他们都看出对方对自己的钦慕。他们都不掩饰自己对对方的钦慕。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意识到了对方对自己生命体验的重要性。但是有一层纸没有被捅破。也许太纯洁了,他们没有想到把它捅破。也许太美好了,他们没有狠心把它捅破。也许太羞涩了,他们没有勇气把它捅破。反正,他们一直保持着那种亲密而又纯洁的关系,直到三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