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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水墨文字

兀自飞行的鸟儿常常会令我感动。

在绵绵细雨中的峨眉山谷,我看见过一只黑色的孤鸟。它用力扇动着又湿又沉的翅膀,拨开浓重的雨雾和叠积的烟霭,艰难却直线地飞行着。我想,它这样飞,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目的。它是一只迟归的鸟儿?迷途的鸟儿?它为了保护巢中的雏鸟还是寻觅丢失的伙伴?它扇动的翅膀,缓慢、有力、富于节奏,好像慢镜头里的飞鸟。它身体疲惫而内心顽强。它像一个昂扬而闪亮的音符在低调的旋律中穿行。

我心里忽然涌出一些片段的感觉,一种类似的感觉;那种身体劳顿不堪而内心的火犹然熊熊不息的感觉。

后来我把这只鸟,画在我的一幅画中。

所以我说,绘画是借用最自然的事物来表达最人为的内涵。这也正是文人画的首要的本性。

画又是画家作画时的心电图。画中的线全是一种心迹。因为,惟有线条才是直抒胸臆的。

心有柔情,线则缠绵;心有怒气,线也发狂。心境如水时,一条线从笔尖轻轻吐出,如蚕吐丝,又如一串清幽的音色流出短笛。可是你有情勃发,似风骤至,不用你去想怎样运腕操笔,一时间,线条里的情感、力度,乃至速度全发生了变化。

为此,我最爱画树画枝。

在画家眼里树枝全是线条;在文人眼里,树枝无不带着情感。

树枝千姿万态,皆能依情而变。树枝可仰,可俯,可疏,可繁,可争,可倚;惟此,它或轩昂,或忧郁,或激奋,或适然,或坚韧,或依恋……我画一大片木叶凋零而倾倒于泥泞中的树木时,竟然落下泪来。而每一笔斜拖而下的长长的线,都是这种伤感的一次宣泄与加深,以致我竟不知最初缘何动笔?

至于画中的树,我常常把它们当作一个个人物。它们或是一大片肃然站在那里,庄重而阴沉,气势逼人;或是七零八落,有姿有态,各不相同,带着各自不同的心情。有一次,我从画面的森林中发现一棵婆娑而轻盈的小白桦树。它娇小,宁静,含蓄;那叶子稀少的树冠是薄薄的衣衫。作画时我并没有着意地刻画它。但此时,它仿佛从森林中走出来了。我忽然很想把一直藏在心里的一个少女写出来。

绘画如同文学一样,作品完成后往往与最初的想象全然不同。作品只是创作过程的结果。而这个过程却充满快感,其乐无穷。这快感包括抒发、宣泄、发现、深化与升华。

绘画比起文学有更多的变数。因为,吸水性极强的宣纸与含着或浓或淡水墨的毛笔接触时,充满了意外与偶然。它在控制之中显露光彩,在控制之外却会现出神奇。在笔锋扫过之地方,本应该浮现出一片沉睡在晨雾中的远滩,可是感觉上却像阳光下摇曳的亮闪闪的荻花,或是一抹在空中散步的闲云?有时笔中的水墨过多过浓,天下的云向下流散,压向大地山川,慢慢地将山顶峰尖黑压压地吞没。它叫我感受到,这是天空对大地惊人的爱!但在动笔之前,并无如此的想象。到底是什么,把我们曾经有过的感受唤起与激发?

是绘画的偶然性。

然而,绘画的偶然必须与我们的心灵碰撞才会转化为一种独特的画面。

绘画过程中总是充满了不断的偶然,忽而出现,忽而消失。就像我们写作中那些想象的明灭,都是一种偶然。感受这种偶然是我们的心灵。将这种偶然变为必然的,是我们敏感又敏锐的心灵。

因为我们是写作人。我们有着过于敏感的内心。我们的心还积攒着庞杂无穷的人生感受。我们无意中的记忆远远多于有意的记忆;我们深藏心中人生的积累永远大于写在稿纸上的有限的素材。但这些记忆无形地拥满心中,日积月累,重重叠叠,谁知道哪一片意外形态的水墨,会勾出一串曾经牵肠挂肚的昨天?

然而,一旦我们捕捉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偶然。绘画的工作就是抓住它不放,将它定格,然后去确定它、加强它、深化它。一句话:

艺术就是将瞬间化为永恒。

纯画家的作画对象是他人;文人(也就是写作人)作画对象主要是自己。面对自己和满足自己。写作人作画首先是一种自言自语、自我陶醉和自我感动。

因此,写作人的绘画追求精神与情感的感染力;纯画家的绘画崇尚视觉与审美的冲击力。

纯画家追求技术效果和形式感,写作人则把绘画作为一种心灵工具。

一阵急雨沙沙有声落在纸上。那是我洒落在纸上的水墨。江中的小舟很快就被这阵蒙蒙雨雾所遮翳,只有桅杆似隐似现。不能叫这雨过密过紧,吞没一切。于是,一支蘸足清水的羊毫大笔挥去,如一阵风,掀起雨幕的一角,将另一只扁舟清晰地显露出来,连那个头顶竹笠、伫立船头的艄公也看得分外真切。一种混沌中片刻的清明,昏沉里瞬息的清醒。可是,跟着我又将一阵急雨似淋漓的水墨洒落纸上,将这扁舟的船尾遮蔽起来,只留下这瞬息显现的船头与艄公。

我作画的过程就像我上边文字所叙述的过程。我追求这个过程的一切最终全都保留在画面上,并在画面上能够体验到,这就是可叙述性。

写作的叙述是线性的,过程性的,一字一句,不断加入细节,逐步深化。

这里,我的《树后边是太阳》正是这样:大雪后的山野一片洁白,绝无人迹。如果没有阳光,一定寒冽又寂寥。然而,太阳并没有隐遁,它就在树林的后边。虽然看不见它灿烂夺目的本身,但它无比强烈的光芒却穿过树干与枝桠,照射过来,巨大的树影无际无涯地展开,一下子铺满了辽阔的雪原。

于是,一种文学性质需要说明白,就是我这里所说的叙述性。它不属于诗,而属于散文。那么绘画的可叙述也就是绘画的散文化。

最能寄情寓意的是大自然的事物。

比如前边所说树枝的线条可以直接抒发情绪。

再比如,这种种情绪还可以注入流水。无论它激扬、倾泻、奔流,还是流淌、潺缓、波澜不惊,全是一时的心绪。一泻万里如同浩荡的胸襟;骤然的狂波好似突变的心境;细碎的涟漪中夹杂着多少放不下的愁思?

至于光,它能使一切事物变得充满生命感,哪怕是逆光中的炊烟,一切逆光的树叶都胜于艳丽的花。这原因,恐怕还是因为一切生命都受惠于太阳,生命的一切物质含着阳光的因子。比如我们迎着太阳闭上眼,便会发现被太阳照透的眼皮里那种血色,通红透明,其美无比。

还有秋天的事物。一年四季里,惟有秋天是写不尽也画不尽的。春之萌动与锐气,夏之蓬勃与繁华,冬之萧瑟与寂寥,其实也都包括在秋天里。秋天的前一半衔接着夏天,后一半融入冬天。它本身又是大自然最丰饶的成熟期。故此,秋的本质是矛盾又斑斓,无望与超逸,繁华而短促,伤感而自足。

写作人的心境总是百感交集的。比起单纯的情境,他们一定更喜欢惟秋天才有的萧疏的静寂,温柔的激荡,甜蜜的忧伤,以及放达又优美的苦涩。

能够把一切人生的苦楚都化为一种美的只有艺术。

在秋天里,我喜欢芦花。这种在荒滩野水中开放的花,是大自然开得最迟的野花。它银白色的花有如人老了的白发,它象征着大自然一轮生命的衰老吗?如果没有染发剂,人间一定处处皆芦花。它生在细细的苇秆的上端,在日渐寒冽的风里不停地摇曳。然而,从来没有一根芦苇荻花是被寒风吹倒吹落的!还有,在漫长的夏天里,它从不开花,任凭人们漠视它,把它只当作大自然的芸芸众生,当作水边普普通通的野草。它却不在乎人们怎么看它,一直要等到百木凋零的深秋,才喷放出那穗样的毛茸茸的花来。没有任何花朵与它争艳。不,本来它的天性就是与世无争的。它无限的轻柔,也无限的洒脱。虽然它不停在风中摇动,但每一个姿态都自在,随意,绝不矫情,也不搔首弄姿。尤其在阳光的照耀下,它那么夺目和圣洁!我敢说,没有一种花能比它更飘洒、自由、多情,以及这般极致的美!也没有一种花比它更坚韧与顽强。它从不取悦于人,也从不凋谢摧折。直到河水封冻,它依然挺立在荒野上。它最终是被寒风一点点撕碎的。

在这永无定态的花穗与飘逸自由的茎叶中,我能获得多少人生的启示与人生的共鸣?

绘画的语言是可视的。

绘画的语言有两种。一是形式的,一种技术的。中国人叫作笔墨;现代人叫作水墨。

我更看重笔墨这种语言。

笔作用于纸,无论轻重缓急;墨作用于纸,无论浓淡湿枯——都是心情使然。

笔的老辣是心灵的枯涩,墨的溶化是情感的舒展;笔的轻淡是一种怀想,墨的浓重是一种撞击。故此,再好的肌理美如果不能碰响心里事物,我也会将它拒之于画外。

文学表达含混的事物,需要准确与清晰的语言;绘画表达含混的事物,却需要同样含混的笔墨。含混是一种视觉美,也是我们常在的一种心境。它暧昧、未明、无尽、嗫嚅、富于想象。如果写作人作画,便一定会醉心般地身陷其中。

我习惯写散文时,放一些与文章同种气质的音乐做背景。

那天,我在写一只搁浅于湖边的弃船在苦苦期待着潮汐。忽然,耳边听到潮汐之声骤起。当然这是音乐之声,是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吧!我看到一排排长长的深色的潮水迎面而来。它们卷着雪白的浪花,来自天边,其速何疾!一排涌过,又一排上来,向着搁浅的小船愈来愈近。雨点般的水点溅在干枯的船板上,扬起的浪头像伸过来的透明而急切的手。音乐的旋律一层层如潮地拍打我的心。我紧张地捏着笔杆,心里激动不已,却不知该怎么写。

突然,我一推书桌,去到画室。我知道现在绘画已经是我最好的方式了。

我把白宣纸像月光一样铺在画案上,满满地刷上清水。然后,用一枝水墨大笔来回几笔,墨色神奇地洇开,顿时乌云满纸。跟着大笔落入水盂,笔中的余墨在盂中的清水里像烟一样地散开。我将一笔极淡的花青又窄又长地抹上去,让阴云之间留下一隙天空。随即另操起一支兼毫的长锋,重墨枯笔,捻动笔管,在乌云压迫下画出一排排翻滚而来的潮汐……笔中的水墨不时飞溅到桌上手背上;笔杆碰在盆子碟子上叮当有声。我已经进入绘画之中了。

待我画完这幅《久待》,面对画面,尚觉满意,但总觉还有什么东西深藏画中。沉默的图画是无法把这东西“说”出来的。我着意地去想,不觉拿起钢笔,顺手把一句话写在稿纸上:

“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就像钓者那样守着一种美丽的空望。”

跟着,我就写了下去:

“期望没有句号。”

“美好的人生是始终坚守着最初的理想。”

“真正的爱情是始终恪守着最初的誓言。”

“爱比被爱幸福。”

于是,我又返回到文学中来。

我经常往返在文学与绘画之间,然而这是一种甜蜜的往返。

2002.5.6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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