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谢夫斯基把一盘荷兰早餐肉和一听牛奶从铁栅栏下塞过去。他并不想叫福伊尔汉挨饿,更不打算把他饿死。他只是担心,他的饮食需要量突然猛增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全城都在疯狂地搜寻那个赫姆斯多夫被劫持的人。如果他在报纸上读到的报道属实,那么已经有人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被叫到警察局去接受难以忍受的盘问。
福伊尔汉虚弱无力地从睡榻上坐起,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铁栅栏边取食物。他一抓到早餐肉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就象已经好多天没吃过东西一样。
托马谢夫斯基坐在锁得紧紧的铁栅栏外面的三脚凳上。他以冷漠的研究人员的兴趣观察着福伊尔汉,好象在观察一个珍奇动物,准备为专业杂志写一篇有关它的生活习性的论文似的。
福伊尔汉把空盘子放在地上。
“怎么样,好吃吗?”托马谢夫斯基问。有一股内在力量迫使他与福伊尔汉谈话,虽然他心里明白,在谈话之后他将更不能狠心地杀死他以前的同学……
“谢谢,”福伊尔汉抬头看着他,“他们已经知道我是被劫持的人吗?”
“我想还不知道……”托马谢夫斯基回答。要是能让时间倒转,要是能让一切从头来,那该多好啊!为什么不再给他一次机会呢?
“那个银行职员还活着吗?”福伊尔汉问。他的语气很宁静,似乎对此事漠不关心。
“是的。不过情况不太妙……”托马谢夫斯基很奇怪福伊尔汉居然如此安天乐命,就象他仍然稳操胜券似的,这些年来他的变化可真大!
福伊尔汉站起来,走向沉重的铁栅栏。他用红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托马谢夫斯基。他看上去很有力气,模样也很可怕,托马谢夫斯基情不自禁地把布里塔手枪握在手中。
“这个玩笑还要开多久?”福伊尔汉问。
“我不知道……”托马谢夫斯基既精疲力尽又束手无策。他很想睡觉——又香又熟地睡一觉……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副他十分向往的图画:在老人院中,坐在一只躺椅上,衣着整洁的护士在照料他。他的膝上摆着一本乡土小说,不时地读上一段。
“你搞到了公司需要的那笔钱吗?”福伊尔汉想知道。
托马谢夫斯基不慌不忙地点了点头。每当绝望和羞愧时,都感到体内会产生一股压力压迫他的眼球,现在,他又感受到了这股压力。他疲惫地按着自己的脉搏,想说:“我再挺不住了!”然后大哭一场。他想起了电影《战争与和平》中的一个场面:拿破仑的败兵在暴风雪中向西方撤退。不时有冻僵的士兵倒在雪地里,不再爬起来,反而宁静地等待死亡……托马谢夫斯基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也想倒在雪地里,欣赏片刻最后的宁静。
“苏珊娜知道这一切吗?”福伊尔汉问。
“苏珊娜?”托马谢夫斯基嘶哑地笑着,“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住在一起了。她住在魏麦斯多夫……”福伊尔汉显然想不惜任何代价拉长谈话时间,他觉得这种谈话很有意思。
“你准备让事情怎么发展下去?”福伊尔汉以原告的语调问。“你总不能永远把我关在这里吧——事情总有一天会败露的。”
“那么我又怎么办呢?如果让你走,我自己马上就会被抓起来。你出去后的第一件事是跑到最近的派出所去告发我。”
“胡说!我也象你一样缺钱用。也许更缺一些……我债台高筑,超过三万马克,并且在逐月增多。请你相信我,你只要给我一笔钱,我就绝不告发你。不管怎么说,我终究是你的朋友。”
托马谢夫斯基笑起来。“我才不上这个当呢!你以为我会让自己象傻瓜一样被卖掉吗?不,亲爱的,你以后还是会告诉警察的,你这么说只是想从这里出去。”
福伊尔汉说:“别的不提,即使是为了那三万马克我也得守口如瓶。”
托马谢夫斯基思考着:不能说福伊尔汉毫无道理,他负债累累是完全可信的——他一贯穷得象丧家之犬……不过,如果照他提议的那样去做,自己终身都会被攥在他手心里,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勒索……他说出了这个疑虑。
“这纯粹是无稽之谈!”福伊尔汉反驳,“你也同样把我攥在手心了。”
托马谢夫斯基权衡着这个提议的利弊。是的,如果他放走福伊尔汉,他确实一劳永逸地消除了所有忧虑。使福伊尔汉保持沉默所需要的钱也是现成的。但是,另一方面,假使那个银行职员死了,而他又放走了福伊尔汉……
他又一次向福伊尔汉透露了他的想法。
“银行职员不会死!”福伊尔汉加重语气说,“即使他真死了,我也守口如瓶!不但如此,我还做你要我做的一切。我……”
托马谢夫斯基不再往下听。“况且,警察也会插手其间。”他说,“到处都在搜捕。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准能知道被劫持的是谁。他们会知道你就是被劫持的人。如果你突然又重新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就会盘问你,要你告诉他们这段时间你藏在哪里了。”
为了驳斥这一点,福伊尔汉想了好几秒钟。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论点是多么不堪一击。因此他的话失去了惯有的说服力。“我可以说我在一家酒店里畅饮通宵……”
“那么他们会问你酒店的名称,你在酒店的精确时间,并且叫你提出证明人。”
“我的女朋友劳地亚可以向他们作证。在抢劫案发生时和整个晚上我都是在她那儿度过的。如果我对警察说,发生抢劫案时我不在场,那么……”
“如果银行职员把你认出来呢?”
“那是他认错了!”
“不行!”托马谢夫斯基脸上浮现出轻蔑的微笑,“我不想在这个地下室把你打死。但是如果你没有更好的主意,那么我也爱莫能助。”突然他觉得自己完全控制住了局势。他认为自己在给福伊尔汉一个公平的机会,这使他心里轻松多了。只要他能提出一个周密的方案,他打算立即释放福伊尔汉。如果能够以人道的方式解决问题,他很乐意让他一走了之。“你还能想出什么主意吗?你平常总是足智多谋的。”
“给我搞一份假护照吧。我向你担保,我离开德国,远走高飞。”
“这纯粹是胡说八道!我需要保证——扎扎实实的保证!对于你不会告发我,我必须有绝对的把握。”
福伊尔汉企图从另一方面谈问题。“那么你怎么处理我的尸体?你必须把它弄走。总有一天有人会发现它!很可能在你把它弄走的时候就会被人看见。
“我可以把你就埋在地下室。”
“而你就住在上面?你没有这么强的神经。你没有!”
“这是我的问题!”越是找不到出路,托马谢夫斯基反倒越镇定了。怪事。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
福伊尔汉放开铁栏栅,开始在地下室走来走去。托马谢夫斯基看着他:他的脑子在激烈地思考。他把上衣扔在睡榻上,穿着短袖汗衫走来走去,领带仍然系得很整齐。
“还有一点,”福伊尔汉说:“别人会问你,你怎么能一下子搞到这么多钱。”
“我已经解释清楚了。”托马谢夫斯基对他们的谈话是这么具体、这么平庸感到很恼火。它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他是胜利者、他占有优势、他操着生杀大权。他恨福伊尔汉,因为后者根本不打算投降。如果福伊尔汉卑躬屈膝,顿首求饶,也许事情会是另一种状况。为什么这家伙是如此傲岸不屈呢?该死的,这并不是买卖双方在一家餐馆谈生意啊!
“怎么解释的,能告诉我吗?”福伊尔汉甚至有些高傲地说。
“如果我不能从伯父手里借到四万马克,这件事我根本不会干,”托马谢夫斯基解释,他又象一个新闻播音员一样谈得过于具体了。“我改动了借据,我手下的人现在都以为我向他借了十三万马克。”
福伊尔汉显得很失望。“原来如此……”
“你明白吗,我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傻!”
“如果警察发现我是被劫持者,”福伊尔汉说,“他们会马上严密监视我的朋友们。”
“当然。但是我们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他们仍然可能找到你。如果他们在这个地下室找到我……”
“但是他们不会找到你……”
福伊尔汉继续说他的话:“如果我不在这里他们就没有不利于你的证据。”
“是这么回事,”托马谢夫斯基不得不承认。“但是如果我把你的尸体弄走,他们也没有证据。”
“他们会找到血迹!”
“是吗?”
“你就开枪试一试吧,不流血才怪呢……”
“住嘴!”托马谢夫斯基越来越清楚了,没有任何出路。如果要保住自己,他只有枪杀福伊尔汉。……但是这也是不可想象的,这也行不通!他不能,也不可以那么干!这场谈话一定是一个梦,是宁静的夜晚的一个恶梦……它是一部电视剧。要避开它,只需要按一下按钮,关掉电视机就可以了。
他极度失望地双手捧住头。
正在这时,他们清晰地听到上面有人用钥匙开门。
他俩都吃了一惊。福伊尔汉的反应比托马谢夫斯基快几秒钟。
“救命!”他竭尽全力地高喊:“救命!被劫持的人在这里——我是福伊尔汉!救救我!我是福伊尔汉……银行抢劫犯把我劫持了!喂,到这儿来——快点!”
“开枪,”托马谢夫斯基本能地想,“你现在必须开枪”。他跳起来,端平布里塔手枪瞄准。
福伊尔汉逃到地下室最远处的角落里,仍然大声喊叫着。
“傻瓜!”托马谢夫斯基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枪声比叫声更容易被人听到……走,赶快离开这里,关上地下室外面的门隔音。”
他飞快跑出去,关上了沉重的铁门。刹那间,周围变得死一般的宁静。现在只要福伊尔汉愿意,爱喊多久就喊多久,爱喊多大声就喊多大声好了。托马谢夫斯基喘着粗气把门锁上。
“嗨,托马谢夫斯基先生!”他身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倒是开开门啊!”
他全身的热汗骤然变冷,象一层薄冰裹住了他。这是凯塞·波茨曼,他的女佣人。一个好斗、好奇、凶恶,爱记仇的老太婆,大约六十五、六岁。他总有点怕她。
“她是不是听见什么了?天啊!”托马谢夫斯基想,“现在我该怎么办?给我出个主意吧,我总不能把她也枪毙吧!我也不能把她与福伊尔汉关在一起。那时她丈夫会来找她——这样恶性循环下去,用不了多久,地下室里就会关上半个团的人。”
波茨曼仍在猛烈地摇门。托马谢夫斯基这才想起来,为了保险起见,他给铁门加上了一条铁锁链。波茨曼没有铁锁链的钥匙。“真糊涂,”托马谢夫斯基骂自己,“以后再不能随便加锁了!”他的心乒乓乱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他不开门,波茨曼会去警察局报告。这是必须制止的……他慢慢地走上阶梯。他觉得自己衰老了。
“我以为你已经上吊了!”波茨曼说,她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
托马谢夫斯基强迫自己露出笑脸,同时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容。她究竟是不是知道了?
然而她的眼睛一如既往,仍是深蓝色的和狡诈的。“日子过得如何?”她一面从大塑料袋中取出抹布、海绵和擦光油等打扫卫生需要的东西,一面问,“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您呢?”
“也没有。您已经从办公室回来了?”
“是的。”
“所以您不让人打扰您的工作。”
当波茨曼打扫厨房时,托马谢夫斯基溜到他的工作间研究公司与一家建筑公司签定的合同。但是他想尽一切办法都不能集中精力。福伊尔汉和瓦赫霍尔茨,瓦赫霍尔茨和福伊尔汉,无论他看什么、读什么,这两个人的脸总是浮在最上面。如果他给一个人自由,能挽救另一个人的生命吗?
无稽之谈!
要是有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该多好啊!如果有个好朋友坐在对面,他能向他讲述一切,而后者则告诉他,他该怎么办……
上帝啊,这一切该怎么了结呢?
他跳起来,跑进厨房,去取一瓶啤酒。啤酒可以安神镇脑。当他打开冰箱拿出啤酒时,波茨曼向他转过身。
“你说那个蓝色的盘子到哪儿去了?”
托马谢夫斯基吓得一抖,手中的瓶子掉到地上,在地面滚去老远,却没有破。
“蓝色的……究竟是哪个盘子?”他嘟哝。
“呐,就是那个蓝色的早餐盘!昨天还在这儿哩。”
“啊,是那个!我不小心把它摔破了。”
托马谢夫斯基走出厨房,心里老在想:是不是她在开始怀疑了?是不是她已经知道那个盘子在地下室福伊尔汉那儿……他倚墙站着,从走廊嗡嗡飞来一群蚊子,落在他手臂上,他扑打着他们。他现在应该怎么对付整个世界呢?一切都在追逐他,每个人都在追逐他,大追捕已经开始了……不是吗?
可是,会不会是自己做贼心虚呢,“喂,汉约——振作起来吧!”只要沉住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打开后门,走进院子。他在这里可以享受安全和宁静。鲜花还在照常开放,玫瑰、紫罗兰、三色瑾、学生兰,红、黄、蓝、紫各色鲜花,一切都与往日一样。如果能把时间拨回几十个钟头,他宁愿少活十年……他们会判他多少年徒刑?我们以人民的名义作出以下判决……他觉得自己正在审判厅,他嗅到了大批听众散发的汗臭,他看到了法官、审判长和公诉人,还有他的辩护律师的后脑勺……
他清楚地认识到,不管他怎么做,这都是最后结局,只是时间可能早一点,也可能晚一点。
管它的,他还有时间。他要充分利用它。“只有努力帮助你自己,上帝才会帮助你。”
他抓起一把干草,把它塞进垃圾桶。可不能让波茨曼看到垃圾桶里没有打碎的盘子。
“我要走完我的路,”他想。这个想法给了他新的内在力量,他象悲剧中的英雄一样在草地上迈步。“凡是我认为正确的,我就干!我与我的软弱无能进行斗争,终于赢得了内在的伟大,我渺小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升华。现在我终于成了一个我能够成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