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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H省的横浮山脉,连绵望不见尽头。它像块巨大的陨石从天而降,正好压在连浮县、水源县和横龙县交界的地方。这里地貌复杂,有山地、盆地、湿地、溪涧,气候也复杂,任何一个季节都伴有其他季节的气候特征,只是当季的气候特别明显。植被丰富,连植物学家都无法界定和查清众多植物的种类和属性。至于动物,就和植物一样,让人没法说得出所有动物的名字,但有一样却是肯定,就是蛇类最多。

小张的家乡在横浮山的心脏地带,横龙县最偏远的地方——龙潭镇。下车后再走一小时的山路,才到达小张的龙舌村。看他爹和娘,50上下,身体硬朗,小张姐姐在忙着招呼。他们都惊讶小张怎会带个女人回家。寒暄一番,才知道水云的来意。他们高兴极了!这时候是下午五点,珠三角的太阳正猛着,可在这山林腹地,已见不着太阳了。小张他父亲杀鸡,他姐姐洗菜,他母亲拿出腌肉在案板上切着,小张洗米煮饭。很快,这餐地道的农家菜晚饭就弄好了。

“我伢子每次回家都赞老板娘好人,现在看来没错。老板娘你嘛,气定神闲,眼里灵气凝聚,头发柔润发亮。依我看,该是个大富大贵的人!谁娶了你,有福了!”小张父亲喝着酒,对水云赞声不绝!

“老伯,你太客气了,其实是小张他们诚实可靠,尽心尽力地帮助我,该我感激他们才是!”

“你说得也对,老实是我们山里人最大的本钱!”

“老板娘也老实,她家有什么好吃东西都少不了我们的份儿。前天她村里龙舟比赛,全村摆酒,她都请上我们喝!”小张说。

“遇上个好老板也是幸运,你就跟着老板娘好好干。希望日后老板娘有机会就提携我伢,让他也有个出头之日。老汉我先谢过啦!”小张他父亲抱拳作揖道谢。

“张叔,你客气啦!其实请工的和打工的,都是互相帮忙和提携。虽然是我付工资,但我能赚钱也得靠他们!对吗?就像这次来,也要靠张叔你帮忙,对不?”

“没问题,需要帮忙尽管说!”张叔带点酒兴,语气豪壮。

“听小张说你们这地区蛇多,这次来是了解这边的情况。比如毒蛇的种类,没毒蛇的种类,各自的价格怎样,数量多少,再衡量这生意值不值得去做!”

“老实说,这横浮山的确多蛇。可像你问得这么仔细,我就说不上来。我是种田的,隔行如隔山,对吗?我有个老表,住在横浮山顶。他捕蛇治蛇伤都有一套,人也豪爽大方,常常免费治疗病人。明天带你去找他!”

“是吗?太好啦!谢过张叔!”

“不客气!来,夹菜!这鸡叫胡须鸡,好吃!肉质特甜又嫩滑。你们那边没这鸡吃的!”说着,张叔为水云夹菜。

“胡须鸡?我可第一次听说!”

“还有很多土特产,待你回去时让伢子帮你带上点!”

对于水云,这顿饭吃得特有意思。不但胡须鸡是第一次吃,那些腌肉跟珠三角的腊肉差不多,但比腊肉爽口,咀嚼着特有肉香。有几条她叫不出名的小鱼,只放了几条姜丝,再放油盐,随饭蒸熟,那种鲜甜美味,沁入心扉,刺激着她的食欲。即使是蔬菜,也有另样清甜。

七点时分,已是夜色深沉。偶尔一阵山风吹过,这间茅屋便轻摇颤动,屋顶掉下些草屑。水云张望着这茅屋的支承架构,自从嫁了跛仔明,她或多或少学到些搭建知识,知道这屋子搭建得很扎实。水云住在小张姐的房间,或许深山里电视信号差的原因,屋里的电视雪花飞舞,无法看下去。收音机也是杂音不断。这些茅屋东一间西一间杂乱无章,要串门也因山路崎岖而不愿前往。一家人就守着这收音机,似听非听地消磨着时间。

“曾听小张说起你,但忘记你名字了!”水云问小张姐姐。

“我叫张小霞,爹起的名字!”

“多大年纪?”

“大弟弟两年,21岁!”

“你为吗不到外面打工?”水云挑起话题。

“我爹怕我在外受骗,不让我出去!”

水云稍作沉吟,又道:“是有女仔被骗的事,可这是极个别的。你爹多虑了。”

“可我娘又主张我出外见见世面。她说年轻人都出去了,怕我在这山沟认识不上男朋友,嫁不出去!”

水云“扑”地笑了:“也有道理!”

“昨晚我爹娘还因我的事争吵,但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你的态度如何!”

“我当然想出去。困在这山沟,快闷死啦!”

水云思索一番,说道:“如果我跟你爹说我带你出去,你爹兴许会答应!”

“其实爹就怕我到外面没熟人。如老板娘肯带,爹定会答应!”小霞很高兴。

水云认真看着小张姐一阵子,21岁这年龄,依然是一脸雅气,童真未脱,或许是从未出过这山沟的缘故吧!她思忖着。小霞眼珠闪滚灵动,甚得水云喜欢。她心里在想,反正自己没有兄妹,就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吧!

“我到屋前看看深山的夜晚,你先睡吧!”说罢,水云下床趿着拖鞋,走到屋前那片开阔的泥地,在一张竹质的躺椅上躺下。

刚过龙舟景,家里正是三伏天气。白天猛烈的太阳余威还在,给夜晚带来闷焗的空气,热得特别难受。深山这夜晚,宁静、清凉,呼吸得格外舒爽、怡神,对比着家乡的忙碌和躁动,这里恍似是世外桃源。在这里钱是赚不了多少,但什么都是自给自足,可也不用花什么钱。水云觉得,这里虽然住的是茅屋,没有高楼大厦那么辉煌和舒适,可那是要有钱才成,而赚钱却又是件艰难的事情。在这里,不用为了赚钱而绞尽脑汁,也没有因为钱的多少,楼房的高矮,有没有小车而互相攀比。有钱的看不起没钱的,没钱的看不顺有钱的。有钱的为着更有钱而想方设法利用钱去赚钱,没钱的为着不被人看扁而生挨死熬积聚那第一桶金。各自都在算计奔波着。其实,人们都觉得或明白所干之事并非情愿,因为攀比是无限的,赚钱是有限的。到头来人这一生就为着那些攀比赌气而活着,到了年老时的某一天回味走过的几十年人生路,蓦然明白原来所有的恩怨情仇不都是自己跟自己的战争?虽然是明白了或是似有所悟,但却又身不由己;像有股难以名状的无形的力量在推拥着自己前行。各自见面都嘻嘻哈哈,但转背之后却又是另样心态;各自闲暇时都西装革履,一身光鲜,但回家躺下却又感到无比沉重。而在这深山里,夜不闭门,人就如这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简单、纯净、真诚,更没有家乡里那些看似热情大方实为虚情假意的应酬。这里生活虽显原始、单调,但活得自在、坦然。水云不禁自问:若有第二次选择,自己情愿选择做这山沟人。

满月的光芒透过层叠着的树丫枝叶,落在地上便成光的碎片,人置其中身上也都是光斑闪烁。望着随风摇曳的光斑,水云的思绪又回到编织场的夜晚。寒水河闪烁的银光,母亲、儿子、丈夫,熟悉的人以及学荣夫妇俩,相继映入眼帘。学荣舍弃自己娶上明英,无非是贪慕权势与钱财,这是一目了然。但明英跟自己和艳媚都是无所不谈的好姐妹,十三四岁便同在一个娘仔房里,就差不是同一个娘胎,却硬生生地夺走姐妹的恋人,真的是知人嘴脸不知心啊!如此一想,本是平和宁静得有点与世无争的心境便又涌出怨恨的心绪!她明知这毫无意义但又没法放得下!

“老板娘!还不睡觉!”张叔的叫声打断水云杂乱无章的思绪。

“这里夜色真美,空气也清新。还不想睡!”水云回头答道。

“走来走去都是这点地方,我们闷极了,你还说美!睡觉吧,明天要走几十里的路,会疲劳的!”

见张叔如此说,水云便起身回屋,到了小霞床前,她早已呼呼大睡了!

水云躺下,心里却是回响着张叔那句“走来走去”的话,她似乎悟到些什么,却又一闪而过难以捕捉。自己羡慕这里简单、真诚,张叔却因这简单、真诚而憋闷。或许他正羡慕着千里之外的大厦、光鲜、车水马龙……水云整个晚上都睡得不熟。

这是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坐落在横浮山的山脚,隐藏在茫茫林海之中。浮山镇坐落在横浮山的山顶,云雾缭绕。从龙舌村骑单车到龙潭镇,再乘中巴沿着既弯曲又陡峭的路,到达浮山镇时,已是中午12点的时候。

浮山镇是整个横浮山脉的地理中心,是横浮山各类农副产品的集散地。这里的农贸市场都是竹子茅草搭建,土特产、水产品、药材、飞禽走兽应有尽有。至于蛇类的摆卖,因为蛇是危险动物,则在离市场稍远的空地上。

张叔带着水云和儿子先到他老表家,到的时候,老表正为一个被蛇咬伤的中年男子疗伤。15分钟后送走那病人,才招呼张叔他们。

“看你挺忙的!”张叔问道。

“是呀,早上为病人看病,午饭后就去捕蛇,墟日天就出去卖蛇。”老表答道。

“老实不如知己,老板娘你说说你的来意吧!”张叔笑对着水云,说道。

水云便把她此行要摸底的问题,比如蛇源多少,蛇的种类,各种蛇的价格,向这捕蛇师傅一一请教。

老表听着哂笑,待水云说完,才起身道:“来这看看吧!”

浮山镇偶见有些红砖楼房。不管在哪里,做生意的比靠种养的赚钱更容易些。老表这屋子是简陋的三层红砖楼房,还没装修,墙壁凹凸不平。紧傍着楼房的是间很小的平房,里面层叠着装着蛇的铁笼。有一条蛇特别大,小张一见便惊叫着:“哇,这么大的蛇,有多重?”

“13斤多!这条过树龙可害苦我!本来捕到它是非常不易,也难得,但又卖不出去。它一天吃老鼠之类的要上十斤,我又无时间去找,只好花钱到市场买老鼠给它吃。宰它又不忍心,放生它又不舍得。你们看,我这里有几百斤蛇,有毒的没毒的都有。但市道不好,很难卖掉!”

“价钱多少?”水云问。

老表没正面回答水云。他拿出包生切烟,卷了一支给张叔,又卷了一支给自己,燃着后,才慢声说道:“你想的这生意,早有人打过主意了。什么都不是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运不出去。蛇是受保护动物,在H省内流通可以,但不准出省外。每条出H省外的公路、铁路都有检查的关卡。明白吗?其实,从我们这里随便贩运点东西到你们广州或深圳都赚钱啦,何况这蛇!就说这条过树龙,若能运到深圳,那些酒店抢着要!”

“你意思是若有运出H省的办法,这生意早有人做了?”

“对呀!你想到了办法再找我吧。想不出的,干什么都白费劲!”

“你有这方面的消息吗?”

“我没兴趣做贩运生意,所以没这些消息!除了这,有关蛇的各种消息我都知道!”

“哦!明白了!看来我也是没那些办法!既然这样,我该走啦!不打扰你了!”

“这么远水路来到这,吃顿饭再走吧!尝尝横浮山的口味也好!”老表挽留着。

“对,我也很久没和老表围桌吃饭,一齐吃,好吗?”张叔也道。

“多谢!还是赶回家。还有,张叔你放心让小霞到我那干活吗?”

“谢过了,这要跟她妈商量,再答复你!伢仔,你也和老板娘一道回去吧!”

于是,水云和小张告别了张叔他们,坐上了下山的中巴。

到了龙潭镇,又转了去横龙县城的大巴,一路无语。水云的意识中,却总是有点不甘,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相信张叔那老表。可他讲得也在理,但这种在理的认可范围太小了,只是限于那老表一人的信息。出省的通道怎么样,具体的关卡如何,有没有变通的办法,这些都一无所知。就这样放弃,是否太轻率呢?老表也说找到出省的办法再找他,而自己是不能就这样回家!不管能否找到办法,但既然来了,都要去试试。从何入手,一时又毫无头绪。

到达横龙县城,她决意住一宿。在旅馆开了两间单间后,便叫小张去外面买张地图。在这人生地不熟,唯有从地图入手,看具体的出省通道如何,再做决定。

从广东进入H省的横浮山脉,有三条公路,分别经由广东的南雄、连平和梅州进入。三条公路都通往H省的路州,再沿着路州至横浮山的公路进入横龙县城。三条公路中路途最近的,从地图上看是南雄这一条。所以,水云决定先实地查看这条公路。天亮后她和小张乘车到了靠近广东南雄的H省的大余镇,再包租一辆当地人开的四轮小巴,在省界H省这边来回跑动。

据小巴司机介绍,固定的哨卡是没有的,查车的是山林稽查队,他们有权截查辖区路段所有车辆。不过,他们只有发现形迹可疑的车辆才截停检查。经过大半天的观察,截停检查得最多的是当地车牌五吨左右的货车和人货车。水云连续三天换租了三辆不同牌号的小四轮,在这路段来回查看,情况都和第一天的一样。但有一情况引起她格外关注:这三天里高档的轿车出现了23辆,却从未被截停。水云接着到了另两条公路查看,情况也大概如此。

很明显,用高档轿车做运输工具应该没问题!

水云连续在大余这条路观察了四天,情况都是一样。而且,下雨天更是没人上路巡查!

见如此状况,水云暗自高兴。回家后又马不停蹄地到深圳摸查蛇的行情。人们乐于消费的都是那几大类毒蛇:眼镜蛇、金环蛇、过树龙。一般的酒楼价每斤150元,若是那老表家中那条十多斤的过树龙,在深圳能卖200元一斤。至于一般的水律蛇,几十元一斤,就没有贩运价值了。

水云没回家,从深圳直接再去浮山镇,向那老表弄清楚这三种蛇的价钱。

“一般都是十多元一斤,冬天是蛇的冬眠期,难捕捉,上市的少些,价钱涨到近20元。”

“上次那条过树龙还在吗?”

“还在,卖不出去!”老表摇头答道。

“你多少钱卖?”

“能卖300元就很满足了!”老表跟着又道,“其实,连问也没人问!”

水云听后不语,但心里却暗暗窃喜。

“你有了出省办法?”老表问。

“有点头绪!可这毕竟是风险生意。要弄清行情,琢磨透了才能决定这风险值不值去冒!”“也是,你需要问的,尽管开口问吧!”“比方说,若真做开了这生意,当然是你负责为我收购,对吧?”“没问题。”“你有把握收购多大数量蛇源?”“你需要多大数量?”“现在也说不准!”“这方圆百里蛇的货源,只要价格适合,我都能掌握。每天一二百斤,没问题!”“那该怎样计算你的钱?”“这样吧,每斤蛇你多付一元给我,行不?我希望每月多赚千来块钱,满足了!”

一斤蛇多付一元,从生意上来说,这都不是钱。水云很爽快地答应了。可她最担心的是老表的为人,表面上看还算诚实,话说得也实在,但毕竟是谋面两次,并没交往经验,也不能什么事都依赖他。但在这地方,也就只能靠他。

水云点头同意,又问道:“时间久了,收购地点给发现了该怎么应对!”

“说实话,这情况我也说不上!不过,山里人都挺讲义气,事情没伤害他们,谁去管这类闲事。况且,这事对他们也都有益处,怎会找刺上身!”

“这么多人,出现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往上面报告,也不是没可能!”

“那只能见机行事了!不过,照我估计,这事虽说是违法,也不是违反大的法。就算给发现,应该不难解决。请他们吃顿饭,人嘛,手举酒杯万事都好商量!再不就送点钱,就更好说!”

老表说的那些水云也想到了,眼下看来这边的事也只能这样。她告辞了老表,已是下午三点。她到市面上匆匆吃了快餐,便坐上下山的车。从龙潭镇到横龙县城,再到路州又转乘往大余客车,到达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在从横龙到路州的车上,母亲给她来了电话,说今年第七号台风“雅娜”将在珠江口一带登陆,要她赶快回去。在深圳时水云就听说“雅娜”的事,但说是在惠东登陆,所以她才放心去横浮山。可现在在珠江口登陆,麻烦就大了。珠江口里面是伶仃洋,伶仃洋里面是狮子洋,榕树村距离狮子洋不到十公里。离台风登陆地点这么近,编织场不被台风掀翻才怪!她心里万分焦急,但焦急也没用!就算今天赶回去,面对那10级台风,怎样加固编织场也都无济于事。

在旅馆办好了入住手续已是晚上10点,水云把东西一丢,便急着拨通了手机。

“喂!妈?”

“是呀!广播说台风下半夜登陆,可现在就很大风啦!都说登陆时风力有11级,唉!10年了都没见这么大的台风,你又不在家,工人们也都老鼠咬龟,不知咋办!”

“妈,你听我说,10级的风力,编织场怎么加固都是无意义的!倒就倒吧!你叫工头把你和小聪,还有福明送回你家。再叫工头把三个竹排放流进村前的榕树涌,加固好,不要让台风吹散。再把织好的蕉箩搬到福明那旧屋,然后一起到你家避风。其他不要管了,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从母亲紧张的语气,水云听出母亲有点不知所措了。

“那就快点吩咐下去吧!不用怕的!”

“好吧!你现在在哪儿呀?”

“说你也不懂,明天中午我才能回到家!就这样,啊!”

挂掉电话,水云躺倒床上,一整天的马不停蹄,她多想好好睡一觉。但对家里状况的担忧,令她无法入睡。虽是身心俱疲,双眼刺痛,而胸膛却是焦虑热辣。她起床倒了杯开水,趁热喝下,体内感觉到热气缓缓地注入,才稍觉舒服。

贩运蛇的事又在脑海冒出,曾想过从水路返运,这念头一出便被打消了。水路比陆路虽安全,但并不可行。因为从H省漂流竹排到榕树村一趟要半个月。半月才贩运一次,一年24次,虽也有利可图,但综合其他因素,不划算。她又想到化整为零,用车从浮山镇装载到大余,再找人把车上的蛇背着走过巡查最严的省界路段,然后在大余把空车开到广东南雄一侧边界,接收散货。也不行,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成年运作,且人多口疏,肯定泄露踪迹。只能用车,而且是高档轿车,没其他办法可行!

“喂!妈!”母亲又来电话,水云拿起呼叫。

“台风登陆啦!好厉害的风,有12级!你听听!”电话传来“嘭嘭”“呜呼”时而沉重时而尖锐的风声,“那竹棚这下子没有啦。”

“没有就没有吧,不用管它!”

“唉!好几万块的钱,说没就没,心疼呀!”

电话那头又传来台风撞上屋墙的“嘭嘭”响声,声音有力且沉重,宛如远方的惊雷,更似猛扑过来的巨浪,甚至像大山深处传来的猛虎的咆哮,令人感受到不寒而栗的恐惧。此时此刻,水云完全想象到母亲眼睁睁看着辛辛苦苦挣回来的钱化为乌有时那种痛苦和无奈。但是,在大自然的蹂躏下,谁能幸免呢?水稻被台风打得七零八乱,甘蔗被吹得拦腰折断倒卧地上,香蕉树也被拦腰折断,香蕉购销站那竹棚照样全被掀翻……还有河水因台风而暴涨,若堤围决堤,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水云虽然与家乡相隔千里,可她知道家乡在台风的荡涤下,肯定是满目疮痍,每家每户都难免受损。

“妈?”水云又在呼叫!

“哎!我听着!”

“不用多想啦,刮台风谁没有损失,睡觉去吧。台风过后,有很多事情干哪!你这样揪心揪肺,忧坏了身体,损失更大!懂吗?”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短促的嘶鸣声,跟着“嘭”一声,可能是屋旁那棵古老的龙眼树的杈干被吹断摔到地上。

“我懂!好吧,我挂了!你也早点睡,啊!”

母亲想通了,答应睡觉去,水云才稍觉安宁些。不过,道理谁都会说,但当事到临头,因为我们都是一介凡人,并非得道高僧,谁又能真正放得下利益得失。所以,水云没法放得下对家里的牵挂,忧心忡忡地似睡非睡。

中午,水云终于回到榕树村。她径直前往编织场,如她所料,竹棚顶部被掀到了寒水河,不知被台风吹打到何处,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四周的棚架,竖立的粗大的茅竹孤零零地伸向天空,散发出凄惨、无助的气息,似在向水云泣诉着被肢解的痛苦和同伴消失后的孤独。工人们见到了老板娘,也都黯然难过。看着昨日还热闹的工棚,赖此工作赚钱的地方,一夜之间成了废墟,他们难过极了,但他们更明白老板娘比自己更难受。他们有的站着,有的捡断竹枝垫在屁股下坐着,彼此无语。谁也不愿开口打破这静默,静待着老板娘的吩咐。

“那几个竹排有没有被吹散?”水云随便地问。

“有一个吹散了些,今早都重新捆扎好了!”

“你们把竹排撑出来,雨停了就赶紧把剩下的那些竹子编织完!这竹棚不重新搭了!”

“那……不做吗?”

“说不定。你们编织完那些竹料就先回家吧!继续做下去再通知大家回来,好吗?”

“做下去吧老板娘!这棚架还能用,只是损失了棚顶,我们免费跟你把棚顶盖好。”

“三天准行!”

水云此刻心绪很乱。此次到外面走了趟,既见识了大都市的繁华,也见识了深山大岭的落后与闭塞,更触动她心灵的还是她意识到了在榕树村赚钱门道的单一因此导致激烈的竞争!她开编织场时候榕树村只是她这一间,现在已开了七间。水乡地区香蕉购销站有几十间,自己的这间老店明显地遇到了从未有过的销售难度。降价,只有降价才能留住客户。而现在的毛利率只有百分之五,除掉人工、损耗,已到了无利可图的困境!当然,若非出外走了两趟,她或许还会在编织场上撑着。像一般人那想法,撑下去,希望别人撑不下去倒闭了,便又轮到自己风光。现在水云似乎失去这份耐心了,贩运蛇那笔账简单清楚,一算便知:浮山镇那边打满价钱每斤20元,深圳这边打个折每斤130元,每斤蛇有110元利润,每趟贩200斤,一个月跑四趟,也有8.8万元。除掉支出3.8万元,每月也有5万元利润。而编织场,最风光那年才纯赚了7万元!可以想象,水云哪还有心思放在这编织场上!

“谢过了!我想趁此机会休息一阵,以后再说吧!”

说完,水云便赶回母亲家中。与亲人们只是不见了三天,她却恍似三年没见上他们了。

被台风折断的香蕉树横卧路上,甘蔗成片地倒伏路面,村前的凉棚也被掀翻。路上泥泞溜滑,稍不留神便会滑跌倒地。沿路所见一片狼藉,自己只是被掀掉了工棚顶,那一点损失,比起以香蕉、甘蔗为主要收入的人,其实已属幸运的了!

“小聪!”

最先看见自己的是儿子,自己最先看见的也是儿子。灾后见亲人,或许也属人生的又一大乐事了吧。水云抱着儿子,激动地吻着,想起昨晚那种焦灼的惦念,泪水直流,也分不清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好喽,咱们都大步迈过,大吉利事!”母亲在旁念叨着吉利的话语。

和儿子亲热过后,水云才发现躺在地上的跛仔明。母亲屋里哪有扎实的床架能承受他近180斤重的身躯,昨晚工人们便只好让他打地铺。她走近丈夫,问道:“干吗呀,好像全世界都对你不住?”

“还好说,就知道亲热你那宝贝儿子!”跛仔明有点怨气地责怪道。

“都老夫老妻了,还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亲热也轮不上你呀!哈哈!”此刻,水云心情好极了。尽管台风为她带来损失,但重要的是心里装载着充满希望的计划和见到亲人们灾后平安的欣喜心情。水云妈也让女儿的高兴感染,也知跛仔明抱怨的原因,她抱起孙儿,说:“我买点好菜回来,吃餐好的!”说罢,出门去。

水云随后关上门,转身对着丈夫,笑眯眯地说:“衰鬼,该满意了吧!”

“还不快脱衣服!”

“就是不脱!”水云故意激惹跛仔明。

一分多钟,一番云雨过去。跛仔明满足地平伸双手,闭上眼睛,而水云还是意犹未尽却又无可奈何。跛仔明简直就把我当作泄欲工具!自己出外走了两趟回来,生意如何,疲不疲劳之类的问候,他一句也没有。一回来就知道干这事!水云似怨非怨地望着身旁的这堆肥肉。

可男人,在家里能干的不就这回事!

水云皱眉一想,就释然了。起床穿好衣服,到厨房里拧开水喉,用手洗起面来。算起来,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也搬到编织场里住,她再也没到这屋里来过。现在重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既熟悉又陌生,很自然地把她的思绪牵回以前的时空之中。当她的目光扫到那个红色塑胶凳子,又下意识地往靠近门口的那面墙上看,那排用来挂雨衣、帽子的钉子还在。记得学荣第一次披着雨衣进门,她帮他除掉雨衣后便把雨衣挂在第一颗钉子上,然后把这红色凳子搬到他身边,招呼他坐下。跟着,学荣细心的照顾,无微不至的呵护,凭着感觉便感应到对方的意图和需求的心有灵犀,以及那个晚上双方都极其自然的相互进入……想到这,水云突然拿起那塑胶凳用力丢出屋外,又拿起一把砌墙的砖刀把几颗铁钉撬起往屋外扔。再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学荣那些回忆的东西后,走出门口,反手用力把门一关,“砰”的一声,门楣处被震得掉下几缕灰尘。

编织场的工人把榕树涌里几个竹排撑驶到寒水河,在岸边泊好,再把竹子往岸上传递。

“小张?”不知是哪一位在叫。

“嗯!”小张闭口应着。

“老板娘真的转行做贩运蛇的生意?”

“我哪知道。她在我家住了一宿,我父亲就带她去见捕蛇师傅。”

“你在旁吗?”

“在啊!”

“没听她怎么说的?”

“没有啊!”

“都是小张你不好,好端端的却说起蛇的鬼话,让老板娘心生异想。现在可好啦,编织场不重开,你我都得滚回家!”

“我不走,回家干啥!要不找个船老板,下船干。要不到深圳,做地盘工!”小张倔强道。

“你年轻,不愁没人请,可我一把年纪,谁请?”

“到其他编织场去嘛!”

“这村子的编织场经营最好的是老板娘,其他的本来就不怎么赚钱,哪里还会有好的待遇给!”

众人说话之间,水云也来到了。她对着工人们大声道:“你们抓紧时间,尽快把这棚顶盖好!”

“继续做?”

“对,做下去!后天能不能搭好?”

“不用!明天傍晚大家都可以进住。我们今晚加班干,好不?”

众人齐声赞同,立即拿起工具动起手来。

“小张,你和我驾机艇到镇上买隔水纸回来盖棚顶。”说罢,和小张走落机艇,直向横沙镇驶去。

然而,在平时随处可买的隔水纸,因为台风过后却成了脱销货。走完了镇上所有的农资购销部都没货。水云知道子民搬到镇上住,他或许知道些这类的信息,便拨通他的电话。很快,子民回话说在沙发宾馆旁边那条小道,进去20米左右有间叫勤勤百货的商店,还有卖。在横沙镇谁都知道沙发宾馆,但勤勤百货就少人知道了。店里有一大堆隔水纸堆放着,水云和老板讲好价钱,老板也很快送完了货。

傍晚时分,小张启动了柴油机,见水云在岸上犹豫着,便催叫她下船。水云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决定不回去。她解开了艇链扔到艇头,说:“小张,你回吧,我今晚有事情办!不回啦!”

水云要重开编织场,是她突然想到了居住的问题。关闭了编织场,要不回母亲家里住,但又怕碰见能勾起她伤感的物件,睹物思情又思人。若不到母亲处居住就只能住回往日跛仔明用作编织竹器的那间楼房,但也要重新装修后才能入住。装修花的钱跟重开编织场的钱差不多,倒不如重开编织场。即使赚不了多少钱,但能养活这班工人,图个热闹,图个有人帮忙,也好!

她走回沙发宾馆,开了房。正要冲凉,却见裤子和衣服都有些泥渍斑点,心想,这两天没换洗衣服,索性到街上买套新的,顺便吃个快餐。于是,她走出宾馆,溜达了一个多钟头,买了新衣服回到宾馆。冲凉换上,镜前一照,倒还挺有点旧时美态,但眼角的鱼尾纹就明显多了。

昨晚大余的旅馆狭窄,霉味浓重,床铺蚊帐陈旧发黄。环境安静极了,但她心里不安静;今晚这宾馆房间宽大,香水浓郁,所有用品崭新亮丽,环境也都安静,但更重要的是内心的平和安宁。该是要好好地梳理诸多头绪的时候了!水云心里想着。

贩蛇生意虽有暴利可图,可也并非易事。按早前的实地考察,要把风险降到最低,买辆高档轿车是必需的。水云前后经营了四年编织场生意,存折上有18万元,而一般的高档轿车都卖35万元,还加上两万元流动资金,这十多万的筹措才是问题的关键。关闭编织场可回笼两万,可她真的不愿为这两万元而把它关闭。向亲戚借,每个人借几万,也不实际。在她的亲戚圈中,大都在种田,积攒不了多少钱。自己或许是最有钱的了。况且,这生意毕竟是违法生意,越少人知道越好。找关系向银行贷款,也没门。不要说自己没有这些关系,即使有,但银行询问做何用途,如实说明,银行知道了真相,也不会支持这违法生意。她又想到朋友,而有钱的朋友就是他(学荣)和子民。学荣这个名字她都不愿提!就只剩下子民了。

子民说很熟也不是很熟,说不熟也不见得。偶尔碰头他都满面笑容,爱找些关心她的话题。编织场生意怎样,资金周转得来没有,同学一场,有解决不了的事情要开口啊!能出力就出力,不能出力出计谋也好。人,总爱听顺耳的话。时间长了,水云便觉得子民平时看奸狡圆滑,也倒挺讲义气。心里有了好感自然就熟络了起来。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子民的电话。

“喂!哪位靓女啊!”电话那头声音嘈杂,有唱歌的女声。

“水云呀!”

“哦!是水云,有事吗?”

“有事找你商量,有空吗?”

“现在?”

“对,现在!”

“你有没搞错,这时候找我。很急的事?”

“不急,碰巧今晚在横沙,想找你聊聊生意!”

“哦!好吧!在哪里?”

“去中兴酒楼宵夜,好吗?”

“哪边!我都不愿动!你来明记酒店吧,我在这长租了间房。我的生意都在这里谈。这里也有宵夜!”

“好吧,现在就去!”

水云说去就去。出了宾馆,雇了辆摩托,很快到了明记大酒店。

子民租住的房在三楼,房名“水仙”。水云在一楼大门处一说水仙房名,身着红色碎花旗袍的一位小姐便带着她到了水仙房门口。还没叫门,门就打开了。原来这门是遥控的,门口装了录像。水云向子民点点头,稍作环顾,楼底镶嵌着一面四周镀金的圆形大镜,一床粉红织花宫廷式蚊帐罩在那张看不清牌子的席梦思床褥上。帐内是那床薄薄的大红花朵的上海蚕丝冷气被和一个绣着鸳鸯比翼的双人枕头。水云不禁暗自思忖:这床既让人想到温馨、恩爱和情意绵绵,也让人想到堕落、滥情和声色犬马。中间的小桌放着一盘还未合上的化妆盒,放着两个麦克风,似乎仍在散发着还未消失掉的歌者呼出的气息。

“坐下嘛!”

这是子民第二次招呼她坐下了。水云若有所思地犹豫着,生怕坐下去会沾上点不洁的什么。不过,最终还是坐下了。

“这房间好奢华!”水云随口赞叹。

“这房租250元一天!加上茶烟酒、伙食,一个月要给这酒店一万多!”

“哦!”

“什么事情,说吧!”子民坐了过来,为水云斟满了茶,自己也轻呷一口。

映入眼帘的这一切,很自然地让水云想象到这些背后所隐藏着的是些什么。她此刻有点悔意,因为她到目前为止都没料想到有钱了的男人会变得这么快。

“也没什么,还是不说了!八点了,我习惯这时候休息,不打扰你了!”水云要开门出去,但她怎么用力也打不开房门。

“怎么啦?我又没惹你,好端端的进来,干吗又要走?”子民很不满水云这副脸孔。

水云醒悟这是遥控门,于是又回来坐下。

“你生我的气?”子民问。

“你该很少回家吧?”水云不转弯抹角,直接问道。

“很少!”子民也答得干脆。

“你老婆没有意见?”

“我都跟她说明白。我不说她也明白。有什么意见!”

“明白什么?”

“哎呀!老同学,现在谈生意都喜欢这场合。难道像以前那样在大排档里一盅两件,加一瓶九江米酒,鬼也不理睬你。与时俱进嘛,老同学,做人做事要就着时势才行,不可以一本通书看到老的!”

水云盯着子民好一会儿,说:“男人的借口也够多!就你这说法,没在酒店租房的就做不了生意?”

子民稍作思索,答道:“我说的话,只对自己,不针对别人!”

“骗你老婆就行,休想骗我!找借口在这鬼混才真!”

“哎!你这老同学。我老婆都不管我,你倒管起来!你到底来谈生意还是来教训我?谈生意就快点说。”

水云蓦然醒悟,自己是有点过分。刚才她后悔来因为想象着这房间背后隐藏着的污秽而感到恶心,但和子民理论一番后愤懑和恶心似乎平复了些许。听了子民的质询,觉得自己颠倒角色了。她连忙笑着向子民道歉:“不好意思,刚才我蒙了!不过,我都是因为女人的敏感和为你老婆抱不平而一时气愤,忘了自己的角色。可话也说回来,我会毫无顾忌地当你的面责问你,说明我是以老同学的真诚待你。不然的话,我或许对你曲意奉承,甚至在你背后说你的是非!明白吗?”

“水云,做小生意还可以独断独行。但生意规模一大,就身不由己的啦!我也知道这是鬼混,不该这样,可明白了又怎么样?多少关系要疏通,多少人脉要调和,有关的部门要理顺。而男人,在这种地方什么事都好商量。酒杯一举,女人入怀,上天都能答应啦!你那小生意当然没这必要。当你有朝一日做大了生意,就明白身不由己的滋味了!”子民很认真地说。

“你做着什么生意?”

“我不想太张扬,你也没必要知道。还是说说你的事吧!”

本来水云打算将贩运蛇的事向子民详细说个明白,因为向人家借钱总得有个交代。但听子民如此说来,便打消了向他说明白的打算。

“你能借给我15万吗?”

“借多久?”

“半年内!”

“什么生意?”

“像你说的不想张扬!”

“怕我起你的底?”

水云哂笑答:“有点吧!”

“喂!是你在求我借钱呀,哪有不说干哪行的道理!”

“虽然在向你借钱,可我真不想说!”

“看你模样,你很自信我会借给你!”

“当然,区区十多万,对你不过是举手之劳!”

子民燃着支烟,狠抽了口。一次,二次,连续抽了三大口。眼神显得有些暧昧,犹豫片刻,才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说呢!”

“说吧!利息我会比别人多二厘!”

“那点利息有鬼用!”此时子民已是两眼色眯眯,只是水云并没留意。

“还是说出来吧!”子民猛地摁灭烟头,拿起酒杯喝了口酒。“说实话,你不能恼我!”

“不恼!不恼!与我无关,恼什么!”水云笑答。

“就是跟你有关!”

“说说听?”

“年轻时候,我对你、明英和艳媚都喜欢得不得了。你们那娘仔房有好几次晾晒屋外的文胸、内裤不见了,其实,都是我偷了去!”

“真的是你?”水云一脸讶然。

“真的!”

“我们曾猜是你来着,但抓不着你,也奈何不了。你偷来干吗?”

“哈哈,现在回想也觉好笑,偷来嗅!那些味道真的嗅着舒服!”

“你每次和我们碰面,就色眯眯地瞥看我们!我们都觉得你咸湿的啦!”

“是呀!还经常想象若能娶到你们中的哪一个,真比傻仔入洞房还爽,多幸福!可自己又矮又胖又丑样,说出来都笑死人啦!哪敢向你们求爱!一直到现在这都还是个秘密。”

“哈哈!你这鬼仔民原来真有这回事!你干吗不大胆说出来,或许有人喜欢你这副福相!”

“福鬼相!现在赚了钱就说我矮仔多计,一副福相。若赚不了钱,又不知是哪种说法!”

“哎!不奇怪呀,要不人们哪有那么多的是非话题!”

“还有个秘密要说给你听!”

“又有?”

“你知道吗?当我知道了你和学荣相恋,我又恨又怒。恨的是你名花有主,怒的是那学荣无非生得靓、白、净,凭什么本事娶你。那阵子你俩每个夜晚去打雾我都跟踪着,连你俩在堤坝边做那事我都看见了!”

子民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自己这样跟踪太贱格,可我控制不了自己。后来学荣一脚踢开了你,玩上了明英,而你又突然嫁给跛仔明。我就想,你干吗嫁得那么急,连跛仔明你也肯嫁,这不太反常了吗?我想起那个晚上你和学荣在堤坝边做那事,我想明白了:你一定是怀上学荣的种,又不敢叫村里出证明去打胎,就只能嫁跛仔明了!”

子民边讲边喝酒,越讲越兴奋,完全忽视了水云的变化。水云的脸色随着子民的话时红时白,到最后气黑了脸。她猛拍桌子,厉声喝道:“鬼仔民,你借也罢不借也罢,也不用这样羞辱我!再说下去,我拿凳子砸扁你那鬼仔头!”水云真的拿起旁边那靠背椅,举起来!

子民睃视着水云,片刻却笑道:“看不出你发怒的时候倒挺凶!”说罢走近水云,拿下了凳子,又道,“不要冲动,这些话不是对你的羞辱,是对你的赞美。你试想有哪个男人从你的少女时代一直爱慕着,直到现在?学荣?去他妈的,他本来就没资格爱你,或许情窦初开的少女都爱美男吧。但又能怎样?我刚做挖沙船那阵不够钱,找他参半份股,他都不敢,反而他老婆够胆做,让她赚了二十多万。他命好,父亲有本事,岳父当书记。除了这些我看不到他还有什么能耐。至于跛仔明,这样活着哪有瘾头,如果是我,死掉还好。你听我说完!”子民打手势阻止水云的发怒。“我不是要和你结婚,我只是想把我这憋了近十年的对你的爱慕发泄一下。粗人说粗话,我送20万给你,你和我睡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

“你当我是什么?是娼妓!呜呜……”水云没法想象让她心存好感的子民会说出如此不堪入耳的事情;也难以想象他对她的好意背后是这个企图。来之前的希冀在这瞬间被击得粉碎,想象着贩蛇那计划再没有成功的希望,加上子民这不留情面的羞辱,她难受极了。她压抑不住内心的凄怆,发自心底的哭声油然而出。

“你在我眼中可是个好人,想不到你是这样看我!呜呜……”水云哭得很伤心。“我老实做人,安分做事,也没招惹谁,你们怎会这样看我。这不是在欺负我老公残废儿子又小吗?呜呜!至衰是那没阴功的死人学荣。不是他,我绝不会让人欺负成这样!呜呜……”水云失态了,悲愤中连封存心底的怨恨也流露了出来。

子民这条件直如匕首插中水云前胸,却又没插中心脏,让她还有知觉感受那锥心之痛。她摇晃着走到门前又开不了门,这时候子民走上前,将她扶到坐椅上。

“女人还是爱听甜言蜜语!”子民说着,显得很无奈。好一阵,又自我辩解道,“我的意思表达得是直接些,但并不是羞辱你。若然委婉些,一步一步的甜声细语引你入瓮,你或许会好受些。可我不是会哄人的男人,更不会哄女人。我只懂得行动,只知道价值。只有行动才是真实的!学荣对你说了多少让你心动甜蜜的话我不知道,但结果如何?我说话虽然粗鲁,却是真金白银!这不但证明我的诚意,更证明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况且我又没迫你,不管你如何选择,我都尊重你!”

子民打开房门,又道:“门开了,随你!回去考虑清楚后,再给电话我。”

水云回到旅馆,关上门,坐在床沿,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旅馆。

身心俱疲,水云何止于此。心的孤寂和悲凉才最令人倍感无助。榕树村的大街小巷、池塘、凉棚满是自己熟悉的面孔,他们笑脸相迎,老板娘前老板娘后地称呼着她。连子民也对她怀着这样的歹心,她真分不清谁个的笑脸是真诚的。“唉!学荣,你害得我也够惨了……”此刻,她最讨厌、最怨恨的名字又无端泛起,尽管她刻意地驱赶他、咒骂他,可另一种感觉却又希望留住他。人,有时候就这么矛盾。就像水云,子民这边最后的希冀都破灭了,她能依靠的还会有谁?纵然她明白留住对学荣的思念不过是画饼充饥,但有饼可画总比没饼可画要好一点!她越是这么想着,内心的无助感愈加沉重。恍似狂风暴雨中的狮子洋,巨浪一浪接一浪地向她迎面扑来,绵绵不绝。她惊恐地抓住丈夫的手,但跛仔明连自己也顾不上,一个大浪便把他俩冲开了。学荣,抓住学荣,当她伸手要抓住的时候,学荣却被明英拉远了。不远处子民抱着根长长的木棍,对着她笑口相迎……她害怕了,带着恐惧和凄惶,在风浪中茫然顾盼。

迷茫中出现了另一幅画面,那是她七岁的时候。她依照母亲的吩咐,看见西天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了,便到田野里去驱赶鸡入鸡笼,等待母亲忙完其他的农活再来这把鸡笼挑回家。晚霞消失只说明天上没了阳光,但夕阳的余光还在辉映大地。水云来到秋收后显得满目萧索的田野,收割完了的稻草头把她的小脚板刺起了一条条紊乱的红印痕。天空盘旋着几只麻鹰,对着地上的鸡发出贪婪的尖叫。她离远便感觉到摆放鸡笼的地方有异样,以为是鸡被麻鹰吃了,顾不上稻草头刺痛脚底,赶紧朝前走去。一看,原来是母亲,躺在干硬的地上,头让一捆稻草罩着。她连忙掀掉了稻草,母亲泪流满面,头发就像岔开的稻草,凌乱不堪,眼神无光。那副凄苦绝望的神态,也感染到小小的水云,眼泪汩汩流淌!母亲把女儿搂过来,无言相对。麻鹰见地上始终有人,无机可乘,便嘶叫着飞走了!

那是水云第一次感受到的凄惶心境。

迷迷糊糊的不知是睡觉还是在梦呓,当水云醒来,墙上的圆挂钟清晰地指向十点。她呆坐了一阵,倒了杯热气腾腾的开水,腾腾热气不但温暖全身,还让她绷紧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

人们都说男人有钱才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难道我也没法绕过这一道坎?子民的变化已经证明了前半句话的灵验,而自己莫非又要证明后半句?难道和子民睡一觉就成好女人和坏女人的分水岭了吗?她又暗自假设,倘若自己是男人,面临这难题的时候又该如何解决?水云随即一笑,自问自答:还能怎样,不外乎请对方开房玩女人,或者承诺高回扣给对方。世界没有免费的午餐,只是代价因人而异。水云喝完了那杯开水,心境平和了些,思维也理智起来,逐渐从自以为被羞辱、被欺侮的心绪中摆脱开来。其实,和子民只不过稍为熟络些,自己又有何资格要求人家帮忙?他帮自己是人情,不帮也是道理;同样,他当然有权要求自己对等地付出。他并没有强迫自己,自己凭什么去责怪子民?自己本就是一个女人,男人有男人的处事方式,女人有女人的处事方式……

水云又倒了杯开水,喝了一口,继续在想:若和子民睡一觉是坏女人,以前和学荣那一次呢?算是什么?尽管以前那次自己是情之所至,甘心情愿,但说到底自己婚前是跟男人睡了,自己岂不早成坏女人了吗?这次,子民虽鲜明地亮出自己的态度,他这是乘人之危?是淫荡好色?她自问了多遍,都摇头否认。平心而论,两相比较,子民比学荣高尚、正气,更非奸诈小人。虽然他看准了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或许他真的想自己想疯了,要不,哪会舍得花20万的代价!

其实,自己真的没有其他选择。难道为了坚守道德上的洁身自爱而放弃赚大钱的机会?她脑子里清醒得很,若苦守编织场,就如航行在浓雾中的大海上,渺茫而不知所措。

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唉!为何所有的事都要我独自承受?为何连找个能说说心事的人都没有?为何我偏要嫁给跛仔明?为何死人学荣欺骗了我?若非是你,我怎会嫁得这么惨?我怎会承受这无穷无尽的孤独之苦?若丈夫是个稍能办事的人,他也会以男人的方式与子民讨价还价,何须自己抛头露面?所有的懊怒、怨愤都指向学荣。她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个念头:有朝一日定要把学荣弄得家破人亡!

“子民吗?我答应你,我到你处还是你到我处?”

“好!我开车接你,五分钟后到沙发宾馆门前!”

拨完子民的号码,把手机放进口袋……水云浑然如梦似的。踌躇片刻,她出了宾馆门口,很快就见到子民开车来到。

虽然此刻水云已坐在子民的车内,但那两股形同水火、势均力敌的巨大能量依然在一左一右折磨着她。这边是巨大的利益,那边是道德的拷问。而她,作为承载它们生死决斗的主体,依然还是犹豫不决、难定输赢。这边说,赚大钱的机遇一生人能抓得住一次就足可享用终生了,像你一孱弱妇人,有这机遇让你碰上,也算上天对你格外厚爱了。天上掉钱下来也要弯腰拾啊!一点代价不想付出,天底下有这占尽便宜的事吗?另一边却说,子民他欺人太甚了,这不明摆着欺负你老公无能吗!钱是挣不完的,代价不应这样付。用人生的污点换来的赚钱机会将使你后悔终生!想想吧,即使你赚得盆满钵满,会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吗?

从沙发旅馆到明记酒店短短几分钟的路程,水云走得浑然不觉,像是走了漫长的一生。

“到了,下车吧!”

水云听到是子民的声音。怎样下车,怎样跟着子民进了“水仙”房,她都梦游似的毫无意识。等她喝了子民为她温热了的一杯黄酒,酸辣的口感才使她惊醒此刻身在何处!

清纯、鲜嫩、无邪的少女,会撩起男人无尽的遐想,与她在一起时会油然而起自得和兴奋,仿佛这世间都属于自己。疼爱她、呵护她是自己的荣幸和骄傲,为了她,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成熟、典雅、透着狡黠的少妇,浑身散发出惹人的性感味,令人顿时有了嘴馋的食欲。想象着与她在一起时是多么惬意和舒服,就像闻到让人胃口大开的某种久违了的味儿,体内即时涌现出一股急不可耐的冲动。

随着一阵急促的窸窣声,全裸的水云站在子民面前。17岁就让子民暗恋着的水云,面上微羞微愁的神情交替,忧郁害怕的眼神交替,身子犹如受冻时瑟缩轻颤着,双腿羞愧地下意识地并在一起。她虽已为人妇,云雨之交滚瓜烂熟,但此种情状却是从未遇过,自然就带有少女第一次献身男人时那种既羞又怯的神色。而子民做梦也没想到:当令自己魂牵梦绕暗恋多年的美女终于得偿所愿地站在面前,昔日所有对于水云的想入非非此刻却顿然消失,刚还迫切得咽干喉燥的心动,这时候全没了!

“还等什么?”看着惊讶却又无动于衷的子民,水云有点疑惑,不禁问。

“男人真是无聊,无聊透顶!”子民举起酒杯猛喝一口,其神态难以形容。“我朝思暮想的大美人,令我梦遗了不知多少次的美少女,脱掉了衣服还不都一样!脱掉衣服的女人都一样!都一样!!”子民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刚还硬邦邦的下身,此刻软绵绵地低下了头。

水云立觉惊奇和不解。很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怕惹怒子民。

“罢了,水云!你穿上衣服,走吧!”

“这……什么意思?”水云惊奇得嗫嚅着。

“也好!最终让我解了馋,不然,到死不甘心!告诉我你的存折账号,明天我存钱进去!”

“真的?”

“我鬼仔民虽然不正经,可做事是有口齿的。你回吧!”

水云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子民又道:“这一刻,我想通了,所谓女人的美与丑,只存在穿着衣服的时候,那会让人陷入无尽的想象之中。愈是想象,愈觉好奇;愈觉好奇愈想窥视。其实,当女人身上一丝不挂时,不都是呈三点式的躯壳,有什么美丑的分别!即使身材像你这么苗条,没了衣服的衬托,到底也是躯壳一具!若连脸面也遮住了,更是千具一样。花几百元即刻就能找到一具,我何必在你心中留个衰人印象!又何必被你怨恨一辈子!”

此时此刻,水云更加不知如何是好。现实摆在眼前,太不可思议了!谁都说此刻男人对女人就如猫对着鱼,可子民就偏不如此。若将此情景说给人听,除了说子民定是阳痿,否则绝没人相信。水云穿上衣服,深深一躹躬,走了。

当她回到沙发旅馆,经过大堂时,坐在大柜后面的女人瞥了她一眼,明显地带着鄙夷和厌恶的意味。虽然自己并非那类女人,但出去这趟也确实有那类女人的迹象。心中有屎心中惊,水云直觉无地自容,毫没底气,蜷缩着脖颈,碎步穿过才十步宽的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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