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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号叫:他有迷魂招不得

巡洋舰像个工贼,手里拎着一根鞭子,不停地围着埋头苦干的光头面前转悠,毒蛇般的皮鞭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很有威慑地制造出几声鞭响,警告的意味很明显,如不按时完成看守所派下的生产定额,影响号房收工,一定严惩不贷。

木兰上路后,看守所收回十三号号房享有的死牢特权,和普通号房一样安排生产劳动。降格的结局,光头们早有预料,犯疑的是一向以盗窃犯居多的死刑犯怎么就突然后继无人了?好像木兰的离去给他们必死无疑的命运画上了句号。

巡洋舰团伙盗窃案第一被告的改判给他们带来了一个惊喜,原来不是天下无贼了,而是即将在全国人大通过的新刑法将要取消盗窃犯的死刑,只要贼们不去偷银行窃国宝,你的盗窃数额再大,哪怕案值是木兰的数十倍,也不会丢掉小命。眼下,法院对盗窃犯的审理搁置了,对有可能判处死刑的江洋大盗的审判也顺延了。巡洋舰团伙案中的第一被告也因此获得改判,由死刑改判无期。

窃窃自喜的还有巡洋舰。虽然自己没有获得改判,但是省高院的裁定上写得明明白白,第一被告上诉的理由不是举报立功,而是认为一审判定的摩托车定价有误,那是一辆走私进来的黑车,连失主都没敢报失和认领,法院凭什么给它作价。巡洋舰在法庭上无意说出来的这个情节,竟被律师当作上诉理由而成功挽回第一被告的一条性命。同案们也因此解除了对巡洋舰的怀疑和咒骂,虽然他提供了盗窃线索像是一个圈套,但也提供了一个改判的理由。第一被告从放风场传过话,上山后的事情已经替巡洋舰打点好了,一路都会有各界朋友关照。

这是在木兰走后半个月发生的事,陈默再次想起木兰,心想,如果木兰的案子能够拖下来,他一定会枪下留命。木兰案子的四万元案值应该重新审定,那辆摩托车不值四万元,这个价钱是七凑八凑凑起来的。压死木兰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些摩托车上装饰物的价值。依照猎狗公司老板的开价,装珠宝的盒子比珠宝贵重。

“一个外乡人,哼!……”巡洋舰用不屑一顾的口吻对陈默说了半句留了半句。他一直对陈默怀有敌意,此时又多了一份警惕。陈默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一个外乡人在润江吃官司,同本地人熟门熟路不能相比,天时地利人和你占哪一条?好事能轮到你?

繁重的劳动没有抑制陈默的追问,可除了沉默的墙壁,他听不到任何回声。无处发泄的憋屈成了陈默投身劳动的内在动力,只有干活儿和出汗使得他觉得活得充实。这和光头们甩开膀子干活儿的劲头多少有些不同。没有一个光头相信劳动会有那么大的功能,能改造思想,让他们重新做人。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劳动是无偿的被迫的强制的,是为了发挥劳动密集的资源优势为看守所创收罢了。

象征死牢身份的刑板抬出去不到两分钟,三张操作台便抬进了号房,在过道上一字排开,沈干部陪同发包方的女老板跟着走进号房。顿时,号房仿佛亮起一盏耀眼的明灯,光头们恨不得能长出一双透视的眼睛,穿透这个异性闯入者的风衣裙服,探进她徐娘半老的胴体,贪婪地上下搜索。沈干部反倒备受冷落。

女老板的技术指导和操作演示全都被忽略了。以致沈干部陪着女老板离开后,光头们面对一箱箱七扭八歪的二极管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陈默的一句话提醒了他们:“搓!”光头们这才明白,他们要干的活儿是搓二极管,也就是把从电镀池捞出来的二极管的两根导线搓直。这在看守所其他号房已是熟能生巧的活儿,在十三号号房还是一个冷门。光头们对坐在东西铺位上,右手掌套着一块橡胶板,在铺着橡胶板的操作台上用反复的滚压把二极管搓直。

第一天是试工,没有定额,大家只当玩儿似的搓来搓去,心情不错。劳动号房也有相应的宽松政策,放风场从早到晚一直开着,保持号房的空气流通,号房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光头们可以随意交谈随时吃东西甚至是开开玩笑,只要你能完成定额。

好心情在第二天便结束了。按八个小时派下的劳动定额,足足让光头们干了十二个小时,结果是成品和需要返工的废品各占一半。料箱和操作台在晚十点才抬出号房,光头们放弃了洗漱,倒头便睡。

这活儿不光是累,更是一个烦。除非你变成了一个机器人,才能在呆板枯燥的往返动作中,无休止地干下去。光头们开始琢磨偷懒磨洋工的法子,巡洋舰却抢先一步想出了奖勤罚懒的高招。

用布条编成的腰带被巡洋舰从裤腰抽了出来,又缠上电线,变成了一根鞭子,不时地在进展落后的光头脊背上抽几鞭子,给你一个提醒。腰带绳索原本是号房的违禁品,巡洋舰为了表现与众不同,特意让金太子撕了一个床单,编成五颜六色的腰带系在裤子上,成了权杖似的象征。这回,巡洋舰为腰带派上新的用场而沾沾自喜,耍起来也得心应手。但是,对于傍晚收工前还没有完活儿的主儿,巡洋舰就不再是孝敬皮鞭了,而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律鞋底伺候。

巡洋舰征用了陈默从北京穿来的懒汉鞋,那生硬的塑料鞋底具有意想不到的杀伤力,在受虐者的臀部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每晚放风场响起暴风雨般的呼啸声,是巡洋舰对完不成定额的下属名正言顺的惩罚,也给了他丧心病狂的发作机会。这一景观也常常吸引武警班长的驻足,许是非分内的事,只是观看而不干涉。这倒让巡洋舰的鞋底子挥舞得更起劲了,抡起来的塑料鞋底子简直就是旋起的一阵狂风,拍在受虐者的屁股上就是一方血印,像盖上的一枚红印章。巡洋舰把这项惩罚叫“打欠条”。

大鲍翅每天都要“打欠条”,吃巡洋舰的鞋底子。他那个因营养缺乏而不见消瘦的大肚皮害得他无法伏在操作台上干活儿,只能站在操作台旁边费力地搓着。完不成定额自在意料之中,受罚却是难堪的。当众脱下裤子,撅起屁股,等着挨打,首先受挫的自尊心。屁股的红肿和脸面上的羞愧是一个自认为有身份的人难以承受的,可又有谁理解他的苦衷呢?

大鲍翅想起了自己在社会上得心应手的一招:贿赂。

刚躲过两天惩罚的大鲍翅便引起了巡洋舰的注意。大鲍翅按时完成了定额,却没有按时给他进贡香烟。巡洋舰断定大鲍翅的香烟变成了佣金,买通了搓二极管的快手替他完活儿。按理,巡洋舰对此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不能眼瞅着孝敬自己的香烟叼在别人嘴上。他每次惩罚大鲍翅时,看在两根香烟的面子上,总是风声大雨点小,至多算是温柔地拍打,这个老东西不该这么忘情。

今天不动声色的观察让巡洋舰“筛出”了这个秘密,一向以好马快刀著称的金太子进展大大落后了,显然,他尚未干完的那一大堆料里有大鲍翅的份额。巡洋舰心想,就算你金太子聪明,也比不上我精明。我要是玩不过你这个小混混,还怎么在号房里混日子?巡洋舰攥紧了手中的鞭子,暗中期待着对金太子的教训。

大鲍翅看出巡洋舰要借故整治金太子的苗头,想偷偷地把自己送过去的料扒回来,却被金太子摁住了手。金太子的眼神是明显的不屑一顾,意思是不尿他。

金太子挑衅般地放慢了干活儿的速度,光头们也跟着“泡”起来。光头们终于有了一个磨洋工的机会,心想,金太子可是你巡洋舰的亲信,连他都完不成定额,你巡洋舰罚谁去?不信你会扒下所有人的裤子抡鞋底子。今天可是金太子跟你叫板,有种的你就把鞋底子像贴饼子似的糊在他的屁股上。

光头们要炸翅!巡洋舰嗅出了一股异常的味道。他发出警告:“定额就是定额,今天就是皇太子完不成定额,老子一样格打勿论。”

金太子回敬说:“请号长放心,就是大家都完不成定额,我金太子也是干得最快的,你不至于给我打欠条吧。”

“我的鞋底子可是六亲不认。要是鞋底子伺候不了你,我还有一根鞭子。”巡洋舰挑明了说。

一听这话,金太子干脆撂挑子,不少光头跟着歇了下来。雅马哈、本田、老官司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地搓着,冷眼看着巡洋舰如何收场。

号房一旦安静下来,被光头们忽略的歌手吼叫再次充斥耳畔。

“喀齐嚓!”“喀齐嚓!”“我要喀齐嚓!”

金太子好像获得意外启示,他也挑明了说:“不错,我这堆料里是有定额以外的。可操作台上哪堆料里没有定额以外的呢?你号长的定额是谁替你完成的?我们凭什么还要给酋长干一份定额?既然歌手不能劳动,为什么还要算上他一份定额?再说我们之间的互相帮助又有什么错,值得你如此算计?”

金太子说的定额内情,只有中板的人知道。金太子等于揭露了底细,既有巡洋舰的舞弊,也有看守所安排的不合理。

只有一个人在欢呼:“喀齐嚓,喀齐嚓!我要喀齐嚓!”

巡洋舰给呛得噎过一口气,半天没有喘上来。金太子当众顶撞,让他的鼻子嗅到了一股众叛亲离的味道,一个即将离号上山的号房老大已是落架的凤凰,鸡们不拿他当回事了。也好,我也给你们留下一道难题,我整不了你金太子,看有人怎么收拾你。

“有本事你让看守所把酋长叫回号房跟你一起干活,也让看守所把我的定额给免了,算你能。歌手就是一个废物点心,你要能把他训练成劳动能手,我向沈干部推荐,未来的号长就是你了。”

金太子没敢应茬。看守所抓得最紧的事就是生产进度,不会减少定额。酋长是个“官儿”,虽说同是阶下囚,人家毕竟还是看守所的座上宾,吃官司也少不了特殊照顾,没有七科长发话,谁敢安排他干活儿。金太子只能拿歌手这个疯子说事。

“歌手不能干活儿,难道还不能晚上替大伙值班?”

金太子的提议,让光头们突然发现了一个废物利用的好主意。如果说木兰是因死去而被光头们遗忘,歌手却是因为活着而被光头们遗忘。歌手不过是号房里的一个影子,躺在铺板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的傻子,整天号叫“喀齐嚓”的疯子。原本晚上值班就是一件苦活儿,何必不把它交给歌手呢,反正他晚上也不睡觉,跟灯光做伴真是再好不过了。

巡洋舰看到了不能拒绝不容商量的目光。

水池里盛满了清水,双手掬起些许,轻轻地泼洒在脸颊、脖颈、肩胛,凉丝丝的水珠像欢快跳荡的音符拨动着心中那根久违的琴弦。歌手脱掉衣服,让清水在袒露的胴体上尽兴地流淌,水的浸润如同温柔的安抚,歌手听到了脉管里血液的澎湃,鼓荡着灵魂的徘徊。

沐浴中的歌手仿佛被清凉的水珠激活了,他如痴如醉。

是无处不在的灯光把歌手驱逐到短墙下的阴影中。夜间值班的莫大痛苦来自灯光的挑逗,噩梦般的灯光会把他化为灰烬变成虚无。只有短墙下残留的一抹阴影,给歌手保留了一片狭小的天地,他把自己融进这片黑暗中,努力地保持住心灵的安宁。

歌手需要黑暗,因为只有黑暗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存在。为了制造这种黑暗,晚上他要蒙上被子,白天他要闭上眼睛。一旦目光和灯光对接,噩梦就席卷而来,他就有“喀齐嚓”号叫的冲动。

夜阑,人静,秋虫在呢喃。把头颅埋在臂弯的歌手犹如听到了吴老师如泣如诉的琵琶声,似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如杜鹃啼血唤东风的执着,窃窃私语,殷殷柔情,点点滴滴到心头。歌手睁开眼睛,昏黄的灯光下鼾声一片,哪有秋虫,哪有吴老师的倩影?声音来自水龙头的滴漏。陈旧的水龙头像个闹夜的孩子哭泣不止,把泪珠似的水滴溅落在水池,发出了奇妙的声音。原来地狱也能在无意中营造出属于天堂的天籁之音。

滴水声是诱惑,是感动,歌手觉得自己内心涌动着莫名其妙的渴望,想一头扎进池水中,让恶魔般的灯光在水的浮光掠影中变成碎片。

歌手用双手掬起清水,高高举过头,轻轻泼下去。水的欢畅击退了光的恐惧,沐浴在水中的歌手陶醉了。这是他的泼水节。

出于羞怯的天性,歌手耻于当众裸浴。他的皮肤太白太嫩,无法抵挡光头们淫邪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夜晚值班给了他独处的机会,歌手才鼓足勇气,偷偷地接受水的滋润,水的洗礼。

歌手没有注意到一双淫秽的眼睛一直在背后盯着他。

“好一个出水芙蓉!”看到歌手洁白的胴体透过若隐若现的水帘一览无遗时,巡洋舰几乎惊叫起来。首先泛上心头的是酸溜溜的自惭形秽。靠玩石锁举哑铃练成的猛男形体,一向是巡洋舰的骄傲,再加上前胸后背两个猛虎下山一条蛟龙出海的刺青,简直就是他炫耀的行头,每每在“美不美,看大腿”的形体展示中出尽风头。此时,巡洋舰的自信心仿佛受到无言的挑战,沐浴中的歌手活像一面镜子,反衬出自己的丑陋、粗俗和卑微。那一层永远也漂不白的黑皮,横七竖八趴在身上头上像虫子一样蠕动的刀疤伤痕,连那技艺低劣的刺青,还有从娘肚子里带来的紫红胎记,无一不反衬出自身致命的缺憾。以往,在巡洋舰的眼中,号房里的光头全都是一堆惨不忍睹的废料。木兰是个欠发育的豆芽菜;金太子永远挺不起精瘦的胸脯,不似反弹琵琶也是搓衣板;本田倒是长了一身滚刀肉,可惜没有练成块,堆成了可怜的啤酒桶;雅马哈简直就是一桶酸奶,再加上那股女里女气的骚劲,酸得让人发腻;老官司已经垂垂老矣,干巴的皮肤像树皮,脸上的皱纹像核桃皮,这个牢底子再住下去,就要被风干成木乃伊喽;大鲍翅肥得像头猪,干一点儿活儿就累得直哼哼,一副活不起的样子;酋长腆起的大肚子或许在社会上是身份的象征,在号房简直就是即将分娩的孕妇,干部待见他,可我怎么看他都像个草包;陈默虽然是行伍出身的知识分子,可受过伤的小腰不作劲了,不撅屁股就直不起腰,一撅屁股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论块论条,巡洋舰自信他绝对是号房里出类拔萃的一枝独秀。

在光彩的歌手面前,巡洋舰的自信心垮掉了,鹤立鸡群的自我感觉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可笑罢了。悲哀之后,巡洋舰便萌生了戏弄的念头,戏弄是兽性的发作,也是一种报复。欲火在燃烧,难耐的饥渴告诉巡洋舰,放过眼前的这个尤物简直就是自己不可饶恕的罪过。

就在巡洋舰像一只色狼扑向歌手时,一个昔日惨痛的教训在利令智昏的头脑中亮起了红灯,巡洋舰想到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那则教训出自大西北。那地方天大地大,随便在哪块棉田瓜地里就能公对公地搞上一把。开始是单调乏味生活的别样调剂,夹杂着对同性恋的好奇。尝到甜头的巡洋舰竟一发而不可收,几年劳改生活下来,把一个中队的小白脸都搞遍了。事情发生在即将刑满释放的前一天晚上,巡洋舰把觊觎已久苦苦不得下手的一个梦中情人给搞了,虽然是一场半生不熟的夹生饭,毫无激情可言,无奈这个来自上海的娘娘腔奶油小生是一个新疆黑老大的老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场因争风吃醋的决斗在沙枣树下即将上演。获得举报的干警及时制止了恶战,关进禁闭室的巡洋舰才知道他赶赴的是一场鸿门宴,埋伏在羊圈后面的黑老大帮凶正准备用刀子阉了他,当着他的面,把他肚脐下的三寸肉段割下来喂狗,让即将出狱的巡洋舰净身成一个公公。祸根险些酿成丢掉命根的耻辱。

号房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已经获刑即将投改的你如果不想在看守所延期羁押,你就得夹起尾巴“猫着”。巡洋舰发现自己的冲动是那么愚蠢,一个在水中复活的歌手不只是与自己较劲的健美明星,神智苏醒的歌手首先是对他的一个致命的威胁。替死鬼的秘密一旦因歌手的清醒而真相败露,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巡洋舰知道,守住自己秘密的关键,是要让歌手永远处在“喀齐嚓”的号叫中沉迷。对歌手来说,“喀齐嚓”是这个世界最美的声响,不像水龙头滴答滴答没完没了的杂音,听得让人讨嫌。

巡洋舰开始琢磨不是戏弄而是作弄歌手的法子,闭上眼睛后的耳朵格外灵敏,他没有听到水龙头的滴答声,他想到了停水和空荡荡的水池。

巡洋舰捕捉到一个机会。

七科长发现歌手不仅脑子进水了,而且脖子上多了两道掐痕。

七科长用简单的方法对歌手进行测试,为的是判明歌手是故意装疯卖傻还是真的脑子出了问题,是自伤自残还是他人的恶搞。

七科长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歌手眼前晃了晃,问道:“这是几?”

“哆,”歌手未加思索地回答道,“哆 咪的哆。”

七科长不能说歌手回答的不正确,而且很有创意。他比谁都希望歌手的头脑是清醒的。吴江媛被杀案闹大了,省厅的预审专家即将来润江复查案件,重审歌手,核对证据和口供。他不能把一个呆头呆脑的“喀齐嚓”推到专家面前。

七科长又伸出两个手指头。

“剪刀。”

七科长心中一阵窃喜,这两根手指头被认出是剪刀,竟与锁定了的凶杀现场作案工具一致,也算意外收获。

七科长接着伸出了巴掌。

“布,”歌手反应极快又带兴奋地说,“石头、剪刀、布。”

七科长有点看不懂了。歌手的思维是连贯的,又是错位的。在歌手说出剪刀和布后,七科长原想再举起拳头,一想到歌手已经把“石头”抢先说出来了,就改成两只手掌一起伸到歌手面前。这时,七科长听到了歌手发疯似的号叫:

“喀齐嚓,喀齐嚓!我要喀齐嚓!”

就在七科长收回双手之际,他看到了歌手脖子上的两道酱紫色的勒痕。七科长熟悉这个部位的伤痕,不是自缢留下的索沟,就是遭到窒息性攻击留下的掐痕。伤疤说明了两点,一是歌手在号房遭到了暗算或者是报复,二是行凶者下手很狠。七科长迅速做出判断后,决定要像破案似的查明情况,否则无法向省厅派来的预审专家交代。

人命关天的案件,常常是社会关注的焦点,吴江媛被杀更非比寻常。鉴于她省政协委员的身份和在公众中的声誉,她的不幸被害,一直受到各界人士和媒体的关注,对润江公安局认定歌手是该案的凶手有着种种疑问。有人把这些疑问捅到省里,省公安厅受命调阅案卷,发现歌手的交代与现场勘查的情况多有不符,决定派专家前往润江直接介入此案。七科长趁着省厅专家前去现场勘查之际,先一步到号房观察歌手的状况,为专家的提审铺路垫底。毕竟,对歌手的再审也是对他办案质量和成果的检验。他得保证万无一失,任何纰漏和闪失都瞒不过专家们的眼睛。

幸好自己没有贸然把歌手带到省厅专家面前,歌手抑制不住的号叫和脖子上清晰的伤痕,不仅暴露了他们监管不力,而且歌手的精神状况也将引起专家们的怀疑,只要追查,就脱不了自己的干系。这种情况一旦发生,不仅意味着审讯的重新开始,甚至可能引向整个案子的塌台和责任的追究,这可是大老板亲自抓的案子,一旦办成了冤假错案,常局长即将升任润江市委副书记的官运肯定告吹,而他被常局长默许提携为刑侦大队大队长的承诺也就成了黄粱美梦。七科长绝对不想看到这种局面的出现。

七科长为自己提早发现这个情况而欣慰,至少他还有时间搞清情况,只有心中有数,才能随机应变,应对自如。

七科长故意装着糊涂地问:“喀齐嚓是什么意思?”

无人应答。了解七科长的老犯们都知道不能随便回答他老人家的提问,怕一不小心被装进去卖了。他们习惯在七科长面前沉默,而且是微笑的沉默,让七科长没脾气。陈默不知道光头们沉默的原委,以为七科长的发问表明他对歌手神志不清的关注,自己应当如实反映情况。

“不知道为什么,歌手忌光忌亮,总是说自己脑袋里有一个聚光灯……”

七科长一听聚光灯,眉头一皱,立刻打断陈默的话头。他不认为歌手的病变与审讯中的聚光灯有任何联系,也不能容忍和放任对聚光灯的怀疑,哪怕是一点点联想。

“我问的是喀齐嚓。”七科长又重复了一遍。

光头们放肆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不是对七科长的附和,而是对陈默的嘲讽,讥笑他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歌手的喀齐嚓干你屁事?号房就你长着嘴巴吗?要说话也轮不到下板的你咋呼。

陈默只顾道出真情,他接着说:“喀齐嚓是说有人要杀他。”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总是用手掌横在脖子上发出喀齐嚓的号叫,像是受到了惊吓。”陈默进一步道出了原委。

“手掌横在脖子上?”

显然,七科长对这个情况很感兴趣。他希望歌手的失常与脖子上的伤痕构成因果关系,歌手在号房遭到了不测的暗算或伤害,造成了大脑和精神的损伤。这个结果是对省厅专家的最好解释,也是对上级最好的交代。

七科长指着歌手脖子上的伤痕直截了当地问:“这是谁搞的?”

大家伙装着听不明白七科长的话,互相传递了一下惊讶的眼神便低下了头,极力躲避着,害怕七科长问到自己。

七科长把目光转向陈默。

陈默也是刚刚发现歌手脖子上的新鲜伤痕,他只能肯定昨晚睡觉前这两条伤痕还不存在,因为刑板抬出号房后,歌手就睡在他的身边,他没有看到这两道明显得像项链似的伤痕。但是,陈默听到了歌手的号叫,是在今天早上发出的号叫。水池意外的没水了,被巡洋舰轰起来排队等着洗漱的光头把歌手骂了个狗血喷头,虽然都是图个嘴上的快乐而已,在巡洋舰看来却是歌手惹起了众怒。巡洋舰期盼的机会到了,显得尤为兴奋,他一面招呼光头们按部就班地坐在铺板上埋头干活儿,一面抽出腰带准备收拾歌手。

陈默听到歌手发出“喀齐嚓”的号叫时,猛地抬头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巡洋舰正用腰带套住了歌手的脖颈,使劲地勒着,歌手拼命的喊叫并没有引起光头们的注意。巡洋舰无意中与陈默的目光对接后,才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歌手却像一根木头棍子似的倒下了。

可以断定,歌手脖子上的伤害是巡洋舰这个恶魔留下的。歌手无法披露这个事实,陈默却不能保持沉默。

陈默刚要道破事情的真相,本田却从铺位上站起来对七科长坦白似的说:“报告政府干部,是我违反监规,动手打了歌手。”然后摆出一副认打认罚的赖皮样,好像即将到来的惩罚不是皮肉之苦而是对他冒名顶替的奖赏。

七科长问本田:“不会是他招惹你了吧?”

“七科长,别看这家伙整天装疯卖傻,心里阴着哪。晚上值班把水池里的水给偷偷地放了,害得大伙没水洗漱,连解便都没有水冲。难道您没有闻到号房臭烘烘的气味?”本田借题发挥,说的有鼻子有眼。

“谁叫他晚上值班的?”

七科长提出了一个本田不能回答的问题,本田瞄了巡洋舰一眼。巡洋舰知道事情闹大了,决心把沉默保持到底。

七科长发火了,他用命令的口吻告诉一直站在窗外观察动静的武警班长:“把孙所长、沈干部给我叫来。”

闻讯赶到号房的孙所长和沈干部,一人手中拎着一副钢铐,一人手中握着一根白蜡棍,犹如临战一般严肃。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是你动手打了他吗?”七科长指着歌手脖子上的伤痕说。

孙所长和沈干部也被歌手脖子上突然冒出的伤痕震惊了,他们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的同时,也感到了失职。他俩只能静静地等待着顶头上司下达执法命令。

本田主动走到厕所,双手扶着短墙撅起屁股,这是号房最为熟悉的姿势,摆上这个架势,就是认账甘愿接受惩罚的表示。这时,如果本田有权选择钢铐亦或白蜡棍,他一定选择代表执法的钢铐而不会选择白蜡棍,因为塑胶制成的白蜡棍是看守所内部的家法物件,是继竹板之后的第二代的土制戒具,优越性体现在隐蔽性及稳准狠上。

沈干部举起白蜡棍,朝着本田的臀部挥舞起来。皮开肉绽的声音是那么的沉闷,像是在拳击一个沉重的沙袋。每一下都在旁观者的心中留下一个震撼,却没有在本田的裤子上留下任何痕迹。直到本田忍受不住叫喊起来,代人受过的怜悯才从光头们的心头萌生。

陈默一向鄙薄本田,此时更无同情,但他却一直用愤怒的眼睛盯着巡洋舰,因为他才是残害歌手的罪魁祸首。

本田拍着巴掌,一句一句地教歌手念牢房歌谣:

一进牢房,心惊肉跳;

二人同睡,一颠一倒;

三餐牢饭,顿顿不饱;

四面高墙,插翅难逃;

五湖四海,不请自到;

六亲不认,只服管教,

七条罪状,全都套牢;

八点刚过,提审来到;酒肉朋友,胡说八道;实在不行,上山改造。

歌手和着节拍哼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陶醉在自己营造的境界中,茫然又坦然。本田全然不在意歌手驴唇不对马嘴的哼唱,原本就是对牛弹琴的活儿,不看在免除劳动定额的份儿上,谁愿意揽这个出力不讨好的活计。

歌手因满嘴的“喀齐嚓”而中断了省厅刑侦专家对他的提审。根据专家的建议,七科长让巡洋舰找一个口齿伶俐的人从劳动岗位上下来,专门与歌手闲聊,意在消除他的思维障碍,恢复语言功能。歌手是重刑犯,又是外地人,不宜取保候审。

巡洋舰心中窃喜,报答本田的机会来了。

巡洋舰没有想到本田在危难之际会挺身而出,两肋插刀般替他顶账。事后,他曾问过本田,我该怎么回报你?本田一语道破玄机:“把号长的位子留给我!”他要在巡洋舰投改后坐到一号铺位,过一把官瘾。巡洋舰二话没说,拍着本田的肩膀就答应了,虽然他知道号长得由干部指定,他开的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不过,那时他已经拍拍屁股走人了,他走后,哪怕号房闹翻了天,本田不幸在权力的角逐中败北,沦为下板,也与他无关了。

根据七科长的指令,巡洋舰安排本田充当歌手的教师爷既是实实在在的报答,更是放心的安排。正像那天本田演出的苦肉计并非事先设计好的,这份报答也是不期而至。本田当歌手的陪读,是唯一一个让他放心的角色。因为本田只会让歌手变得更痴迷,而不会让他从浑噩中清醒过来。本田本人就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口角笨拙的傻帽儿,小学就开始逃学的他,学到的那点可怜的知识又都还给了老师。让一个不及格的小学生去教一个大学生,也只能是发生在牢房里的咄咄怪事。七科长的旨意不能违抗,但能篡改,除非他老人家亲自下号当陪读。

本田倒是难住了,想了半天,也没有弄懂陪读是个什么活计,他只知道有“三陪”,但那是在社会不是在号房。巡洋舰告诉他,陪读就是给歌手念监规,可本田又认不出几个大字,能够朗朗上口的也就是这首牢歌,念出来还有些阴阳怪气的,倒是给干活儿的牢友耳朵送去了靡靡之音,让枯燥的劳动不再单调乏味。

于是,光头们也纷纷参与到陪读的行列中,用自己的理解去丰富这首牢歌的内涵。

“号房这地界,自古以来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行的就是专制,不管你是哪路英雄豪杰,进到牢房,那就得从三孙子做起,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不能立棍。”

“培养同性恋的爱好就得从二人同睡开始,否则,你无法适应以后的劳改生活,山上可是纯爷们儿的世界,连老鼠都是公的,你那杆枪只能戳屁眼。”

“牢饭吃不饱是早些年的事了,现在号房的生活已经解决温饱开始奔小康了。看看我们号房壁橱里的食物,乡村杂货店未必有这儿全,城市连锁店未必有这儿精,都是外面送来的慰问品嘛。一天三顿白米饭,按说够吃了;菜虽然差点意思,也是油腥不断,可为什么还是老觉得饿?闲饥难忍嘛。有饥饿感说明你活得很正常,要不,哪来的自摸劲头?你歌手什么时候想女人了,你什么时候就清醒正常了。”

“哎哎,人家歌手可是个处男,请别谈色。”

“我不好说透大家伙的心思,其实,这个念头肯定会在各位的头脑里闪过,那就是逃跑。反正我就在脑海里设想各种可能,把自己扮演成亡命天涯的成功者。无奈,四面高墙把这个幻想变成了泡影。一旦落入号房,自由仅仅表现在想象中,你永远不能把想象变成现实。”

“逃跑可是看守所的大忌,你小子不怕线人举报?”

“有想法不可怕,有机会才可怕呢。”

“牢房虽小,却连着全国各地,说咱们来自五湖四海不为过,连台湾的特务都在这儿住过。都是不请自到,进也进来了,跑又跑不掉,权当度假吧。咱们一度假,外面就安定了,没人闹腾了。”

“别忘了江湖总是后浪推前浪,那帮子后起之秀可比咱们爷们儿狠毒,敢下手,镇不住他们就别想消停。”

“听说过老乡见老乡,背后打黑枪这句话吧?在号房混日子,还真得多几个心眼。法国有个专门讲生存的哲学家,也蹲过笆篱子,他总结的经验是他人就是监狱。你被人盯上了,你就落入陷阱了。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别像木兰似的,眼瞅着就要结案了,一感动又说出个摩托车,怎么样,到了这个份儿上,谁也救不了他啦。”

“别影射人家七科长好不好?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嘛。”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昨天提审时,发现审讯室挂的那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标语不见了,空落落的审讯室好像失去了一道风景线,反倒少了些虚张声势的气氛。”

“什么时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变成可以保持沉默,但不准胡说八道就好了。多少胡编乱造的假口供都是因为不许沉默造成的,说真话人家不信,只得说瞎话,可瞎话一写到纸上就成了案卷里的笔录了。法官审案不是审你是审案卷,案卷把你写成什么样,你就是什么样。”

“还是歌手聪明,一阵喀齐嚓地乱喊乱叫,就把省厅的刑侦专家给整蒙了。”

“拉倒吧,来者不善知道不?来者可是七科长的上级,歌手能斗得过人家?还不是小菜一碟,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等着他呢。”

歌手许是听见了“喀齐嚓”,便跟着号叫起来。

歌手抹脖子似的叫喊声中,光头们敏感地听到了巡洋舰“隔墙有耳”的嘘声。

“说下去,接着说下去。”七科长从窗户外冷笑地说,“刚才还议论风生嘛,怎么突然就鸦雀无声了?接着往下说!”

这回真的鸦雀无声了,连歌手都直勾勾地看着七科长发愣。他刚要喊“喀齐嚓”,就被本田用巡洋舰的跑马裤头给堵住了嘴巴,憋得手脚抽搐直翻白眼。本田低声呵斥道:“再喊你妈的,我就掐死你!”反倒受到了惊吓的歌手,拼死地挣扎着,挥舞着嘴里吐出来的跑马裤头,向着七科长没命地狂叫:“喀齐嚓,喀齐嚓!我要喀齐嚓!”

巡洋舰趁机对七科长说:“我们大家恳切请求政府干部给这个疯子提前上刑板,反正打头是早晚的事,早一天上刑板早一天安生。”

“这是你考虑的事吗?”七科长板起面孔说,“我让你找一个人跟他聊天,没有让你发动这么多人给他上启蒙课,像吵监闹狱似的。是不是政策一放宽,你们就要闹翻天啊?”

巡洋舰赶紧赔着笑脸说:“哪敢呢,咱们这些人的肚子里有几根蛔虫您还不是一个门儿清,有什么牢骚能瞒过您,说几句怪话不过是给嘴巴和舌头过把瘾,您千万别当真,过堂时绝对不胡说八道,您放心吧,好赖咱们也知道维护看守所的声誉。”

七科长把一包消炎药丢给本田,透着几分关切地说:“伤好些了吗?注意别感染。”

“我这个人天生经打,再说沈干部的白蜡棍打得一点也不疼,感觉挺温柔。”

本田天生会作秀,此时的应答真是口是心非的直率。

“打得不痛不痒还叫惩罚吗?”七科长仿佛在逗本田开心。

“没有伤筋动骨痛什么。”本田不以为然地说,其实,他的臀部和大腿根已经溃烂,开满了恶之花。

“既然没有伤痛,那就回到操作台干活儿吧,工厂催着交货呢。”

本田顿时明白了,他被精明的猎手引进陷阱。那一包消炎药既是安抚也是诱饵,他上当了。

“其实,我早就说过,我对付不了歌手,人家昏了头的智商都比我高,要不我怎么尽干傻事呢。”

本田的揶揄带着明显的牢骚。

七科长又指着巡洋舰说:“号房没有特殊在押人员,不需要甩手掌柜的,你也得干活儿,完成自己的定额!”

随后,七科长把手指向陈默,话没说一句,意思大家都明白,本田下课,帮助恢复歌手语言功能的活儿今后就由陈默来干了。

杂草从墙缝钻进放风场,沿着墙根和水泥地间的间隙疯长,占尽了秋日的枯荣。歌手努力地呼吸着弥漫在空气中的草香,跟在陈默的身后,围着放风场慢慢地踱步。

放风场虽然也是封闭的,头顶上的蓝天被铁栅栏无情地分割成条条块块,但毕竟隔不断阳光,抵挡不住清新空气的渗透,阻隔不了飞鸟倩影的掠过。借着七科长的指令,陈默把与歌手的交谈地点选在放风场。这个环境适合歌手,不仅安静、空气新鲜,而且远离了令他恐惧的灯泡和光头们对他的有意无意的挑逗。远离号房就是远离森然和压抑,虽然号房与放风场不过只隔一道铁门,咫尺之间却是两重天。歌手需要有利于他神智复苏的安静环境。

七科长的指令就是自由通往放风场的通行证。号房里的光头们要想在放风场溜溜,必须得完成定额。被劳动定额套牢在操作台上的光头们,不仅要完成自己的定额,还要把巡洋舰、酋长、歌手和陈默的定额带出来。他们只能用羡慕的叹息看着这等好事落到陈默的头上,不过这样的叹息没有嫉妒的意思,包含的是无须猜测的臆断。后来金太子道出了这个臆断:从七科长的指派可以断定,未来号房的掌门人就是陈默,搞不好巡洋舰还得提前下岗!

歌手走累了,就像一根被雷火烧焦的木头桩子伫立在放风场中间,仰着头闭着眼,任光斑在脸上跳动,毫无表情。

陈默默默地看着歌手痴迷的样子,心中涌现出兄长般的柔情。能唤醒一个从迷惘中走出来向你倾诉心中悲情的朋友,这不是七科长的本意,而是这个苦难世界赐给自己的恩惠,乃至使命。陈默相信自己能够走进歌手的内心世界,即便歌手不能敞开心扉,他也要尝试着用沟通来揭开这个谜:可怕的魔影是怎么投射到歌手的心中的?

让我从童话说起吧,那是人类心智和良知的源泉,是人类最初的启蒙。

“……丑小鸭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人们见它长得丑,都欺负它。有几次,丑小鸭想埋在雪地里死去。但它熬过了严冬,又见到了天空的太阳。

“……丑小鸭飞起来了。它看见三只美丽的白天鹅从森林里飞出来,浮在一条小河上嬉戏。丑小鸭记得,它从前见过这些美丽的鸟。

“……丑小鸭飞到河里,向美丽的白天鹅游去。三只白天鹅像欢迎久违的朋友把丑小鸭围住了,丑小鸭嫌自己长得丑,羞愧地把头垂下来,它看见……”

它看见了什么?歌手用瞪大的眼睛表示了自己的关切和探询。

“丑小鸭在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身影,那不是又黑又丑的丑小鸭,而是一只羽毛丰满的白天鹅。丑小鸭原来是天鹅蛋里孵出来的!”……

陈默为自己的讲述而感动。多少年啦,自己为女儿讲述安徒生这篇童话故事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时的父女情长已变成今日的恍然如梦。陈默原以为早已忘记了的陈年旧事,一经翻腾出来,才发现以往经历的一切都是那么刻骨铭心。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歌手的心灵中一定保留着纯洁的记忆,迷茫和失忆不过是一层覆盖心灵之上的冻土。

为了给歌手讲童话,陈默只能求助于记忆。文化荒漠的号房,别说书刊杂志,连本字典也没有。两个号房共享的一份《人民日报》也因看守所经费紧张而取消。陈默进号后只能从光头们卷大炮用的报纸残片中读到过期新闻,温故知新的渴望令陈默非常珍惜这些旧报的残片,连不成句续不成篇的文字,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阅读兴趣,连一个标点都不轻易放过。陈默成了文字的拾荒者。凡是有文字的东西,哪怕是香烟壳、食品包装袋、各式衣服的商标都成了他的阅读对象。至于号房里的“老三书”,起诉书、判决书和裁定书,更是他阅读的经典文本,许多法律知识都是从这些文本中琢磨出来的。

可惜,号房没有文学作品,没有童话。为了完成对歌手的启蒙,陈默只能在记忆中打捞。陈默记忆的大门一经打开,白雪公主、青蛙王子、灰姑娘、渔夫和金鱼、小红帽和大灰狼,一一浮出记忆的水面,给了陈默一个又一个温馨的回顾。

陈默从歌手专注的神情中印证自己的判断,丑小鸭的故事给了歌手一份难得的启迪和感动。

陈默问歌手:“天鹅蛋掉进野鸭窝里还能孵出白天鹅吗?天鹅蛋是鹅卵石吗?丑小鸭是怎么知道自己是白天鹅的?”

也许问题问得太多太急,歌手尽管嘴角蠕动着,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泽,却没有发出声音。

陈默进一步引导说:“别急,你要是一时找不到明确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也可以用动作来表达。动作,你懂吗?”

歌手点点头。

陈默问:“你是丑小鸭还是白天鹅?”

歌手挥动双臂做出一个展翅飞翔的动作。

埋藏在心底奔突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喷薄口,冻土层开裂了,期待的井喷应该不远了。

陈默确认歌手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像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似的了无痕迹,他所熟悉的东西依旧在脑子里顽强地保留着。问题在于轻轻地触摸,轻轻地开启。

陈默试着向歌手伸出食指。

“哆!”歌手回答道,“哆咪的哆。”

陈默用微笑表示肯定。又问:“它还是什么?”陈默要启发歌手更多的想象力。

“指挥棒!”

“完全正确。”陈默接着问,“它还会是什么呢?想想看,你一定能想起来。”

歌手陷入了沉思,聚精会神的样子。

“鼓槌!”歌手又找到一个相似物,同指挥棒一样,都是他熟悉的东西。

陈默又伸出两个手指。

“剪刀!”歌手几乎是机械式像背书似的脱口而出,然后又否定似的摇摇头。

陈默注意到歌手的这个犹豫的动作,又问:“还有呢?”

歌手疑惑地摇摇头,再次陷入沉思。

“音叉?”良久,歌手才试探地说道。

陈默中肯的点头鼓舞了歌手,他又说出来一个陈默没有想到的名词:“胜利!”

轮到陈默惊诧了,他想起了七科长伸出的两根手指。音叉和剪刀不是两个简单的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而是标志着连同不同路径的起点。音叉是乐器而剪刀是凶器,面对七科长的二指禅,歌手回答的剪刀,这是七科长满意的回答。倘若歌手对七科长说的是音叉而不是剪刀,结果会是怎么样呢?七科长会欣然接受吗?

这是一个谜,不亚于歌手迷茫的谜,或许是一个谜底制造出来的两个谜面。陈默需要曲径探幽,一步一步地接近谜底。他又伸出一只手掌,五指略微分开的手掌。陈默期待着歌手首先回答甚至是号叫:“喀齐嚓。”

没想到,歌手的连珠炮似的回答令陈默既惊讶又兴奋。

“五线谱!”

“五指山!”

“五联音!”

“这家伙脑子没有进水。”金太子抢先惊呼道。总是最先完成劳动定额的金太子一身轻松地来到放风场,他不是来观摩陈默的教学,而是来向未来的号房老大套近乎的。没有想到歌手富有想象力的回答,给了他一个向陈默献殷勤的好机会。

“开导有方啊!”

“你不会是说歌手在装疯卖傻吧?”陈默不愿意咋咋呼呼的金太子把歌手吓着,他像一个老天鹅呵护着羽下的小天鹅,示意金太子赶快离去,不要多嘴多舌地烦不清。

“什么话?”金太子靠近陈默神神道道地说,“歌手怎么会是装的?你看他脖子上的掐痕,有人想窒息他呢。也不知道这个人对歌手有多大的仇恨才下如此毒手。”

“窒息?你看见了?”陈默问。

“我看见这个人掐着歌手的脖子,往死里掐。”

“谁?”

“就是那个快要上山的人。”金太子说的是巡洋舰。

陈默想起巡洋舰借故水池无水而对歌手的殴打,他用腰带勒住了歌手的脖子。

“你应该告诉七科长。”

“告诉你也一样,谁不知道七科长器重你,巡洋舰一上山,号房的老大就是你了。就是七科长不发话,沈干部也会这么安排。全号房不服的只有一个人,本田。要是他敢犯顶,不需你动手,我立马摆平他。一个润江街头的小混混,还想跟你争一号铺位,纯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陈默全然没有想到金太子会有这样的心计这样的算计,这太有违自己的本意了。寄人篱下,实属身不由己,他虽身居牢房,心却在墙外。在这个充斥着喧哗与骚动、混杂着流氓与文盲、交织着阴谋与暴力的地界生活,做一个卡夫卡式的人物,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起来,是陈默经过最初水土不服后的坚定选择。

但是,陈默不得不佩服金太子的轴承脑袋,他对巡洋舰离开号房后的排座位有自己精确的预计,改换门庭之前,他要讨好未来的号长。陈默只是坦然一笑,心想,聪明过人的金太子,你把宝押错了。我陈默压根儿就不想坐在一号铺位作威作福。

陈默领着歌手在放风场一圈一圈地走着,品味着号房不可多得的自由自在。心想,能在看守所的放风场自由自在的散步,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奢侈啊!

一只破鞋底空降到放风场,鞋底上写着四个字:“明天上山。”本田几乎是飞一般地跑到放风场,把它捡起来,像捧着一个喜帖子似的递给了巡洋舰。

巡洋舰获得明天离所投改的确切消息后,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摔耙子不干了。本来就是对七科长取消他监工资格而心怀不满,本来就是有一搭无一搭地磨洋工式的应对,上午装模作样地干一会儿,中午眯一觉,下午把剩下的料给本田和金太子二一添作五一分,他又成了东西铺来回游荡的幽灵,只是手中少了一根鞭子。

提前获得消息为巡洋舰赢得了准备的时间。鞋底子的功能不仅是屁股的克星,还能作为信使传递消息。

对于放弃上诉和驳回上诉或改判的光头来说,最最期盼的是早日上山。那种急切的心情如同拿着录取通知单等着早日报到早日戴上大学校徽一样。不同的是,人家的报到日期和报到的地方是公开而明确的,而即将上山的光头何时启程,投到何方监狱却是一个未知数。看守所刻意恪守这个秘密,无非是为了押解的安全。只有到了押送的当天早上,才宣布上山名单。名单还没有念完,相关号房就跟炸了营似的闹腾起来。要走的光头急三火四地收拾行李,东奔西跑地寻找衣服鞋子和毛巾牙刷,乱七八糟地塞进大包小包,顾不及道别,逃荒般冲出号房洞开的铁门。走廊里已经站满了各个号房涌出的难民似的光头,带着各自号房挥之不去的特殊气味,在人群中拥挤着,用喊叫寻找自己的同案、牢友,互致问候和互致道别。说不出是喜气洋洋还是垂头丧气,兴奋中带着麻木,热烈中充满凄凉。上山——走人,走人——上山,不过是从一座四面墙到另外一座四面墙的转运罢了,但是,他们更看重山上有限的自由空间,至少可以像个人似的活着而不是圈着囚着。

这种匆匆离去只能给巡洋舰留下遗憾,因为他需要为上山提前做好准备。时代不同了,上山混刑度日需要充裕的物质基础,没有经济实力是不行的,除非你甘愿过苦日子穷日子。巡洋舰是短刑期,不能指望分配到条件好的监狱工厂,不发配到矿山下井挖煤就算烧高香了。不管发配到茶场还是农场,三年多的余刑是跑不掉的,你得像卖糖稀的盖大楼,一点一点地熬出来。因此,对号房进行最后一次搜刮是必需的,他要捞足了才舍得离开。

巡洋舰摸了摸口袋,掏出三支香烟,递给本田、雅马哈各一支,自己叼上一支后递给金太子说:“每个人都抽一口,解解乏。”本田挤眉弄眼地回应说:“号长要上山了,大家加把劲儿,早点完活儿早点收工,晚上给号长开个欢送会热闹热闹。”

香烟在每一个光头嘴里像传递火炬似的依次传下去,本田和金太子也就随手把巡洋舰和他俩人的余料分摊了下去。光头们这才明白,巡洋舰的香烟不是好抽的,你得替他们干活儿。

当晚,如期举行的不是欢送会而是追悼会。

按照巡洋舰的布置,两卷展开的卷筒纸权当挽联,用饭粒粘在西墙上,上面有巡洋舰用手指蘸着墨水写的歪七扭八的几个大字:“凶犯就地正法,歌手遗臭万年。”一个用食品包装纸和布条条编成的花圈悬挂在墙中央,一个黑骷髅头瞪着不甘的双眼,被两把交叉的吉他架在花圈中央。挽联两旁各站一名护卫灵堂的“卫兵”,一袭黑衣黑裤,头上扣了一个白塑料饭盆,手持一把扫把,肃穆伫立。在金太子“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的吟唱中,本田念念有词地向四周抛撒着用判决书、起诉书撕成的“纸钱”,在前面引路,四名光头抬着躺在刑板上的歌手从厕所出来,沿着过道缓缓走到西铺,平稳地置放在“灵堂”前。被巡洋舰的腰带捆绑在刑板上的歌手真的像一具僵尸,静静地卧在白床单下,任“纸钱”如雪片落在胸前。

其他光头全都站在过道上,一字排开,嬉皮笑脸地看着热闹。只有酋长和陈默没有被安排角色,坐在东铺的一角,静观巡洋舰的恶作剧。

老官司用沉痛的口吻宣布歌手的追悼大会开始。

“默哀三分钟。”

巡洋舰、本田和老官司带头向歌手鞠躬致哀,金太子继续哼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曲调,烘托着悲伤的气氛。

“请号长致悼词。”

巡洋舰装模作样地向歌手三鞠躬,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展开后,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向酋长、陈默扫了一下,开始念起来:

牢友们,同犯们: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向即将奔赴刑场以身殉法的歌手永远告别。借此机会,请允许我代表润江市看守所十三号号房的各界人士向润江一号大案的制造者,穷凶极恶的杀人刽子手,我们最敬仰最留恋的歌手表示无可奈何的哀悼和兔死狐悲的诀别。

歌手,真名不详,男性,民族不详,籍贯不详,家庭住址不详,文化程度:自称大学肄业,现年正值花季二十四岁。长期以来,歌手混迹演艺界,从东北流窜到江南,自封当代中国摇滚歌星猫王二世,网络社会闲杂,拼凑草台班子,混迹江湖,招摇撞骗,为非作歹,流毒甚广。1995年春节前夕,歌手只身一人来到润江,借报考电视台节目主持人之际,施展浑身解数,企图蒙混过关。无奈,评委席上坐着润江的教授、专家和明星大腕,个个都是火眼金睛,岂能揉进沙子看走了眼?落选是歌手必然的结局。不甘碰壁的歌手遂对评审委员会主任吴江媛女士怀恨在心,意欲报复。1995年3月7日夜晚,歌手潜入吴女士家中,趁其不备,用剪刀将其残忍杀死,一手制造了震惊中外、撼动朝野的大惨案。润江黑白两道的人士对此无不义愤填膺,强烈要求公安机关迅速捉拿凶手归案,以报血仇,以平民愤。

案发后,润江公安干警随即架网布控,千里追踪,经过半年不懈的努力,终于将隐藏在上海某高校的歌手抓获,押解至看守所等待庄严的审判和死刑执行。

虽然,歌手作为我们号房黄泉路上的先行者,理应受到关照和厚爱。但是,歌手装疯卖傻,企图以“精神失常”逃避惩罚的丑恶行径,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我们的愤慨。在这里,我要奉劝歌手丢掉幻想,收起伎俩,息诉服判,安心上路。对于润江中法即将作出的极刑判决,我们表示衷心地拥护。润江人民不会忘记歌手,不会忘记一个披着人皮的豺狼,一个化妆成美男子的毒蝎,一个没安好心眼的小白脸。

我作为即将离任的号长,祝歌手早日入土为安。

我要在山上为你祈祷,愿你长眠地下,永世不得翻身。

巡洋舰念完悼词,又一次向歌手三鞠躬。在他离去的身后,老官司驱赶着光头们依次向歌手告别。金太子鼓着腮帮子,不断地发出号丧的哭腔,因为巡洋舰没有停下脚步,他就得一直号下去。催人昏昏欲睡的小调,真有点像冥界中掠过的阴风。

突然,歌手隔着白床单发出一声斥责:“唱错啦!这不是哀乐,这是摇篮曲。”

“你他妈想诈尸啊?”巡洋舰掀起白被单,一脚就踹了过去。

“你明天不想离所了?”酋长的一句话犹如一声棒喝把巡洋舰给镇住了。踹过去的那只脚落在刑板上,跺得山响。

“你是不是他妈的想诈尸?”巡洋舰依旧用追问发泄怒火,掩饰自己的不快。

谁也没有想到歌手的不伦不类的回答竟是:“我不想喀齐嚓,我想揪住自己的头发站起来,可我找不到我的头发啦!”

话语虽然依旧浑噩,陈默却发现歌手有了清醒的端倪。也许巡洋舰的悼词是一个激发,也许金太子的哀乐是一个启示,也许在他们之前,童话已经完成了心灵的沟通,那个展翅飞翔的英姿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吗?

号房复归寂静后,本田和雅马哈忙活着给巡洋舰收拾行李,光头们在洗漱,金太子悄悄把陈默叫到酋长身边,显然这是酋长的意思。

“歌手的起诉书下来了吗?”谨慎的酋长是把“起诉书”三个字写在陈默的手掌上,手指尖传递的是关切和疑问。

陈默用摇头表示否定。

“你不觉得今晚老大的话说多了吗?”

酋长没有直接指名道姓,而是用大拇指点出老大。

“收工前还说要开欢送会呢,不知怎么演变成了追悼会,不像是成心拿歌手逗闷子。”陈默也说出心中的疑惑。

“歌手的起诉书还没有下达,他怎么知道案件细节的?而且还很具体。吴江媛被害时,我还在工作岗位,知道案情细节是严格保密的,可咱们这位老大好像身临其境似的,无一不晓,他又不是刑警,也不是检察官,他是怎么知道吴老师是被一把剪刀杀害的?法院还没有做出判决,他怎么知道歌手必死无疑?”

这么说,巡洋舰把追悼会演砸了,弄巧成拙地把自己演进去了?巡洋舰如此期盼歌手早日走上不归路,不是出于义愤,而是另有隐情?“入土为安”是对歌手的诅咒,还是自己阴暗心理的作祟?陈默顺着酋长提醒的思路琢磨下去,还真是觉得疑点重重。

号房难道真的是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

陈默决定为歌手悄悄守夜,直到明天巡洋舰离去。歌手遭到窒息性暗算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他得提防着巡洋舰对歌手背后下毒手。

那一夜,陈默一直在琢磨酋长对他道出的疑问,眼睁睁地挨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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