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后门一家小店,主要提供烧烤和啤酒饮料。他自作主张选了这里,也没有多想。然而两人落座时,他看见对面的她,突然就有了几分尴尬:“不好意思,我欠考虑了,
我们还是去‘卡侬’吧。”
‘卡侬’是离学校最近的一家西餐馆,菜式正统,价格也不低。
她看着他,摇摇头:“没关系,我来过这里的。”
“你来过?”说不吃惊是骗人的。沈几秋是市内富商家族沈家的女孩,虽然只是沈家众多女孩中的一个,甚至严格说来是个私生女,但是富家就是富家。安排她在这样的环境,难免觉得格格不入。他的心思被她捕获,她只说,开学初和室友一起来过。彼时大家还不知道她出身‘那个沈家’,后来熟稔之后,同学聚会时总要担心她嫌地点伧俗,邀请的样子里都带着芥蒂。对此她并不试图解释抗议,人被归类定性,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她眼里的淡然不知为何就让冉颐之心头泛起一丝歉疚,气氛也因此有略略凝滞。幸好东西很快就送过来,两个人性格似乎都偏安静,沉默吃东西的样子在旁人眼里倒是挺有趣。过了一阵,他突然有几分突兀地问她:“我可以要些酒么?”
“请便。”她吃着香菇,回答时的神态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他点了啤酒,打开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随手给她也倒上:“你可以不喝。”她闻言,惯于低垂的眼睫抬起,眼里居然有浅浅淡淡的笑意:“我只能喝一点儿,两个人之间总要有一个是清醒的。”
他怔了一下,又蓦然笑开:“沈几秋,一直没发现你其实是个有趣的人。”
“是吗?”她问得不是很有诚意,端起手旁的啤酒轻抿一口,立即皱眉,“为什么喜欢啤酒?不怎么好喝。”
“你居然没喝过?”他摇摇头,不禁失笑,像是有几分绝倒的意味,“其实我也一直没觉得好喝,但是有些时候,你只能想起它。”
沈几秋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些少见的困惑,缓缓开口:“我不懂,冉颐之。现在这样,不合你的风格。”他成绩是系里榜首,校学生会副主席,三年的最佳辩手,数学建模特奖,篮球队主力——除了家世,样样都是无可挑剔。除却这些,尤其是女生们没有说出口的是,大三的冉颐之,不仅仅是才华横溢,而且是才貌双全。天之骄子这个词仿佛量身锻造,他的沉郁让她觉得不惯。
他看出她眼里的意思,不由大笑:“汪静也总是这么说。”
样样都是无可挑剔,只除了家世。
昨天他送汪静到校门,转身正要回学校,却听见她姐夫的声音,声音并不大,是非常悦耳的中年男人低沉音色:“小静,不要和寒门子弟多往来,听姐夫话。”少女瞬间被激怒,和姐夫发过脾气,便转过身急着想要和他解释,他却已经走远了。默默往宿舍走,经过的女生羞答答地喊他学长好,他只匆匆点个头,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他几乎倾尽全力掩盖的狼狈。
那天他手机没有带在身上,回去之后发现十几个未接电话十几条短信,都来自汪静。她向来仰慕他,自家姐夫说了这样令人难堪的话,他可以想象,此刻的她又害怕他生气,又急着要和他解释,努力打电话打不通发短信得不到回复,然后几乎要哭的样子。他拿着手机,极为老旧的款式,尽管小心使用,还是没法避免掉漆。环视四周,属于他的区域没有一点矜贵物品,宿舍里的四个人仅有他一人没有手提电脑。
他是孤儿的事实在学校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因了他的优秀使得这个惨澹的身世变得并不太重要。少年人尚未完全接触社会,大抵心思单纯清润,反而当他如清寒里傲立的一树早梅,更令人激赏敬重。
她姐夫那样的成年人,却是一句话就揭穿了他的窘迫。一念及此,他无声地笑,汪静平日乖巧安静,与他谈笑一如邻家小妹,居然和官家沾亲带故。那个男人从车里下来之前,司机声音不大,却刚巧让他听到:“利书记,你看那个是不是汪静小姐?”谁能想到市委的利副书记是她姐夫?她可真是沉得住气。
从昨日的记忆里回到现实,心思少见的烦乱,他默然不语只是喝酒。换做任何其他的女孩子,面对这种情况不是窘迫就是被惹毛。然而沈几秋并不,仿佛比他还要自得一般,还要了一杯橙汁,慢悠悠地边吃边喝。
她知道这个自制的少年男子今天该是要喝醉一次,而她并没有劝住他的意思。家里经商,少不了和官员打交道,汪静的姐夫是谁她也是略知一二的。冉颐之平日对那位小师妹不着痕迹的照料,在她眼里也没那么天衣无缝。家里人多,自己身份又尴尬,她纵使不愿意,也终究长成了敏感的女孩子。把所有的已知和在一起,加上他刚才的那句话,理解他心情为何对她来说并不难。
明白以后,只觉得对于这样的他而言,喝醉也许更好些,是以也根本不劝说。
她配合度太高,他如她所料地醉了,醉眼朦胧的样子居然有一些伤感:“沈几秋,你要多笑笑,很少……看见你高兴的样子。”说完不省人事。她坐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吃完了剩下所有的食材,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快撑死了,尽全力忍住差点打出来的一个嗝儿。
真是没有一点千金小姐的样子。沈家那位大太太就喜欢这么说她。
摇摇头付了帐,沈几秋考虑再三,请老板帮忙叫了一辆出租车,决定找个地方让他过一夜。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常不愿意让学校里其他的人看见这个样子的冉颐之。
学校周围的小旅店她并没有考虑,车子在吩咐下径直往市里开去。一路上夜色迷离,他睡在后座,头枕着她的腿。她默默凝视他的面容,渭北春天树一般的男子形貌,超过她所见的任何一个所谓上流社会的子弟。
到了宾馆,她开了一间标间安顿好他,几经思量还是决定留下。她放自己在另一张床上,抱膝,一时间没了思绪。就在这时,他似是呢喃,她倏然转过头仔细聆听,却见他睁开双眼,望着她,其实依然是醉了,眼神却深沉如海。他说,沈几秋,我原以为自己不会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