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野握着师父的手一抖,果然,还是因为自己啊···
崔秀才从齐野六岁的时候收了这个学生,至今已经有十年。
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对齐野的照付虽说不像齐征那般无微不至,也不像貂罴那样粗犷豪迈,可是君子立身,润物无声!
他的所知所学,毫无保留,倾囊相授!话虽不多,但句句都是道理。不落窠臼,意不迂腐,可以说对于齐野的性格脾气是影响最大的一位。
也正是这十年间,这位从来都没有和齐野提过自己姓名的即墨先生,英年白首,憔悴的好似五六十岁的老人。
齐野知道自己的师父有心事,却从来都没有和自己提过。
是自己的过错啊···
他这十年未有一日懈怠,如今看似得偿所愿,却也忽略了多少人情世故。
有多少理应自己做的更周全的事情,未尽心力!
为了功名,为了体面,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反而冷了周遭的故人···
他几乎没有同龄的朋友···
除了少数几人以外,和乡梓邻里都是无甚亲情···
齐征知道,但总觉对自己儿子不住,不敢说。
崔秀才知道,可他本来也是凉薄之人,不屑说、
貂猎户更知道,虎不食子,舐犊情深的道理他每日都亲手体会···不想说。
“恩师这是何意啊?恩师对学生谆谆教诲,没有恩师,哪有我齐野今日?!”
崔秀才虚弱的摆了摆手,“印棠,你可知为师为何不在考那举子?···”
齐野猛地一愣,自家师父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这一茬,自己也从来都没有敢问,怎么今天忽然旧事重提了?
难不成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不成?
“为师姓崔,单名一个戊字。想当年,为师十年寒窗苦读,自负才学不输天下士子!想来秋闱中举不过易如反掌···
谁想到放榜之时,却未瞧见自己名字···
崔家是荆襄大族,而我不过旁门庶出,料想一切自是被主家安排好了的···”
齐野听的糊涂,可想来必然有诸多隐情。
“那一科,我本家嫡出的表哥贵为襄阳解元···”
齐野还是糊涂,却只能附和着,“崔家不愧是荆襄名门···”
“呵呵!···咳咳···”崔戊摇头笑了笑,可能是牵动了脏腑,又是一阵咳嗽。他瞄了齐野一眼,看到自己的学生面色如常,“我那本家哥哥,叫崔戍···”
齐野瞪大了眼睛,莫非···
崔秀才点了点啊头,“荆襄大族···,不过是蝇营狗苟的人多了些罢了···
主家之所以是主家,便要在所有事情上,压过旁支一筹。我虽有解元之才,可他们又怎会给我机会以下犯上呢?
索性是大族,操作这件事,也不过就是添一笔的功夫罢了···”
崔秀才满脸苦涩的将这些话说完,听得齐野背上尽是冷汗。
“那恩师为何不继续科考?崔戍的名字用过便用过了,师父还是有机会的啊?”
“崔戍用过了,还有崔戌···再三年,便可以有崔成,不行,还有崔戎···在大家族中,我这等身份低贱人,不过就是被那些蠹虫吸附的美味血肉而已!莫说三年,六年,便是三十年,六十年,也不过是为他崔家多造些举子老爷而已···
所以我借游学之名,来到这青阳驿结庐,终生不仕。虽说断了自己的科举,也终归没有随了崔家的心愿···”
齐野从未真正了解过南唐的世家大族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做派,可今日听恩师这么一说才晓得其中利害!
更是明白了为何恩师会吐血晕厥,原来是看到自己的学生走了自己的老路,想起了往事,怒火攻心···
“我也是从县学听到的消息,你虽是童试中最出彩的那一个,可案首之名,早就内定好了。
我原以为崔家冒名顶替,已是胆大包天,可好歹有迹可循。不成想他们如今居然敢凭空捏造!便不怕天下悠悠之口!”
齐野看到恩师激动,赶忙替老师抚了抚背。
“恩师,发榜那日我没有作声,便是因为不通那其中关节,不敢造次。而且虽然不是案首,但好歹也入了廪生。我无门无户,根本与他们斗不得!可想来前面安排再多人,学生也不会在乡试落了榜去!
只要丹桂飘香时,乙榜之上有了学生的名字,便是末席,也终归有了选官之便。”
既然知道了科举舞弊不是什么新鲜事,齐野也就放宽了心。既然秀才案首自己都没能拿到,那原本连中三元,光耀门楣的春秋大梦也该醒了。他出身寒门,在权贵眼中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人物!眼下看,只要能过了乡试,就烧高香了···
崔秀才听了自己学生的话,沉默半晌,点头复摇头。只能牵着齐野的手,好生劝慰。
“你能如此宽心,不做意气之争,为师很欣慰。你终是要做大事的人,可为师就怕你真才实学,遭人嫉恨,在乡试上设计拿捏你啊!”
“谁敢动我的豹儿!老子活劈了他!”
貂罴手里提着个小包袱,几步就走到床边,“刚想叫门,听到秀才公的话一时没忍住就进来了!我家豹儿虽然不成器,可庐阳郡又有几个能在他手上讨了便宜的,我心中自然有数!到时候过些时日乡试的时候,对战之时一个一个给我打将下去便是,看他们谁敢造次!”
貂猎户将手上的包袱拍在桌上,“这是给秀才公带的些许补品,都是我亲手捕猎采摘的好货。”
这时,貂黄氏才领着小秀儿缓步进门,见了礼。
齐野起身,见过了自己这莽撞师父。虽然是气话,可分明也能听出来这粗人心里是真急了,怕自己的爱徒受了委屈,没了办法,才吵吵嚷嚷起来。
“你这憨货,这话可切莫叫外人听了去,到时候给印棠小鞋穿,你我这当师父的人,可就难辞其咎了···”
崔戊颤抖着点了点貂罴,脸上却终究是有了些笑容。自己这个学生,有人真心照付,可比什么都来的实在。
如果他之今日,如同己之昨日一般,身处那囹圄之中,周围皆是恶人环伺,那才叫艰难呢···
貂罴听完,只是坐在一旁生闷气,暗自嘟囔着都该杀什么的···貂黄氏看到自家丈夫这般,也知道他是心疼自己孩儿,可如今这一屋子的人,便是想破了天去,又能有什么法子?
“秀才公,今日来,有两件事。一是探望,你我两家关系匪浅,同为野儿的师父,我们理应前来。这第二件事,是为我家秀儿所求,如今秀儿大了,我家虽是乡野猎户,可终究还是想要闺女以后有个好出处,想着您能教出野儿如此出色的徒弟,便教秀儿读些书来才好。之前野儿倒是教她识过一些字,读过两句诗,可终究是不成体系···
不知秀才公,意下如何?”
貂黄氏此言一出,貂猎户就是一个瞪眼,这事儿怎么没和我说过啊?
崔秀才倒是玲珑心,笑着点头,“说什么读书识字,印棠肚子里的墨水给孩童开蒙还不是绰绰有余···想来是你夫妇二人看我这病秀才整日无人照料,想让这小丫头过来给我养老送终的吧···
也好,姑娘家读书识字,通情达理,是如何都不嫌多的。倘若印棠中举,估计明年春闱也是要参加的,到时候放到哪里为官还说不定。我这院中冷清下来啊,倒也不习惯了···
你们既然有心,我瞧着秀儿这丫头也喜欢,便认作了自家姑娘也好!我名下还有一间铺子,二十亩薄田,到时候一并做了秀儿的嫁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