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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雪在夜里悄然降临这个城市。在此之前的几天里,秋天带着意犹未尽的眼光深情地凝视着,在与面团一样灰白而不透明的色调里,在斑驳、倾颓、不无凄凉的断壁残垣之间,在人们不曾留意或许早已忘却的城市西南角的矮山脚下,它不甘却又不明言地企图让每个人知晓它的即将离去。然而除了马义之外,似乎再无第二个人对扑簌掠过树梢的孤鸟稍事注目。而且,人们在早晨推开窗,只是对街道两侧已被早起的女清道夫毫无怜悯之心弄得七零八乱、没有规则堆在人行道旁夹杂着肮脏的紫色杂物等待融化的残雪略微惊讶,然后立刻习以为常。人们没有理由不这样做,毕竟城市里的雪于他们的工作生活没有关联,或许带来的也只是不便,甚至并不自觉自己多么善变的人们还在前一些日子的交谈中流露出对冬天对雪的期盼,如今也只想让其尽快消失。唯一例外的是隔几天就去矮山脚下公墓的马义,发现了多了几处不起眼的新坟。那些粗糙而散发余热的石碑代替着某些守旧的老人见证着人们无须更迭的季节变换,如此而已。

冬天里,马义除掉多了几次去公墓,生活再无变化。即使偶尔在远处看到唐雨的墓前立着一个佝偻的背影,他的心里也没有起什么波澜,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一个行将朽木偶尔流浪到此地的老树。更明确地说,不过表明老女人仍然活着,她并没有勇敢到追随女儿而去,和他一样,他没有殉情的理由,老女人自然也没有。人们通常以为老与死之间只有半步之遥,其实在这期间,她们的生命显得比绝大多数青年人坚韧。她们一生未尽的善良或邪恶,突然萌发或由来已久的愿望与地狱的召唤自发地作着持久不懈的战争,并最终几无例外地取得胜利。

马义在原来的房子前也见过老女人。从背后看去,老女人蹒跚的步伐如石膏像般停驻在街道怅然抬眼相望的身姿,恍若一个多年别家归来发现老宅已经易主的老妇人。她一般会停留一刻钟左右,其间神态没有任何变化,置身旁经过的车辆、楼道里进出的人们于不顾。有那么几次,楼上有人砰地打开窗户,在他们的不满视线内,未卜先知地把老女人与身后不远处的某个角落里的马义囊括在内。马义佩服这些人的明智。一旦因为什么而发生关系,就再也脱不掉彼此气息的侵染了,这一点如一个人最显眼的缺陷一般容易察觉。

这在某种意义上也造就了同一个城市的人身上总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相似。久居之后,不仅离开难以适应,而且在异乡的街头,甚至一眼就可以把原同属一个城市的人找出来。比如有那么一次,三楼一户人家可能因为实在不堪忍受老女人这种沉默给孩子带来的惊恐,而打电话叫来警察。警车闪着猩红的把零星余雪耀得跳跃不安的光芒尖啸着从前方右侧街道冲过来。但老女人只是对他们投以敌视的眼光,麻木但似乎一切洞悉于心——若有似无但又很鲜明而且无所不包的敌视——正如当初对马义一样,似乎并非出自本心却正因此流露出本性的眼光。警察们无奈,他们带着职业性的眼光审时度势地观察四周之后,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朝马义奔来。马义赶紧逃之夭夭。

马义甚至和老女人打过照面。在一个应该干点什么的夜里——以马义对老女人的了解,她应该也是,马义蹲在对面房子凹进去的角落里。没有多久,老女人就在西边路口出现了,她慢腾腾走过来的时间之长,让马义险些丧失信心。老女人一如往常模样保持固定姿势仰头站在那里,驼背加之极力昂首的样子构成一幅奇怪的图景。雪又开始下了,鹅毛般的大雪无声地朝老女人的头上覆盖而去。一片两片三片。整个街道都快速地消化掉雪片,坚持着更多的时间占据人们的眼球,唯有老女人几乎没有热度的身上,雪花得以坚贞地耀武扬威。

伴随一声突然破空而至的短促的孩子的哭喊,马义走了出去。老女人也恰巧转过头来。尽管雪花在他们之间隔开了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世界,但他们的目光仍穿透一切遭遇了。马义看不清老女人目光里的东西,至少他无法准确描述。很快,几乎是两三秒过后,老女人的眼光就冒过他的头顶——或者说穿透他的脑袋和身后的鹅毛大雪,停留在马义身后不远处在街灯下显得弱不禁风但傲雪独立的绿芭蕉上,马义感觉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突然一亮但又瞬即消失了。而后老女人抬脚离开,和雪花一样无声潜入街灯圆锥形闪烁不定的银色光线里,慢慢变淡,慢慢消失,接着,身影又在下一个街灯光晕里亮起来。

马义知道,所有的战争,一旦开始,就永远结束不了,即使有人死去,即使对方死去。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从开始就避免战争,或者并不把某些事情视为战争。前者是互助,后者是自救。然而两者都不可能,人有时发动战争或迎战才是解脱。无关乎气量与忍受,战争作为原始的本性,潜伏在人们心间,是它们自己绝不容被忽视而不甘寂寞地经常跳将出来。

马义也给“朱老公”写了两封信。第一封是以自己名义写的,坦言自己并非唐雨,唐雨已死,并略带矫情地说,自己因为无法接受唐雨的离去,并且时常感觉她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身体,而不自觉地就以她的名义与她往来。为了冲淡自己的矫情,也使其看起来较为可信,马义给自己又找了第二个理由:他其实只想更多地了解唐雨的往事,现在坦白是想乞求往日室友多馈赠当年唐雨的一些信息,如果能惠寄几张唐雨的当年照片,将更不甚感激。但这封信一直被马义压在草稿箱里。

三天后,马义权衡再三,也可以说成想也没想,就发出了第二封信。

亲爱的朱:

起笔给你写信时,我仍深为不安给你带来的忧伤不便。我理解你的苦衷但却无能为力,因此很自责。而且,我该更早向你承认,我的生活也不尽人意。

我已结婚三年,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就在我们街头相遇的那年秋天。那是一个天气清明如今想来仍令人心荡神摇的日子,我真正的老公叫马义,朋友们都戏称蚂蚁,应该说,这比较恰当地形容了他这个人。

对你有关幸福的见解我表示同意。以前我可能也考虑过并仔细留意这个话题,还有那么点可笑地历数自己获得的和尚未获得要力所能及争取的,但现在不多想了,直接说吧,已经没有这个心力。

也许你会嘲笑我已经变成一个纯粹、安于现状的小妇女,像你们当年异口同声预测的那样。但不是。我还没有孩子,似乎也没人打算要。我已经为什么压得不敢再有什么奢望了。说来让人伤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生活中的一切希求都成了不折不扣的奢望,而绝不是希望。

如今我,我母亲(你们见过的,并可能在背后嘀咕其个性倔强古怪的那个老女人),马义三人生活在一起。一处老房子,临街而立,却很少有阳光降临。他们,不,我们所有人终日为一件事情争吵不休,原因现在我细想居然无从谈起了。

幸福,远不是通过战争能获得的。除非有人死亡,那时,满目疮痍的城墙之上或许会有片刻的福祉濒临,这甚至成了我如今最大的也是唯一可能实现的愿望了。而他们都不可能会去死……

只剩下我。真有那么点天遂人愿。我那早死的父亲居然给这种压抑灰暗的生活遗留下一线生机。我近日较忙,没有认真复信,因为去医院复查几次,诊断结果如今就放在我枕头之下,里面死神签署的黑色字体余温尚热,我是遗传性肺癌。

我想见见你。如果你愿意。十一月四日在槐花巷“知人”书店见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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