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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没有了昔日的风光。我爷爷虽然还掌管着基层一个部门,但他还背着原罪,也已经没有多大权力了,他在村里的威望也一落千丈。我爷爷那两个曾经横行乡里、耀武扬威的反革命弟弟的下场更惨。我爷爷那一代的辉煌,换来的是我父亲这一代的屈辱。地主家庭和我爷爷的原罪,让我父亲、三叔在乡亲们面前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在生产队,他们只能默默地干活,而不敢多说话。

那时候,父亲已经成为身材魁梧的男子汉,身高一米七八,相貌堂堂,穿着整洁,举止文雅。但在那个唯成分论的时代,我父亲和三叔的婚事成了很大的困难。我的大姑和小姑都先后嫁人了,可比她们都大的两个哥哥却仍然独身。

我奶奶天天念叨,她自言自语道:“唉,这叫啥世道?这革命干部的孩子连个媳妇都寻不上。”

父亲一直保持着他不爱说话的风格。除了下地干活,他就看书。我爷爷留下来好几箱子书,四书五经、水浒、三国、红楼等等都有。这些书成了父亲喂养精神的好东西。我三叔比我父亲小三岁,他很活泼,很乐观。他在省城学校的时候是学校足球队的队员,喜欢玩。回到村里他仍然喜欢玩。我三叔没有我父亲那么重的心事,不管上地干活还是下晌,打扑克、下象棋、搁方他都很在行。

我三叔的脾气也算给他带来了好运,他在劳动中与本生产队一个外姓姑娘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后来虽然遭到了姑娘家人的强烈反对,但由于那姑娘爱情坚定最终成了我的三婶。我三叔娶我三婶的时候,我奶奶又高兴又发愁。她对我爷爷说:“你看看,三小儿娶媳妇了,二小儿还没说下。常言说大麦比小麦先熟,咱家是小麦先熟了。”

我爷爷说:“别急,回头我给单位的几个伙计说说,给二小儿说个。”

我奶奶说:“你可得当回事,二小儿都二十五了,过了岗才不好寻哩。”

我爷爷说:“你放心吧,我李大名的儿子还能打光棍?”

我奶奶一撇嘴,说:“别吹了,谁嫁到地主家庭都怕受连累。”

我爷爷脸上的笑容凝固在那里。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他已经对地主这两个字产生条件反射,一传到他耳朵里他的心就战栗。

我爷爷像发了疯一样对我奶奶吼道:“以后你少给我提家庭出身……”

后来,我爷爷一个同事把他村里一个姑娘给我父亲说了,也是成分高,富农,比父亲小两岁,长相不算差。人家姑娘愿意,父亲更没啥说的,这就成了。这就是后来的我母亲。

后来听我奶奶说,我母亲当初愿意嫁给我父亲,也是出于无奈。我母亲她爹也就是我姥爷,那年被生产队的太平车碾死了,家里困难,我爷爷给她家拿了一百块钱,这婚事就成了。

父亲娶了母亲,第二年就有了我。我一点也不随父亲,从小就很聪明,十个月会学话叫娘叫爹,刚一岁就会走路。我奶奶总说我:“玉成比你爹精犀,好好学习,将来当个官。”

我很小的时候就对奶奶的话很赞同,每次都操着脆脆的声音回答她:“当个官,当个大官。”

奶奶听了我的话每次都激动地把我抱在怀里。

05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与母亲年轻时候很搁不着,他们老是吵架和打架。我知道我父亲被爷爷称作带把锅饼的巴掌的厉害。那巴掌在我母亲的脸上无数次留下痕迹,还无数次光顾过我和我的两个弟弟的身体。

很多时候,父亲与母亲的战争都是因为物质。

小时候,我是个让大人很不省心的角色。我喜欢把地里的玉米穗红薯毛豆偷回家里,我母亲会把这些东西弄熟了让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饱餐一顿。我父亲却不答应,他像队长一样批评母亲。很多时候母亲是不吭声的,有时候忍不住会顶撞父亲一句:“孩子们不是吃不饱嘛,吃一点算啥。”

父亲会大发雷霆,把母亲骂个狗血喷头。母亲如果忍住不顶撞他,父亲慢慢就会平息下来。如果有一点顶撞,哪怕是一个不满的表情,战争立即就会升级,父亲的带把锅饼会毫不犹豫地出击。这时候也有两种情况,母亲挨了打不动,父亲也不会打第二下,慢慢也会平息。母亲要是一反抗,大喊大叫了,出口骂人了,或是动手还击了,战争会进一步升级。父亲的带把锅饼会快速舞动,从母亲的脸上头上身上扫过。母亲则会大哭大叫大骂,也会舞动她的双手乱抓乱挠,但杀伤力很低,最多就是在父亲脸上手上留下几道血印。母亲还击的结果是换来更惨重的殴打。他们战斗的高潮时候,是父亲把母亲摁倒屁股坐头一阵猛打。而他们每次的战争都是母亲挑起最后以母亲失败而告终。

还有一点,父亲决不会选择我奶奶在家的时候与我母亲干架。只要我奶奶在家,不管母亲说啥,父亲都会暂时忍忍。但父亲一点也不怕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在场。他们打架的时候,我小的时候是哭,后来稍大一点就观望,但从来没有试图介入他们的战争中,哪怕是拉拉劝劝。我的二弟玉龙是个勇敢的孩子,他曾经在父亲打母亲的时候用菜刀砍过父亲的屁股,后果是父亲把菜刀夺过来给了他后脑勺一带把锅饼, 玉龙一头栽在地上弄了个狗啃泥。从那以后玉龙再也不敢加入父亲和母亲的战斗了。我的大妹妹玉凤五六岁的时候,对父母的战争一点都不害怕。只要她看见父亲打母亲,都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拽住父亲的胳膊,不停地哭喊:“爸爸,别打妈妈,爸爸,别打妈妈……”

父亲曾经给过玉凤带把锅饼,但玉凤一点都不在乎,照样扑上去拽住父亲的胳膊不放。玉凤这样坚持了两次,父亲就对她刮目相看了。可以说,玉凤可以扑灭父母的战争。

我的童年始终笼罩在父亲的阴影之中,他很少有心情好的时候。我的任何一个小小的错误都回换来父亲的武力镇压。五年小学,我最怕老师说:“李玉成,回家把家长叫来。”其实我在学校从来没有犯过原则性错误,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老师就是不喜欢我,总是揪住我一点小事不放。可我越是怕犯错误越犯错误,总是不知不觉惹出麻烦。

一次,过完春节开学头一天上午,我棉袄口袋里装了一个指头一样粗的大雷炮,那是过年父亲花五毛钱给我和弟弟买的一捆五十个大雷炮中的最后一个,我装到口袋里准备拿到学校点放炫耀一下。可到了学校我把它忘了。到了第三节班主任陈老师上课,我突然想起了口袋里的大雷炮,就掏出来在我的同桌瘦猴眼前晃了晃,我的意思是放学了把它点了。瘦猴是个少奸巨猾的家伙,经常出点孬点子祸害班里,他见我拿着大雷炮晃来晃去,就悄悄擦着一根火柴,然后突然拿着火柴向我手里的大雷炮伸去。我一愣,拿着大雷炮的手僵在那里,眼看着火苗把大雷炮的捻子点燃。我心惊肉跳,急忙把大雷炮塞到口袋里捂住,我想这样大雷炮的声音会小一些。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错误的,那大雷炮在我的口袋里不光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还把我的棉袄口袋处炸开了一朵碗口大的白花,我的手也被震得木麻。

寂静的教室里正飘荡着陈老师委婉动听的女中音,同学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陈老师讲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大雷炮的声音无疑是晴天霹雳,刹那间教室里像发生了地震。我和瘦猴都愣在那里,陈老师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手中的书落在地上,很多女同学发出了带哭腔的尖叫,大多数男同学先是身子抖动了一下,接着是坏坏的怪笑。

陈老师的脸色像白布一样失去红润,她的女中音变成了女高音,平缓的声音中增添了颤动,她指着我棉袄上的那朵花说:“你,你,你你你你想干啥?”

我把那朵花压下去,试图抹掉大雷炮留下的痕迹。我站起来说:“不,不,不是我……”

陈老师更愤怒,她吼道:“还说不是你,你的口袋里还会是别人?”

瘦猴在我的腿上抓了一把,我知道他是不让我出卖他,可我是个诚实的孩子,再说了我把他供出来会减轻我的罪责。我对瘦猴置之不理,对老师说:“大雷炮是我的,是瘦猴,就是李卫兵点着的。”

“放学了到我办公室,下午把家长叫来。”

陈老师的批评对我不疼不痒,但回到家父亲的惩罚让我不寒而栗。他的带把锅饼的威力自不必说,关键是他还会用其他非武力的手段收拾我,比如不让吃饭,罚跪顶砖,站院子等等,他收拾我的办法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放学回到家,正在我考虑怎么给父亲说会减轻惩罚的时候,父亲看到了我棉袄上的花朵。他黑着脸问我:“说,王八羔子,这是咋回事?”

我低着头,快速运转着脑细胞,想把这事说得轻描淡写一点,我支支吾吾地说:“是瘦猴点大雷炮……”

“啪”的一声,父亲的带把锅饼落在了我后脑勺,我后脑勺一麻,一头栽在地上,嘴磕在了地上。我的嘴像被砍了一刀,疼痛难忍,接着嘴里有一股血腥的咸味,还有很多的液体涌出。我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地上是一摊鲜红的唾沫,还有两颗门牙,在灿烂的阳光下那血红非常醒目,两颗门牙闪着光,像两个金豆子。一只母鸡跑过来啄血红的唾沫,顺手牵羊吃掉了两颗门牙。

我用手抹了一下嘴,又吐了一口,我没有哭。我歪着头,眯着眼睛看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仇恨与不屑。父亲举着他的巴掌愣在那里,他的眼神中好像有了一丝慌乱。

母亲赶紧把我拉到身边,一边看我的嘴一边不满地对父亲说:“看你,下手恁重,牙都磕掉了,嘴唇都肿了。”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闷闷地说:“你看他费力的,把炮放棉袄里点,这不是成心把袄弄烂?”

我咬咬牙,嘴里一阵疼痛,再次歪着头,眯着眼睛看着父亲,父亲眼里又晃过一丝慌乱。他说:“你干啥?不服气?打你不对?”

我再次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说:“李万庆,你打死我吧!”

父亲被我的勇敢吓住了,他没有再打我,而是双手抱头蹲在院子里沉默了。那天中午我和父亲都没有吃饭。

我那次挨打不久,父亲搬来了他的第一个王国,那是一九七五年春。

06

一天我中午放学回家,看见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齐全的木匠工具,锯子,刨子,斧子,凿子,墨斗,还有一大堆木头。仲春的太阳已经有点毒,院子里的大椿树下的荫地儿有点花。父亲满头大汗,一会看看小桌子上的《中国养蜂手册》,一会劲头十足地又锯又刨又凿,一会乒乒乓乓敲个不停,还真像个木匠。我站在一边好奇地看了好大一会,父亲一直埋头苦干,没有发现我。

“爹。”我大声叫了他一句。

“王八羔子,吓我一跳。”

“爹,你还会做木匠活呀?这是做啥呀?”

“快去吃饭吧,你不懂,别在这碍事。”

父亲抹了一把汗,继续做他的木匠活。我把书包挂在堂屋,跑到厨屋问母亲:“娘,我爹在做啥哩?”

母亲左手拉着风箱,右手往锅灶里填柴火,呼嗒呼嗒的风箱声把我的声音压得没了踪影。我推了推母亲,说:“娘,我来烧锅吧。”

母亲站起来,把烧火的位置让给我。

“娘,我爹做啥哩?恁起劲。”

“做啥,能做啥?还不是做蜜蜂箱,对了,他还说要做个摇蜜机。停几天槐花一开,就能摇蜜了。”

“做恁多蜜蜂箱干啥哩?咱家不就一箱蜜蜂吗?”

“你爹说要给它们分家,很快就能变成十几箱。”

“十几箱蜜蜂还不把咱家占领了?它再扎我咋办?”

“你爹说了,只要不惹它它不蛰人。再说了,能有十几箱蜜蜂,那该能摇多少蜜呀。”

“娘,摇了蜜我就先吃一碗,人家都说蜜甜蜜甜。娘,你说这蜜蜂屎咋就恁甜?”

“啥东西就是啥东西,你要是屙的屎甜就值钱了。”

“我要是吃了蜜说不定就能屙甜屎,嘿嘿。”

“别涮了,去叫你爹吃饭。”

我从厨屋跑出来,看父亲还在起劲地干个不停。我大声说:“爹,吃饭了。”

“知道了。”

这时候我很关心什么时候能吃上蜜,就把对父亲的仇恨忘到了九霄云外,跑到父亲跟前,讨好地说:“爹,你真能干。”

父亲对我的表扬很受用,他笑笑说:“你爹一直都很能干。”

“爹,啥时候就能摇蜜了?到时候可得叫我先吃一碗。”

“快了快了,槐花马上就开了。要不是油菜花开时候天不好,这时候就吃上油菜花蜜了。不过听说槐花蜜味道最好。”

“那得叫我吃。”

我二弟玉龙和妹妹玉凤也跑过来,争着说:“爹,也得叫我吃。”

父亲挥挥手说:“叫吃,叫你们吃饱。”

我和弟弟妹妹们欢呼起来,“要吃蜜了,要吃蜜了。”

三岁的小弟弟玉国被奶奶扯着手从外边回来,他对我们所说的蜜还一知半解,但他听出来是吃的东西了,他像喝醉酒一样摇晃着跑到父亲面前,大声说:“蜜,吃,国……”

父亲抱起玉国,说:“吃蜜,叫国国吃蜜,谁都不叫吃也得叫国国吃。”

我开始惦记槐花。每天早起,我挎着书包上学的时候,都会看看院子里的槐树,看着那花骨朵几乎不长,我恨不得把它们一个个掰开,好让父亲的蜜蜂飞过来采蜜。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多次爬到树上去看槐花,还因为在学校爬树被陈老师批评。

“你这个李玉成,咋就这么费力?上树摔着你咋办?”

“陈老师,我看看槐花开了吗,要是开了俺家的蜜蜂就能采蜜了。”

“站到地上还看不见?非得上去。”

“我怕看不清。陈老师,这槐花咋就开这么慢?快点开吧,开了俺家摇了蜜,我给你端来一碗。蜜可是真甜啊。”

“嗯,都说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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