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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金和尚

金和尚,是山东诸城人。父亲是个无赖,为几百钱把他卖到五莲山寺中。他从小性情迟钝,不能坐禅念经,像长工一样放猪、上街买菜。后来老和尚死了。遗留一些银两,他偷了银子离开了寺院,去作小商贩。对于投机倒把、垄断市场、谋取暴利这类事情,他最有心计。几年以后成了暴发富户,在水坡里一带买了田园宅子。门下的弟子很多,每天吃饭的人有上百成千。围绕水坡里一带的良田有千百亩,盖的屋舍有几十处,住的都是和尚,没有一般俗人。即使有也是没有产业的贫民,靠租他的房子佃他的地种的人。每个大门之内,四围都住着租田的佃户。当中是阔气的僧舍,僧舍的前面有大厅,厅中的大梁、柱子、斗拱金碧辉煌,耀人眼目。堂上的几案屏风,都明光可鉴。厅后是宿舍,红色门帘,锦绣帷帐,满屋兰麝的香气沁人心脾。睡床是雕花的檀木做成,上面镶着珠贝。床上铺盖全是锦缎被褥,叠起来有一尺多高。墙上挂满了绘着山水美人的名域,粘贴悬挂几乎使墙上没一点空隙。呼喊一声,门外就有几十人齐声应和,声音大得像打雷一样。戴着红缨帽,穿着皮靴的仆人,像群集的乌鸦,站着的水鸟。传达主人的指示都用手掩着嘴巴,听的人侧着耳朵听主人的吩咐。如有客人仓卒间来到,十多桌酒席一声吩咐就可办好,美酒佳肴纷纷端了上来。大盆小碗满桌像雨雾一样层层叠叠。只是不敢公然蓄养歌妓,可养了十多个美少年,都是聪明机敏讨人喜欢的。他们头上缠着黑纱巾,口里唱着悦耳的小曲,无论听其声还是观其貌,都让人觉得舒服。

每当金和尚一出门,总有几十名弟子骑着马前簇后拥,腰上带着的弓箭互相摩擦发出“嘎嘎”的响声。奴仆们都称呼他“爷”,郎使当地的百姓,有的称他“祖父”,有的称他“伯父”、“叔父”,从来没有人称他“禅师”、“上人”,或以其他禅号称呼他的。他的徒弟出门,威势比金稍稍差一点,但骏马风驰,那神气和富贵家的公子相差无几。金和尚又广泛结交朋友,即使千里之外的消息也很灵通,凭着这挟持地方官,谁不小心触犯了他,就会吓得惊惶失措。

金和尚为人鄙陋不懂文墨,从头到脚没一点文雅气质。生平没读一卷佛经,不念一句咒语,脚从不入寺院的门,屋子里也从来没有铙鼓木鱼之类宣扬佛教的法器。他的门人连这类东西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凡是租他房子住的人家,妇女打扮之浮丽华贵和京都里的人一样,胭脂金粉都是和尚供给的,和尚也不吝惜,所以住水坡里不下田耕种的农家数以百计。常有凶恶的佃户把和尚杀死埋在床下,金和尚也不太追究,只是把杀人的佃户赶走就算了,这是积习使他这样的。

金和尚又买来别人家的小孩当儿子。请来老师教儿子八股文。小孩聪明会写文章,便让他进了县学读书。接着按惯例捐钱进了国子监学习。不久在顺天府参加举人考试,中了举人。从此,金和尚又以“太公”名噪一时。从前称他“爷”的,现在改称“太爷”,客人都垂手地面行儿孙礼。

没过多久,金“太公”和尚去世了,儿子金举人披麻带孝守灵堂,脸朝北自称孤儿,许多弟子门人来吊孝,丧杖堆满了床榻,只有灵帏后的举人夫人一个嘤嘤哭泣。大小官吏的夫人都着艳装来吊唁。官吏来吊唁的马车把道路都堵塞了。出殡那天,沿途搭起的木棚一座连一座,旌旗遮天蔽日。殉葬用的草人用金泊包裹着,纸扎的车子和仪伏等物有数十件,纸马千匹,都栩栩如生。开路神方弼、方相制做得非常大,先用硬纸做成,皂色头盔,金色铠甲,当中是空的,用一根横木将纸壳撑起来,让活人在神像中间扛着木架走。设机关来控制纸人眼睛须眉的活动,目光闪烁,好像在吆喝开道,十分威武。旁边看的人都惊奇万分。小孩子在远处看见,有的竟被吓哭了,让大人领走躲开。到阴间住的纸房子富丽堂皇像宫殿一样,楼房亭台走廊房舍院墙连成一大片,摆在地上要占地几十亩,里面千门万户,进去看的人竟然迷了路出不来了。祭品和火化的象物,多得说不出名目。参加葬礼的冠盖相摩。上至高级地方官员,都低头弯腰而入,叩拜、站立的样子都像参加朝廷的仪式一样;下至贡生、监生、主簿等小官吏,叩头时都双手扶地,不敢麻烦公子和师叔们回拜,典史挽扶。

当这个时候,远远近近的人都来看热闹,男女累得喘着气、流着汗在路上不绝。拉着妻子的,抱着孩子的,叫哥的,找妹妹的,人声鼎沸。夹杂着锣鼓丝竹的喧闹声,唱戏云板声夹杂在一起,人们说话都听不见。肩膀以下都遮挡住了看不见,只见万头在一起晃来晃去罢了。有孕妇腹痛临产,女伴张开罗裙围成一个圆圈当幕帐,只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没人顾得上问生的是男的还是女的,产妇临时弄一块布把孩子包好抱在怀里,女伴有的挽着她,有的扶着她一步地地艰难往家赶。真是奇观啊!

太公和尚下葬以后,他的遗产分二分,儿子金举人得一半,门人弟子得一半。而住宅的东、西、南、北四周都居住“太公”和尚的弟子门人。但都是兄弟辈分,大家的利益相关。

异史氏说:“金和尚这一派,南北两大禅宗都没有,也不是出自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宏忍、慧能这六祖的传授,可以说是他单独开创的修行之路。我偶有听说;凡是能将色、受、想、行、识五种防碍修身养性的意识清除干净,不受声、色、香、味、触、法这六尘的污染的僧人才配作‘和尚’。那些虽参禅打坐,口里念经,而做不到六欲清静的人只能称为‘和样’,那些荡迹江湖,四处云游的僧人只能称做‘和撞’,那些敲钟击鼓,口念经咒,作道场的僧人只能叫‘和唱’。至于那些像狗一样钻营产业,像苍蝇一样追逐女人的僧人,只能叫做‘和障’。这金和尚到底是‘和尚’呢?还是‘和样’、‘和障’、‘和唱’呢?还是该下地狱的‘和障’呢?这也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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