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说界》2007年第03期
栏目:青春音符
献给霍夫曼,献给流言
北京的四月啊,春机盎然。那时候的章子怡可能就是在学校门口表演的小短剧中的一个小女生,仅此而已。如果她还算够用功的话。有一个男生从墙内扯出来一根塑料水管,沿着矮矮的墙头,然后他顺着水管爬了过来,还有一个女生在声嘶力竭地哭着。我在愣了足足有十分钟之后才发现,这是在伪造一个滴着雨水的屋檐的镜头。算不上太夸张,女生继续忘我地哭着,嘴巴里念念有词。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继续眨巴着眼睛看她,有些嫉妒,很真实的嫉妒。
想过跟她换个位置,如果可以撕破脸皮,我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一副丑陋的模样或者任何人看了都会不爽的镜头。一如枫杨树乡之于苏童,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旮旯旮旯乡之于我,天安门广场却已经不能之于北京。对于我来说,能够之于北京的是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但是这个胡同太窄了,窄得可能连汽车都过不去……自然也许是能过得去的,但是我只是在多年之后牢牢地记住了它的窄,这种窄直接逼仄着我的内心,以至于当我每次想到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的时候都会觉得喘不过气来。为了缓解心中的压力,我退而求其次地把另一个地标记得清清楚楚。那就是锣鼓巷。而想到锣鼓巷的时候,就会很吊诡地似乎是在耳边响起铿锵顿挫的鼓点的声音。其实是什么也没有的。
但我曾经在锣鼓巷的对面那个小小的旅馆里住过几个晚上,考试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有一段时间爱上了进京赶考这个词,虽然我不是古代的哪个小姐深爱的相公,但不妨碍我曾经幻想过一些艳遇,比如跟哪个男生搭讪两句,说不定以后就可以写写哪个明星的绯闻或者是我与某某某不得不说的故事,这类比较刺激人的荷尔蒙的玩意。后来想想也是对的,如果连我这等抱了一种极其委琐的想法的无耻之徒也能够进入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的话,天理恐怕就没有了。事实上,我只不过是在心里动了动这种歪念头,考虑到缺乏足够的资本和魅力,除了按兵不动还是按兵不动,就是这个意思。
旅馆小得可怜,墙壁早就返潮了,有些潮湿和暧昧的味道。晚上我拉了灯,闭上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偶尔传来虫子的叫声,心里显得很萧条,也很落落寡欢。我对于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浓烈的兴趣到底是来自哪里?想来想去其实很茫然,确切地说有些盲从,忘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东西。而且在那么荒芜的小脑瓜里,怎么也没有力气想明白这件事了。说什么好呢?后来就不想去考试了,甚至开始抵制那个又小又窄的胡同,胡同又有什么好的呢?统统都忘记了,仿佛深刻地体会到了鬼迷心窍这个词的意思。
准确地说,我比较容易深深地受制于我的冲动。或者说是第六感。这个很直接,很真诚,很能够一下子把人弄得五迷三道的。我很轻易地就爱上了我所参与其中的这个事情本身,我成了一个寻找自己的剧中人的角色,我可能深爱着甚至是我俯首低眉的那一个瞬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如果一颗心已经被抛弃给了孤单,如果这时候只能够自己爱自己,一切就会变得很容易解释起来。
跟着小页在东棉花胡同尽头的女生浴室里洗澡,有那么几次。在水汽氤氲的简陋浴室里,不知道曾经有多少明星的身体在这里怦然开放。也许我是带了那么一些陌生的气息,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大家都长的差不多的吧?这个,我有些不解地回以眼色。在你们没有成为明星之前……我打定主意尽量在这里停留更久的时间。
让我一次看个够!我磨蹭着我自己的生命,我忘了我是来干什么的。身体之于身体来说,无味得不能再无味,贫乏得不能再贫乏。欲望,来源于罪恶的肉体深处,我即使不说,谁都清楚。
小页在外边催促我,她已经穿好了衣服。
和别人不同的是,小页总是把自己打扮的卓尔不群。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品位。我后来想清楚了,我可能就是从小页的身上开始提升自己的审美能力的。并对很多东西持有比较刻薄的看法,克服莫名其妙的怒不可遏,对一些摆在眼前的不能够容忍。
中午,小页陪我在东棉花胡同的小餐馆里吃饭,一起陪我的还有小页的一个朋友,很好看,比小页小了几岁,父亲是西影厂的,许多年后,她随着做访问学者的老公去了韩国,现在也是为人妻为人母的了。我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但是我当时只记得盯着她看,估计是属于那种男女通吃的眼神,否则小页怎么点的菜都是辣的呢?我应该有所反应才是。虽然我比较喜欢吃辣,可是后果也会相当严重,我的嘴巴患有最具个性的复发性口腔溃疡。我有一次坏坏地问小页:你吃辣椒辣谁的屁屁呢?小页笑骂我没有一点正经。
在我盯着虎皮尖椒咕嘟咕嘟地咽口水的时候,那么一大盆子的炖腔骨端了上来,桌子显得过于小了,腔骨显得太多了。嗯,北方人就是这么厚道,不像南方人,南方人的菜都放在平展展的碟子里,舀一勺子上来都会往外溢。当然也不是在拿着腔骨大快朵颐的时候,其实是在很久以前,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嫁人一定是要嫁个北方人的,自家的心眼没有多余的本事用在跟别人斤斤计较的事情上,所以还是以厚道为主,省心省力,一切从简。
但小页不是。
小页偏偏要嫁到南方来,不过她好像从来也没有说过她算过命,命中注定要如何如何之类的,她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我妈妈常跟我说,有福之人不用忙。小页就是这样,小页的耳朵大得可以跟观音菩萨相媲美,我每次看到小页的时候就先看到她的耳朵,每次看到她的耳朵的时候就会顿感自卑,然后再回家照着镜子揪自己的耳朵。但是我忘记了,福气这个东西是揪不来的,所以后来就不再费这力气了。
吃饱了,好像我是无所事事的局外人一样,但小页的表情提醒我不是。她煞有介事地说你现在可以见识一下了,那可都是从欧美回来的呢,有一个莎士比亚专家。我问有没有阿瑟·米勒专家呢?小页恼羞成怒地教训我:你省省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我有点不屑地看着小页。
虽然我知道她很优秀,但我此刻的不屑是对于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的不屑,它太窄了,只有小的旅馆,小的餐馆,小的煎饼摊子而且还没有我家的好吃,夫复何言?去看一试结果的路上,我看到李保田夹个背包正往外走,晕得眼前直冒金星。转回头又看见另一女星在拽着自己的亲戚走后门呢,有点无语了。
我对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的不屑越来越严重,这后果直接体现在我对小页的态度上,我有些牛轰轰地觉得,也许这个地方太小了,小的不足以盛下我的远大前程。
成绩一如我所料想的,我的名字排在那张发布出来的光荣榜上,没有什么感觉,悠悠地走回小旅馆,看见跟我一起共患难的绝大多数难友都光荣了,心中更添了一层戚戚。
小页要去上课了。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我最拿手的电影评论该怎么弄,我看了好多电影,忘记是怎么看的了,主要是目的性太强,所以我在看电影的过程中通常会把它们分解的七零八落。我喜欢消解任何有可能过于循规蹈矩的东西,虽然仅仅是在内心里,事实是我的白天和我的黑夜依旧了然无趣地、墨守陈规地过着。
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其实我感觉还是很温馨的,若干年以来,我像是一直在过着一种命中注定的飘泊的生活,所以,我曾经以为任何一个亮着灯的房间都是温馨的,它们都很像是一个温馨的家,但是它们都不是我的。
在这个房间里,长镜头慢悠悠地推近,推近,再推近。目光所及之处,有点不可思议的新鲜,沿着木门的走廊,一眼望去,是两排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啤酒瓶子,这些啤酒瓶子像两列忠实的士兵,迎接女主人回家。
我觉得这个创意不错。
这个酒徒早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我有点幸灾乐祸地想看看女主人会有怎样的反应。不管怎样都难,人总是很容易处在一种两难的境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禁不住感叹一下生命中的无奈,唏嘘了一声,接着看下面的好戏。
这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一个长得娇小可爱的女孩和一个有点粗枝大叶的女孩走了进来,我看看她们,依旧看我的电影,我需要为我的电影评论积攒更多的经验。但是她们在低声私语,总有一些不该听的话被我听到,关于身份证的问题,说是要找一个外地的身份证,我觉得有些奇怪,电影就看得不仔细起来。
后来粗枝大叶的女孩出去了,临走前安慰娇小的女孩说,我这就去弄,很快就回来,你别急,先安静地休息休息,等我回来再想办法。娇小的女孩轻轻点头,粗枝大叶的女孩走了。娇小的女孩看看我,一声不响地扯了棉被,躺在床上。
我走了出去,我要去找小页。
穿过旅馆小小的院子,我走过地安门大街,走过锣鼓巷,再一次来到了东棉花胡同。我看了看表,天色还早,有点无所事事,就去了一下街边的公厕,熏得我的眼睛都睁不开。强憋着一口气跑了出来,仿佛身上还有一股恶臭。
小页见我的嘴咧成痛苦不堪的样子,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终于见识了东棉花胡同最美好的一面,把公厕指给小页,小页说吃喝拉撒是人之自然规律,这种事你也计较?我说它臭得实在是非比寻常了。小页说算了,有没有准备一下功课,我说我看了一半有趣的电影,小页就逼着我对她复述一遍电影的内容,有没有什么新鲜有趣的能够感染我的地方,我对她说了那个酗酒之徒的镜头很独特,小页说细节的确很重要,但你也要注意把握整部影片所阐释的思想,虽然我们并不一定要总结什么中心思想出来……我的头有些大了。
小页后来经常会推荐一些电影给我看,那些艺术电影不是在什么地方都能淘到的。直到有一天我在看安哲洛普洛斯的《永恒与一日》的时候终于睡着了,小页说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大师呢?我说它太慢了,也太长了,我受不了。但是好在小页是有涵养的,她没有迸出朽木不可雕也的论断。
小页说我就是她的妹妹,但我没有喊过她姐姐,我只是喊她页,有时也喊她宝贝或者是亲爱的,我得承认,我经常会喊别人亲爱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在比较短的时间达成比较多的默契。而这种方法通常会比较奏效,除非我是碰到了一块顽石,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顽石最大的本领就是冥顽不化,我才不要那么奢侈地浪费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