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红袖殿,文袖吹熄蜡烛正要入睡,忽听见玉珏敲击的叮叮声靠近床畔,她警觉地翻身而起,立即被一堵肉墙压回去。男人酒气熏天的嘴在她脸上一通乱啃,不时轻蔑地道:“你这种贱人……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文袖咬紧牙,拔下头上磨得尖锐的木钗,对着男人胡乱捅下去。男人痛得大叫,打掉钗子,对着文袖一顿拳打脚踢。红袖殿里的动静惊动宫人,男人泄了怒火,摇摇晃晃地走了。
文袖忍着痛爬到桌边,静静地点灯上药。这些伤不算太重,与这些年所受的相比不值一提,单是掌心那道伤便差点儿毁了她的手,同样的伤口在她身上不计其数。
新帝登基后,父亲被赶出朝廷,从此无人为她心疼,无人替她诉苦,也没有人把她要回去。太后把高励的离去怪罪在她头上,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皇帝无视她这个前皇后,宫人们便处处欺凌她,以向主子邀功。连皇后也嫉妒她美貌,想尽办法羞辱她……她的委屈无处可诉,在后宫的每一日都绝望难熬。
文袖早放弃寻求护卫了,没有人能护她,她只有自己。
文袖把玩着沾着血的钗子,钗子的尖锐处有些磨损,她心里有个声音愤愤地回响:还不够,不够锋利,不足以致命!
屋内有了诡异的声响,她警戒地回头:“谁?”
屏风后走出来一位华服男子,文袖心中大骇,有人闯进寝室她居然不知!
“你……是你!”声音戛然而止,她看着来人,握着钗子的手紧了紧,屈膝身行礼道,“不知皇上大驾,有何要事?”
男人正是大宣国皇帝高硕,文袖只在五年前他登基前夜远远地见过一回。那天之后,两人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上天,一个入地。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手握天下大权;她成了后宫最尴尬的存在,天下人的笑柄,比蝼蚁还不如的卑微之身。
高硕似乎来了许久,必然也看到刚才一幕,却未出声制止。文袖明白,高硕是皇帝,确实不该与前皇后有任何牵扯。她只是心中更恨,恨宫廷的一切。
高硕没有回答,他环视红袖殿,如他预料的简陋单调。此时还是盛夏,院落里的树木竟枯萎得片叶不生。她的境地比他想象的更糟糕。
“刚才那人,是国舅吧?”高硕问,门外的太监替她回了,高硕冷然道,“传朕旨意,国舅夜闯内宫,侵扰宫妃,以下犯上,责削去爵位,明日午时,于正阳殿外施梳刑。”
文袖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她双膝跪地,向高硕行大礼:“我……有个请求。”她双目炯炯有神,闪着极热烈的情绪,略显苍白的唇微微张开,说出自己的请求。
国舅之事传开,这一夜,宫中无人好眠。有求情的,全被高硕呵斥回去禁闭三月,更多的人则是急着看热闹。文袖也是无眠,她第一次不是为担惊恐惧而睁眼到天亮。到了午时,文袖扮作行刑人,亲手了结自己多年的噩梦。
文袖惊觉院中枯树发嫩芽时已是十日后的事。也是这一日,高硕再次出现,他瞧着文袖恢复如初的容貌,柔和娟秀的面孔上,表情不卑不亢,一双黑瞳尤为惹眼。文袖深知,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地为她得罪国舅一家,他必有其他目的,她接受他的帮助,便无所畏惧。
高硕已见识过她的狠辣,如今再对上她无畏的眼光,不由得更为激赏。
高硕问:“你恨不恨害你陷入如此境地的人?”
喜乐喧天,爆竹声声,从天边微白到浓墨染天,未曾停歇。新嫁娘还没来得及欢喜,便已心凉。殿门外传来男子愤怒的声音:“你一再逼我,不是为我好,只是想保住自己的位子……我不想娶她,这一生,我只娶我爱的女人!”她不放心地把门推开一条小缝,下一秒便听见男人最后的话。
原来他不爱我呀……她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男人也发现她,抱歉地看她一眼,没有上去安慰,他不想再让她抱着不可能的期待。
她惊得跌坐地上,红衣男子已甩袖离去,高高的宫门在她面前关上,轰隆隆的声音震痛了双耳……
文袖惊醒,她已许久不做这个梦了。大概是因为听了高硕的话,他说,高励要回来了。
文袖比自己预想得冷静许多。当时从欢喜中跌落的痛刻在心里,无法忘怀,初时她夜夜做噩梦,总是惊出一身冷汗。身上每遭受一分折磨,她心里对抛弃自己的高励的恨便多一分。仇恨堆积了五年,一点儿一点儿磨灭了少女最柔软的心,还有爱情。
文袖再无睡意,她披上单衣,循着旧时路,夜游至幽昙宫。满园夜昙被拔得一株不剩。文袖望着园中某处,仿佛看见有一个粉衣少女,得知心上人喜爱昙花,便来到树下等候,一夜又一夜,才终于换来情郎的一个注视。
那样温柔的眼神,让她丧失理智,不顾一切地来到他身边。
雨滴落在脸上,打碎了幻象。文袖步履缓慢,走了几步停下,前方十步远站着一个男子,让她再挪不动脚步。男子指着文袖方才望去的方向,道:“我还记得,我就是在这里与你相遇。”他谈及过往,粉衣少女如何天真单纯,让他欢喜得紧,唯一遗憾的,是他给不了她爱情。高励只把文袖当作妹妹,但母后却想利用文袖父亲的权势稳固朝局,他本无意做皇帝,也不想做母后霸权的傀儡,更害怕耽误文袖一生,所以他连夜逃走。
文袖慢慢恢复平静,她恬静释然,似乎他回忆中的少女与她无关。
男子也察觉到,他淡淡道:“五年了,文袖妹妹似乎变了一些。”他叹息道,“幽昙宫也变了,我离开前这里还夜夜昙花香,现在一株不剩了……”
没问一声好,没有道歉解释,他看似温柔,对她来说却残酷极了。文袖心中恼火,她会变成如今这样,都是他造成的!她在自己失去理智之前镇定下来,现在还不到时候,她要给他狠狠的报复。
文袖悠然启齿轻叹:“是啊,一株不剩了,励哥哥。”
初遭抛弃的少女不肯接受现实,不肯放弃爱情。但紧随而来的身体与精神的折磨太残酷,她终于不得不面对,每每承受不住时便偷偷来此,把充满讽刺意味的昙花一株一株地拔掉,一如她对他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