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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来干啥?”她恼怒地问。

在她面前,放一个装着衣裤的筛子,那些衣裤一看就是她丈夫留下的,她在为丈夫钉扣子!丈夫起水的时候,衣服裤子都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就少了两枚钮扣,肚皮露出来,白得碜人。这让张从素心酸,每过些天,她就要把丈夫留下的衣裤拿出来钉一钉,扣子上的线,已重重叠叠。

王尧像被冰了一下,把眼睛移开。

“我是想问问,”稳定住情绪后,他说,“今天晚上,你是不是打算请几桌客人?”

“不,我不请客。”

张从素三刨两下把筛子收进里屋,又出来扫地。

王尧默默无言地站在门口,站了足足五分钟,说:“从素,你花在遇春身上的一切费用,都由我承担。你别担心钱的事。”

张从素停下手,嗤了一声:“谢谢你啦王村长,我不是担心钱的事。我是没脸。我自己男人是怎么死的都弄不清,哪有脸在他烧生期的时候请客呀。我连坟也不去上。”

王尧脸上的肌肉跳动起来,越跳越快,止也止不住的样子。她是什么意思?她男人是怎么死的,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王尧本想解释,也就是把尸检报告给她重述一遍,但他没这样做。他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沓钱,事先用报纸包好的,递到张从素面前。

“管你请不请客,”他说,“礼我还是要送。”

张从素没接,说兴国已经送过了。

王尧龇了龇牙,“兴国来过了?啥时候来的?”

“今天清早。天还没亮明白。”

“唔。”王尧说。他的心里很痛。是那种掺杂着嫉妒的疼痛。儿子依然在跑快艇——沉水的快艇已经报废,王尧要给兴国重买一艘,但兴国不要他的钱,自己去买了——极少回家,万不得已来一趟家,也是三言两语把话说完,立即走人;这不是回家,只是从家路过。眼下他已有将近两个月没进过家门了,即便不做生意,也是要么在回龙镇喝酒,要么在县城里闲荡。王尧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出,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古怪的羞耻感。儿子根本就不想见他。可是王尧想见儿子。他承认,近来他对儿子有了某种依恋之情。四十多岁的人,说不上老,可这种依恋却非常强烈。让王尧伤心的是,儿子今天清早回了村子,还给张从素送了礼金,却跟父母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又消失了。

他把钱揣进兜里,啥话没说,从张从素的家门口走开。

看样子他是沿着杂草丛生的土路回家去了,其实没有,他走了二十多米远,就被一排杨树林遮住,当他确信张从素看不见,就向左一拐,上了山。张从素不去给向遇春上坟,他王尧不能不去。他跟向遇春成为好兄弟的时候,张从素还不认识向遇春。

向遇春埋在后山一坡塄坎底下,还有好长一段路。王尧低着头,走得相当慢,力图让脚步跟心情一样庄严。阳光从枝柯的缝隙间飘落下来,被风摇动,在路面上跳来跳去。

王尧只顾低头走路,当他突然发现面前出现一双脚的时候,吓得朝后一退,差点在石骨子坡地上滑倒。他稳住身体,才望见姜小碧背着一花篮猪草站在上方。

“王村长哪儿去?”姜小碧笑着问。

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笑起来相当迷人,眼睛弯弯的,嘴唇微微翕开,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下地干活,她都戴着花头巾,故意让一绺头发从头巾里漏下来。

可是王尧恨她。当初,他的确对她说过几句骚情的话,他觉得自己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想得太多,可是她主动套上来了,腮帮绯红,眼里漾着春情,细声道:“王村长,你可不要嘴巴梆硬屁股老松哟!”他王尧就是听了这句话才去睡她的。每一次去,她都又乐又疯,哪知道她男人回来,她竟然在男人面前哭哭啼啼地诉说自己遭了屈辱呢!自从她男人拿着弯刀来吓唬王尧之后,王尧再没去过她那里。尽管有向遇春为他撑腰,可王尧觉得不值。王尧甚至觉得,他后来之所以跟向遇春闹得那么僵,这个女人是有责任的!难道不是吗,在知味轩喝酒的那天,话题不就是从姜小碧身上开始的吗?

这时候,他厌烦地盯了姜小碧一眼,说:“上山去。”

姜小碧说:“今天是向遇春的生期吧,你是不是去给他上坟?”

向遇春上四十岁过后,就开始办生日宴,因此村里人都能记住。村里只要谁办过一次生日宴,大家就都记住了那日期,以便下年来临的时候,好去送礼。

王尧装着没听见。他不想回答她,也没有义务回答她,于是快走两步,从姜小碧身边挤了过去。

向遇春的祖坟刚好在一口井眼上,早就被开采队占了,因此这坡塄坎底下就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虽然埋下的只是小小的骨灰盒,坟包还是垒得相当高大。坟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株草。

王尧在坟前坐下来。太阳很暖和,地气却凉,风也凉。王尧身上的凉气很快从屁股底下升上来,蠕动到了他的心。他把烟摸出来,像曾经做过的那样,首先为向遇春点燃一支,规规矩矩地把烟嘴一方朝向坟前。他相信这样向遇春就真的能够把烟吸进去,并且能够跟他交谈。以往,他兄弟俩说话的时候,都是这么把烟点着了才开口,而且几乎每次都是王尧先开口。今天照样如此。

他说:“遇春哪,你把我折磨得好苦哇!”

山风吹过,把向遇春的坟土吹得白了一下。

王尧的脾气变坏了。他脾气坏了只有他老婆郑秀知道,因为他只把坏脾气撒在家里。在外面,他依旧风风火火,依旧跟人说笑打趣,迈进家门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骂郑秀,还打。这在以前极少发生。王尧就像大多数变了心却不想改变婚姻现状的丈夫一样,对妻子是体贴入微的,他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让妻子感觉到丈夫虽然跟别的女人扯不清,但并非不把她放在心上,丈夫最爱的人还是自己,从而也就原谅了丈夫的风流。王尧是这么做的,郑秀也是按他的预期回报他的,打骂的事,真是难得一见。

可而今,这事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

骂也好,打也好,郑秀都能忍;郑秀所不能忍的,是王尧骂她的话,还有打她的方式。

王尧说:“蠢婆娘!”

这是王尧骂的话吗?王尧一直都觉得郑秀聪明,因为郑秀很理解他。郑秀长一颗小小的脑袋,王尧常说:“长小脑袋瓜的人最聪明。”他甚至当着袁镇长和李队长的面也表扬过她。有一回袁镇长来村里检查工作,在他家吃饭,顺便也把开采队的李队长请来了,郑秀杀兔子的时候,究竟怎么个杀法兔肉才鲜嫩可口,王尧跟郑秀争论起来,没争几句,王尧就嘿嘿嘿笑,对袁镇长和李队长说:“我这人没别的福份,结个婆娘脑瓜活套还真是福份。”他已经连任三届村长,自当上村长过后,就没干过家务活,关于兔子的杀法和兔肉的做法,远不如老婆精通,之所以跟老婆争论,就是想引出那句话。他以老婆的聪明而自豪,啥时候说过她蠢?

这不是他骂的话,而是向遇春骂的话!向遇春骂张从素就是这么骂的。

王尧并非没打过郑秀,但仅有一次,而且是五年前的事情,五年前的某天中午,他在郑秀的背上擂了一拳,这一拳让他后悔了很长时间。现在他干干净净忘记了后悔的滋味儿,经常出手,且出手很奇:开始两天是扇耳光,后来就不扇耳光了,而是把郑秀往地上一推,一脚踩住她的头发。

这也不是他的打法,而是向遇春的打法!向遇春打张从素就是这么打的。

有一天,郑秀挨了打,一边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头发,一边哭诉:

“你究竟是向遇春还是王尧,我不认识了哇……我不认识自己的男人了哇……”

王尧悚然一惊。那时候,他分明感觉到,死去了的向遇春,还在他身上活着!他生活的意义,就是帮助向遇春延长本不该那么早就结束的寿命。他就像刚从冰窟窿里出来,嘴皮发乌,牙齿打颤,身子一耸,扑到郑秀面前。郑秀以为又要打她,朝旁边躲。

但王尧没有打她,王尧跪在地上,请求原谅。

郑秀去扶他。王尧疲惫得像没长骨头,郑秀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拖到床边,让他躺下,自己再搭张矮凳坐到床前去,流着泪说:“我知道你不想打我,更不想踩我的头发,你是犯病了……我问你,你这样被向遇春鬼魂附身,是不是心里还窝着你跟他的那件事?”

王尧慢慢把脸转过来,盯住郑秀的眼睛。

“我早就想问你,我是怕你……”

“你怕我啥?”王尧的眼珠像两粒火球。

郑秀嗫嚅不言。

“你是怕我……有压力?”

郑秀用袖口拭了泪,怜悯地望着丈夫。她就是害怕丈夫压力太大。故事已经发生,流言早就存在。那些流言,王尧本人听不见,郑秀却是知道的。向遇春被市里来的潜水员湿淋淋地拖上岸的时候,张从素往丈夫的尸体上扑,但公安守着,不让她靠近,她就扑在河滩上哭喊:“你个冤死鬼呀,我那天为啥不跟着上船啦,我跟着上船你就不会这么死呀……”向遇春的尸体并没漂多远,差不多也就是在王尧背他上船的那段河上被截获住,当时许多村里人都跑去围观(王尧被扣着,但郑秀和王兴国都在现场),除了不醒事的孩子,谁都懂得张从素哭诉的内容。

论水性,向遇春比王尧好得多,而且船跟礁石是迎面相撞,王尧坐在驾驶台,向遇春坐在后面,要撞也应该是王尧撞得更狠,他怎么就只受了轻伤,向遇春却死了?再说人不会那么撞一下就马上死去,向遇春的肚子里怎么连一口水也没进?法医说他是入水的那一下就呛破了肺膜,鬼才相信。沉船入水,都有个过程,又不是猛然扎下去,不会呛破肺膜的,住在河边的人,这一点常识还有。张从素不认为向遇春死在菠萝槌下,而是以为王尧把他弄上船后,再给了他致命一击,随后制造了撞船沉水的假相,但村里人不这么看,他们觉得,向遇春在上船之前,就已经死了,王尧说他在船上还跟向遇春说了话,说的只能是鬼话!而且王尧也不想想,既然你跟向遇春说了话,证明向遇春的伤情不是那么危险,你把船开那么快干什么?

“是不是村里有人在怀疑我?”王尧鼓足勇气,这样问。

“是,”郑秀老实承认,“王盛还跟人说,他当时不愿意把向遇春往船上抬,是因为他早就看出向遇春无救了,他说他离开石碾的时候,向遇春基本上就是个死人了。”

王尧坐起来,坐得那么猛,像他是台机器,有人摁了一下按钮,他就折叠过来了。他终于明白了村里人听他解释的时候,眼睛为什么都贼亮贼亮的,都只管唔唔地应,却从不正面发表意见;明白了像王盛那样的家伙为什么敢于睁眼说瞎话,还要站在背后直勾勾地窥望他;也明白了向遇春生期那天,张从素为什么说“自己男人是怎么死的都弄不清”。

“既然这样,他们为啥不去告我?”

郑秀一巴掌捂住他的嘴:“我的先人呢,你就不能小声些?你想想,谁会去告你?张从素知道自己告不动你,即便告得动,她还不一定告呢!张从素都不告,谁还去多事?跟自己屁不相干,谁愿意去惹那个麻烦?何况向遇春那人,你数数,这村子里,包括开采队在内,你数得出几个人不恨他?要说对他好,还真只有你,他在生的时候,你啥时候亏待过他?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他那样死,也是他自找的。你就别担那份心,好好生生过你的日子吧!”

王尧痴坐不语,像傻过去了。

那天夜里,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候,郑秀等王尧睡熟后(很长时间以来,他难得这样熟睡过),偷偷摸摸爬起来,到向遇春的坟前烧了纸,祈愿他的灵魂安息,别再来缠她的丈夫。她拿不准向遇春是否听她的,此前她到向遇春的坟前来祈求过许多次,向遇春都没理睬她。

但这回向遇春理睬她了,果真不再来缠王尧,王尧也没再犯病。

对村里人的愤怒,暂时压下了王尧内心的恐惧。

他已经不怕村里人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就用不着怕!他只是感到愤怒,觉得这几个月来,自己像个认认真真演戏的小丑,自以为演得那么动情,谁知观众早就看穿了他的底戏。这几个月他在村里处理事务,以前他不敢去回想,现在敢于去回想了。回想起来就觉得耻辱。那些家伙就像当初向遇春掌握了他的秘密一样,都想捏住他的脖子!王盛把土坑说成水井,还不算最过分的,有的人,竟然把自家的病牛拉到山上去,趁开采队放炮的时候把牛推下悬崖,然后说是炮声把牛吓倒的,声泪俱下义愤填膺地要求赔偿,说那是我家上好的耕牛啊,耕牛是农民的半个粮仓啊,你得要赔我半个粮仓!还有的人,把自家的狗打死吃掉了,硬说是开采队的人偷去吃掉的!遇到这种事,王尧怎么去跟开采队交涉?既然委托你处理纠纷,你总得把事情做得像个样子。许多时候,王尧都是自掏腰包,息事宁人。

现在他不愿意这样做了。他说:“怎么,又来那一套?”

单是这样的话,王尧也是很久没有说过。他把这话说得很柔软,但绵里藏刀。他不再担心有人提出过分的要求,而是巴望着有人提出来。因为他在寻找机会,发泄他的愤怒。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村西刘麻子借故开采队运土的卡车从他菜地上面路过时,往他菜地旁边的蓄粪池里洒了些土,就要求赔偿;说实话,他也不是真要赔偿,只是王尧和另外七八个人在他院坝里拉闲话,他笑嘻嘻地顺便说说而已。但王尧却当了真。他分明知道刘麻子是说着玩的,可他偏要当真。

他说:“老刘,你要求赔多少钱?”

刘麻子正用竹烟筒抽旱烟,此时把一大泡唾液吐出来,依旧笑嘻嘻地说:“王村长说多少就是多少。”

“赔你一万你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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