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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离市民中心二百米(1)

“找到啦,找到啦,南北中轴线!”他惊喜地跳到花坛的基座上,回头朝如瀑灯火的另一头喊。

“这儿才是!”她不在灯光下,离他十几尺,在广场中央,低头看一块完美的花岗岩铺地石,小心翼翼探出小牛皮靴子,光滑的靴尖轻轻黏住那块花岗岩的某个虚拟点,确定无误,压住,站稳,抬头兴奋地宣布。

“在这儿!”他跺脚。阿迪达斯今年的新款板鞋发出三记强调音。

“在我脚下!我踩住了它,它跑不掉啦!”她兴奋极了,鹤立般尽力站稳,不让脚尖移动。

“你总捣乱,什么都争!” 他急了。

“我赢了!”她咯咯地笑,身子晃一下,立刻稳住,快乐地叫,“不许耍赖,王八才耍赖!”

“你才是。”他说“你才是”,后面两个字囫囵吞回去,没说出口,像嘀咕。

“你!”她笑得喘不过气。

他站在花坛的基座上,无奈地换了一下重心,不知道再该怎么办。

广场采用了集中扩声模式,使用美国EV和PAS音响,至少九十台EVXL全音音箱、EVTL880D超低音音箱、PASBH-2长冲程中低频音箱,加上用于扩声的PAST1540全频音箱、用于返还的PAST1522全频音箱和用于补声的PASEVID C8.2全频音箱,此时正播放着《花好月圆》的曲子。

圆月隐匿。自动喷头刚刚淋过花坛中的硬骨凌霄,无数细碎的小水珠在灯光下闪耀,杜鹃花流光溢彩,羞煞了背景上的凤凰木和皇后葵,是真好。

他站在那儿,德国产JB-VARYSCAN71200摇头电脑图案灯奇异的光效装扮着他,让他有一种君临舞台的炫目感。他不好意思,从花坛上跳下来,向她跑去。

她踮起脚尖旋转了一下,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被跑近的他恶狠狠拦腰抱住,笑得更厉害,歪进他怀里。他趁机在她胸口摸了一把,她打开他的手。

“亲我。”她命令说,脸仰起来,嘴努成野蛮的花瓣儿,“就在这儿。”

他亲了。她没够。他再亲,人就不老实。她吃吃地笑着挣脱开,撩一下被广场风吹乱的头发。

“还说,捣乱的是你,这下没话了吧?”她说,撩开疯着的纱巾,把凉凉的手递给他。

他握着她的手。他们庄严地看站着的地方,那个被她找到的这座城市的南北中轴线,看一会儿,再看四周。

四周是高贵的大理石、气派的金属、流线型玻璃和湿润的昂贵木料,完美无瑕的聚光灯、扫描灯、天幕灯、地幕灯、图案灯和冷光灯光效。广场巨大,他们是环绕里的中心,恍若一对仙子。

“是真的吗,我们住到市民中心里来了?”她问他。那样还不够,转向他,人拉近,脸儿贴脸儿。

她不是不相信。她知道这是真的,但偏要问,让他说给她听。“说一百遍。”她不讲道理地要求。

“不是市民中心,是二百米外。”他指出她的错误,“市民中心不让住。我们离它二百米。”

“音乐厅住了。”她说。

“我们不是音乐厅。”他说。

“鸽子住了。”她说。

“我们不是鸽子。”他说。

“那要分怎么看,就是市民中心。”她说。

“怎么看都是二百米。”他说。

“按91万平方米算。”她指导他。

“那样算,莲花山也算进来了,中央商务区也算进来了,半个深圳都进来了。”他嘲笑。

“进来就进来,南中国都进来,中国都进来。”她宣布。

他是电脑博士,她只是音乐教育专业的硕士。但她伶牙俐齿,能把他绕糊涂。他当然不会真糊涂,这样他就输给她了。他不输,她非让他输,谁也不让谁,他们争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看见了保洁工。

一个中年保洁工。也许是老年。广场的灯光效果制造幻觉,说不准。他在一座花坛边,把几片飘落到花坛外的花瓣捡起来,放入便携垃圾处理袋里,嘴里嘀咕着什么,像是招呼自己的孙子孙女回家。然后他朝他们走过来。

他们的脚下也有花瓣。保洁工在他们身边蹲下,从中轴线上拾起两片花瓣,再从阿迪达斯今年新款板鞋上小心地剥下一片,放入便携式垃圾处理袋。

年轻的博士脸臊,翻天覆地地看鞋底,再看保洁工。保洁工穿着呆板的制服,戴着后备役军人般刻板的瓦楞帽。他是个四肢粗壮的男人,个头儿不高,脸上皱褶分明,制帽遮住了,后脑勺上看得出秃顶的痕迹。

硕士冲博士扮了个鬼脸,她的样子娇憨而不讲理。博士想咬硕士,硕士躲开了。

“但是,我们还是在市民中心,对不对?”她把目光从走开的保洁工那边收回来,扭过脸问他。

他看她。她目光迷乱。那样的目光,那样的问法,其实是暗中恃美胁迫。他只能点头。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每一次他都点头。

“我们的梦想,”她按捺不住地搂住他,“我们做到了!”

他也按捺不住,再次亲她。他俩就在铺向远方的花坛边,情绪激动地黏合成一个影子。

昨晚谁先开始争吵,他俩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争吵也忘记了。

“有本事你别要我。”她开始不讲理。

“有什么,恩格斯就没老婆。”他不妥协。

“又怎么样?”她问。

“苏格拉底也没老婆。”他气她。

“算什么本事?”她朝他喊。

“还有柏拉图,笛卡尔,”他止不住,恶毒地说,“薄伽丘,哥白尼,康德,尼采,休谟,叔本华,斯宾诺莎,伏尔泰,萨特,牛顿,安徒生,福楼拜,卡夫卡,卢梭,福柯,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拉斐尔,凡?高……”

“不要脸,你不要脸,以为只有男人才配!”她气坏了,差不多快要气晕过去。现在她已经无法原谅他了。“波伏娃也没有老公!邓肯也没有!香奈尔也没有!嘉宝也没有!南丁格尔更没有!”

“你还忘了伊丽莎白一世,”他气她的确有一套。而且他击中了她的要害,没有那么生气了。“你还忘了克里斯蒂娜。”

事情在临界点上结束。他先认输,把自己关进盥洗室,不到一分钟就冲出来,扑上床睡了。

其实不是床,只是一副床垫,前房客留下的,丢在主卧的墙脚。他们下午才拿到钥匙,去广场疯过以后不肯回关外。新家具要一周后才能到齐,但他们不想等,他们决定就在那张旧床垫上过一夜。也许七夜,她说。

他从美国回来之前,是靠她生活和读书的。她读完硕士以后就弃学了。两个人的家都在农村,供不起,他们决定牺牲一个人。她是那个牺牲者,打拼了几年,做到A8音乐技术部门的中层干部,薪水不菲,但要资助他在国外攻博,骆驼一分为三,他占两份,她占一份。在深圳,住在关内的属骆驼,属羊和毛驴的只能住在关外。他回国之前,他们在关外有个小窝。更多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时候,那是她冷清的羊圈。

“我想住在市民中心。”夜静更深时,她红着眼圈给他发电邮。“关内才是高贵的深圳。”

他回来了。当然是读完博回来的,带回两个专利。联想国际信息和中兴通讯向他递出橄榄枝,他嗅了嗅丢掉了,决定自己创业。她通过几年建立的业务关系,帮他从政府拿到创业资助。政府有钱,还有文化产权交易所,他用专利融到一笔创业基金,现在是新公司的股东。他和同伴雄心勃勃,要让公司三年后在纳斯达克挂牌。

他带她到市民中心广场旁,问她喜不喜欢那栋褐红色的商住楼。她当然喜欢。他递给她一个装着钥匙的信封。她先吃惊,很快眼圈红了,哽咽着说不出话。那是她的市民中心,她梦寐以求的居住地。她才不在乎房租有多贵。他哄她,要她别流泪。他没有好意思告诉她,如果允许,他会让那二百米消失掉。

他扑上床垫,很快睡着了。也许是假装睡,他没动弹。

她赌气在窗台上坐了一会儿,看他趴在那儿的样子,气得要命,起身把房间里的灯全打开,乒乒乓乓开冰箱拿冰激凌。冰箱也是前房客留下的,不锈钢整体厨房也是。她用冰激凌刀敲盒子。他不醒,也许醒着,就是不理她。她冲出厨房,冲到床垫边,用脚踹他,然后就哭了。

她又坐回窗台上,蜷缩在那里,一把一把抹眼泪。天亮时,她回到床上,尽可能离开他,缩在角落里睡,梦里还在抽搭。

她起来的时候,他站在落地窗前,怔忡着不动,一脸的后悔。

她倒没意思了,起身走到他身后,他没回身看她。她站了一会儿,她想他昨晚那么说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是在西方读完硕和博的,西方人说思想者没有家。他是被她逼急了,伤了自尊才那么说的。他不是她的思想者,她有思想。她要他当行动者,但不能是没有思想的行动者。她要他行动,而且是有思想的行动,别站在那儿发呆。

她那么想过,有些委屈,脚尖内敛,肩膀收束,睡衣从肩头滑落到脚面上,一丝不挂地从后面搂住他的腰。

“别生气。”她说,“别生气了。”

他没有动,执拗地看着窗外。一只鸟掠过窗外,然后是一群。

“我赔你。”她咬牙切齿,“上床,我侍候你,让你舒服。舒服死你。”

他仍然没回身,眼里有干净的潮湿。她探头绕过他的肩膀看他的脸,不解,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出窗外。

市民中心。落地窗外是整个被称作市民中心的建筑和广场,他在看它。

这是城市的政治文化中心,广场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市政建筑群,西区是政府办公区,东区是人民代表大会和博物馆,中区是著名的红黄双色塔。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现在它们全归他俩了,是他们窗下的风景。

她一下子被感动了,踮着脚尖快乐地跳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跳。她围着他旋转一圈,再一圈。他被她的捣乱迷糊了。现在他的目光离开了广场,回到她涂满白日亚光的身体上。

“我们拥有世界最大的屋顶!”她大声宣布。

他不说话,呆呆地看她。他在想,她怎么才能做到?这座城市怎么才能做到?他在想,应该把他疼爱的她放在什么地方,放在什么地方才好?

“中国最大的会场!”她继续宣布。

“还有中国最大的停车场!”他也兴奋了,大声宣布。停车场,城市需要更多的驶入和驶出。

“我想结婚。”她说,像鸽子似的张开双臂飞了一下,跳到床垫上,再从那上面飞下来。

“和谁?”他下意识地收束起发根,紧张地问。

“还有谁?”她顽皮地问,“你给我找一个,找不出来不依你,我去大街上随便拉一个。”

“看你拉谁。”他释然,“已经结过了。”他白了一眼一丝不挂的她,开始往前清算,“床在哪儿?怎么侍候?只有这张破床垫。”

这是不允许的。他白她一眼是不允许的。他要清算是不允许的。她向他扑过去。他们就倒到床上——床垫上了。

中午的时候她醒过来。他还睡着,孩子一样,打着轻微的小鼾。她想不起来,冰箱里还有多少冰激凌。昨晚他俩只顾疯,没吃饭。她饿了,她把他摇醒。

“你还没有回答我。”她说。

“什么?”他睁一下眼又闭上。

“我的问题。”她说。

“什么问题?”他迷迷糊糊,翻过身去想继续睡。

“你耍赖。”她不干了,揪他的耳朵。

“别闹。”他搂过她,习惯地把手伸进她光着的两腿间。

她生气。他说已经结过了。那算什么结?她给他发了一个邮件,他给她回了一个邮件,他俩都不想等了,那就不等。他从美国飞回来。一瓶红酒,一轮明月,他们俩,没有第三个人。

“结婚,我要结婚!我要人们都来参加我的婚礼!”她揪住他乱蓬蓬的头发,冲着他的耳朵大喊大叫。

这一次他睁开了眼睛,紧张地看她。

他们决定结婚。再结一次。还是他俩。明月留下,一瓶红酒换成一车,合抱的玫瑰做伴。

去市民中心行政服务大厅咨询,果然不虚妄,公众礼仪大厅提供对普通市民的婚庆服务。

“是的,您没有说错。” 负责咨询服务的年轻公务员笑容可掬地说,“和政府的新闻发布会在同一地点。”

“就是说,我们,可以,在政府的礼仪大厅,举行婚礼?”她惊喜地追问,有点儿喘不过气。

“您可以像政府新闻发言人一样当新娘,您的亲友可以在1700平方米的大厅中随意打滚,如果您是深圳公民,您的亲友也愿意的话,这是你们的权利。”衣着整洁的公务员说。

“您有女友了?真麻烦。下辈子别急着追姑娘。”她对那个年轻的公务员印象太好了,埋怨说,“如果他不要我,我就追你。”

她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不免得意。他们决定好好庆祝一下。

他们去了福华三路的民间瓦罐煨汤坊。他请客,为她点了甜控南瓜百合莲藕和辣椒苦槠豆腐,自己点了咸排鳝鱼鸭血汤和萝卜菜糊。她又要了糯米子糕和西葫芦鸡蛋饼,面前一大堆,一样一口往嘴里塞,剩下的塞进他嘴里。她觉得既然是庆祝,一定要隆重,比如往死里糟蹋点什么。

他对制作精致的传统小点心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为客人们的住处忧心忡忡。他们只有一间卧室,一间客厅,亲戚来了住在哪儿?而且他不喜欢太多的人介入他的生活。他们没有帮过他什么。他能成为现在的他,全靠他自己,还有她。他自己的生活,就算亲人他也不习惯。

“五星级的,出门有星河丽思卡尔顿,喜来登在福华路大中华国际广场,不远是景轩,香格里拉在益田路,福华一路上有马可?波罗好日子。”她如数家珍,揶揄他。“咱俩有多少亲戚?你二姑不会来,你三叔也不会,他们才舍不得丢下绿色食物跑到这儿来吃二次加工的食品。”

“就算这样,你家亲戚不少,得花多少房费路费。”他皱眉头。

“没见过这么抠门的,你要不掏我自己掏。”她恶狠狠把一只糖面芋头塞进嘴里。

“好吧。”他缩了缩脖子说。

“什么好?你掏还是我掏?”她盯住他问。

“先算在我的账上。”他妥协。

“先是怎么回事?以后呢,利滚利还你?”她追问。

“算我的,行了吧?”他彻底投降。

“酒店吃不惯,出门有围龙屋客家食府,不行就元绿回转寿司。谁叫咱们住在市民中心。”她大方地说,上唇沾着几颗晶亮的饭粒。

“离市民中心二百米。”他心不在焉地更正,看一眼她的嘴唇。

“亲嘴你还隔一层皮呢。两层。”她不高兴他的纠结。他怎么当上董事的?

吃完饭,埋单。他觉得菜有点儿贵,不过很快就没那么心疼了。他想到将要到来的浩浩荡荡的亲友组团,有点儿闷闷不乐。

他们沿福华路往回走,和一对对衣着款式争相剽窃的情侣擦肩而过。她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故意吊着身子,拽得他歪着身子。风吹起她的纱巾,抚得他腮帮子痒痒的。一个烟火味十足的男青年挎着电脑包埋头快速跳下彩色人行道,漂染成金红色的头发像一缕刚刚点燃的火炬。一个长发飘然的精致少女站在一间锃亮的4S店前,目光迷惑,不知在想什么。他们从少女身边走过。少女像是刚从西柚香精里捞出来,身后的落地玻璃窗中停放着三辆劳斯莱斯幻影Phantom。

他们走过风筝广场,走过中心书城,走过音乐厅,远远地看见自家的那两扇窗子。他们站下了。一架夜航直升机从城市上空飞过。她仰头看一阵,一时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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