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0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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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那是一个繁荣糜烂奢华并存的地方,罪恶的笑容,充斥着歹毒计谋的算计,生活如同装在玻璃瓶里的洋酒,你要好好享受它,但是不能先醉了,因为这一醉,你有可能再也无法醒来,永远无法睁开双眼看着这世界里朦胧的光亮。
灰蒙蒙的天正酝酿着雷雨,夏日里的闷热带着一股子压抑的气息。阮家的大门紧闭,仿欧式的金属栏精致繁复的花藤雕刻环绕而上,表面才补刷了一层暗金色的油漆,和这栋古老的宅子有些不搭调,里院的爬山虎遮住了二楼的部分窗户。
阮太太近来迷上了外国人的东西,从生活娱乐、饮食、到首饰、家具,都想学着洋人的样子。花园里种植了大片的蔷薇花,从白色过度到深粉色,修建得很整齐,乍看下反倒不是很真实,一旁的树也按照外国的修剪方式,变成了一个奇怪的椭圆型。
这会儿阮家才用完了晚餐,桌子还没收拾完,蚌壳式的镂花大碗里还有吃剩下的昂贵煎肉。核桃木餐桌是这家的男主人阮元生叫人从英国运来的,桌角突出处雕刻着圣经故事里的几个人物,上面铺着纯白的蕾丝桌布。
闪电的光线异常强烈,如同白昼瞬间划亮大地。一个闷雷之后,临西的落地窗被敷上了大量的雨水。圆圆的雨滴迅速聚合到一起,然后像脱力的尸体一样迅速下坠。
阮太太望见这幅景象,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她下意识地将身体往柔软的棕色沙发里缩了缩,身上的水渍纹缎小旗袍跟着动作皱了起来,“张嫂,去把窗帘拉起来。”
这边张嫂本还在收拾餐桌,但她听着太太的口气不大好,手脚利落地拉起来了深蓝色的天鹅绒窗帘。
“给老爷烫杯牛奶去,记得兑点姜汁,”阮太太又招呼着身边的女佣,声音故意放大好像说给正在上楼的阮元生听,“今个儿下午下大雨,你老爷和西街的王老爷子看戏呢,估计是淋了一身的,不要受了寒了。”
阮元生顿住脚步,纯木质的楼梯轻微的一声‘吱呀’,他听着太太嘲讽的语气,皱起眉刚想解释,却深深感到一阵心力不足,于是也就是继续迈开脚步,回书房去了。
阮家上下加上管家和用人总共二十几口人,阮太太姓赵名佳为,是上海有名烟草商的女儿。当时和阮元生这门婚事,也被看做是门当户对,天造良缘。两人的确是热恋过,但是随着日子跨得越发久,甜蜜的感情慢慢消磨殆尽,各种细小的事情就在生活中变成了一个个导火索,就连客厅的盘子里是放榴莲糕还是杏仁松子酥这种小问题,只要意见不统一,都可以当作话头拿来说个一两天。
阮太太最不满意的便是阮元生爱听戏,在她看来现在该是每天往戏院跑,去看歌剧的时代,整个上海的富人都聚集在那里。阮元生在刚结婚那会儿,曾经和一个唱昆曲的女人传过闲话儿,虽然当时阮太太顾及整个阮家的脸面没有多说什么,但这私底下其实还是达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不能再去看戏。开始阮元生的确是顺着自己的太太,天天陪她看电影,听歌剧,去高级舞厅。但是时间一久,耐心就像是汽水瓶里最轻的气泡一样,“啪”的碎裂了,连声音都听不见。早些时候还会拿一些工作上的理由同她商量,现在已经是什么都不再解释了,照旧去听自己的戏。
但是今天阮元生并不是真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听戏的。国防部的毕新余早晨九点刚过就打来了电话,说是有要紧事说,下午让他先去找西街的王老爷子听戏,结束了自会有人接应。要说阮元生也算是政府的高层,但是今天毕新余的口气很是傲气,像是要骑在自己头上了。这让阮元生感觉很不好,下午听戏的时候一直持续着心神不宁,就算是他最喜欢的小旦上台时,也没了那份心情去叫好,身边上好的龙井茶是一口没动,更别说小漆器盒子里装着的小零嘴了。
戏一听完,王老爷子就引着阮元生去了后门,三辆黑色的轿车已然停在那里。打头那辆的车窗摇下一半,毕新余的秘书露出脸来,涂得油亮的头发成了中分,粉白的脸上露出虚假的笑容,好像只是肌肉牵扯出的一个弧度,阮元生突然觉得他这张脸很滑稽,心下竟然轻松了一些。阮元生抬脚坐进第二辆车里,微微昂起的头饱含着不屑。
车子开得得很快,路边的景色像被蒙上了水汽,只剩下不断变化的模糊色块。阮元生不发一语盯着窗外,方才稍微放下的心很快又提上来,紧紧地卡在喉咙口。大概是车里的气氛很不好,才会有强烈不安。
最后车子停在了一个不太熟悉的地方,这里既不是什么咖啡馆也不是政府的办公楼,地方有些偏。庭院里是及腰高的杂草,蔓延开一片翠绿,墙头也裹缠着许多弯绕的树枝,从外面看像是荒废很久的老宅子。再往前几步,才发现是别有洞天,两栋小楼外有专人把守,由于拉着厚厚的呢质窗帘,所以无法看到屋内的状况,建筑物看起来很新,可能是之后改建的。
阮元生被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他细细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墙上是几对杏子红百褶绸缎罩壁灯,昏黄的灯光撑起了整个空间,厚呢窗帘内还有一层薄薄的麻布帘子,上面绣着精细的暗花,一看就价值不菲。虽然装修得很奢华,房间里却只有一张椭圆型的长桌,一旁整齐排列着几对木椅,连资料架都没有。
“阮先生来了啊。”一个带笑的声音先从门的另一边传过来,紧接着是短促的脚步声,最后才看见了穿戴光鲜的毕新余。
“您都特意给我电话了,我当然要来听这一要事。”阮元生径自拉开面前的木椅坐下,内心有些紧张,便把玩起桌上的古董茶杯。
“还真是要事,”毕新余收了笑,在对面坐下来,他松了松西装领带的结子,微微摇了摇头,“这事儿很难办啊,阮先生一定要配合。”
“什么事?”这边的阮元生心中一凉,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茶杯,不好的预感总还是应验了。
“我们截了一批共匪,对方跟我们说,有个大线人是阮先生家里人。”
“……”
阮元生没有预料到竟是这种事,一时间竟接不上话。这屋子内的冷气打得很足,但汗却顺着鬓角冒出来。阮元生在心里命令自己要镇定,眼神却有些犹疑起来。在这会儿风口浪尖上,出了这档子事,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政府的人宁可抓错,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最近共匪的人脉迅速扩张,只这两个月就有三次活动被透露出去。
毕新余见阮元生不接话,朝外面一招手,在外等着的用人端了东西进来。两个玻璃杯子被放到了桌上。小竹篮里垫了一层白纸,里面放一瓶洋酒,毕新余动作迅速地拿出酒瓶,拔出塞子,接着往各杯里倒了一点。然后稍一歪头,睃了女佣一眼,对方立刻从方形的雕花玻璃器皿里夹了冰块加进去。
“这是上好的威士忌,”毕新余晃了晃玻璃杯,欣赏着酒的成色,接着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将手边的阮元生的那杯推到桌子对面,“刚才跟你说的事,其实发生在两个星期之前。这两个星期我们仔细调查了你,结果发现你本人并没有问题。”
阮元生呷了一口酒,抬眼看着语气悠闲的毕新余,内心的寒意随着对方的话语扩散开来。他一瞬觉得仿佛被几万双眼睛直视着,那些眼光把自己逼得透明。
“虽然你本人没有问题,但是你家里的确有共匪的亲信,所以你去找他出来。”毕新余很快喝完了杯子中的酒,立刻又倒出一些加满。
“你说我找?”
“只能给你一周的时间了,若你找不出,就交给特别处理部的王部长,你应该知道那种逼问不好受吧。到时候,你们全家都要被审问。”
现下阮元生的内心还不相信自己的家里有内鬼,他觉得这一定是冤案一桩。但是事情进行到这个地步,他根本无法拒绝这个残忍的要求,现在是要他用某一个人的性命去换阮家上上下下二十几口人的命。阮元生的心里迅速闪过自家宅子里的那些脸,总是穿着华贵性格刁钻的妻子,一脸正派私下却吞了不少私钱的廖管家,几个从杭州买来的小丫头,厨房刚换半年的掌勺钱师傅……
会是他们中的一个吗?还是那个人不起眼到自己根本回忆不起来。
“还有,”不知何时,毕新余已经起身绕到了阮元生身边,他俯下身,用极小的声音耳语,“不要妄想逃跑,你们家那栋宅子,已经被监视了。”
一张折起来的白纸被摊开在桌上,上面是非常漂亮的楷体,字与字之间的间隔掌握得正好,看着很舒服。那是毕新余的字。
——下周行动取消,会议改在苏州。
“这是我们截到的密码信息,解出来的意思你也看到了,明显是个共匪。他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毕新余伸手指了指纸张的最下方,那里还有一个署名,“对了,这个就是他的代号,不过不确定是男是女。”
阮元生在脑海里记下了这个代号,他觉得这三个字初看庸俗,读几次之后却略显诡异。
——珍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