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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这一年气温偏低,京都的樱花开放得晚了一些,人们扳着指头张望了几次,枝头上依然不见动静,就在大家将要失去耐性了,所有的花朵却像约好了似的在一夜间绽放开来,弄得人们措手不及,应接不暇。

关于去哪里看樱花,三个人还是像往年一样争论了一番,结果也和往年一样,两位男士最终让步,听从了女士的安排。円山公园和平安神宫被扔在一边,踏上去岚山的电车时,高桥幸子的心里有一丝小小的得意,也有一丝温暖的满足。她知道哥哥一郎和谷田茂都有意迁就自己,她喜欢这种被人宠着的感觉。幸子今年十九岁,刚从京都女子高中毕业,举手投足间还是一副学生做派。她没有穿和服,而是选择了一件中式的淡蓝色旗袍,看上去像一个中国女子。距离岚山还有一站路,幸子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甜丝丝的花香味,或许人们尚未察觉樱花已在一夜间绽放,来看樱花的人并不多,电车里很多座位都空着。但幸子却不愿坐,她站在车窗旁,看着外面闪过的景物嘴里轻声哼唱着民谣《樱花》:

樱花呀,樱花呀,

暮春三月天空里,

万里无云多明净,

如同彩霞如白云,

芬芳扑鼻多美丽。

快来呀,快来呀!

同去看樱花。

她的歌声越来越低,直到最后消失在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里,不知为什么,每次唱起这首歌时,幸子的心里都会有一种淡淡的忧伤,仿佛歌里唱的不是观赏樱花,而是给飘落的樱花送行。在她身后不远处,高桥一郎和谷田茂坐在座位上正热烈交谈,他们都是京都大学建筑系二年级的学生,也是一对相交莫逆的好朋友。谷田茂生着一副刻板的面孔,平时不苟言笑,他晃动着紧握的拳头,慷慨激昂地宣布他已经报名参加了关东军,很快就要出征中国了。

他说:“作为好朋友,我请求一郎君一起入伍,共同为天皇效命。”

高桥一郎是个举止儒雅的年轻人,他和妹妹幸子一样,从小受汉学家父亲熏陶,对中国和中国文化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他总觉得关东军出兵中国东北是一个极为荒唐的决定,但他知道这样的话不能说出来,他微微鞠躬说:“对不起,谷田君,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中国,我还是打算继续读书。”

谷田茂说:“很遗憾不能和高桥君并肩作战,不过,你学有所成后,应该会对大日本帝国有更大的贡献。”

三个人走出岚山车站后,迎面撞上一支游行队伍,一大群头上系着国旗的年轻人,挥舞手臂高喊口号。三个人站到街边,等候队伍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幸子疑惑地看着那些情绪激动的同龄人,心里纳闷儿他们为什么会成群结队涌到大街上。听到那些人喊的“征服支那”、“圣战万岁”的口号后,幸子越发疑惑起来,忍不住问身边的高桥一郎。

“哥哥,他们为什么要喊那样的口号?”

幸子用的是中文,为了练习汉语,平时她和哥哥交流都使用中文。

高桥一郎紧张地看她一眼,把手指比在嘴上,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他知道在这些人面前说这种话是不合适的。幸子却不想听从命令,反而发起任性的小姐脾气,她提高了声音又问:“哥哥,请你告诉我,他们凭什么对中国那样不友好?”

这次高桥幸子用的是日语。高桥一郎和谷田茂几乎同时转过头,目光中充满紧张地看着她。一郎发觉游行队伍里有几个人正向他们张望,他知道这些话如果被人听到,妹妹就会惹上麻烦。他抓住妹妹的胳膊,想赶快带她离开。幸子却不想走,她执拗地一扭身子,甩开哥哥的手,她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敌视中国,在她心中中国是个神奇的国度,有着悠久的历史和高深的文化,她常常梦想有一天能站在中国的土地上做一些有益于中国的事情。幸子的脸涨得通红,把自己的问题又问了第三遍,这次声音更大。

高桥一郎似乎看到了妹妹声音行走的路线,他看着幸子的喊声像一枚炮弹一样从嘴里飞出去,划出一段三米左右的弧线后,炸响在游行的队伍里。一个穿学生装留小胡子的示威者扭过头,愤怒地冲幸子扬起拳头,质问她是不是日本人?另外两个人从队伍里跑出来,直接向幸子冲过来。高桥一郎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拉起妹妹向人丛外面挤。谷田茂从他们身后站出来,挡住那两位虎视眈眈的讨伐者。一郎和幸子跑出几步时,听到谷田茂用低沉的声音向众人解释一切都只是误会,但那些人显然不相信他的话,喝令他让开路。谷田茂没有答话,身后随即响起一片打斗声和追赶的脚步声。

一郎和幸子跑出三条街,转身拐上一条幽静的小巷,后面的人仍然没有放过他们。幸子步伐越来越慢,她喘着粗气说实在跑不动了。追赶的人越来越近,一郎明白只能放手一搏了。他从小和父亲学习剑术和空手道,想不到今天派上了用场。一郎站住脚,把妹妹护在身后,拉开架势。

追上来的只有两个人,一高一矮,都长得很壮实,他们打量一番瘦弱的一郎,对视一眼仰头大笑起来,在他们看来面前这个瘦小子根本不堪一击。先过来的是矮个子,只用了一个照面,他没看清一郎的动作,就躺在了地上。高个子看出对手不简单,谨慎了很多,迟迟没有过来。一郎知道耽搁时间越长越难以脱身,那些人的援兵很快就会赶到,他主动出击了,用反腿的绝招把高个子踢倒,拉起妹妹夺路而逃。

樱花自然是看不成了,害怕那些人堵截,一郎和幸子走出一站路后乘上了电车。回到家里已经是中午了,他们没有心思吃饭,相对跪坐在榻榻米上,默默地替谷田茂担心。好一会儿兄妹俩都不说话,似乎他们一开口,谷田茂就会遭遇不测。后来是幸子先忍不住,抽泣着说自己错了,不该惹是生非。一郎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不要担心,谷田茂不会有事。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妹妹,一郎从小就怜爱有加,即便她犯再大的错误,也从不忍心责怪她。

谷田茂终于回来了,只是左侧颧骨上多了一块乌青。幸子忧虑地问他疼不疼?他不以为然地说,一点皮外伤而已,又自嘲说本领还不到家,以后要努力向一郎学习空手道。幸子破涕为笑,嘟起嘴说:“可惜今天看不成樱花了。”谷田茂把手伸进怀里,拿出来时手上已有了一枝绽放的樱花,他把花递到她面前说:“刚才在岚山,特意为你采了一枝。”

2

京都突然热闹起来,大街上经常能看到游行示威的队伍,他们高喊着口号群情激愤,一批批新兵也不断被输送到前线去。在幸子看来,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京都不再是从前的京都,日本也不再是从前的日本,就连她曾经非常熟悉亲近的同学也让她感觉无比陌生。一天中午,幸子在一条街上碰到了十几个昔日女中的同学,她们拉住幸子不放,让她和她们一起走,应征去中国做“大陆新娘”。她们说,大日本帝国需要我们,大和民族需要我们。幸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摆脱了她们的纠缠,回到家里好长时间还心有余悸。她感到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都变了。

幸子是在谷田茂开拔第二天收到那封信的。从邮差手里接过信时,她心里有些疑惑,她和哥哥昨天一起去车站给谷田茂送行,有什么话他不能当面说,偏要费力寄信来呢?因为是一郎最好的朋友,谷田茂经常出入高桥家,和幸子的关系也非常亲近,幸子对谷田茂甚至比对哥哥还随便,常常拿他开玩笑,用手拍他的脸,告诉他把刻板的肌肉放松下来。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信,幸子觉得有些怪异,好像一下不认识谷田茂这个人了。读过信后,幸子才知道谷田茂是在对她表达爱慕之情。谷田茂说,在好久以前就悄悄爱上了她,发誓要用一生让她幸福,希望幸子能给他一个机会。

谷田茂的信让幸子悲喜交加,这是她十九年来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捧在手里就像捧着一团火。她喜欢火的温暖,又害怕会被火烧伤。在她心目中一直拿谷田茂当哥哥看待,从来没想过和他成为恋人。她本能的反应就是拒绝,可又害怕伤害他,在饱受了几天折磨后,幸子终于给谷田茂写好了回信,委婉地拒绝了他的爱情。她在信里说她愿做他一生的朋友。写下这句话时,幸子还不知道,为了避免她和哥哥被招募到中国,父亲已经悄悄联系了美国的大学,给他们办好了留学的相关手续。

美国“公主”号邮轮驶入日本横滨新港码头时,一场夏末的阵雨刚刚停下来,连日的闷热被彻底扫去,空气显得清新洁净。横滨是“公主”号在亚洲停靠的最后一站,从这以后它就将驶入浩瀚无边的太平洋,正式开始美洲之旅。船头正在上客,看上去喧闹杂乱,成群的海鸥鸣叫着飞翔在人们头顶。薛翰臣从船舱里钻出来,张开双臂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信步向船尾的甲板上走。从白河码头上船后,他一直有些晕船,坐在船舱里就会感觉天旋地转,胃里一阵阵泛起恶心,站在甲板上时倒还好一点,所以他除了睡觉就餐之外很少留在船舱里。留学海外是他多年的梦想,对大洋彼岸的生活他早已充满向往。几年前,他还在隆兴镇学堂时,读到了魏源编写的一本《海国图志》的书,从那时起就立下了“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志向,因此才考入了白城预科班。想到学成归来后就能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他的心里就像烧着一团火,浑身充满了力量。

邮轮在横滨港停靠了近一小时,在傍晚时分起航驶入了太平洋。天色又暗了下来,一块铅灰色的乌云从东南方的天空集结过来,沉甸甸的空气中又有了雨意,风渐渐硬起来,吹得船上的彩旗猎猎作响。一名身着白色制服的黑人仆役走过来,用英语提醒薛翰臣前面将要驶入洋流,船身会出现颠簸,请他回到船舱里,以免发生危险。翰臣在预科班已经学习了三年英文,可以熟练用英语对话,他点点头,用英语说了声“谢谢”。

薛翰臣的船票是二等B舱,舱室里有四张铺位,上下铺,两张床。一张床空着,住翰臣上铺的是一位花旗银行的副买办,此人是个矮胖子,是从上海上的船。翰臣看见他一路上只做两件事,一是吃东西,二是睡觉。他睡足了觉就下床吃东西,吃饱喝足就上去睡觉。每次上下床铺时,他都会满脸堆出谄媚的微笑,点头弯腰对翰臣说一声“讨扰”,然后才喘着粗气踩着床边的铁梯子爬上爬下。翰臣对这人没有什么好感,他顶瞧不起那些为洋人跑腿效力的中国人。

薛翰臣回到船舱里时,看见原来空着的铺位已经来了客人,一男一女,看起来像一对兄妹。他们穿着西式的服装,但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日本人,他们见到翰臣进来,主动站起身打招呼,说的竟然是流利的中国话。翰臣心里虽然有些疑惑,搞不懂这两个日本人是什么来头,但也只是冷淡地点点头作为回应。日本关东军占领东北后,白城里常常能看到逃难的百姓,翰臣的同学里也有两位从东北来的流亡学生。虽然白城离东北很远,但从他们身上翰臣早就感受到了国破家亡的痛楚,对日本这个国家充满仇视。

高桥幸子对薛翰臣的第一印象是觉得这个人有些傲慢。她和哥哥虽然学习了多年中国文化,但却没有真正接触过中国人,听说他们乘坐的邮轮是从中国开过来时,她就兴奋得跳起来,对哥哥说这次终于可以用中国话和中国人交流了。他们刚进船舱时里面只有一位客人,正在上铺蒙头大睡,根本找不到交流的对象,幸子的心里就有些失望,直到薛翰臣回来了,她才重新兴奋起来。但她没有想到,那个看上去很斯文的年轻人对他们友好的表示却似乎视而不见,只是冷漠地点点头,随后就躺在铺位上看起书来。幸子嘟起嘴巴,心想碰到了一个无趣的中国人,看到翰臣读的是《唐诗三百首》,立刻又来了兴致,她喜欢中国古诗词,尤其酷爱唐诗宋词,一直渴望能找到可以交流的人。

幸子决定再试一次,主动和对方搭话。就在这时,船身突然摇晃起来。

薛翰臣先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后,船舱里的摆设都变成了活物,床铺飞起来,桌子和椅子上下跳动,舱顶的天花板也似乎正落下来,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他扔下书坐起身,手紧抓住床边的铁梯子,眩晕的感觉半点没有缓解,中午吃下的食物像岩浆一样从胃里冒上来,直顶到喉咙口。翰臣摇晃着跑进洗手间,俯身在水池边,吐尽食物,又吐起酸水。高桥兄妹跑过来时,薛翰臣似乎已经把胃都吐了出来,正脸色蜡黄地瘫软在水池边。高桥一郎询问了情况,半拖半抱把翰臣放回床铺。幸子把自己的手绢投湿搭在他额头上,又把两粒人丹塞进翰臣嘴里。

薛翰臣知道照顾他的是那对日本兄妹,他本能地想要抗拒,但却没有拒绝的力气,只得听任他们对自己为所欲为。他发觉额头上传来一阵清凉,随后一股清新的气味在嘴里弥漫开,眩晕和恶心顿时减轻了许多。这时,邮轮已经越过洋流,船身变得平稳起来。

“高桥一郎。”

“高桥幸子。”

两个日本人微笑鞠躬,各自做了介绍。

翰臣心里虽不情愿,也只得说出自己的名字。

3

“公主”号抵达火奴鲁鲁时,薛翰臣已经和高桥兄妹成了熟人,他知道他们也要去美国留学,而且同样是去费城。更巧合的是,高桥一郎和他都要就读宾夕法尼亚大学,他学道桥工程,一郎学房屋建筑。幸子则要到费城大学学习文学。从心里说,翰臣不讨厌这对日本兄妹,看得出来他们有良好的教养,谈吐不俗,待人有礼,尤其对中国文化有一定的了解,但因为家国仇恨,他先入为主地告诫自己不能和他们成为朋友。

那个名叫高桥幸子的女孩儿显然不这样想,她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总是找机会和他攀谈。翰臣在舱里,她也留在舱里;翰臣出去时,她也会跟到甲板上。奇怪的是,不论什么话题他们聊得都很投机,旅途的风光,未来的打算,都能让他们兴致盎然,尤其是说起唐诗宋词,他们俩更是如遇知音。随着谈话的深入,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他们对好多诗词的理解竟然出奇的相近。相识几天后,他们别出心裁地发明了接诗游戏,一个人念出上句,另一个就很快接出下句。翰臣的抵触心理也在这游戏中不知不觉变淡了,淡得不成形状。

有一天傍晚,正是船上的就餐时间,高桥一郎和副买办先出了船舱,薛翰臣走到船舱门口时,忽然听到幸子在身后喊了一声“翰臣君”。翰臣回过头去,幸子冲他一鞠躬,乌黑的发髻低垂下去,满脸绯红地说:“拜托翰臣君在舱外等一等。”

翰臣起初不明所以,在舱门外站了片刻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幸子是要留在舱里换衣服,让他帮着看门。他没有听到舱门在里面上锁的声音,这说明幸子对他非常信任,心里就不禁涌起一股热浪。幸子从舱里出来时,刚才身上淡粉色的和服换成了一件淡绿色的旗袍,一股细若游丝的檀香味钻进翰臣鼻孔,让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是一种克制不住的心痒,也好像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或者是一种纵身跳入大海里的冲动……这种感觉如此奇妙,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它从未出现过……“爱情”这两个字是突然闪现在翰臣头脑里的,它刚一出现就像一只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得他的神经剧烈地一抖,他恶狠狠骂了自己一句,骂自己无可救药,竟然会产生这样荒唐的想法,可是他还是无可救药地意识到,幸子细瘦的小脸,一笑露出的两颗小虎牙,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翰臣再一次严厉警告自己悬崖勒马,再也不能向前走了,否则他就会成为一个与敌国女子相爱的罪人。

薛翰臣不知道,幸子其实也在心里悄悄地爱上了他,而且比他还要早,还要强烈。后来幸子想,最初让她心动的也许是翰臣走进船舱时脸上傲慢的表情,或者是那本《唐诗三百首》,也可能是翰臣被晕船折磨得那副狼狈相,当然更像是这些东西掺杂在一起的混合物,总之她一下就爱上了这个比她大一岁的中国男孩。这是她的初恋,来得猝不及防,像一记重拳一样,突然之间就把她打晕了。连日来她一直过得晕头转向,白天还好一些,她可以不顾女孩儿的矜持,找机会接近薛翰臣,和他谈天说地讨论唐诗宋词。到了晚上,难熬的时刻就来临了,她常常整夜难以入眠,她的瞌睡似乎都掉进了太平洋里。在黑暗的船舱中,她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努力捕捉着来自翰臣的声音,两张床相对摆在船舱里,中间相隔两米左右的距离,她和翰臣都睡下铺。有时候,她会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去看另一张床上的薛翰臣,她发现每当午夜过后,月亮就会从舷窗照进船舱里,借着微弱的光亮,她就能看到翰臣酣睡的模样,安详得像一个婴儿。

邮轮从火奴鲁鲁起航后,幸子忽然发觉翰臣的态度发生了改变。那天早晨,幸子起床后见翰臣不在床铺上,就去甲板上找他。翰臣正一个人站在船尾,海风吹进他的衣服,看上去他的后背像一面鼓起的风帆。幸子走过去,像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没想到翰臣却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冷着脸点点头,随后一言不发转身而去,把幸子一个人扔在了甲板上。幸子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有其他原因,看着眼前的海水发了好一阵呆。后来她想,也许是自己多虑了,刚才翰臣只是突然有事才离开的,并没有别的意思。幸子回到船舱,翰臣正躺在铺位上看书,她又主动打招呼,问他看的是什么书。翰臣还是十分冷漠,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转身把脸朝向里侧。幸子彻底蒙了,看来翰臣是决心不再理她了,她暗自猜测了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翰臣。幸子的痛苦开始了,白天她惶惑不安六神无主,晚上熄灯后就独自在黑暗里悄悄流泪。心上的那个人近在咫尺,就睡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曾经他们的心贴得那么近,难道她的爱情只是昙花一现,突然无缘无故他们就成了陌生人?

幸子在痛苦中到达了纽约港,他神情恍惚,甚至对那座标志性的自由女神像视而不见。她又在痛苦中换乘汽车,驶往三百里外的费城。灰狗大巴在公路上投下巨大的阴影,让幸子的心越发充满阴霾,翰臣虽然一直和他们同行,但却很少说话,脸上的表情也始终显得很冷漠。汽车到达费城巴士车站后,薛翰臣提出要先走一步,便和兄妹二人告辞。分别时幸子心里还报着一丝期待,盼望翰臣能对她说点什么,或者只是会心地看她一眼。但翰臣却什么也没对她说,甚至都没看她,只是冲一郎摆摆手,便决然而去。幸子怨艾的目光始终跟着薛翰臣,看着他转过身去,跟着他走过马路,又向前走出十几米后,被街角冷硬的砖墙挡住,转过街角的翰臣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一郎察觉到了妹妹的失落,却不忍心说穿,只是善解人意地说:“两所大学离得很近,你可以随时来看我。”他早已发觉妹妹与翰臣之间的情形,知道她动了真情,他暗中观察,觉得翰臣是一个不错的人。这几天他也发觉了翰臣的变化,虽然不明就里,但也猜到了翰臣是有某种苦衷的,他一直想找机会和妹妹谈一谈,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暗中替她着急。

“没事的时候就来看我。”一郎又说。

幸子知道哥哥的话中意思,凄婉地笑了笑,却很重地点了点头。

4

宾夕法尼亚大学和费城大学同在费城,相隔一条斯库尔基尔河。斯库尔基尔河也叫思故河,起源于宾州西北部,流经宾州大部分城市后汇入特拉华河,费城就位于两河交汇处。薛翰臣走上横跨河面的大桥时,看见白练似的河水从远方蜿蜒而来,几艘小艇正逆流而上,一阵微风吹过,翰臣忽然发觉心里凉飕飕的,好像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东西正从这道缝隙间陷落下去。渐渐地,他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具空壳。刚才在汽车站分别时,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和幸子说话也不向她看,他心里想,只有这样才能迅速把事情了结掉。他感觉到身上沉甸甸的,他知道那是因为背负着幸子的目光,他举步维艰地转身,穿过马路,转过一个街角,直到逃出幸子的视线,才颓然地倚在冰冷的墙壁上。在一瞬间,幸子温软的腔调,细长的小脸,还有那两颗小虎牙,即刻把他团团包围,他在心里骂自己无可救药,却又无力把幸子从脑袋里赶出去。

薛翰臣的留学生涯就这样在失魂落魄中开始了。

开学后的几天里,他甚至没有留意到校园中那些别具特色的古堡式建筑,就连学校创始人伟大的政治家科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的雕像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和本系的同学一起住进了一幢二层红楼里,每天像别人一样去上课,但他的心却没在课堂上,没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校园里,他的心已经和幸子去了费城大学,当日从汽车站回来的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而已。

这期间一位名叫褚天泽的学长来看过翰臣一次,自我介绍来自中国福建,是宾大二年级医学系学生。此人口才极好,一进宿舍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他说起童年时父亲被庸医误诊的往事,说自己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西医,回国创办一家先进的医院,尽最大程度救治生病的国人。翰臣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当听众。褚天泽说着说着似乎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情,猛然把话头打住,走过来和翰臣握手告辞,随后一溜烟似的扬长而去。

那天傍晚,翰臣吃过饭后从宿舍里出来,沿着楼前石子铺成的小径信步向前走。开始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走着走着猛一抬头,看见一幢鹅黄色的三层小楼,这才发现已经来到高桥一郎的宿舍楼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那么渴望见到幸子,渴望听到她的消息。自从在汽车站分别后,他一直没有再见到她,高桥一郎主动来找过他一次,简单说了几句幸子的情况,还说两所大学相距很近,晚饭后散步时就可以自如来去,翰臣知道自己记住了一郎的话,所以才会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翰臣看一眼楼门进出的学生,心里一阵慌乱,似乎每个人都看穿了他的企图。他赶忙转身,折进楼旁的一片树林。翰臣正走到一棵红枫树下时,有两个人突然从树后跳出来挡在他面前,大喊了一声“站住”。

两个人一胖一瘦,都生得人高马大,高出薛翰臣一头。翰臣抬头看看,认出其中的胖子是同班同学杰西。但他却不知道杰西来自美国南部的田纳西州,家族里有三K党徒,一向歧视有色人种。自从开学后,薛翰臣就引起了杰西注意,他不明白像宾夕法尼亚大学这样历史悠久的学校为什么会接收低劣的黄种人?几天里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要给薛翰臣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难而退乖乖滚回中国去。

薛翰臣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搞清楚状况,愣愣地看看杰西问他有什么事。杰西撇着嘴,轻蔑地看着他说:“听说中国功夫很厉害,今天特意来向你领教一番。”说着双拳端起来,摆出搏击的架式。

薛翰臣这时候还不知道已经大难临头了,笑着摇摇头说:“对不起,你们搞错了,我根本不会功夫,不能陪你们玩。”话音未落,他的肩膀上就重重挨了一拳头,翰臣被打得倒退几步,身体咣当一声撞在一棵树上。他诧异地抬起头,看到对方眼睛里敌视的目光,这才知道他们是故意来找碴儿生事的。他扶住树干站直身体,厉声问他们凭什么打人?

杰西发出一声嗤笑道:“凭什么?就凭你是中国佬。”扬手又一拳,打在翰臣胸口上。翰臣被打得蹲下身子,与此同时,左侧肋骨上挨了重重一脚,那个汤姆也加入了围殴。翰臣原本生得瘦弱,面对两个人高马大的对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边躲闪边大声质问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杰西和汤姆不回答,一左一右把翰臣夹在中间,拳头飞脚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翰臣的脸上挨了一拳,眼镜被打落到地上,眼睛顿时失去作用,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动。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否则将会受到更加严重的伤害,但头晕目眩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同时胸口一阵阵发闷,两条腿软得像踩着棉花。这时翰臣的脸上又挨了一下,鼻血流过嘴唇,顺着下巴流下来滴落到林间的草地上,他顿时一阵天旋地转,踉跄地跑出几步,摔倒在一棵树下。他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越走越近,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杰西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说:“中国佬,这里不欢迎你,从哪里来你就滚回哪里去。”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住手”。他听出那是高桥一郎的声音,随后看见幸子和一郎一起站在不远处。翰臣的心里一沉,第一反应就是怕幸子受到伤害,他冲着兄妹俩挣扎着挥动手臂说:“这两个人讲不清道理,你们不要管我,快跑。”

杰西放开抓住翰臣的那只手,扭头看看高桥兄妹,误以为他们也是中国人,耸耸肩对汤姆说:“今天是怎么了?所有的中国佬都凑到一起来挨揍,看来我们要大动干戈了。”

翰臣看见两个人向高桥兄妹逼过去,急得用拳头擂地喊:“不要管我,快跑。”

高桥一郎站在原地不动,幸子向薛翰臣跑过来。翰臣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先是嗅到幸子身上淡淡的香气,随后发觉她湿凉的手指像微风一样抚过脸庞。他的视线变得清晰起来,是幸子给他戴上了眼镜。幸子用手绢给他擦鼻血,高挽的发髻像一片乌黑的云朵,低垂在翰臣眼前,翰臣想不到他们再次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心里五味杂陈。

看到受伤流血的翰臣,幸子的心里像针扎一样疼,这几天她过得万分煎熬,在课堂上魂不守舍没精打采,傍晚就不由自主地从桥上走起来,盼望能与翰臣见面。刚才她和哥哥从宿舍里走出来时,忽然看见树林里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赶忙拉着哥哥跑过来,没想到竟是翰臣,更没想到他会被打成这样。

幸子竭力控制住情绪轻声问:“翰臣君,你感觉怎么样?”

薛翰臣低着头,痛苦地说:“我说了不要管我,你赶紧跑吧,这两个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听到扑通一声响,以为高桥一郎遇到了不测,但随后看见躺在地上的人居然不是一郎,而是杰西。

汤姆几乎没看清同伴是如何躺下的,开始他以为杰西只是不小心滑倒跌了一跤,在他看来高桥一郎和薛翰臣同样弱不禁风,根本不值一提,看见杰西一直没有再站起来,他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对,眼前这个人可能会几下子,但他也没觉得有多可怕,他练过几年拳击,一直认为自己身手不错。他摆开架式,脚下使出拳击的步伐,对着一郎打出了一套组合拳,一郎轻巧地闪开,突然一矮身子从对方腋下靠过去,使出一个别子,脚下一钩把汤姆绊倒在地上。

汤姆躺在地上揉着摔痛的屁股诧异地问:“你用的是什么功夫?”

一郎淡淡一笑说:“刚柔流,空手道。”

5

薛翰臣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他最大的收获是和幸子又恢复了交往。重新开始后,他们都有些畏手畏脚,谁也不愿去触碰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幸子没有问翰臣为什么冷淡自己,翰臣也没有主动提起,他就像两艘船,小心翼翼绕开隐藏在海底的礁石后,又一次并肩航行在海面上。

高桥一郎看到妹妹变得开心起来,心里松了一口气,主动提出教翰臣学习空手道。每天傍晚,翰臣吃过饭后就来找一郎,常常是翰臣练得浑身酸疼,额头上冒出一层热汗时,幸子也从河那边的费城大学赶了过来。一郎和翰臣就势结束训练,三个人一起在树林中散步。散步时他们的位置也在悄悄发生变化,开始是一郎走在中间,翰臣和幸子一左一右走在两边,不时地,他们会隔着一郎交换一瞥会心的眼神。后来就是幸子走在中间,翰臣和一郎走在两边了。

林中的枫叶开始泛红时,斯库尔基尔河上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赛艇盛会,常春藤联盟的八所大学分别派出队伍参加了比赛。斯库尔基尔河两岸站满了学生,为自己的队伍加油助威。翰臣和一郎、幸子一起来到河边观看,比赛开始了,岸边人多如蚂蚁,高桥兄妹在前,翰臣跟在后面,三个人在人缝中钻来钻去,试图靠河边更近一些。翰臣用手护住眼镜,低着头正往前挤,忽然看见一只手从人缝里向他伸过来,随后听到幸子温软的声音喊了一声“翰臣君”。翰臣把幸子的手握在手心里时,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在这之前,他们还没有过身体接触,更多的是用目光和语言进行交流。翰臣发觉自己的心像擂鼓似的狂跳起来,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他感觉到幸子的手也在发抖,她柔若无骨的手就像一尾被捉住的小鱼,在他的手心里扭动挣扎。一瞬间,翰臣感觉周围的喧闹突然停止下来,比赛不见了,欢呼喊叫的人群也退到了远方,广阔的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和幸子两个人,他们手牵着手快乐地漫步在无垠的大地上,他不知道他们要走向何处,反正至少在这个时刻他愿意和幸子一起去往任何地方……整个赛艇比赛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满脑子里只有幸子那只柔软的手。当天晚上宿舍熄灯之后,翰臣心里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渴望,想给幸子写一封信,他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借着手电筒的光亮铺开信纸,拿起笔时他才发觉,他心里想说的其实只有两句话,那是《诗经》邶风里的两句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翰臣就把这两句诗写满了一页纸,装进了信封里,早晨起床后,翰臣急慌慌便去把信扔进了校门口的邮筒。信寄走的一整天,翰臣做什么事都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心好像也装进信封被扔进了邮筒里,这是他第一次对异性进行爱情告白,他不知道她会如何回应。傍晚,翰臣像往日一样和幸子见了面,让他纳闷儿的是,幸子看上去毫无变化,似乎根本没有收到他的信。第二天傍晚,他们再次见面时也仍然如此。这天晚上,翰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两所大学只相隔一条河,按常理信早该送到幸子手里了,是幸子不愿接受他的爱不打算回应,还是她有意对自己曾经的冷淡进行报复?翰臣的心里就开始后悔,怪自己冲动行事,本来不该写那样一封信,主动向敌国女子示爱已然对不起国家,被人拒绝又伤了自尊。翰臣在被窝里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讨回尊严,第二天起就再不理幸子了。但第二天上午翰臣就收到了幸子的回信,写得满满的一页信纸上从头到尾都是一句李商隐的诗: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翰臣读到第一句诗时,心就狂跳起来,随着幸子的笔迹,把信纸上的诗念了几十遍后,他的整个人就像打摆子似的剧烈颤抖起来,他告诫自己不该这样,但身体根本不听他的话,反而越抖越厉害。颤抖从他的身体传导到课桌和椅子上,桌椅也像他一样抖动起来,在木地板上发出马蹄般的响声。翰臣赶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跑出教室来到走廊里。他把目光投向窗外,试图分散注意力,但眼前一片模糊,红色的枫叶抖成了一团火。他心里有一个声音骂自己没出息,竟然会被一句诗打得落花流水,但另一个声音却在不断重复着幸子信上的那句诗,并且一遍遍做出回应: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翰臣把上面这句诗写满了两页纸,又给幸子寄了出去。第二天上午,翰臣收到了幸子的回信,满满两页纸上写的都是白居易《长恨歌》里的一句诗: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让翰臣有些不解的是,他和幸子在信中两情相悦山盟海誓,但见面时却忽然显得陌生起来,好像是信中的幸子不是眼前的幸子,信中的自己也不是现实中的自己,这种角色上的错位让他无法自如地转换。他开始有意躲闪幸子的目光,不敢向她看,甚至不敢接她的话茬儿,他发觉幸子和他一样,也在有意回避自己。他们似乎约定好了一样,共同守着一个甜丝丝的秘密,他们就像两棵树一样,在地面上保持距离站得很远,但他们的根已经悄悄在地下缠绕在一起。

第一场雪降临到校园里时,他们的爱情已经在信笺叠成的花园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翰臣以为他和幸子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这一切都没有瞒过高桥一郎的眼睛。一天傍晚,空手道练习开始之前,一郎似乎无意之中说起了幸子,讲述了幸子天真无邪的童年,随后冲翰臣一鞠躬说:“翰臣君,幸子就拜托给你了,请你好好照顾她。”

一郎的话说得情真意切,虽说有些突然,但却不允许翰臣装糊涂。翰臣没有说话,用力握住一郎的手,翰臣感受到了一郎回应的力度,于是他也加大了力量。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在沉默中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交接仪式。

一郎放开手,拍拍翰臣的肩膀说:“家妹刁蛮任性,请翰臣君今后多多担待。”

翰臣郑重地点点头,请一郎只管放心。

一郎表情严肃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丝得意的笑容,如释重负般地说:“太好了,背了二十年的那个包袱,今天终于可以甩掉了。”

从这天起,幸子来时一郎就总是借故离开,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翰臣和幸子常常手牵着手穿过枫林中的一条小路,从东侧的角门走出校园,爬上斯库尔基尔河高高的河堤,沿着河水的流向一直向下游走。每看到一座横架在河上的桥梁时,翰臣就会停下脚步,兴奋地向幸子分析它们所用的材料和技术,仔细讲解哪个环节有创意,哪个环节很平庸。幸子每次都听得如醉如痴,她搞不懂桥的原理,但她喜欢听翰臣讲话,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她都如获至宝。每次看到一座好桥时,翰臣就会眼睛看着桥面无限向往地对幸子说:“将来我也要造出一座这样的桥。”幸子相信有一天翰臣会完成自己的心愿,凡是他说的话她都相信。

不时地,幸子也会向翰臣谈起自己喜欢的文学,走着走着她会突然停下来,调皮地歪着脑袋看着翰臣说:“翰臣君,你相信不相信将来我会写出一部像《红楼梦》一样的书?”

翰臣郑重地点点头说:“我相信。”

幸子把目光投向缓缓流淌的河水,眼神里充满无限的遐想说:“那本书将要写的是一段奇特的爱情故事,翰臣君就是男主人公的原型。”

翰臣看见幸子脸上如醉如痴的表情,知道她已经陷在自己的想象里,故意问:“那么书里的女主人公原型是谁呢?”

幸子脸一红说:“你猜呢?”

翰臣皱起眉头似乎努力在想,随后摇摇头说:“我实在猜不出来,不会是像王熙凤那样的泼辣女人吧?”

幸子知道他在逗自己,坏坏地笑笑说:“是《汤姆叔叔的小屋》里的黑奴伊丽莎。”

幸子说完拔腿就跑,翰臣随后追上去,河堤上洒落下一串长长的欢笑声。

6

宾夕法尼亚州的春天来临时,幸子收到了谷田茂从中国寄来的第一封信。

她把那封漂洋过海的信揣进怀里,便脚步匆匆地踏上费城大学通往校外的林荫道。前一天傍晚,幸子已经和翰臣约好今天乘车去白兰地酒山谷,观赏长木花园的兰花。他们早听过有关长木花园的传说。1906年,杜邦化工集团创始人皮埃尔·杜邦获悉一座老树林立的植物园即将被人砍伐,出资买下了这座园子,经过数十年的精心培植,让它成为了全美最著名的植物园之一。

幸子怕翰臣等得着急,没有停下来读信,她只是匆匆地走。当她赶到车站时一辆灰狗大巴刚好正要发车,翰臣手里攥着车票,正站在车门口等着她,车上旅客不多,翰臣和幸子选择了最后排的一个双人座位。大巴车开动后,幸子忽然想起了几天前刚看过的电影《一夜风流》,男女主人公就是坐灰狗巴士相识的,而且同样是车后面的这个座位,后来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幸子脸一红,知道自己想得太远了,赶忙把头扭向窗外。二月的宾州天气还很寒冷,但春意已经悄悄来临,公路边向阳的斜坡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新绿,望过去好像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绿雾。

巴士开出费城驶上一号公路后,幸子这才突然想起了谷田茂的信。她把信掏出来,在翰臣眼前晃动着让他猜是谁写来的。翰臣摇头说猜不出。幸子调皮地笑笑说:“翰臣君,我提示你一下,写信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噢!”翰臣知道她在恶作剧,故意不理她,说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幸子却不想罢手,要把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她把信送到翰臣眼皮底下说:“加油猜呀翰臣君,不猜恐怕你要后悔的,这个人也许是你的情敌呢!”翰臣知道幸子的小把戏,这个女孩有些任性,总喜欢制造出一些小考验,最愿意看到自己为她吃醋的样子。他已经上过几次当了,早已得出了经验,越由着她的性子来,她就越会纠缠不休,如果不理她,她就会乖乖说出答案。翰臣干脆闭上眼睛,抱起肩膀假装打起呼噜。幸子顿时觉得兴味索然,嘟起嘴巴主动说:“写信来的人是哥哥的好朋友,名字叫谷田茂。”

她没有提谷田茂曾经追求过自己的事,在她看来这根本就不值一提,而且容易引起翰臣的误会。但翰臣的心里已经有了疑虑,既然是一郎的朋友,为什么不给一郎写信而是给幸子写信呢?可见谷田茂和幸子的关系非同一般,甚至超过了和一郎的朋友关系。一男一女非亲非故,超过了朋友关系又会是什么关系呢?幸子已经撕开信封开始读信,翰臣看到她脸色变得绯红,似乎显得很兴奋,他的心里就又多了一分疑虑。

其实,翰臣误会了幸子,她脸上的红晕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震惊,她是被谷田茂信里描述的事情吓到了。她惊诧的目光像一只胆小的老鼠,从信纸上方看过来,求助般的落在翰臣的脸上。

“翰臣君,真的太可怕了,请你也看看这封信吧!”幸子把信递过来说。

翰臣正沉浸在猜疑的情绪中,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他很想把信纸接过来,只要读了信就会解开心中的疑团,搞清那个谷田茂和幸子的关系。但他错以为幸子仍然是在戏弄自己,心里的骄傲让他无法伸出手去。翰臣摇头说不想看信,告诉幸子她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幸子并未注意到翰臣话里的醋意,这时候的幸子已经非常脆弱,信里的内容像座大山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必须立刻找人分担一下,否则她可能就会被彻底压垮,而身边的翰臣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把信纸硬塞到翰臣手里,执意让他看信,翰臣再次拒绝了她。幸子急得快哭了出来,从座位上站起来,冲着翰臣一鞠躬说:“求你了翰臣君,还是看看这封信吧!”翰臣见幸子不像是开玩笑,这才把信接在手里,他本以为能窥见幸子的秘密,没承想读到的却是一场血淋淋的厮杀。

谷田茂的信是从到达中国后开始写的,信中基本没有提及儿女私情,描述最多的是战争的场面。

高桥小姐:

你好!

戎马生涯时光飞逝,不知不觉我从京都离开已近一年,或许你在异国收到此信时,岚山的樱花又会开得漫山遍野了。令人万分遗憾的是我没能早些投笔从戎,我们到达中国东北时,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已将东三省全部占领,并协助爱新觉罗·溥仪皇帝在新京成立了满洲国。我们大家摩拳擦掌,渴望效忠天皇,但却苦于没有用武之地。直到半年后,我们才终于有了上阵杀敌的机会。为维护满洲国的完整统一,武藤信义元帅下令攻占热河,我关东军第八师团从锦州开拔直捣朝阳。

大家原本渴望一场真正的战斗,没想到无能的中国军队竟然毫无抵抗能力,一触即溃,不战而逃,有些竟然主动投降。我军一路高歌猛进,相继攻克朝阳、凌源、叶柏寿、平泉等地,直逼热河省府承德。原本我们已经发誓,要成为第一批进城的军人,但不久前线即传来消息,大日本帝国铁骑一百二十八人已经兵不血刃先行占领承德。就在我们有些失望之际,忽然接到了挥军西进攻占长城古北口的命令,大家顿时一阵欢呼雀跃。我们在《满洲行进曲》激昂的旋律中奔赴长城,我心里想,但愿中国守军能够有些军人气概,让我们打一场真正的战争。

或许是我的期盼发挥了作用,大日本帝国第八师团在突破第一道防线后,受到了中国军队关麟徵部的猛烈反击。双方在前沿阵地短兵相接,随即展开肉搏战。我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向敌人时,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拔刀队》激昂的旋律:

死在刀下是武士的宿命,

大和魂的日本男儿,

要死就在这一刻,

莫落人后丢脸面。

我们一起前进,前进,

直到敌人全军覆没。

拔出武士刀,

带着必死之心向前进!

我遇到的第一个对手是个和我年纪相差不多的中国士兵,看得出来他已经负了伤,满脸流血,腿也一瘸一拐的。他嘴里发出一阵吼声,手提着一把大刀向我冲过来。刚一接触我就发觉他的力量很弱,猜想他是因为流血过多失去了力量。我用刺刀挡开他的大刀后,随即一个连贯的刺杀动作,刺刀准确无误扎进了他的咽喉里。刀尖刺穿他的脖子,从后颈冒出了头。我把刺刀拔出来时,他却没有立刻倒下,而是僵立了几秒钟。一只血箭笔直地从他的咽喉射出来,钉在我的脑门上,我感觉到了他血液的温度和力量。真的没有想到,他竟然还会有那么多的血,直到他倒在地上,血箭仍一直射个不停。在阳光的照耀下,透过他喷射出的血雾,我甚至看到了一道美丽异常的彩虹。但我顾不上欣赏,继续向前冲锋,寻找下一个对手。

阵地上随处可见死伤的敌我士兵,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凄厉的呻吟和愤怒的吼叫声不绝于耳。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杀敌立功,效忠天皇,这也是我从军的本意。我向前跑出几米后,忽然发觉两只鞋里湿黏湿黏的,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踩进了水里,边跑边低头向脚下看,我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是战场上的血浸湿了脚下的军鞋。

这场白刃战进行得异常艰苦,但这也正是我渴望的战斗。敌方关麟徵将军称得上是一员猛将,身中数弹,犹如血人,仍然屹立不倒,其部下受到鼓舞亦勇猛异常,向我大日本皇军展开猛攻,我军苦战多时被迫后撤。后来我听说,我军攻击长城其他隘口的部队也受到顽强阻击,尤以喜峰口之战最为惨烈。中国军队组织了大刀队,乘夜对我军营地进行亡命突袭,五百人只剩二十几人仍不肯后退,让我军损失惨重。

两日后,我师团主力赶到,一举拿下古北口,并乘胜对敌方形成合围之势。关麟徵将军率部撤退。但我们却在一个名叫“帽儿山”的高地上受到敌方猛烈阻击,中国士兵占住制高点死守多日,后在我军勇猛冲锋下才将此高地攻克。我们没有想到固守阵地七天之久,打退皇军多次冲锋的原来只有七名中国军人,他们子弹全部打光后,拼刺刀肉搏,最终全部阵亡。我军感慨其壮烈,将七人合葬,立“支那七勇士碑”。在他们坟墓前鞠躬时,我心里暗自想,身为军人,死得其所,这也是我最高的追求哇!

此后数日,我军与敌军展开拉锯战,双方均伤亡惨重。我部接到命令原地休整,集结兵力以利再战。月余后,我大日本帝国军队发起全面进攻,连续五昼夜未作停歇,仅八道楼子一地,落弹三千余发,尽毁敌方工事,敌方营长阵亡,尸骨不存,化为灰烬……

薛翰臣读到这里再也读不下去,谷田茂信里描述的场面似乎就晃动在眼前,他感觉一阵控制不住的天旋地转,正向前行驶的灰狗大巴似乎断成了两截,在车箱中部形成了一道深深的壕沟。他看见壕沟里流淌着暗红色的血水,无数具中国军人的尸体在水流中翻滚沉浮。他听到了他们愤怒的厮杀声,嗅到了他们浓烈的血腥气,他看到了日寇铁蹄下沦陷的土地,他感受到了亡国奴的疼痛……随后,他看见了幸子,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旗袍站在壕沟的另一侧,正挥着手喊他的名字。他知道自己很难再走近她了,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血海似的鸿沟,那是一段天堑般的距离,也许永远都无法逾越……

翰臣从幻觉中醒过来时,手上的信纸已经飘落到地上,幸子低垂着脑袋,正担忧地问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翰臣轻轻摇摇头,答非所问地说:“对不起,幸子,以后我们恐怕不能再交往下去了。”

7

这一天,翰臣和幸子最终不欢而散。他们再无兴致去长木花园,在最近的车站下车后乘上一辆返程大巴回到了费城。幸子觉得翰臣不可理喻,原本想让他分担自己心里的重量,没想到他反而给她又压上了一座大山。回程的一路上,幸子一直在追问他为什么不能再交往了。翰臣回答说因为中日之间的战争。幸子说爱情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受到两国之间战争的影响?翰臣低着头连连摇头叹息,什么话也不说。后来幸子也失去耐性,嘟起嘴再也不愿理他了。

他们在汽车站分手时谁也没向对方说声再见,都低着头奔向相反的方向。走出十几步后,幸子猛然站住脚转过身去,她满心以为翰臣也会像她这么做,如果是那样,她就会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她会请求他的原谅,向他发誓再不使性子发脾气。但她看到的只是翰臣的背影,那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的背影,看上去冰冷决绝,幸子感觉痛彻心扉,赌气地一跺脚,眼泪便像断线的珍珠似的流下来。

幸子不知道,翰臣其实一点也不比她好过,转过身离她而去时他的心就像撕裂般的疼痛,每迈出一步,那种疼痛就会增加一分,有一条绳索似乎正系在他的五脏六腑上,固执地要把他拉向幸子。他努力想要挣脱,结果挣得鲜血淋漓,肝肠寸断,他再次感觉到了背后的重量,他知道那是幸子哀怨的目光,他听到那目光正在呼唤自己。有一瞬间他真想转回身去,跑到幸子身边,一把将她拥进怀里,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否则他们就会永远牵扯不清,到头来只能害人害己。当他转过曾经的那个街角的时候,他已经觉得浑身瘫软,他像初到费城那天一样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感觉胸腔里空得可怕,仿佛五脏六腑都已经被摘掉了。回到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薛翰臣,只是具空洞无物的人形。

当天晚上翰臣犯了咳嗽的老毛病,这次发作得更厉害,刚开始还听得出一些间隔,程度也不算剧烈,咳嗽只是像小雨似的断断续续发生。一天一夜后,突然就严重起来,小雨变成了中雨甚至是大雨,咳嗽连成了串,一刻不停地从他的嗓子里蹦出来。翰臣被折磨得日夜不宁,寝食难安,腔子震得生疼,肋骨两侧稍碰一下就针扎一般的疼。连他的同学们也不得安宁,上不好课,睡不好觉。为了不影响别人,翰臣住进了学校的医院里。美国医生并不比中国医生更高明,做了一系列检查后告诉他没有什么具体的病因,怀疑是从小体质衰弱,需要慢慢调理,开了一盒维生素,让他按时服用。

只有翰臣自己心知肚明,自从和一郎学习空手道后,他的身体比过去好了许多,原本今年已经过了发作期,是因为和幸子分手思虑过度,才触动了隐疾。但这些话不能和医生说,也不能和任何人说,只能偷偷藏在他心底。

那位褚天泽学长来看过翰臣一次,他像初次和翰臣见面时一样,刚一走进病房就口若悬河地顾自说起来。他说自己已经放弃了当医生的打算,转到了文理学院,正在主攻文学和写作,他说他终于搞清楚了,中国人的毛病不是出在身体上,而是出在精神上,当务之急是用手中的笔将沉睡的国人唤醒。像上次一样,正说得热火朝天时他又突然告辞,风风火火地消失在病房门口。

第二个来探望翰臣的是高桥一郎。翰臣知道幸子不会把分手的事告诉一郎,但敏感的一郎肯定早就看出了端倪,恐怕连分手的原因也已猜到几分。翰臣的心里非常矛盾,看到一郎他最想听到的就是幸子的消息,那天分手后她是怎么回到费城大学的?她现在情绪怎么样?是不是还在怨恨自己?但他又最怕听到幸子的消息,幸子就像长在他心里的一根刺,稍一触碰就会疼痛无比。他们的谈话进行得小心翼翼,谁也没有提及幸子。

此时,幸子的日子其实比他还要难过,自从在汽车站分手后,她就一直倍受煎熬。她早已理解了翰臣提出分手的原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自己的国家受到对方国家的打击,自己又会做何感想?她暗自埋怨自己当时过于任性,没有顾及翰臣的感受,她此刻唯一希望的就是与翰臣和好,好几次她已经走到他所在的大学,走到他所在的宿舍楼下,踏上了上楼的台阶,甚至悄悄站在了他宿舍门外,但不知为什么,她最终还是没有抬起手敲门。翰臣的咳声不断传进她耳朵里,每一下都扯得她心痛,她听翰臣说起过这个老毛病,知道他是旧疾发作。她恨自己不能帮他减轻痛苦,只能站在门外默默地流泪。

得知翰臣住进医院后,幸子就逼着哥哥去探望,一郎拗不过她,只得从命。向医院走来的一路上,一郎百思不得其解,妹妹曾经是一个多么高傲任性的女孩啊,她拒绝了谷田茂的求爱,对其他异性的搭讪也不理不睬,甚至一度还信誓旦旦地说过要终身不嫁,为什么如今会对一个中国男人如此痴情呢?在一郎看来,薛翰臣虽然是个不错的人,他们之间也是相交甚欢的朋友,但客观地讲他还算不上太出类拔萃。薛翰臣多愁善感,还有些优柔寡断,将来或许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桥梁专家,像他自己常说的那样造出一座属于自己的桥,但不太可能成就更大的事业,他究竟哪里吸引到妹妹了呢?

因为有所顾忌,一郎和翰臣的谈话很快就陷入了僵局,一郎又说了几句好好养病之类的话就提出告辞,翰臣自然也不便挽留。高桥一郎离开后,薛翰臣使劲咳了一气,咳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才稍稍平息下来。他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与幸子在一起的往事,想起在“公主”号邮轮上幸子掠过他额头的指尖,想起他们在斯库尔基尔河边第一次牵手,想起来来往往的那些诗句,想起他们每天傍晚在河边的散步……连日来的咳嗽折磨得他日夜不宁,想着想着翰臣就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翰臣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已经和幸子和好如初,又像往日一样漫步在斯库尔基尔河的河边,幸子挽着他的胳膊,像一只小猫一样温柔地依偎在他身旁,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属于幸子的味道。他指点着给幸子讲横架在河面上的一座铁桥,说将来要在白河上造一座同样的桥。幸子赞许地点头,相信他一定会实现这个理想。他们正向前走着,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神庙,他有些纳闷儿,河堤上什么时候建起了这座神庙?幸子拉着他向神庙走过去,说要和他一起在菩萨面前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分开,但他们刚走到庙门前,那座庙就化成一道青烟消失不见了。紧接着幸子也跟着不见了。天上忽然下起了雨,冰凉的雨点被风吹着打在翰臣的脸上,翰臣顾不得这些,只想立刻找到幸子,他在雨里奔跑着,大声呼唤幸子的名字……

翰臣从梦里惊醒时看见幸子就坐在床边,她正俯身看着自己,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落在他脸上。翰臣没有去想她为什么会来,又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心里只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张开臂膀把幸子紧紧抱在怀里。但他还是极力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知道如果那样做自己就将彻底无法自拔。但是,他还是无法冷下脸来,赶走幸子。

翰臣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是不是被谁施了魔咒?他甚至忘记了咳嗽,双手和嘴唇不停颤抖着,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幸子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她用力搂住翰臣的脖子,箍得他喘不过气来,她的嘴唇紧紧贴在他嘴唇上,翰臣尝到了幸子眼泪的滋味,幸子的眼泪正通过她的嘴唇流到翰臣的嘴里,咸咸的外壳里像琥珀一样包裹着一缕少女的芬芳。随后,翰臣听到幸子哽咽着用欣喜的声音说:“翰臣君,我听到你在梦里喊我的名字,我知道你不想离开我,我也同样不想离开你。我发誓从今天起,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不让你离开我,你也要发誓,从今天起,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许说分手。”

翰臣再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抬起双臂把幸子紧紧抱在怀里,相拥而泣。翰臣忽然想到这还是他们的初吻,随后,他尝出了吻的味道,馨香甘甜里带着一丝咸涩。翰臣点着头,不管不顾地在幸子耳边轻声说:“我发誓,从今天起再不说分手了。”

8

斯库尔基尔河上的赛艇盛会第三次来临时,薛翰臣和高桥兄妹没有到河边凑热闹,而是徜徉在极负盛名的费城国家独立历史公园里。如今,翰臣和幸子已经难分难舍,彼此成了对方生命的一部分,漫步在河边的长堤上时,他们已经开始憧憬美好的未来。大学毕业后他们打算先找一份工作,然后继续留学深造,等中日间的战争结束后,再考虑回国的事。关于是回中国还是日本,他们有过几次小小的争执,最后商定两个国家都要回,不偏不倚,一年之中在中国住半年,再去日本住半年。

高桥一郎看到他们感情稳定下来,一颗波动的心也安定下来,也不再想翰臣能否配得上妹妹的事,还打趣说将来要亲手给他们建起两座房子,一座在日本,一座在中国。一郎对建筑的热爱已经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身背画夹走进费城的大街小巷,看到一座喜欢的建筑就会停下脚步飞快地临摹下来,回去后再细心揣摩。参观费城国家独立历史公园就是他的主意。第一次来一郎就被里面的建筑深深吸引,此后一有空闲来此观赏,每看一次他的崇敬就会增加一分,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把妹妹和翰臣也拉来一起分享他的喜悦。

褚天泽惶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此时他们刚刚观赏完自由钟,正走到独立宫门口。高桥一郎仰头指着乳白色尖塔兴奋地给翰臣和幸子做讲解,从建筑风格一直说到独立宫的历史。他说:“一座建筑的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历史的魅力,浸染了历史的风风雨雨,那些砖瓦石块就有了灵魂和生命,有了精神和骨气……”一郎正说得起劲儿,褚天泽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声“薛翰臣”。

褚天泽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的热汗腾起一片白气,用训斥的口吻说:“薛翰臣,我们马上就要当亡国奴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四处闲逛呢?赶紧跟我走。”说着伸出手来拉翰臣。

薛翰臣迅速向旁边迈一步,躲开褚天泽伸过来的手,问:“究竟怎么了?你想带我去哪里?”虽然已经相识三年,但对这位学长翰臣一直亲近不起来,总感觉他有些莫明其妙。

褚天泽大概没想到薛翰臣会突然躲开,有些尴尬地愣了愣,抬手在脑门上抹一把,把汗水甩在地上,捏紧拳头举过头顶说:“怎么了?日本鬼子炮轰了卢沟桥,北平沦陷了,天津沦陷了,华北危及,中华民族危及!现在全中国的学生都在游行示威,我们这些留学生也要行动起来,走上街头抗议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声援国内的同胞。”

薛翰臣惊得目瞪口呆,甚至没有注意到身边一郎和幸子一下变得苍白的面孔,原本他以为中日间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没想到却又暴发了全面战争。他心里的火呼地一声燃烧起来,祖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作为一个中国人怎么能袖手旁观呢?闲适的心情瞬间崩溃,他像褚天泽一样握紧拳头说:“我现在就跟你走。”

话出口后他才想起了身边的幸子和一郎,他愣愣地看着高桥兄妹,心里的感觉十分复杂。他们就是褚天泽所说的“日本鬼子”呀,如果他去街上游行,势必会伤害他们之间的感情,可是,个人的感情又怎么能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呢?褚天泽却不管那么多,催促翰臣快走,说同学们已经集合完毕,马上就要出发上街了。翰臣还在犹豫,就在一年前,他和幸子刚刚一起发过誓,不论以后遇到什么事,都绝不再伤害他们的爱情,幸子会理解他吗?

褚天泽拉住翰臣的一只胳膊说:“你还在犹豫什么?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幸子就是在这时候向翰臣走过来的,翰臣以为她会拉住自己的另一只胳膊,和褚天泽进行争夺,让他不要去游行。但事情并没有那样发展,幸子没有拉他的胳膊,而是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和哥哥先走了,回头在老地方见面。”幸子说完还冲他笑了笑。翰臣心里一热,他明白幸子是不想让他为难才决定先走,“老地方”是斯库尔基尔河上的一座石桥,他们经常在那里见面。

薛翰臣冲着兄妹俩点了点头,然后便跟着褚天泽走了。

游行过后,好多中国留学生都跃跃欲试要回国从军,去抗日前线杀敌报国。第一个离开的是褚天泽,临走前他特意来翰臣的宿舍里辞行,拉住翰臣的手摇晃着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国难当头,但愿你能抛开儿女私情,以民族大义为重,以抗日救国为重,早日回国效力。”

翰臣低下头,有了一种很浓的羞愧感。几天前他刚刚和幸子约定,毕业后先在美国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然后再考虑回国的事情。生逢战乱,谁也无法预料今后会发生什么,他们都有些担心相恋一场,最终却无法结为夫妻。对于他们的主张,高桥一郎开始并不赞同,他认为事情有些仓促,另外也没有征得父母的同意,架不住幸子一再纠缠,最后也只得点了头。

京都发来电报的时候,薛翰臣和高桥兄妹正忙着准备各自的毕业论文,四年学业即将结束,他们三个人都很兴奋,渴望着把学士帽扔上天空的那一刻早些到来。翰臣和幸子尤其兴奋,随着毕业临近,他们的结婚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了,如今他们每次见面都会谈论婚礼。那天傍晚,高桥一郎拿着电报跑过来时翰臣和幸子正漫步在大堤上,边走边谈论有关结婚的一些细节,翰臣提议先在学校附近租一间房子做新房,然后在教堂举行婚礼,由牧师做证婚人,仪式结束后再办一个简单的派对。

翰臣说到这里停下来,双手扶住幸子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只是这样过于简陋,让你受委屈了。”幸子依偎在翰臣怀里,抱住他的腰轻声说:“只要能和翰臣君在一起,无论怎样幸子都觉得幸福,我……”

幸子正说到这里,一郎跑到了他们身边,满脸焦急地说:“妹妹,刚收到家里发来的电报,母亲得了重病,我们必须尽快赶回京都,否则……”一郎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显而易见,晚了恐怕就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幸子开始没有搞清哥哥的意思,她拿过电报看了一遍,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双腿一软,突然瘫倒在翰臣的怀里,嘴里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母亲的身体一向很好哇!”

翰臣和一郎架着幸子往回走,来到横跨在河上的桥头时,一郎停下脚步说:“翰臣君,我和幸子两小时后在汽车站见面,再乘车去纽约,从那里搭乘邮轮回国,拜托你先把妹妹送回学校,帮她收拾一下东西。”翰臣明白一郎的意思,离别来得过于突然,他是想让自己和幸子有个话别的机会。

幸子完全被母亲得病的消息击垮了,回学校的一路上她始终还在喃喃自语,一遍遍不解地问:“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和她同宿舍的珍妮见翰臣来了,会心地笑笑,主动离开给他们提供方便,但幸子却没想起要和翰臣告别,一直坐在床边发呆。翰臣把她的皮箱搬过来摆在她面前,她也没想起收拾东西,反而纳闷地问他想做什么?翰臣的心里像针扎一般的疼,他为幸子难过,更为他们的爱情难过,不知道幸子这一走,今后他们是否还会有再见的机会。他把幸子紧紧抱在怀里说:“不要太难过,请你相信我的话,母亲不会有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幸子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用力抱住翰臣在他耳边说:“翰臣君,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临走之前要做一次你的女人。”

翰臣也渴望和幸子融为一体,但他觉得此时却不能做这件事,幸子母亲病重,他们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呢?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幸子,摇摇头说:“我们不是早就约定好了吗,这件事要留到新婚之夜时再做。”幸子摇摇头说:“翰臣君,你现在就要了我吧,我害怕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翰臣也说不清那一天是否还会来临,但他故意轻松地笑笑说:“相信我幸子,那一天一定会来的,到那时我们就正式做夫妻。”

翰臣提着皮箱和幸子赶到汽车站时,高桥一郎已经买好了车票,正焦急地等在车门口,一辆开往纽约的灰狗大巴已经发动起来,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翰臣把皮箱放进车下的行李箱里,刚刚直起身子,幸子就扑到了他身上,紧紧地搂住他,吻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们两个都流了泪,他们的眼泪合到一处流进两人的嘴里,幸子含糊不清地说:“翰臣君,你一定要等着我。”翰臣用力点点头。司机等得不耐烦了,按响了喇叭。幸子猛然把翰臣推开,几步跑进了车门里。高桥一郎冲翰臣挥挥手说:“多保重,翰臣君,但愿再见面时,我们不会成为敌人。”

灰狗大巴的窗玻璃是特制的,在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却能看见外面。翰臣知道幸子就在某个窗口后看着自己,他不停挥着手,跟着大巴车跑出车站,又跟着它跑出两条街,直到汽车彻底消失了踪影,他才收住疲惫的脚步,瘫坐在费城的街边。

半个月后,翰臣拿到了宾夕法尼亚大学道桥工程专业的毕业文凭。

一个半月后,他收到了幸子从京都寄来的信。在信里幸子告诉他母亲已经病逝,父亲也病倒了,一郎应征入了伍,她只能留下来照顾父亲,不能再回到美国了。收到信的当天傍晚,翰臣又一次走上了斯库尔基尔河的大堤,每走出几步,他就会想起当日与幸子在一起的一件往事,耳边似乎也回响起幸子温软的腔调喊他“翰臣君”。物是人非,让他备感凄凉,没有幸子的费城他再也无法待下去了。

回到宿舍后,他给幸子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不要难过,自己也很快就要回国,他们迟早都会有相见的那一天。把这封信扔进邮筒里时,他突然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今生也许再也不会见到幸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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