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罗打开了那扇门。凌晨的温度恰好合适,他希望,落在脸上的时候仍还是雪,等触着地面,就都变成了水。
但不会的,看这里,雪就像汇聚过的灯光,洒在躺下的玛格丽特四周,围成一圈微扁的圆弧。在舞台正中,她是唯一的主角,也是最后的谢幕。马尔罗只看了第一眼,就知道她死在那儿了。
“铺垫的部分被我省去了。”杜拉斯解释道,“那些词汇,还有顺序,您知道的,需要一些灵感,然后才谈得上修改。”
“我也是这么做的。”夏哀先生摘下了眼镜,“那么,有一具尸体了,或许是一桩谋杀,又或许……”
“我知道您所想的。首先,必须确认死者不是布里奇特小姐(作者注:阿加莎·克里斯蒂短篇《雪地上的女尸》中的女主角)。”杜拉斯摇摇头,清出第二份稿件来,“那样的诡计太不公平,我不会使用。”
他将这份和之前那份并列放在夏哀先生面前,想了想,又将它们合为一摞,这份放在上面:
“事实上,我还写了这个系列的其他篇且。”他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个诡计得逞的小鬼,“我想让您觉得,《白色讲义》会是一个长篇,而实际上,它就只有那么十来张纸。剩下来的,我计划下次再和您讨论。如果您认为这一篇还有些意思的话,我是说,我不想将讨论一次完成,还需要不少的修改。”
“写作不是件容易事,杜拉斯,我十分理解。”
这位先生点头,又戴上眼镜,开始读下一段:
她死在那儿,是的。但马尔罗又开始怀疑了,因为,玛格丽特的身旁,看不到一只脚印。
这是很奇怪的事——雪已经下了一整晚了。
玛格丽特的周围已经积满了雪,她身上却没有多少。
这是又一件奇怪的事情。
“直接去掉‘脚印’这个干扰项,便可以预先杜绝大量反复出现的可能性。比如倒穿鞋子的小伎俩,以及‘去时的脚印深,回来时脚印浅’这类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杜拉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很多写作者只不过能够简单区分雪与冰,就尝试着去写雪地诡计,这当然是很不敬业的。”
“新雪的密度是很小的。”夏哀先生说,“我曾在某个案子中写到过。”
“是《荒野猎人》!我都能背出那一段来!”杜拉斯兴奋地接话道,“嗯,那个,我专门查过资料,五英寸厚、桌面大小的冰块,可以轻易压死一个成年人;和餐桌一般高的新雪,积在身体上,也不会觉得胸闷。”
“玛格丽特的身上没雪,一整晚下来,她周围积下的新雪有多厚呢?”夏哀问道。
“我没有写么?”
杜拉斯将稿纸拿过来,前前后后翻了翻,又放了回去:
“好像确实没写。反正,大半天的时间,由气温、雪强、风速、湿度、地面材质来调节的话,将一具放在雪地里的尸体埋没,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按你所写的,她身上没有积多少雪。”夏哀先生又看了一遍那段,问道,“给人的第一印象似乎是她来了没多久;而她周围没有脚印,又暗示她来了很久。你将这两件奇怪事情组合成一个矛盾,作为交给读者们的任务。”
“它们放在一起才显得奇怪。先生,您不知道。”杜拉斯又开始显得有些激动了,“每个推理作家都会试着写写雪地诡计的,这是个优雅又有趣的挑战。”
杜拉斯将话题拉回到桌面上的案件里:
“设立谜题的初衷,先生,我记得您说过:‘一个作家在写作中,第一个满足的一定是自己的好奇’。”
“我在一次访谈中说过那样的话。”夏哀先生笑道,“不过,我没有给出更多的解释了。”
“您接下来说的是‘公式化那些谜题,抽取其中最关键的要素,用逻辑符号、或者显而易见的分类来辨别看似复杂的情况’……然后,要么找到症结所在,要么得到询问的方式和切入点。”
夏哀·哈特巴尔,这位知名的杰出的小说家收起笑容,透过镜片,仔细看了眼前的年轻人一眼。杜拉斯·普鲁斯特,他的外表并不和他的年龄相符——或许他谎报了。
“当然,了解表象,却是了解真实的第一步。”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为了掩饰,他将这句话和目前的具体情况联结了起来,“杜拉斯,既然你这样说,那你一定就这样做了。”
“是的,先生。没错。”杜拉斯答道,“依照目前的线索,来推断犯罪者所使用的诡计,大致来讲,可以将这些诡计分作三类。”
他用拇指灵巧地翻过两页稿纸,抽出一张来,叠放到这摞稿纸的最上端。
杜拉斯用手指向其中的一段那里写着:
雪地尸体,穷举的基本分类:
1)不踩上去
2)踩过之后掩饰
3)留下了脚印,不过你没有看到而已
“第一项的重点是选择道具,适当进行空间转换的类型,那个版本我写在……第6页的样子。”杜拉斯解释道,“这里的顺序是,雪地首先存在,然后才出现尸体。”他马上挑出了那一页
在体育馆的天顶上,那里有吊绳摩擦的痕迹。凶手选用了高密度聚乙烯制的登山绳,这无疑是聪明的:结实、耐用、便宜、轻巧,而且耐低温,那当然比聚丙烯强得多了。直径接近半英寸的18股线粗辫绳,悬挂女人尸体是绰绰有余。
他或许真是个登山爱好者,但一定不是职业选手,因为他忘了使用护绳罩。他肯定使用了八字环下降器,却随随便便地打了一个曼特结(作者注:一种登山结绳方法)。因为经验不足,他的缆绳纠结起来,耽误了他不少时间。
但无所谓,这件事他可以做上一整晚。大致的情况是,马尔罗锁了门,他利用了这点。他从维修梯道去到体育馆的天台,想利用这个雪天做出一个天然的密室。他沿着倾斜一侧的屋檐行走。因为他知道,明早的东北风会拉扯那脆弱不堪的塑料棚顶,积雪抖下来就能彻底掩埋他走过的那串足迹。每年下雪都是这样。
广播室修建的位置恰到好处,在它的庇护下,天台圆顶的南侧不会积雪,那里就是魔术表演的后台。
他取下腰间的绳索,将预先放置好的尸体悬吊上来。他在运动会挂旗的铜圈上用了三只防倒转滑轮,以及两只标准登山滑轮,这令菜鸟探员们感到匪夷所思的搬运,就立即变得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另一个魔术道具是2.5米的维修用三角折梯。那结实家伙一直都放在广播站的门口,为了维修天线,他用过一次,这给了他不少灵感。
天顶上圆孔的直径是4.25米,管理员玛卢浮事先当然没有准确量过。他只是凭直觉,断定梯子横过来,一端固定在圆孔边缘的话,就能做成一个不错的悬吊用支架。事实证明,他是个天才。
借助广播室的结实窗柱,以及天顶圆孔外沿的沟回部分,他仅用了一组登山钩和两条粗绞绳,以及一捆保险用的尼龙扁带,当然是三个彩条的(作者注:在欧洲,登山扁带上的彩条数代表了绳子在拉伸试验中能够承受的负重强度:三个彩条的扁带,标称一万八千牛顿的承力),就出色地完成了拉索吊桥的结构。
他做过一次实验:用一组四个的滑轮组(两个是带变向开关的,组成一个保险装置),将一个双人沙发放到玛格丽特的尸体此刻所在的位置上。他成功了!除了没有雪而已。
当然,在那时候,他将沙发当作了尸体,雪早就开始在他的想像里飘舞了。
“我喜欢这段,杜拉斯。”夏哀赞赏道,“如此地注重细节。对了,我猜,你所选参考书中的一本,应该是克莱德·索利斯(作者注:美国的户外运动专家和结绳技巧研究者)的《户外结绳手册(The Outdoor Knots Book)》。你会提到如何解开绳结的,不是么?”
“我认为凶手一次也不会背负尸体,我也是这样写的。”杜拉斯点点头,“他曾经喜欢这个女人,或许是单恋,这点我还没有确定。他,或许依旧喜欢这个女人。但是,但是,我的意思,照我的道德逻辑,如果我是凶手,我不会再去寻求这种亲密的感觉,而是用虐尸的方式来满足报复的快感。
悬吊是方式之一,雪地则是殉葬的场所。我曾为此专门设计过一个滑轮组系统,但我没有将它写出来。利用它,可以将尸体吊上天顶,悬空运到三角梯的顶端,再缓缓运送下去,轻放进白色的漂亮墓穴之中。
凶手要做的事情,除了不费力气地拉拉绳子以外,就是轻松观赏那美妙的一幕:心理上能够得到极大的满足。您知道,将谋杀变成享受,而不是颇为劳累地忙来忙去: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虐尸方式和谋杀快感》,有这么一本书。意大利人爱用‘道德同谋’这个词,不过,它在某些时候会增加犯罪者心理画像的成功率。”夏哀先生评价道,“你说到‘墓穴’,而我记得,那具尸体周围的雪和它一般高。那么,是否还需要另外一个滑轮组呢?”
“我想将这部分和绳结放在一起讲。”杜拉斯将最下面的一张稿纸抽了出来,放在最上,“我现在想讨论一下尸体。可以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