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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一夜前后(1)

周继才

快到世纪末的时候,中国人,可能还有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陆续知道了宇宙间有种物体叫黑洞。它们应该叫什么什么星,但不,它们叫洞。它们是很有魅力的东西,把一切都吸引过去了。

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那天,周继才——我们故事中的一个人物,而且算不上一号人物,这一点我必须事先说明免得产生不必要的误会——那天周继才既没有意识到还有十几年就是世纪之交,也不知道黑洞的存在。

那天,全世界都盯着电视屏幕,看着卡尔·刘易斯被本·约翰逊在汉城奥运会超出,然后追上去和后者握手。本·约翰逊没怎么理他,一双大眼睛在漆黑的脸上眨呀眨的,显得格外的白。

至于后来本·约翰逊在卫生间里半天憋不出尿,再到尿检呈阳性反应、金牌被吊销并暴出了那个世纪最大的体育丑闻,周继才都是后来在医院康复中才知道的。在刘易斯和约翰逊跑步的片刻,周继才刚起来没多会儿,捧着饭碗半天没朝嘴里扒饭(应该是粥,据周继才若干年后回忆道,因为里面有切碎的皮蛋和葱花。待考),伯父在一旁催促他快吃,他心不在焉地不知回答了些什么,然后本·约翰逊就冲线了。冲线后他头甩来甩去,白白的大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就是不想理睬任何人。

嘿!这就是他妈的英雄本色!周继才扒了两口粥。这些人都是那个味,你看足球场上,不管是谁进了球,他就拼命跑并做出各式各样的姿势,任队友们跟在后面追,就是不想理睬任何人。

嘿!不声不响地就把全世界给镇住了!周继才在内心里承认自己没料到是这个结局。他把碗朝桌上一搁。找人聊聊去!他对追问的伯父说。

要变天呐!

我就到巷口!

伯父怔怔地没说话。他回来的这几天,感到侄子很不对劲。是自己这次没带什么东西回来?周良熙问过自己,可他这次是为回国定居而回来的,已经向侄子解释过。侄子当时愣住了。

怎么样?周良熙问。

什么?

我,跟你伯母回来?

啊,回来吧。他站起来,回来吧。然后走了出去。周良熙看着他赤膊站在门口的阳光里,左右打量。中午的巷子里冷冷清清。从那时候起,侄子就不太理睬他。他想了一夜,觉得有可能是为了房子的缘故,于是他就在从日本回来后的第三天早上推开了侄子的房门。侄子赤膊睡着,手脚摊得很大,短裤被勃发的生命高高地顶起。周良熙赶紧把门带上。这两天他都在等机会和侄子谈谈,但他却一抹嘴就走了。

其实,周继才并不在乎这几间老房子。他的心凉透了。人人都在出国。人人!连没有海外关系的都走得呼啦呼啦的,可是自己的伯伯…他在国内只有我这么一个亲戚呀!

周良熙是解放初出去的,刚结婚没多久。周继才的爷爷病卧在床。你安顿下来以后就把你弟弟接出去,我是不指望啦!周继才的父亲后来跟周继才说,那时候你伯伯跪在床前哭得跟什么似的。

后来出国就紧了。周继才的父亲先娶了一个女人。她等了两年,看看大概不会来接,而且不愿背“有海外关系”的名,跟人走了,走得不明不白,害得周继才的父亲被耽搁了好几年。后来父亲又娶了个丈夫在临解放时失踪了的女人,那女人在三十四岁时生下周继才,自己却死于难产。父亲说医生当时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还叫他签字。我没签!我怎么签?周继才懂事后问过父亲一次,父亲两手乱舞,像是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这使周继才觉得父亲好像并不太难过。

父亲到死都没等到伯父回来。

周继才等到了,不过伯父并不想接他出去。“你出去干什么呢?日本的经济没根,迟早要出问题的!你看着吧!我让你堂兄弟们都到美国、法国去了。迟早要出问题!你去干嘛?”周继才第一次提出,伯父就那样说。

周继才纳闷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跟这里城郊结合部的老头没有丝毫区别的老头。懂啥呀你?他在心里说,然后明白了,伯父在日本没混好,可是父亲临终时还说伯伯的地址你有让他带你到日本去现在又允许了。父亲等得真冤!周继才那时就觉得没什么指望了,不过后来还是在信中提过几次,伯父用半文半白的毛笔给他竖着写回信。周继才看了个大概。没戏。去他的吧!

此刻,周继才兴冲冲地朝巷口走,他的确没想伯父所想的事。看人家跑的!过了终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嘿!他在脑子里重播着那个画面:卡尔·刘易斯追上去祝贺。晚了!周继才笑着说出了声。

在巷口开店的小老板算是,怎么说呢,半个体育迷吧。没什么人买他的东西,他就把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搁在货架上,躺在凉椅上看,拖鞋悬挂在瘦骨嶙峋的大脚丫上,像上了发条一样地不停晃动。他躺着接电话时,拖鞋就贴在他的脚底,电话一放下又开始动。公用电话业务就是他最大的收入。这个店眼看着做不下去了,正在找人接手。小老板姓姜,头长而扁,完全没有广东人的模样。人们都叫他生姜头。周继才晚上没事时就趴在生姜头的柜台外面,两条腿来回倒腾着驱赶蚊子。他们看着粒子很粗的电视画面,在没有香港电视连续剧时,他们就看体育节目。生姜头经常叫不出体育明星的名字。你成天看什么呐你?周继才说,太业余了!生姜头脚上的拖鞋只停了一下,接着又晃动起来。我记那个干嘛?他说。

怎么样?周继才站到柜台外面。电视里是即将颁奖的领奖台。

那个黑人真牛!

他叫本·约翰逊,那个卡尔·刘易斯也是黑人!

我知道。可是他比他黑。

他祖宗离开非洲比他祖宗早呗。

电话铃响了。喂?你等着。找你的。生姜头躺着把电话举过柜台。

找我?喂?周继才立刻愣住了,生姜头的拖鞋在他瞪大了的眼里晃成一片。这…要变天啊。

那边的声音在此后的几个小时里一直在周继才脑子里响着:你走不走?就这个天,不走的话,你那个钱我也不退了。

马上就要出来了。可真够慢的。生姜头说着接过话筒放好。

周继才没回答,慢慢地朝回走。

嗳,你不看啦?

一声闷雷在这时炸响。周继才是怎么回答生姜头的问题的,或者,他是否回答了生姜头的问题,他们俩后来都想不起来了。

那天下午,周继才一个人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坐起来躺下去的。周良熙几次从门外听见他说“六千块,六千呐”,可是门刚推了个小缝,周继才的目光就立刻投射过来。使周良熙不敢开口,那种目光充满警惕,又像是充满仇恨,贼亮贼亮的。从门缝中周良熙还看见侄子床上摊开着那套好衣服,橘黄色的法国鳄鱼T恤衫和有点苹果绿稀稀的毛麻长裤。平时他总是一回家就把它们挂上衣架,今天竟随便摊在床上。

今晚侄子要有事。周良熙可以肯定。可能是一笔生意,金额超过六千,很可能光是利润就超过六千。对于做过一段时间海鲜生意,却屡屡不得手的侄子来说,六千决不是个小数目。周良熙赶紧把门拉上。要是他真能把事情做起来,自己再从经济上、管理上帮帮他,那周家就在各方面都令人羡慕了。周良熙的嘴角挂上了笑。他早早地做了饭,还专门冒雨出去买回了叉烧包,催侄子多吃。周继才心事重重,没怎么说话。让他自己先想,周良熙对自己说,并猜测着侄子最终会向自己问些什么问题。

但侄子什么都没问。就是在临出门前,他看了看伯父。我走了。他套上骑自行车的雨披。

别骑车吧,外面看不见!

我不骑。周继才刚走出去雨披就被风压在他身上,裤子的下半截顿时变了颜色。

至于侄子出门后是怎么在海上被海浪颠来颠去、又如何被海岸警卫队抓回来,周良熙始终没有搞清楚。第三天他自己终于鼓足勇气走进医院观察室,面对侄子那惨白如纸的脸,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有许多事情周继才自己后来也想不起来了。他是在通向大石村的小路口下的车,司机说什么也不肯再朝里开。周继才只好摸黑走,身上早已湿透。一道闪电闪过,大石村还很远。他跌了一跤,撑起身子对着风雨破口大骂:操…的B!操你…B!这时响起了一个炸雷,仿佛就在他头顶上。他愕然地看着前面一棵树的枝桠间弧光窜来窜去,整个树身顿时红了,像刚出炉的钢铁。那好像是一棵榕树,因为从地面到树枝间的气根都发出耀眼的光芒。周继才目瞪口呆地看着树“滋滋”地暗淡下去。后面的路他又跌了几跤,但他没敢再骂。雷击一棵树周继才一辈子就看过那一回,他永远记得,还记得自己当时的预感,不过他很少向人说起。那会儿,他的心很凉,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只顾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直到一束手电光照在他脸上。

谁?丛生的甘蔗林中有人问。

周继才惊魂甫定。我啊。

手电光从甘蔗丛中挣扎出来,向他靠近。

剩下的那笔钱呢?打手电筒的问。周继才说这儿看都看不见,到船上再给你,少不了你的。然后手电光又照在周继才的脸上,一动不动。

在这儿呐。周继才的手伸进裤裆,手电光也跟了下去。当时周继才犹豫过,可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没停下转身朝回走把已经付了的六千块钱忘掉。

手电光中,周继才的手在裤裆里掏啊掏,掏出几叠软软的钞票。

老姚迅速地查看了一下,然后朝黑暗中晃动手电筒,立刻有人从不知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一言不发地接走了钱。跟我来。老姚说,随即灭了手电筒。

刚才雷打在那边的一棵树上,你们看见没?

别说。

整个树像烧电焊一样冒火星。

别说!不吉利。

周继才不明白这个“不吉利”是仅对那天夜里的事有效呢还是一直有效,不过他当时就闭上了嘴,而老姚那天夜里跳下船以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哎哟!黑暗中周继才绊了一下。你把手电筒开着啊!

你想把边防武警召来?快走吧!

怎么选这么个…天?

你要偷渡,我要赚钱,这天可是对我们都有好处。老姚说。

船黑乎乎的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它还在摇晃。老姚爬上甲板,悄无声息;周继才磕磕绊绊。

哎哟!他撞到了什么东西上。这是他妈的什么鬼地方啊?哎哟!

老姚一下子揪住他的衣领,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说要是不想坏事就闭、上、你、的、嘴!

风很大,可周继才还是闻到了老姚嘴里的那股强烈的腐臭味。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发出那样的味道,但他没吱声。十来年后他办了个养老院,在一个老人眼见着不行了的时候,周继才俯在他嘴边听他最后的嘱托。那时他又闻到了那股味,他一下子明白了十多年前老姚嘴里那股味道的含义,也明白了那天夜里是非死人不可。大树在眼前生生地遭雷击,那明明是个神喻嘛!但在当时,他只是跟着老姚走了几步,然后老姚掀开一个帘子。你进去,别大声说话!

周继才进去使烛光摇曳了好半天,然后他看清了这是一个封闭得密不透风的船舱。舱里已经有几个人了,围坐在微弱的烛光旁,个个浑身湿透,更使人觉得闷热而紧张。烛光又一阵晃动,他们惊恐不安地把头扭向舱门。

都别出声,老姚说,我们马上就开船。你,他指着周继才,找地方坐下来。

周继才说我坐哪儿啊?

老姚不耐烦了,说随便坐吧,就这么大的地方。然后就转身放下了门帘。

来来,让我也有个搁屁股的地方。周继才说着就硬朝下坐。

干嘛呐?看着点啊。

嗳、嗳。周继才扭来扭去向人家陪着笑脸。嗳?他忽然愣着说不出话来。坐在他旁边的人居然认识!

谈志军对周继才尴尬地看了一眼,又迅速垂下目光。

你不是政府大院里的谈…谈志军吗?周继才嗓门还是那么大。所有人都愣住了,盯着谈志军看。

谈志军没有抬头。他本想就这么悄悄地出去,让人家觉得他消失了钱也没法追了然后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在这么窄小的船舱里会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是他绝对没料到的。

嗬,你平常装得可真像啊?周继才又说。

那一次周继才和另一个鱼贩子为争一笔生意动了手,双双被拉到市场管理处。他们被训了二十几分钟,主要是因为那个鱼贩子不停地要撕报纸擦鼻子里流出的血。周继才被罚了五十块钱,还被强迫着与那个鱼贩子握手否则不让走。他跟在那个鱼贩子后面朝市场管理处办公室外面走,走到门口时嘴巴又犯了贱。“呸!这他妈的算什么玩意!”他在快走出门的时候说。市场管理处的几个人把周继才揪了回去,然后他被送去上学习班。就是这个谈志军那次把他整得好苦:你以为这是你拳头的天下?(谈志军的拳头在周继才面前拧啊拧的)可能吗?自不量力!你破坏了当前精神文明建设的大好局面!你承认吗?啊?态度还是有点不端正。好,我得在你身上多花点时间。谈志军只多花了自己两天的时间,可周继才的那点海鲜全臭了。后来他们也见过面,谈志军骑自行车带着广播员小孟和整个市场的目光龙头歪歪扭扭地在鱼摊子前停下。是你?

周继才想说骑车带人这算是什么,可他还没来得及说他们就走了。走过几个摊位后小孟回头看看周继才,大概是谈志军对她说了什么。周继才一直看着小孟,她也说不上漂亮在哪儿,就是浑身都散发着那么一股劲,看着她你就可以产生热烘烘的感觉。后来周继才和孟洁妹在吸过大麻后第一次发生了性关系,然后周继才支起身子看着孟洁妹依旧沉醉的身躯,更感到自己当初判断的正确。那一天谈志军和孟洁妹什么都没买。其实谈志军想买点什么,可那个小孟在人们的目光注视下什么都看不上眼。

引擎在这时响起,周继才还想说的话立刻被忘了。舱里的人都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走啦!有人叫了起来。

全舱人都舒了一口气。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没过多久就永远地失踪了。

要不是周继才掀开帘子透气,他们都不知道海岸警卫队离他们已经不远了。船颠簸得厉害,可能是太紧张了吧,很久他们之中居然没有一个呕吐的。但后来有一个憋不住了,“哇”地吐在船舱的积水里,立刻就有几个也像火山喷发一样乱吐一气。周继才紧闭双目,把头扭得远远的,可是刺鼻的恶臭弥散在这小小的船舱里。周继才站起来撩起帘子,喇叭喊话的声音飘进来,大家一愣。

“…命令你们停船…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岸警卫…检查…”

所有的呕吐都立刻停止了。他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探照灯的光束在滚动,周继才看到雪白的浪从船舷边伸起,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坍塌在甲板上。

啊!

喇叭的喊话声哇哇地连成一片,听不分明。

老姚一下子冲进来。要是不想被抓住这儿有救生衣!他自己抓过一件穿上。他们都抢着穿周继才也穿上了。

没人说话,都盯着老姚看。周继才想撩开帘子,这时一个浪头打来,海水直扑过来。他们都向后退缩了一步。

我得走了,要是抓到了我就是死罪。老姚说完就朝外走。

现在?周继才叫道。

老姚没理他。周继才看见他在船舷边一闪就消失了。

啊?他们瞠目结舌,互相打量着。

引擎还在轰鸣,喇叭喊话声越来越近。

谈志军忽然站起来,把包里的东西朝T恤的前胸揣。他顿时就变了形。其他人开始有点困惑,忽然都行动起来,把最值钱的东西朝身上揣。

谈志军朝舱门走过来。

现在跳?周继才说。

等着给抓回去?谈志军反问。那是他那天夜里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另外的几个一下子朝舱门涌过来,周继才被撞到一边。他们在舱门口推推搡搡。

抢着去死啊!周继才大叫。然后他们鱼贯而出。

巡逻艇已经很近了,周继才能看到探照灯后面的人影。

海浪砸下来,甲板上立刻布满一层白花花的泡沫。他们在犹豫,指指点点,但周继才听不见。风声、海浪声、高音喇叭的喊话声压过了一切。

一个同行的向后退几步,然后猛地前冲,纵身跃进大海。另一个站上船舷,还没跳就被船颠了下去。

周继才朝后退着,大口大口地吸气,刚要猫腰前冲,船舷边升起的海浪又使他怯步。他回头看看甲板,谈志军正在脱下救生衣,随手扔在甲板上。

周继才凑得很近,把手搭在谈志军的肩上,“你不要命啦?”他大叫。

橙色的救生衣已被甲板上的海水冲出很远,被探照灯照着格外醒目。

谈志军纵身跃入大海。

等周继才回过神来再看甲板,甲板上已空无一人。

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岸警卫队将对你们的船进行全面检查,所有在船上的人员必须站到甲板上来,所有在船上的人员必须站到甲板上来!

周继才爬上船舷,探照灯光使他什么也看见。他其实没跳。这一点他自己最清楚。他还在犹豫,一个大浪把他卷到了水里。

为了呼吸他挣扎了好一会儿。浪头一个接一个,他连呛了好几口。等到终于能凑合着在波浪的间隙换气,他看到了船。

船就在他身边。探照灯光在船舷上溜来溜去,简直就在自己的头顶上。

他攒足了劲拼命划水,但海浪和鼓鼓囊囊的救生衣使他无法游快。他喘成一团,可船就是不见远!

他游了几下,回头看见船上有人跑来跑去。等他再回头时就知道问题大了:探照灯被架到了船舷上,正朝这边照过来。

如果周继才有机会站在海岸警卫队士兵的位置上,他就会明白他接下来的努力是多么没有意义。一个人穿着橙色的救生衣在离船不远的地方乱踢乱抓,游不走也潜不下去,不抓你抓谁?

可他还在扑腾,呼吸粗得像牛。他知道探照灯光照着自己,急急忙忙准备着换气,但气太急,只是大口的喘息,然后不顾一切地朝水里钻。

他闭着眼睛拼命划水,憋得胸口像针扎一样地疼,浮出水面的距离比他想象的要短得多,他忽然感到眼前一亮。探照灯瞪着他,距离近得就像在跟他玩对虎。

他又急忙潜入水中,就在这时他的脚脖子被钩子拉住。他转身把钩子推开,再朝水里钻。这回只游了一下,大腿和腹侧就被同时钩住。巨痛使他连呛几口水,还有东西卡在他脑袋上不让他浮出水面。

唔——!他感觉完了,海水正在进入自己的身体。他渐渐沉重却动弹不得。若干年后他回想此刻时,他想到了黑洞这个词。那时候他刚知道黑洞这么回事。他理解为身不由己的感觉。

几根搭钩把周继才拉到船边。探照灯光打在他脸上,白花花的没一点血色。他被士兵们拎上甲板,趴在那儿像一个麻袋,过了一会儿他猛烈地咳起来。

说!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

我、咳咳、我什么都没干!

那你跑什么?

周继才只顾喘息,他根本不能回答。

说!

我、我只想出去转转,碍着谁的事了?

偷渡的?你是蛇头吧?

我…我哪是蛇头啊…。海水从身体里流走,他觉得自己渐渐空了。

那蛇头是谁?

他们为什么问个没完?蛇头是…姓姚…

船上一共有多少人?

周继才用全身的力气说:连政府大院的人都跑了,你们…盯着我干嘛?

政府大院的?谁?

谈…

谁?

声音很远,而且越来越远。

说——!

更远了。周继才想看看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但眼前一黑。

周继才趴在那里毫无反应。一个战士把他身体翻过来,周继才身下全是血,黑黑的堆成一座山。

李翰宗

李翰宗从卫生间出来,头发还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

妻子孙淑琴身上搭着毛巾被,看她露在外面的部分你感觉不出她穿了什么。床头几上的灯斜斜地照着。窗帘在飘,外面风声很大。

好啦你?她说,擦干了没有?别弄得人家一身都是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最亮的是灯下的电话机和闹钟,然后是妻子柔和的身体白花花的一片。她看上去玉体横陈,但她的头在床头灯光直接照射之外。

你听她说的话,再看灯光的照法。李翰宗笑了,妻子想要的时候总是能找到最恰当的暗示。她说“别弄得人家一身都是水”,好像这种事我经常做似的。

你笑什么?

李翰宗说我没笑。

你笑了!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又动坏脑筋了!

李翰宗又笑了。她把自己的想法用谴责的方式强加给你,然后等你开始然后她自己闭上眼睛配合你的动作。妻子在这个问题上总是动足了脑筋,李翰宗不知道其他女人是不是这样。作为一个男人,李翰宗知道这种暗示是无法抗拒的。

不过他没料到是今天。好像还没到日子似的。他们没有孩子,不要顾忌什么,做爱的机会肯定比别人多。要是没有事情打岔,一般是每星期两次:大多时候周末有一次,另一次视情况而定。每周两次的频率不能算少,不过他们都比较文雅。一般来说也就是李翰宗在上面抽送几下,孙淑琴忽然全身绷紧头拧向一边哦——然后一下子松弛了大口地喘气,然后就轮到李翰宗结束,很有知识而且程序性很强。但最近他对每周两次感到有点吃力,毕竟,他已踏上四十的门槛。这些年他连撒尿都不如过去那么有劲,看着自己排出的那条线行而不远还淅淅沥沥,他经常想起了西医学中医时听到的一句话:男过四十三,内裤湿不干。他还没到四十三可他已经感觉到了要发生的事。现在有时候撒完尿在内裤里还滴几滴,只不过他没对人说,连对孙淑琴都没说。

上次是哪天?他想不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他得先做点其他事。六年前那个华侨水陆兼程回到故乡,李翰宗为他安装了心脏起搏器。上个月他又回来了,起博器现在每分钟只工作五十下。才六年,原来说好是十年的,看来美国货也不能相信。明天李翰宗要为他换心脏起搏器。李翰宗习惯于在手术前把病例吃透。

时间不会太长。他笑着把灯罩扳得斜过来,妻子的脸也进入了灯光。

那我可先睡了啊?你一会儿不要烦人。妻子绷住笑脸白了他一眼。

她身上不该鼓起来的地方也鼓起来了,一棱的,像是在与平平的胸脯攀比。李翰宗有时纳闷为什么有些瘦子胸脯那么丰满,而妻子那么胖却有着平坦的胸。

我真的就一会儿,把手术步骤想几遍。他说。

那你想啊!看着我干嘛呐?

我没看你。

你现在还在看!

李翰宗笑了。孙淑琴背过身去。

她的肩和背圆滚滚的。李翰宗知道毛巾被下面还有圆滚滚的腰。她现在比以前又胖了。

他们是高中同学。大学都是学医的,但不是一个专业。李翰宗在高中就是学习尖子,男生们憋足劲跟他比,女生们想尽一切办法问他一些自己已经会了的问题,还装出半天弄不懂的样子。他考上中山医科大完全在情理之间,可孙淑琴也考上中山医科大是谁都没想到的,当时老师们觉得她要是能上师范就很不错了。

他们是文革前的最后一届大学生,进大学没多久运动就开始了,他们还一道串联跑过几个地方,当然是和其他同学一道去的。他们属于一个派。

毕业后,李翰宗被分到湾头公社医院,孙淑琴在城里第一医院的小儿科。李翰宗本来就是乡下来的,又到乡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就是离家、离城里都远了点。可孙淑琴顶着父母的压力,隔三岔五地往湾头跑,晚上和李翰宗的女同事挤着睡,还蹲在井台上给李翰宗洗衣服,白白的肥皂泡沫沿着她圆滚滚的手臂爬得老高。同事们拿他们打趣,孙淑琴总是笑着白李翰宗一眼。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李翰宗后来几例手术成功,有了点名气,孙淑琴再在城里活动活动,他就被调到了城里的第二医院。现在他是副院长,第二医院的外科也因他而驰名。

孙淑琴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李翰宗看看他,把灯罩压低一点。他们没孩子是孙淑琴的问题。说是要领一个,可总也没有看到双方都一致觉得要立刻带回家的。其实李翰宗无所谓,再说就这么一个单室套,再加上孩子的小床、玩具可怎么过。不过他也觉得真怪,医生总是在自己或自己的家人身上无能为力。有个孩子说不定会好些,孙淑琴的唠叨会有个去处,否则一下班孙淑琴就没完没了。你不听不行,她会抱怨,听吧,尽是些人家的事,李翰宗一听就犯困,她就更加抱怨。我真的困了。李翰宗有一次说。没这话,她高声叫道,你就是嫌烦了!告诉你你就算是有福的了!要是我们有孩子还不止一个孩子你不是还得受着?李翰宗说怎么可能有不止一个孩子呢?她说我们结婚那会儿又没说只能生一个对不对?李翰宗总是先让步的,吵下去也没意思。有两次吵得认真了些,是李翰宗在几天后悄悄把手伸进她的被窝寻找她的手。然后她就哭,骂他没良心,在后来做爱的时候还不住地用枕巾抹眼泪。事后李翰宗自己也觉得没劲。他尽量不吵了,但她却越来越啰嗦,还能绘声绘色地说人家家里的事好像她当时在场一样。李翰宗觉得好笑。

你还没睡啊?孙淑琴转身眯缝着眼睛问。

快了。

你笑什么?

我没笑。

几点啦?

十一点刚过你睡吧。

还下吗?

风雨声轻了一些,但窗帘还是不停地舞动。

还下。好像小了。

孙淑琴踢踢橐橐地起来喝水。她只穿着短裤,腰上的肉从松紧带上向外隆起。睡吧,要不你明天怎么做手术?她爬回床上时说。

嗳。李翰宗从床头抓起纸笔,默写着手术步骤和注意事项。是得抓紧了。

风把窗外的什么东西吹落,李翰宗抬头时闪电正把窗框的轮廓投射在窗帘上。

他的第一反应是扭头看妻子,但闷雷已经炸响。

唔?孙淑琴的惊讶没他预料的那么严重。她还没睡着。

呵呵,打雷呐。李翰宗笑着说。

睡吧。

嗳。李翰宗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俯在妻子耳边。唔?

唔什么?

李翰宗不回答,把手伸到孙淑琴的胸脯上。

关灯啊。她说。

李翰宗关了灯,身体刚朝下一出溜电话铃就响了。

又怎么啦?孙淑琴抱怨着。

李翰宗是因为副院长的职务而得到一门分机的,打进打出都要总机转。1988年电话还不普及,下了班电话就几乎没用,铃声一响准是公家的事。

李翰宗从电话里知道海岸警卫队抓到一个偷渡分子,此人掌握着重要情况,必须救活。

李翰宗说,我就来,准备手术室!

你这会儿要去?

有个偷渡分子受了重伤,他还有情况没交代。

国家机密?

李翰宗一愣。不会吧,特务也用不着偷渡啊。他把衬衫套上。你不是困了吗,还问那么多?

我怕累着你,真笨!

李翰宗把妻子抱起来吻了一下。他的手停在她的乳房上。

你快点回来。

那可说不定。

那你把手拿开。

为什么?

你知道。孙淑琴说着却往他怀里靠。

我得走了。李翰宗在这时放开了手。

讨厌!我又得半天睡不着了。

李翰宗呵呵笑着走了出去。孙淑琴在后面叫道:“把外面的门关好!”

李翰宗一出来就知道雨披根本就不起作用,风携着雨到处乱钻。还算好,他的破自行车一路上没给他添麻烦。他浑身精湿地走进手术室。准备得怎么样?他说。

都差不多了,你先擦擦吧。

李翰宗顺手脱掉衬衫,接过毛巾匆匆擦了一下,然后套上手术服,背过身去。来,帮个忙。

小于边为李翰宗在背后扣上边说,今天又不知要弄到几点。他今晚值班,但他毕业才两年。

没办法,人命关天的事,大家就多辛苦些吧。李翰宗开始洗手。

我们都没什么,主要还是你累呀!

李翰宗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外科医生突然被叫总是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工伤、车祸等等。最近的一次是个打架的,被人用斧头砍在肩膀上,锁骨都龇在外面。李翰宗为他忙了一宿。这种特殊情况不能算太多,但如果有,总是叫李翰宗的,因为只有他家里有电话,而且你不用记电话号码,只要对半天才有反应的总机接线员说李翰宗家就行了。

孙淑琴对此很有看法。凭什么光叫你一人啊?

只有我有电话嘛。

噢?一个破电话还是分机,你退了去!

哪能呐?这是副院长的待遇,又不是我说了算!

那副院长的其他待遇呢?房子啊车子啊,哪儿?在哪儿?她的手平摊开来像是在向李翰宗本人要。

李翰宗知道说不过她。医疗系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想结束了。

那让他们把这门电话也省了吧!

这种对话在他和孙淑琴之间已经有过好多次。李翰宗怎么办?有些年轻人结过婚了还挤在集体宿舍里呐,过一次性生活就像做贼一样。这种时候他怎么开口?开也是白开。

那让他们把这门电话也省了吧!孙淑琴总是这句话,最近又加上一句:哪有光付出没有回报的?李翰宗知道她看过了报纸上的有关人才问题的文章。那时候有好多文章写千里马的事,其中的观点之一是千里马要多吃饲料。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千里马。和中学同学相比他现在还不错,可是大学同学现在当局长的都有好几个了。上次在广州聚会,还有同学说要派小车送他回来。那些早都不干医生的同学才是千里马呐,他们说的手头要干的事以及国外的见闻李翰宗回来后都没向孙淑琴说。

反正他还是住的单室套,骑破自行车上下班。病人叫他李医生,同事们有的叫他老李有的叫他小李有的叫他李院长有的叫他李老师。除此之外,他家里有一门电话分机。分机的作用是把他晚上叫起来,就像现在的情况一样。

偷渡者被推进来时,李翰宗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城市不大,面熟是常事,当时他也没工夫去想了。“来,把他架到上面来。”“把衣服剪掉。”“清理创口。”“注射强心剂。”“输血400CC。”

腹部的伤口很大,不过看上去内脏没什么大问题,李翰宗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发觉问题在他大腿根的伤。伤口不大但很深,肌肉向外翻着,动脉被弄断了。“再输血400CC!”然后李翰宗就花了两个多小时在动脉修复上。

海岸警卫队的人不时伸进脑袋来看看。他们肯定在外面抽烟,每次开门李翰宗都能透过口罩闻到烟味。

救过来了?当李翰宗终于推开手术室门走出来时,一个当官的劈头就问。

大概救过来了吧。

怎么是大概?

李翰宗不喜欢他的说话方式,好像人人都是犯罪分子似的。我不抽烟。我们抢救只是一半,还有一半得看他自己的底子。

我们还要问他重要情况呐!

李翰宗想说你去问啊但没说。他看不惯满地的烟头,也讨厌说话时满嘴刺鼻的浊臭,可是对武警你还能说什么?他们走到哪儿都不把自己当外人。他还昏迷着,他说,已经给他输了血。我先把他安排在观察室,你们去休息吧。

医生,你休息吧,我们在观察室守着。那人说。

要不了那么多人!他要是能跑我不就白忙乎了吗?

两个武警战士捂嘴笑起来,立刻遭到那人狠狠的目光。

李翰宗到办公室合了一会儿眼。那天他做了心脏起搏器更换手术,指导青年医生做了一个盲肠切除,又开了两个多小时的会。回家洗完澡扭开电视才知道本·约翰逊在昨天打破了世界记录并在今天被取消。

体育都变成这样了。啊?他对要进卫生间洗澡的孙淑琴说。

都为了钱呗!孙淑琴站在卫生间门口说。她半裸着,肚子比胸脯还高。

是为了金牌嘛!

是为了金牌后面的钱。说完她进了卫生间。她对体育从来不感兴趣。

李翰宗若干年后才明白,把本·约翰逊的事和孙淑琴站在卫生间门口说的话加在一道,就是世界在世纪末得到的一个信号,这个信号标志着日后的躁动不安翻天覆地起伏跌宕金融风波等等的开始,从此世界进入一个黑洞。不过他当时没这么想,他看着一次次的镜头重播,眼皮沉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孙淑琴从卫生间出来时电视还开着,她咬牙看着李翰宗睡觉的样子。过了四十,她发觉自己的生理需求特别强烈,可这是第五天没有了!

这是后话,我们提前交代了。从李翰宗抢救完周继才,到孙淑琴走出卫生间咬牙切齿,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我们下面得回头去说。

孟洁云

孟洁云总是起得很早。

四十了还是处女,睡觉都不踏实。其实被耽搁到了这个年龄,她已不再怨天尤人或者试图给自己找点解释,但就是睡不深,在半睡半醒之间经历往事如烟或任自己的想象篡改往事。最好睡的是下小雨的夜晚,可昨夜的风雨太大。闪电一过她就等着雷鸣,雷打过了她又担心会不会再有闪电,直到风停雨住,天色微曦。她还是比平时早醒了一刻钟,然后她就踏着被风雨洗刷过的马路走了。她在有好几间办公室的精神文明办上班,现在是宣传科付科长,这主要是由于她还没入党。

就是说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孟洁云有两个问题没解决:婚姻和入党。

婚姻的问题是这样的,她上高中的时候,成绩在班里一直稳居第二,有一两次超过李翰宗成为第一,不过保持不住。她是从骨子里想上师范的,并且只报了北师大一所大学,现在的市委书记、当时的班主任顾浩东那会儿直点头,脸上的笑绷也绷不住。可是她不知怎么失手了,什么学校都没考上,后来就开始了在牙膏厂上班。她走得很早(早起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回来得很晚,主要是不想见到熟人。她给李翰宗写过一阵子信,李翰宗也或迟或早地回了,但孟洁云感觉得出来他没朝那上面想。到李翰宗毕业以后,顾浩东(当时是县教育局革委会付主任)的妻子还说要帮她和李翰宗撮合撮合,她红着脸没说话,后来不知怎么就没有了下文,再后来李翰宗和孙淑琴结婚了。牙膏厂里有人向她表示过爱慕,她没看上,因为她是厂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

她文章写得不错,毛笔字更好。文革是大家比试毛笔字的时候,人家啧啧赞叹说她的字很男性化。她当时年轻,还挺得意的,后来才明白字如其人,说字就跟说写字的人一样。我哪儿男性化了?到了年龄老大不小的时候她才把以前人家夸她的话想起来。我怎么男性化了?其实她走路有点僵硬,步频较快,但这得从背后看,她自己当然不知道。反正她那时候在牙膏厂挺惹眼的,支部书记觉得她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没同意她入党。“四人帮”被粉碎,人人都在考大学,孟洁云却因为好文章、好字而被调到了宣传部工作。厂里呆得太久,她很珍惜专门从事文字工作的岗位,偷偷地考了一次就没再去考了。新换了工作单位,入党的事当然要搁一搁。后来就有大学毕业的分配来,年轻,学历硬,自然是发展新党员的首选。孟洁云又花了几年工夫去拿自学文凭,先是党政专业,再学中文,学完本科,只差外语就能拿学士学位了,上面在这时下了通知,“五大”生作为大专生对待。就这样,她的学历被锁定在大专毕业,而入党问题一直没得到解决。

这两个问题在她身上可能互相起着作用。她没结婚,脾气就有点古怪,父母在老房子被拆的时候坚决要了两处房子,让她自己搬出去住,这说明她和别人很难相处;而这一点表现在发展新党员的会上,就是老党员们总是转弯抹角地说她这样那样,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她身上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言归正传。那天孟洁云比较男性化地走进大院,和往常一样,正是门卫人员换班的时候。她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朝院子里走,而他们则看着她的背影说了些人们在老姑娘背后通常说的话。

年轻的门卫说她总也不结婚,还这么有劲啊?

年龄大的说这你就不懂了,女人越是没结婚就越有劲。他脸上浮起坏笑。

嘿!你怎么这么懂?

年龄大的“扑哧”笑出了声。他准备下班了。

这时副市长秦建中的小车在门口停下,他和两个公安员走出车来。公安员站在门口并要门卫配合他们给进来的人登记。年龄大的门卫一看情况不好,立刻拿着饭盒下班了。而孟洁云此刻正在办公室里拖地,然后她又擦桌子、打开水、浇花。当年轻的同事们睁着还很厚重的眼皮走进来赶紧看看墙上的钟时,她正坐在窗户大开四面生风的办公室里,桌子上放着一盆万年青。她手按着打开的书上,面带微笑地向走进来的人一一问好(她的亲切经常让人觉得过分)。

小佟说孟姐门口查什么呐?

孟洁云说查什么?查劳动纪律吧。是该…

什么呀,公安员站在大院门口查劳动纪律?

孟洁云一愣:公安员?她扭头还想问,小佟又到其他房间去打听了。

走廊里是有些不对头,孟洁云也没去问。可是她的灾难就此开始了。

周继才被搭钩拽上甲板,趴在那儿用全身的力气说谈…然后他就昏迷了,连李翰宗也没能让他在半夜里开口。海岸警卫队觉得这事不能不报告,就打电话找市长,可市长偏偏在外地出差,于是电话转给了副市长,副市长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也不敢或不愿擅自做主,就给市委书记顾浩东打了电话。顾书记在电话中说要尽快查清那个人是谁秦副市长六神无主于是就有了公安员站在市府大院门口这一出。这事情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环环相扣水到渠成合情合理,但古今中外,但凡发生了什么事,总得有人为这事承担责任。那天,谈志军生死未卜,但他的顶头上司孟洁云还活着并且到办公室来上班,这就怨不得谁了。

这间?上班都过了一会儿了,有人在门口说。

孟洁云和其他人都抬头:门口走进两个公安员。孟洁云站起来,怔怔地看着他们。

一个公安员说谈志军是在这儿上班吧?

孟洁云说是的。

哪张桌子?

那张。

公安员们径直走过去。

孟洁云说他…怎么…?

公安员说他人呢?

孟洁云看看墙上的钟。

没有安排他出去干什么事吧?

没人回答。

公安员们交换了一下眼神。那,领头的公安员说,他昨夜参加偷渡了。

啊?所有在场的人都发出惊叫。

公安员不惊。谁是他的上级?

大家都犹豫着。…我,孟洁云说。大家都松了口气。有人赶紧说这是我们的付科长孟洁云。

公安员没理会。他手中是否有机密文件或其他重要的东西?

文件…好像没有什么…孟洁云的眼睛忽然睁大。

就是她这么睁了一下眼睛,她的生命中就平添了十年磨难。有人事后分析,如果孟洁云当时不露声色——当然,事情还是那么点事,但如果她当时不露声色而等到日后在部门里悄悄地消化掉,事情会是另一个样子。

孟洁云太嫩。

公安员立刻追问怎么了?

孟洁云没有回答。

公安员严肃地说什么文件?你说呀,这可是大事啊!

门口挤满了人,伸头朝里看。

孟洁云说哪有什么文件?你嚷什么?我还不知道规定?

嗳,你刚才分明是有什么没说出来,我们这是在办案,你得配合我们的工作!

孟洁云的脸热辣辣的(这是她太嫩的又一个标志)。她指着抽屉说这里面…有存折…

什么存折?

孟洁云说公家的…

据精通中国国情的人士事后分析,至此,孟洁云已经犯了几个无法更改的错误:第一,人家只是来查谈志军偷渡的事,而孟洁云在没有弄清人家是来干什么的之前就贸然回答问题,这实在是一个低级错误;第二,她把部门内部的事——尤其是这事与国家规定相抵触,向执法人员兜了出去,人家即使想帮忙也帮不上;第三,孟洁云开始没掌握好态度,硬是把公安人员给激怒了。由此看来,中国的事一点都不复杂,只是孟洁云这样的人处理不好,所以她一直入不了党。

当时一片寂静。在寂静中,公安员完成了从调查到审讯的转换,而孟洁云则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并不由自主地把问题和自己连在了一起。

公安员问有多少钱?

孟洁云犹豫了一下。三万多。

门口的人发出被压抑的惊叫。

他们对孟洁云看了一会儿,然后为首的命令道把它打开!

敲砸声使越来越多的人聚在门口。

公安员问具体数目是多少?

三万八千多。

你能肯定?

不会有多少出入。孟洁云这时想起自己不该低着头,于是她直视问话人的眼睛。

是你让谈志军保管的?

是。

为什么不交给上级部门?

唔…孟洁云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唔?公安员盯着她。

这时那个砸锁的公安员叫道打开了!

所有的人都伸头看,为首的公安员又盯着孟洁云。有吗?

孟洁云面如死灰,慢慢地摇头。谈志军这时从偷渡分子变成了携公款潜逃的偷渡分子,孟洁云从这时开始就变得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了。

然后公安员就问她最近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正常。她说没有。公安员说他做出这么大的决定,怎么会一点都不暴露呢?孟洁云觉得这话很刺耳,她眼睛一抬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你们怀疑我是他的同伙?公安员说嗳?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孟洁云说怎么说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要是知道还用问?公安员提高了嗓子说我们这可是在工作!孟洁云说工作?工作就该把我审个没完?各级都有领导嘛!

中国话是世界上最难的语言。孟洁云只会说中国话,而且获得了中文专业的文凭那是她今生的最高学历,可中国话对她来说依然是最难的。我们见证了孟洁云和公安员对话的全过程,双方只是你一句我一句,没有使用任何生僻的词汇,但就是孟洁云说的那些常用词使她自己陷进了一张罗网,在劫难逃。字写得好、文章写得好都没用,我们生活在口语中,要不怎么有那么多作协会员活得那么惨?

公安员憋红了脸嗨了一声正要发作,这时精神文明办的刘主任来了。刘主任挤开人群,赶紧进来拉住公安员一的手,哟,谢科长!我开会刚回来,到我那儿坐、到我那儿坐。他对站在门口的人叫道看什么?都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谢科长和他的手下很不屑地走了出去。

孟洁云把手中的资料朝桌上重重一摔,一屁股坐下,拧着脖子。

科里的老杨看看孟洁云,欲言又止,只是叹了口气。老杨也写得一手好字,文章比孟洁云差点,但他不太说话,每季度向党组织交一份大同小异的思想汇报,并不指望有人会看。在这样的部门你不向党组织靠拢也不行。反正他写了,人家也看了,大家都没当真。这就是老杨和孟洁云的区别。

老杨,孟洁云坑着头说,赶紧去银行查一下,钱还在不在…她说得很轻。

老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匆匆而去。

孟洁云猛地抓起电话。喂,接广播站……洁妹啊,小谈…谈志军跑了!……偷渡啊!没抓到。…嗨,公安员都来啦!喂?喂?

我们该转向其他人物了,但在这之前我们得交代一下刘主任和谢科长他们的谈话,交代完就算,因为他们都不是我们故事的主要人物。

刘主任在解释谢科长关于钱的问题的询问。那些钱嘛,都是些收来的宣传资料费,还有些单位的赞助。我们是清水衙门,大家都是知道的。可下面的通讯员到时候总得意思意思吧,人家有时一篇稿子要写七、八遍呐!他对谢科长摊开双手。谢科长只好点头。

钱嘛,我自己经手总不好,就由孟洁云同志负责。我又忙,成天这个书记找、那个市长叫,哪还有工夫去多问这些事?刘主任的手一直没收回来。

谢科长说那,是孟洁云要谈志军管这笔钱的?

刘主任叹口气,点点头。其实,孟洁云同志人不错,就是脾气不太好,刚才的事你们可别朝心里去。不过,说句不该说的话,她对谈志军也太…

怎么呢?

她把自己的妹妹都介绍给他了!

哦!

她对他肯定是…

谢科长点头。

刘主任对语言的运用显然是到了火候。还是这点事,没有承认也没否认,但他自己干干净净来去无牵挂。所以他是主任而孟洁云只能是付科长——从此后连付科长也不是了。

刘主任在站起来与他们握手时说请转告你们杨局长,我们一定全力配合你们办案。其实,我也有一定的责任,管理不严嘛!唉,真想能有点时间坐下来…好,我不多说了,走好、走好!

孟洁云真该好好向他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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