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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进号:来的不是客

陈默被关进号房时,巡洋舰正在开骂。

巡洋舰是十三号号房的号长,号房里最有权势的人物。只要号房的屋顶能遮蔽蓝天,紧闭的铁门能隔断外界,巡洋舰绝对是这个封闭王国为所欲为的君主。

本来,看守所的干警指定他担任号房学习协管员,负责在号房组织光头们学习法律和监规,反省罪行,维护监管秩序,可协管员这个称呼令光头们犯嫌,有相当的官方色彩,让他们联想起派出所和刑侦队的联防队员,不是警察胜似警察。光头们根本不理睬协管员这个官方称谓,依旧按照江湖习俗恭维着巡洋舰。南来的叫他仓头;北往的称他当家的、管事的;东面飘过来的叫他岛主;大西北的过客恭维他大值星;润江的当地土著们都高喊他老大。看着光头们毕恭毕敬地拍着自己的马屁,巡洋舰的自尊心得到不小的满足。

偏偏老官司不买账,他来了个一锤定音:“叫号长吧,咱这个号子有一个酋长,再加一个长,也算般配。”

明明是给我和酋长拴对儿,巡洋舰看透了老官司的弯弯绕,但不好道破,还得赔着笑脸点头认可。他得给老官司一个面子,因为老官司是他的前任。

巡洋舰是从隔壁十二号号房调来当号长的。十三号号房是个死牢,刑板上躺着一个即将执行死刑的亡命徒。死鬼是从江西一所监狱里脱逃出来的重刑犯,亡命天涯的途中,在润江落网。宣布死刑判决的当天晚上,死鬼借大便之际吞下一颗铁镣上的螺栓。监护不利的失职,让老官司就地免职。负责监房的沈干部想到了巡洋舰,他要重拳出击,启用恶霸来看管亡命徒。

巡洋舰临危受命,好不得意。沈干部刚一离开号房,巡洋舰立马开始行使职权:调换铺位。当然,老官司只能屈尊二号位,而且是搬到对面给东铺一号酋长当下手,与死鬼睡的刑板比邻而居。凡润江当地的光头,不管认识与否,一律视为亲信,通通坐上了西铺的中板,成了号房管事的爷们儿。巡洋舰给他们的交代是:“老少爷们儿各司其职,对死鬼昼夜死守。”巡洋舰又挑选了几个看着顺眼的光头,委以擦板、洗碗、打扫便池等重任,他们也荣幸地坐上了西铺下板。其余光头的铺位全都安排在东西铺之间的过道上,巡洋舰解释说:“水泥地睡觉凉快,保证你们有足够的清醒去反省自己的罪行。”

座次重新排定后,巡洋舰又给光头们命名绰号,采用的是摩托车系列。在号房三朝元老老官司的记忆中,在他前面的光头绰号是野字辈的,野马、野牛、野狗、野驴、野鸡,依次排下,号房就成了野生动物园。第二代绰号来自狗家族,什么狗头、狗腿子、狗毛、狗尾巴,不一而足。互相叫起来,能把号房吵成狗窝。老官司当政时,属于无为而治,光头们约定俗成地按地域互相叫起来,小四川,广东仔,香港佬,东北虎,西北狼,叫红塔山的必是云南人,喊茅台的一定来自贵州,新疆人不管什么民族,统称葡萄干或者是羊肉串。这么一来,号房就像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人流中心。

这次是巡洋舰自报家门,他参与了一起巡洋舰摩托车的盗窃案,便自封巡洋舰,亲信们得到了雅马哈、本田、铃木、金太子等洋货品牌的册封,其他光头属于杂碎,随便安了个木兰、125、250等头衔。巡洋舰预言,本世纪末以盗窃摩托车走红的贼们将面临着淘汰出局的危险,如果你不能在服刑期间练成盗窃汽车的行家里手,你就会失业,你的命运就惨了。十年后我们再相会,一定以宝马、奔驰、凯迪拉克相称,最次也得叫奥迪。

只有老官司和酋长是两个例外。老官司嘛,人家是老江湖,扒手界的老前辈,又是巡洋舰的老牢友,理当放一码头。酋长嘛,是个经济犯,有来头,上面又有人罩着,听说还是润江的前父母官,当然也得另眼看待。

遭了灾的是躺在刑板上的死鬼。除了喂饭,其他活动一概全免。洗澡、更衣、用布条缠镣铐,甚至放风,都被取消,连政府给死鬼用于排泄螺栓而特意安排的每餐一盘炒韭菜,也都进了巡洋舰的肚子里。至死,那颗铁家伙依然留在死鬼的体内,相当于多吃了一颗铁蚕豆。

巡洋舰一面嚼着嫩绿的炒韭菜,一面不停地奚落死鬼:“只要我吃得比你好,只要你死得比我早,咱们俩就两清了。”

死鬼大骂:“巡洋舰!我日你姥姥!”

巡洋舰并不恼怒。他可以虐待死鬼,但绝不敢动他一根毫毛。谁要给死刑犯破了相,这个麻烦就惹大了,政府绝不会轻饶你。跟死鬼斗法,巡洋舰讲究的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不能荤素不分。

今天早上死鬼上路时拼足了力气吼出的那一嗓子,足以让全体光头为之一震。

“巡洋舰,我是你的克星,我到了阴曹地府也要追杀你!”

巡洋舰表现得异常宽容,他对死鬼拱手抱拳说:“兄弟,运气不错,黄泉路上有我的一个同案与你同行,不会变成孤魂野鬼。”

平心而论,死鬼走得硬气,像一条汉子。从刑板上摘下来后,自己不要武警架着,硬是拖着四十八斤的脚镣迈步出监,还要拧回身子用怒吼向巡洋舰告别,巡洋舰也不得不佩服。

但是,运气不好,硬气又有什么用?你他妈的都成功越狱了,为什么偏偏为了一个女人跑到了润江找死,那个女人没有举报你,她掩藏你的可疑举动成了告发你的线索。七科长没有小看你,了你一眼就和通缉令联系起来。你落网了,七科长立功了。你的克星不是我,是七科长。不知道你挨枪倒地时能不能死个明白。

走廊里响起了砸铁镣的撞击声和混乱的脚步声,好像如临大敌般紧张。听动静,今天上路的弟兄还真不少。巡洋舰坚信,同案的第一被告也在此列。

与其说巡洋舰耐着性子跟死鬼告别,还不如说他是在向同案第一被告告别,甚至是向看守所告别。一切都结束了。第一被告上路了,我也该上山了。从旁门左道探到点法律门道的巡洋舰知道,第一被告一旦被执行死刑,表明案子已经了结。只要能躲过这一劫,他就可以上山旅游了,四年官司,小菜一碟。

整整一上午,巡洋舰都处在极度兴奋中,连头上的疤痕都在放光。他催促本田和金太子为他打点行装,明天离所投改必定无疑。

不愿相信又不能不信的消息是中午传来的,第一被告没有上路。

这个消息是劳役犯癞哥送饭时亲口告诉他的。通常,这是号房里的光头和号房外的光头暗地里进行易货贸易的时刻。巡洋舰甩过去一件新版梦特娇T恤,要求换五包一品梅香烟,说要给已经命归黄泉的第一被告焚烟遥祭。癞哥不动声色地把T恤藏到饭车下面,又趁着递饭菜的工夫,从饭口递进五包一品梅。买卖成交后,癞哥才对巡洋舰说:“你有没有搞错啊?你的那个同案眼下正同你一样,坐在铺板上等着大爷我去开饭呢。”

“怎么,他没有上路?”巡洋舰这一惊吃的非同小可,说话间,冷汗咝咝地从脊梁骨里冒了出来。

“案子已由省高院发回润江中院重审。”不知道巡洋舰心事的癞哥还报喜似的说,“人已经从刑板上卸下来了,该着死不了啦。”

“这家伙上诉啦?”

“那还用说?也就是你们号里的死鬼不上诉,哪个号里的死刑犯会放弃这个机会?”癞哥没有注意到巡洋舰的脸色变得苍白,接着说,“他开始也没有上诉,架不住七科长和陈干部的一劝再劝,终于动了心。”

“怎么又冒出一个陈干部?”

“刚从收审站调来的,还没有向你号长大人报到呢。”

“上诉?”巡洋舰急切地问,“我那第一被告走的是什么路子?”

“一个破落户能有什么路子好走?举报呗!不咬出别人的案底,他怎么能逃过死劫?活命要紧啊。”

巡洋舰顿时像被人从背后打了一闷棍,只差瘫倒在地。毕竟,他是一个有重大余罪的在押犯。如果第一被告动了举报立功的心思,会不会把自己当成他的一个垫背的?这家伙一直在恨自己,比江西逃犯还他妈恨自己。

巡洋舰悬着的一颗心忽悠一下沉到了死亡的深渊。

恐惧折磨了巡洋舰整整一个中午。他蒙着头,生怕因心慌意乱引起的灰色表情暴露出来,惹得光头们怀疑。无奈天气炎热,号房闷得喘不过气来,窒息的感觉又给了他大难临头的惊悸。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一个满脸血污披头散发的女人从血泊中站起来,挥舞着剪刀,向他扑来。这个女人喊出的声音竟是江西逃犯临上路前对他的怒吼,咬牙切齿的吼叫伴随着一阵阴风,只见死鬼吐出的那个铁螺栓像子弹头向他飞来,正击中天灵盖,身子也就随着抖了起来。

“一准是噩梦缠身。”惊魂未定的巡洋舰惊醒后就听到老官司这句话,心中又是一阵慌乱。

“号长醒了,该上班啦。”金太子赶紧把毛巾递过去,让巡洋舰擦去冷汗,又递过来一瓶凉开水,看着巡洋舰直发愣,便提醒说,“你该开讲啦。”

金太子说的上班是指每天下午政府规定的学习,当然得由号长亲自主持。上午盘腿端坐反省,要的是肃静,连巡洋舰也得闭上臭嘴,整个看守所静得像死人的部落——坟圈子。下午的学习就不一样了,几乎成了巡洋舰开讲开练的专场。开讲是文戏,打诨逗乐,开练是武戏,打人取乐。号房里的事说到底就是无事,无事生非没事找事就是事。

凡号房里的事,巡洋舰都有独特的称谓,一律“开”字打头。吃饭叫开撮,睡觉叫开眯,打人叫开练,打得头破血流叫开片,损人牙眼叫开涮,骂得狗血喷头叫开心,手淫叫开擦,仿佛号房里的事只有开始没有结束。只有死刑犯绑缚刑场叫上路,好像全国的监房都这么叫,巡洋舰没好意思像东洋鬼子似的叫开路。

金太子的催促让巡洋舰从噩梦中走了出来,看到光头们都在东西铺按标准姿势坐好,清一色的期待目光,还有些躲躲闪闪的样子,他又找回了号长的感觉。

巡洋舰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从猫洞里摸出一支香烟点上,吸了两口,干咳了两声,甩足了派头,示意开讲。要是有人不知趣,在这个当口打哈欠或交头接耳,巡洋舰便会飞起一脚,让他从蒙眬和放肆中找到清醒。

光头们很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巡洋舰魔鬼式的发泄。光头们知道他刚刚被噩梦惊醒,心情不舒畅,注定他的开讲是一次开骂。知趣的光头生怕成为巡洋舰的出气筒,一个个低眉垂目,把目光放在铺板上。江西逃犯上路后留给号房的哀伤此刻又被巡洋舰的淫威取代,他们面对的活魔远比离去的死鬼可怕。

巡洋舰踱步到刑板前,看着金太子在墙上刻下了“××年×月××日,江西死鬼上路”几个字后,好像来了灵感,张口就骂开了。

他骂的是自己的同犯。

“你们都要向江西逃犯学着点,今后哪位要是踩上高压线,从刑板上卸下来那天,可别筛糠尿裤子。也别像我的那位同犯,宣判死刑时,当着我们的面硬充老卵,发誓说一个人过奈何桥无怨无悔。可他妈的一背上刑板就阳痿了,上诉求饶,贪生怕死。”

“癞哥不是说七科长让他上诉的吗?还不是死马当活马医。上诉就保住脑袋啦,法官又不是他亲娘舅。”金太子宽慰地说。

“万一瞎猫碰上个死耗子,那不是捡回一条命吗?”老官司说。

“人是从刑板上放下来了,可那套家把什不是还在身上挂着吗?”金太子不以为然地说,“盗窃案值超过四万元以上的,哪个逃过打头的厄运?一辆纯进口的巡洋舰摩托车价值十二万,这得打几个头。号长不过是提供了一条线索,就跟着吃四年官司,主犯不死等什么?”

老官司是牢底子,有经验判断的功底,七科长定夺的事,他从不往好处想。他搞不懂的是,同案上诉,碍着你巡洋舰什么屁事,人家要是死里逃生,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像是触了霉头似的?

金太子纯属拍马屁。他在号房里混日子,认准了一条硬道理,围着号长转,绝不对着干。老官司当号长,他就是老官司的哈巴狗,巡洋舰是号长,他转身就成了巡洋舰的贴身仆役。

金太子说:“有枣没枣三竿子,要是人家上诉成功,咱号长不也跟着减刑吗?”

“做梦!”巡洋舰说,“人家吃肉我喝汤,我是那种人吗?四年官司我巡洋舰吃得起。想减刑也不能出卖弟兄,这事一做下,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号长减刑也得到山上混。看守所这个鬼地方,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哪是咱爷们儿施展本事的地方。”金太子接过话茬奉承说,“号长上山也是号长,减刑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哪怕是减一年,也让嫂子在家少寂寞三百六十五天。”

“别提那个小婊子,一提她我就撮火。”巡洋舰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我收监半年了,那个小婊子没有来送过一次东西。肯定又跟什么人姘上啦,我他妈从山上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这个小骚货。”

巡洋舰挥舞着拳头在墙上画了一个大大的“×”。

“牢话说得好,人等心不等,心等身不等。男人坐牢,女人是守不住的。”金太子总有拍不尽的马屁话伺候着巡洋舰。

“妈的,男人堆里我最恨叛徒,女人堆里我最恨婊子。”金太子挑起了巡洋舰心中的怒火,愈加显得愤愤然。

“有人敢出卖号长?”金太子听出一点话外之音,赶紧问。

“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

“你是说你的第一被告吧?”老官司一语道破。

巡洋舰心想,到底是老官司,能摸准我的脉搏。干脆把话挑明了说:“他就是一个王连举,临死还要找个垫背的。要想立功改判,还不得把我往枪口上推?谁不知道他们恨我。”

“你的同案我也认识几个,都玩明火执仗,没听说玩阴的。他们就是恨你,也得抓住你的什么把柄才行。”老官司接着巡洋舰的话说道。

“我能有什么把柄?我是刑侦队里扒过皮,预审科又审个底朝上的人,七科长会让我漏罪?再说,老子是个独行侠,一向天马行空,玩活儿从不拖泥带水,这辈子是睡不上刑板了。”

老官司决定做一个试探。

“可我怎么瞅着你中午睡起后印堂发黑?”

巡洋舰像遭到雷击似的愣住了。刚刚消失的噩梦又浮上心头,两个男女死鬼和正中天灵盖的那个螺栓难道是不祥之兆?那个飞来的铁螺栓难道真的在额头留下了痕迹?

老官司已经窥视到巡洋舰心中的不安。不管这份不安来自何处,他都有理由怀疑巡洋舰隐瞒了什么。

“你说咱们当中有谁会有这个福分,能光荣地躺在刑板上,让大伙把他像爷爷似的扶持得舒舒服服,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老官司亮出一道挑逗式的题目,大有一追到底的意味。

“你是说号房下一个死刑犯是哪一位?不会是咒我吧?”巡洋舰故作镇静地问,口气有点发虚。

“当然不会是你,”老官司虚晃一枪说,“你已经判下来,不在此列。”

“那你是想借我这张臭嘴点出一个冤大头来,让他在法院宣判之前提前品尝到死刑犯的绝望和恐惧?”

“过把瘾再去死?亏得你老官司想得出来。”金太子说。

“可惜,我今天没有心情乱点鸳鸯谱。”巡洋舰见金太子插了一嘴,立刻掉转矛头说,“还是借你金太子的慧眼给我们指出一位候补死鬼吧。”

金太子没有看出巡洋舰和老官司之间唇枪舌战中暗藏的玄机,竟有些受宠若惊地对巡洋舰说:“我不敢推辞,但有一求。”

“别拐弯抹角,直说。”

“斗胆跟号长赌一把。”

“你小子是惦记着我中午到手的香烟吧?”巡洋舰发现金太子瞄的是他的精神食粮,不想来真格的。

“岂敢,只是想碰碰运气。”

“赌你个头,昨天输给我的烟呢?害得老子弹尽粮绝,憋了一天一夜。”

“说了不算,算了不说,这次是来真的,老官司作证。”

“你有多少血,敢跟号长叫板。”老官司火上浇油。

“大不了把我准备上山的衣服输给号长,把他包装成美男,也省得他总惦记着我这套日本山本耀司大师设计的国际名牌。”

“就你这套破衣服,包装成吃软饭的鸭子还差不多,我不稀罕。要赌就赌香烟。”巡洋舰想把金太子难倒算了。

金太子来劲了。

“我出一件意大利皮衣,送给癞哥,换一条香烟没有问题,这你该满意了吧?”

“又是赃物吧?当心落到看守所干部手里,牵出你的余罪。癞哥是个过路财神,他把货转给哪家可就难说了。”老官司说的是金太子,点的却是巡洋舰。

“要是衣服也算赃物,我就把跑马裤头交上去,货真价实的嫖娼证据呢。”

巡洋舰笑起来。光头们也在笑,只是捂着嘴笑,不敢笑出声来。他们趁机活动着坐僵的身子,用眼神交换着开心的期许。

“只要你不赖账,我就跟你赌一把。”巡洋舰被推进了角色,他心想,只要死鬼不是他,输几包香烟算什么,权当破财消灾。

“老官司你得主持公道。”巡洋舰不忘拉上老官司。

“题目已经有了,答案无非两种,要么看守所给我们号房送进一个死鬼,要么在座的哪位弟兄中标。你们二位说句痛快话,我好定夺。”老官司把选择交给巡洋舰和金太子。

“这年头,高级宾馆和度假村都有空床率,咱们死牢里的刑板什么时候闲下来了?不出二十四小时,死鬼就会出现在号房,没准儿还会乖乖地躺在刑板上。”巡洋舰煽呼来煽呼去就是不肯说出答案。

“你是说死鬼必定在咱们号房胜出?”金太子逼着他正面回答。

“难道人民政府会为你金太子的胜算专门发配一个死鬼进号?”巡洋舰反问道。

连光头都认为金太子输定了。一个周六的下午即将过去,干部就要下班,进新犯的可能几乎渺茫。不过,他们认为金太子是故意以一个失败的结局来向巡洋舰讨好,这家伙顶着脑袋的脖子是个轴承。

“号房任何时候都会有奇迹发生。”金太子不以为然地说。

“有兆头吗?”巡洋舰问,不乏得意之色。

“我赌的是运气。”

“你的运气就要变成香烟飘到放风场的上空了。”巡洋舰胸有成竹地说。

“先请你给这位不速之客注册个名字。”金太子向巡洋舰提出要求,也是发出挑战。

“国产摩托车长江750。”巡洋舰顺口说出。

“好,一言为定。”

金太子立马在墙上刻下“××年×月××日傍晚,死鬼长江750进号。”然后带着胜利的微笑说,“这算是我们俩人立下的字据。”

金太子的话音还在四面墙上回响,号房的铁门就不声不响地打开了,随着一股清新空气的涌入,陈默被推进号房。

所有的光头们都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面前发生的事实不是看花了眼。

老官司张口结舌,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事变。

巡洋舰根本来不及调整表情,把惊诧、失望和疑问全都冻结在脸上,凝成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金太子也怔住了,足足十秒钟,他才缓过神来。金太子再没有片刻的犹豫,他把铅笔甩在地上,从铺板上跳下来,站在过道上,满怀着沾沾自喜的得意,向着陈默弯腰鞠躬,张开双手做了一个优美的动作,欢天喜地地说:

“欢迎长江750先生入住润江宾馆总统套房。”

光头们嘘声一片,恶狠狠的快意和无法掩饰的惊诧顷刻间充斥在号房,形成了一股咄咄逼人的高气压。

铁门咣当一声关上后,陈默立刻被锁定在十八双兴奋而惊讶的目光中。这是一群同类打量另一个奇异同类的目光,深不可测和幸灾乐祸的意味都深藏在好奇的视线里。陈默不敢和这些目光对视,更猜不透这些目光的含义:欢迎还是拒绝,友好还是敌视,嘲笑还是怜悯。他更不知道,从进号的那一刻起,他已经钻进了一个刚刚设定的赌局,他带来了一个问题,同时,他又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陈默只是觉得自己的亮相相当狼狈,甚至有几分可怜。十足的叫花子尊容闭上眼睛就想象得出来:蓬勃的长发像一堆乱草顶在脑袋上,失眠的红眼睛,只差配上一对长耳朵就成了兔爷,目光躲闪着,不知应该把它投向哪里,那个叫鼻子的地方疯长的胡子霸道地遮住了嘴巴,两只手也不在其位,一只手紧紧地提着搜走腰带而随时可能脱落的裤子,另一只手举着一条脏毛巾,里面裹着一块香皂,浸透汗水污渍的汗衫紧贴在身上,衣兜里插着一支牙膏一支牙刷,两只赤裸的脚龟缩在一长一短的裤管里,哆哆嗦嗦总也站不稳的样子。脚下是他的行头,毛巾被包裹着被褥和衣服,像个难民的包袱,被干警一脚踢进来的。

一个嫌犯和他的全部家当就这么一览无遗都暴露在同类挑剔的目光中。那目光啄着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裤裆,一直啄到他脏兮兮的脚面上。陈默想到了“没有鞋矮半截”的那句老话,顿时“啄”就变成了“灼”,又痛又痒的感觉漫上心头。

鞋是十分钟前被看守所的干警扣下的。没收皮带可以理解,鞋碍着什么事了?又不是能致伤致残的违禁品。连同鞋和皮带被一起没收的还有他在收审站写在手纸上的日记,他很不情愿,可又无权制止,眼睁睁地看着干警把它放进案卷中。案卷中还放着另外一份一张纸的材料——他的刑事拘留证,他只是远远地看过一眼。

整整三个月的收审站生活,让他知道看守所的干警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还要面对另一番折磨,那就是关上牢门之后还要过一道鬼门关。暂住在收审站的人们一向谈“市看”色变,在他们看来,收审站不是天堂,但看守所绝对是地狱。地狱中的魔鬼不是天罡地煞,而恰恰是自己的同类。鬼门关是同类对同类的作践,手段残忍,花样翻新,陈默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扛得住这场疾风暴雨般的摧残。二十六年前那场自卫反击战造成的脊椎损伤让昔日的侦察英雄雄风不再,中年事业学业家业的忙碌一直让他在亚健康状态中奔波。九十天的关押除了哭诉无门,就是衣带渐宽,绝望至极,几乎崩溃。之后的五天五夜突击审讯,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眼下,他只想让那场该来的恶作剧尽早开始尽快结束,然后他会像死狗一样睡去。他已经五天五夜没有合眼了,睡意席卷全身的每一条神经,任凭山崩地裂也无法驱散它,因为他还活着,还要活下去。他能做到的是,竭力保持清醒的头脑和足够的警惕,以便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突然袭击。在即将到来的这场惨绝的袭击中,胜负是早已确定的,他必然是一个孤独的受难者,他只能尽力避免受到更大的伤害。

嘘声过后,号房出奇的寂静。陈默听到了窃窃私语。

“死鬼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万一是个经济犯呢,那就难说了。一查账一抄家,数额就到顶了,不打头才怪呢。”

“经济犯从宽,刑事犯从严,你有没有搞懂?”

“那他得命大。”

“这年头凭钱不凭命。”

“我去探探底。”

金太子再次从铺板上跳下来,把陈默的行李放到巡洋舰的面前。陈默知道洗劫开始了,它是肆虐的前奏,他只能任其搜刮。

“货还不少,先给号长挑几件像样的衣服窑起来,上山时好用。”金太子摊开陈默的包袱,让巡洋舰过目。

“你知道我还缺双鞋。”巡洋舰不屑一顾地说。

“巧了,没有。”

“难道死鬼是飘进来的?”

“整个儿一个赤脚大仙。”不知谁说了一句,号房终于又有了笑声。趁着这个机会,陈默对已经入住的环境快速地扫过一眼,他在一排光头中间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收审站里人称“大鲍翅”的福建老板。刚一对眼,大鲍翅就把头低下去了。可以看出,他在号房混得不好,这个时候站出来与陈默攀近乎,十足的犯嫌。

看到大鲍翅,陈默想起了离开收审站时的承诺,他曾答应出了收审站的大门就给号房送进鲍翅饭,因意想不到的拘捕而无法兑现这个承诺,只能让大家伙失望了。大鲍翅的称呼就是他福建老板吹嘘自己一旦放票,一定回敬收审站的难兄难弟一人一份大鲍翅,有去无回的结果是留下了讥笑和大鲍翅的绰号,当然除了陈默,他们无人知道大鲍翅已经荣升“市看”。在此之前,陈默也认为大鲍翅是回到社会后自食其言,看守所的重逢,才知道是一个误会。

“别看这家伙没有穿鞋,可带钱进来了,账上写着呢,两千六百块现大洋。”金太子翻到一张看守所内部的收款单据,惊喜地说。

巡洋舰一把把账单抢了过来,很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满意的神色便浮上青灰的脸颊。凭这张单据可以购物或买不同于牢饭的饭菜,在等待上山的日子里,尽情地挥霍享受的可能不期而至。号房里,不管何人打进来的钱物,都是号长的私产,巡洋舰不像他的前任,一向花别人的钱不心疼。

陈默祈盼收款单这份厚厚的见面礼足以让他轻松过关。可惜,这个美好的遐想没有持续两秒钟,他就知道是肉包子打狗了。鬼门关就横在他的面前,他听到了劈空而来的叫喊:

“长江750,过来!”

陈默意识到这是在叫他,可他没有看清是谁喊他,不知道过来是走到哪儿。

“喂,新来的死鬼,喊你哪。”声音表达着催促和不耐烦。

陈默还是没有反应。死鬼的呼声让他打了一个激灵,这话像咒语,裹着阴森森的气味。

陈默最终还是被人推到巡洋舰的面前。推他的两人中竟有大鲍翅,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认识号长吗?”金太子问。

陈默抬起头来,瞟了巡洋舰一眼。直接的印象是奇丑无比,五官仿佛是被几道疤痕连接起来的,僵硬地龟缩在苍白的面瓜脸上,发黑的印堂像一个鱼眼挂在锃亮的额头上。只有不停转动的眼珠子透出的那股杀气,才能让人看得出他是一个狼级别以上的恶棍。

尽管如此,陈默还是想努力地挤出些许微笑,向这位操刀手表示必要的敬畏。示弱也许是必要的,因为初来乍到,你得入乡随俗。看守所号房里的这一套从久远年代沿袭下来的开场戏,都冠以“顺毛”“杀威”“严打”“拔刺”“立棍”“洗人味”等充满火药味的名目。这是一种属于号房牢头的弹压手段,目的是把你打服制服,成为他一统天下的顺民。

陈默还未来得及冲着巡洋舰点点头,背后就挨了一拳。他回头一看,竟是大鲍翅。这家伙离开收审站才几天,怎么这么快就从人变成兽了呢。难道看守所是专做变态手术的医院?陈默注视大鲍翅的目光还没有离开,后脑勺又挨了一巴掌,这是巡洋舰向他做的一个手势,示意他蹲下。陈默没有动,他要站着挨打。宁可把自己打趴下,也不能先屈下身子。蹲下比没穿鞋更矮半截。

巡洋舰轻蔑地把烟灰弹到陈默的脚面上,这个挑逗被陈默忍住了。

“不懂规矩是吧?”巡洋舰冷笑着问。

陈默只能沉默,巡洋舰提出的这个问题无论回答“是”还是“不是”都是错,都是下一轮折磨的把柄。这套把戏他在收审站见得多了,属于小儿科的小把戏,更大的动静应当在后面。

“哪儿来的?”巡洋舰又问。

“收审站。”

陈默刚把话说完,巡洋舰扬起的巴掌就落在他的脸上。陈默本能地用手捂脸,背后又被人踢了一脚,倒地的一瞬间,毛巾香皂牙膏牙刷四下散落。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陈默摇摇头,不明就里地装糊涂。

“你撒谎!”巡洋舰怒不可遏,声音提高了八度,“收审站早在三天前就奉命撤销了,原封不动地变成了社会救助中心,警察都转到看守所来了。你他妈的撒谎也不看看黄历。”

陈默暗暗吃惊,对这个始料不及的变化只能保持目瞪口呆。自己才离开收审站不过五天,怎么会撤销了呢?那些收罗在一栋大楼里的流浪汉、乞丐、无家可归者,上访告状的喊冤人、醉鬼,汽车肇事者、不明身份的盲聋哑孤鳏寡,还有犯了错送到里面接受反省的警察不会像我一样都转到这里来吧?还有那么多管事的干警,总不能关门歇业吧?陈默搞不清原因,更无法解释自己的始料不及。

其实,此时只要站在陈默身后的大鲍翅说一句话,就可以替他解围。大鲍翅依旧是异常的沉默。

陈默也只能继续沉默着。那一耳光的教训就是没有把沉默保持到底。陈默更相信巡洋舰的话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套他上当的陷阱。

陈默没有理会巡洋舰的怒视,蹲下来收拾落在地上的毛巾香皂牙膏牙刷。他刚刚站起来,还没有来得及把脱落到膝盖的裤子提起来,巡洋舰穿着骆驼牌休闲鞋的脚就飞了过来。陈默再次捂住脸,免得在袭击中破相。

巡洋舰飞起的脚停在半空中。金太子恰到好处的吟唱像预警信号制止了他。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

窗户探进来一个陈默熟悉的面孔,金太子抢先向他打招呼:“陈干部,难得您到我们号房视察。”

“想吵监闹狱吗?”准是陈干部听到号房的异常动静,过来看个究竟。

“哪敢呀。”巡洋舰堆着笑脸卑微地说,“陈干部从收审站调来第一次当班,我怎么会不识相?”

“别当牢头狱霸,当心关你的禁闭。”

“我都是快要上山的人啦,不想在看守所蹚浑水。”

“陈默,你怎么今天才到看守所?我都从收审站调来好几天了。”陈干部发现陈默孤零零地站在号房的过道上,奇怪地问,“我记得你是五天前离开收审站的。”

“你不是告诉我要换个地方住几天吗?”陈默想起离开收审站时陈干部说过的一句话,他以为陈干部应该知道换个地方住几天是怎么回事。

陈干部显然有些吃惊,只是不肯表现出来。陈默却认为陈干部无意中替他证实了自己来自收审站并非谎言,而且还在危难时刻为他化解一场即将开始的羞辱。巡洋舰可以不把他陈默看在眼里,但不能不服陈干部的管教。虽然陈干部已经转身离去,中断的肆虐也只好到此结束。陈默庆幸进号后第一关的结局竟如此轻巧。

“都给我安稳点,别没事找事。”陈干部说完转身离去。

巡洋舰冲着陈干部的背影喊:“请陈干部转告我的那个没骨气的第一被告,好汉做事好汉当,别他妈的像疯狗似的乱咬人!”

善良的人们总以为看守所的监房黑暗、阴冷、肮脏、腥臭,斑驳的石墙上结满蜘蛛,潮湿的水泥地上铺着腐烂的稻草,狭小的天窗透进一丝昏暗的光线,灰尘和蚊蝇在光影中飞舞,人不人鬼不鬼的囚徒彻夜发出呻吟和哀号……这种揣摩不是来自毫无亲身经历的想象,就是受到一些文学作品描述的影响,或许是来自一些进过宫犯过科的人神吹海擂的煽情。这与陈默此时的亲身观感截然不同。

身临其境的陈默有另外一番真实的感触。号房是洁净的,四面墙一色粉白,因没有任何装饰,更显得朴实无华。铁门上方悬着的平台上摆放着电视机,渲染着文化气息,表明监房并不闭塞。南北墙上各有两面大窗户高高在上,执勤的武警和干警只要站在巡逻通道上,就可以透过窗户俯视号房,一切情况尽收眼底。号房是安静的,甚至是空旷死寂的,尤其在夜晚,安详得像一所世外桃源。连执勤的武警班长都脚步轻轻,不忍踏碎洒落在通道的月光。一支二百度的电灯悬挂在屋顶,无所不在的灯光照亮了每一处阴暗的角落。能够打破号房亘古般寂静的只有武警班长换岗时验枪的拉枪栓声,偶尔半夜接收新犯入监时开锁开铁门的响动声。

但今天的夜晚静悄悄。

号房闷热得像蒸笼,像洗桑拿似的令人汗流浃背。这只能怪天气,三十八度的持续高温,除非空调能送来清凉。可牢房毕竟不是私宅和宾馆。这时候闻到的汗臭和腥臊,都是同类人的排泄物,可谓臭味相投,自产自销。

陈默本以为熬过五天五夜的轮番审讯,躲过进号后的非人折磨,他可以一睡解千愁了。可他一直躺在铺板上翻烧饼,无法入睡是因为缠绕着他的困惑像一层浓浓的迷雾,他在迷雾中听到了陈干部那句“你怎么今天才到看守所”的问话。这是一个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疑问:如果今天他才来到看守所,那么之前的五天五夜他是在哪里度过的?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可以肯定,这五天不是一个空白,可思绪抵达到这里后呈现的却是一片混沌,仿佛是无法闯入的冻土层。陈默决定从思绪的源头开始回忆,尽管这段经历充满诡异,但是记忆还算清晰。

三个月零五天前,陈默从北京乘火车到达润江,立即被接站的人们客气地送到一座不是宾馆胜似宾馆的高楼。接站的人并不陌生,因为他们提前上车后,一直在他的软卧车厢门前守候着。显然,他们是提前获知了他乘坐的车次和卧铺号。

是郭大昌给他们打过招呼了吗?

陈默是被总经理郭大昌临时拉来替他出差的,郭总因一个项目纠纷缠住了身,把软卧车票拍在他的办公桌上,说了一句“替我跑一趟”,就算是把事情交代完毕。茫然的陈默还是从项目责任人那里了解到星星点点的情况,项目责任人告诉他,这是个“肥差”,对方请郭总去谈润江开发区二期工程的规划和投资,只要把他们的底盘摸清就算大功告成。没准还要把你当贵宾招待呢,你这个烟酒不沾的家伙当心别中了美人计,醉倒在江南的温柔之乡爬不回来呀!

陈默没有看出迎接他的人们热情中蕴含着别样的警惕,却有一种受宠若惊的不自在。他坐在敞亮的会客厅里一再说“不麻烦你们了”“请回吧”,可人家就是不肯离开,连他带来的公文包和拉杆箱,都被他们放到了自己够不着的地方。

有人告诉他,主任要见他。

陈默心中的疑团顿时烟消云散。这位主任应该是润江开发区管委会的苏主任,老熟人了,不管他担任省科委主任,还是担任润江开发区管委会主任,他们都有过愉快而成功的合作。郭大昌姑且不论,仅他陈默应苏主任之约,曾在科委讲授过技术市场交易规则,也为开发区引进了先进的变频技术,挽救了一个濒临倒闭的微电机厂。

难怪郭大昌派他来应差,他在润江有人脉啊。

一个被称作“主任”的警察进来了,一见面就像审问犯人似的问道:“你是郭大昌?”

“我是郭大昌总经理的助理陈默。您是……”陈默显然已经明白此主任非彼主任,一时陷入了不知所措的慌乱。

那位主任显然没有想到前来与他会晤的竟是一个总经理助理,二话没说,竟拂袖而去。

陈默误以为对方或许就是润江开发区管委会的新任主任,人家不仅不认识自己,以自己较低的职位,也是不配和地市长级的管委会主任平起平坐的。人家的不屑一顾是情有可原的,何况又是一位警察。陈默感到浑身不自在,迎送他的那些人并没有随着主任离去,他们依旧站在他的周围,不动声色地候着,像看护一件贵重的物品。

会客厅的空气充斥着冰冷的氛围。陈默后悔不该冒昧地以郭总的名义撞入管委会的领地。这个闭门羹吃得实在冤枉。

陈默被冷落在会客厅里,进退两难。陪伴他的人也在那里候着,不变的是警觉,像银行里的保安。陈默心想,如果不欢迎我,我可以原路返回,但总得给句话吧?我也好回去交差。

“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陈默忍不住地问。

“等我们老板来了再说。”

“老板?”陈默心想,或许因为咱是一个不受待见的小人物,人家换了一个级别低的企业领导来跟自己对话。这也好,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等了足足三个钟头,终于等来了老板。因为他身后跟着一帮子人,有警察,也有便衣,还有刚刚离去的那位主任,陈默一看便知道老板的来头不小,因为他的派头很大。

“既然你不是郭总,有什么身份证明吗?”老板没说废话,先要陈默明确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是总经理助理,”陈默解释说,“我来润江只是负责把开发区二期工程的合作意见带给郭总。”

“我想看看郭总给你的授权书。”

“只是口头交代。”

“那你总不会没有身份证吧?”

还真叫人家老板说着了,陈默没有带身份证。因为出行的时间紧迫,他是从公司直接来到火车站的。身份证丢在家里,无暇顾及。

陈默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疏忽,给人家捕捉到了一个速战速决的机会,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便结束了这场出其不意的造访。

“单凭你没有身份证,我就可以依法收容审查你。”那位老板不再废话,像完成一件公务似的离开了。

“不是没有身份证,是我忘记带在身上。”陈默追着解释说。

“我也相信你的身份会查清楚的,不过你得在我这里住几天。”说这话时,人家连头也没有回。

这时,一位警察从门外走进来,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收审证,让陈默签字。陈默拒签,他完全不能接受这种意想不到的“礼遇”。

这位警察见陈默坐在椅子上不肯离去,就说:“不签也得到我们那里去吃晚饭,没有欢迎晚宴了。”他又掏出手铐晃了晃说:“警车就在楼下,要么自己走下去,要么我押你下去。”

“你得告诉我,这位老板是你们的哪一级领导?我有什么事犯在他手里?”陈默对突发的事变缺乏思想准备,一时如坠五里云雾。他觉得这是一场误会,渴望就地获得澄清。

“少废话,什么事你自己还不清楚?”

见陈默不配合行动,那个警察一挥手,几个警察冲上来就把他铐着双手押了出去。在推推搡搡的挪动中,陈默看到迎面有一台摄像机从老板身边窜了出来,把镜头对准了他,直到押解他的警车离去。

陈默被送进收审站。就在这里,他受到一次洗劫,告别了公文包、拉杆箱和手机,连皮带、手表和现金也被没收了。

“这是你们老板和我们老板之间的事,关我什么事?”陈默冲着离开收审站的警察吼了起来。

收审站的陈干部办完手续后,有些于心不忍地对陈默说:“别喊了,我们的老板是公安局的常局长,听说你们的老板也是局级干部,旗鼓相当嘛。”

“把我夹在中间当肉夹馍算怎么回事?”

“你不进来,你的郭老板怎么会来润江?”

原来我是常局长的人质!陈默不理解也得理解。他要换回的不是身份证明,而是郭总本人。关进收审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以我名誉上蒙受不白之冤来换取郭总来润江潇洒地走一回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我承受不起!

陈默相信郭总会像救兵似的飞快来润江。他有一万个理由相信郭总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润江,救他跳出火坑。收审站关押的乌合之众也都有一万个理由相信他的祈盼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梦想,用讥笑和摇头说出了他们藏在心里的话。

一个跟他前后脚送进收审站的卖老鼠药的河南人劝说道:“别瞎琢磨了,要是关你几天就放票,压根儿就不会送你进来。这地界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好进不好出。想关你,就不愁没有理由。您就是有身份证,照样找个理由办你。”

陈默日复一日的祈盼终于成了痴心妄想的笑柄。他记得收审证上注明收审的日期是三十天,可两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办任何手续,依旧在收审站滞留着。别说郭总,北京公司也没有一个人来润江。润江方面也没有人找他。陈默像被人遗忘了。

好在收审站的老少爷们儿没有奚落他,倒有几番“同是天下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同情。他们看到陈默吃不下去饭,睡不着觉,口舌生疮,目光日渐迷茫,都来宽慰他:“什么时候放你,那是政府的事,你想也没有撤。”“日子在哪还不是过,安心住着吧。”其实他们猜想陈默的案由很有来头,这辈子能不能出来都不一定。因为卖老鼠药的河南人在外面听说陈默的案子已经见报,润江警方出动了三辆警车去北京抄底,竟没有抓到姓郭的,不是惊天大案,怎么会动这么大的阵势?

陈默就去找收审站的干警,他总不能默默无闻地待在这个鬼地方。陈干部说:“急什么?你的收审期已经延长了两个月。收审三个月就到顶了,到时候不下单子转看守所,我都有权放你。”

“郭总不会不管我呀。”这是陈默唯一的希望。

“郭总?别说请不到他,连通缉他都找不到影子。”陈默这才晓得事情麻烦了,连郭总都成了通缉对象,已经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要么郭总到位,要么三个月的收审到期,否则,人质这个头衔他是摘不掉的。理智告诉他,再也不能指望郭总前来替换他了。困厄中,他失去了自救的能力,除了等待,只有苦熬,独自忍受委屈和对女儿的思念,再挺上一个月,熬到收审到期。转“市看”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没有犯罪。他有限的法律知识也宽慰着他,看守所不是收审站,只收人犯不收人质。

这期间,陈默成了劳动能手。收审站不是让人吃闲饭的地方,你得干活,不是因为劳动光荣能改造人的世界观,而是不能白白浪费这么多的劳动力资源。收审站的号房在他进来之前就变成了加工车间,装配串灯,也叫满天星。这活儿没有技术含量,讲究的是手疾眼快。每天提前完成定额的准是混迹公共汽车和菜市场的小扒手,那都是掏钱包不架拐飞摘的行家里手。他们最希望能以吃苦耐劳的表现赢得政府的好感,决定他们命运的劳教委员会就在收审站里面办公,等于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他们。他们最希望政府对他们从重而不是从宽,能转“市看”最好。想法来自经验计算,劳改一年抵得上劳教三年,既然投入和产出的时间越短越好,所以他们宁可判刑也不愿劳教。陈默怎么也不会有这种心情,他心事重重,看见了串灯就想起了满天星装饰下的北京夜景,想起了自由的生活,想起女儿,眼泪就流了出来。三只手们最不愿意看到陈默哭天抹泪的惨样,就把他的灯头底座扒拉到自己面前,帮他完活儿。

自从和陈干部谈过话后,陈默的祈盼变成了无奈的等待,反而不烦了,串起手指大小的灯泡也得心应手了。只要陈默能完成自己的定额,号房就提前歇菜。老少爷们儿纷纷用自来水冲洗过身上的汗渍后,一天最开心的时刻就来到了,他们终于不再是劳动工具,能像个人似的唠起了家常。话题自然离不开他们的经历,吹嘘着各行门道的经验和捷径,也不掩饰翻车掉脚的教训。听着他们神吹海侃地说着南京的提篮桥、上海的功德林、沈阳的秦城、合肥的老虎桥、河北的天堂河、北京的大北,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诌八扯,并不影响说者的兴奋、听者的兴趣。苦中作乐的惬意像傍晚吹拂的凉风,抚慰着他们干渴焦灼而又贫瘠的心灵。

陈默不会加入他们的神聊,他觉得自己同这些人是格格不入的满拧,就像螺丝和螺母不对型号。号房的人能走到一起,纯属命运的偶然。虽然是同吃同住同劳动,但不能欢乐着同一个欢乐痛苦着同一种痛苦。他像一滴油无法融进一桶水中似的,保持着孤独。这份孤独给了他一份独到的内心体验。陈默躲在一旁用圆珠笔在草纸上胡写乱画,用以排遣寂寞。圆珠笔是留在号房记录装配进度的唯一文化用品,草纸则是陈默对它功能的再利用。开始时,陈默无非是想闹中取静,用涂鸦消除烦恼。画着写着,他突然涌动起发自内心的感触,面对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仿佛像面对一位久违的老朋友,陈默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于是草纸上面文字和图画变成了日记,一篇篇只有一个读者的日记。凡是文字不能表达或者是不便表达的意思,便用图画和符号来代替。陈默心想,没收这本日记的看守所干警一定很费解,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本天书。不知道为什么,进了收审站后,他多了一种本不该有的东西:戒意。在书写中,他时刻警惕着秉笔直书。那些类似动漫的画面和神秘的符号,配以简洁的文字,当然只有他一个人看得懂。他的担心是必要的,日记最终还是落在警察手中。自由已经不属于你,收审站的经历告诉过你,看守所的经历还将不断地提示你。

在九十天即将到来的前夜,陈默把这些纸片收拾起来,用串满天星的铜线订成小册子。这将是他离开收审站带走的唯一纪念。那一夜,枕着这个小册子,他睡得很踏实。自由将随着明天的黎明来临,这是无须怀疑的。自由是理所当然的归还,不是恩赐,不需理由。一切都过去了,包括误解、委屈和耽误的时间。留下的只有疑问,一个误打误撞的来龙去脉。他相信误会一定是这个疑问最明确也最能让他接受的解释。

第二天的每分每秒,都成了自由的倒计时。

“收审站不供应免费的饭菜,不把今天的活儿干完,把吃的饭钱给挣出来,人家是不会放你出去的。”卖老鼠药的河南人经验老到,他见陈默整装待发的样子,半是玩笑半是安抚地说。

陈默只有一个心思,快点走出这个不是监狱却形同监狱的地方。不仅他应该离开,所有行走在生活底层和边缘的人们都应该离开,这里不应该是社会的垃圾站。

那一天,老少爷们儿干活儿的速度极快,不到下午三时就完活儿了。他们对陈默拜托的事刚刚说了一件:“要是你真的放票了,作为证明,你买五斤小笼包送进来。”这时,大家一齐听到陈干部开门点名的声音。

陈默几乎是冲出去的。他在内心呼喊着自由万岁,用一个迎风展翅的姿势去拥抱这个庄严的时刻。他自己的逻辑判断和理性分析是那么的坚定:收审站的铁门一打开,他就是一个自由人了。

“行李呢?”陈干部问。

“留给他们用吧。”陈默心想收审站干部用他带来的钱买的被褥衣物全部行头,是伤心物,他已经不需要了,可这里的人们需要它。他只要怀揣着那几十片纸的日记就算是满载而归了。此时,陈默对自由的坚信是用决绝表示的。

“去把行李带上,你还得换个地方住些日子。”陈干部如此明显的暗示并没有打破陈默对虚无缥缈的自由的执着,连老少爷们儿都听明白的话,他却没有任何顾及,依然沉湎在自己营造的梦幻中。

“我可以住旅馆,住几天都行。”陈默在袒露痴心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全部幼稚暴露无遗。

这句话令陈干部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他叹了口气说:“你的住处会有人安排的,带上行李跟我走吧。”

陈干部把陈默送上警车,像完成一件公务似的转身返回,没有留下一句话。五天后,他才把一个大大的问号投进陈默的心中,激起了他百思不解的思考旋涡。

陈默不知道自己被押送到的那个森然的地方是什么机关,在他的猜想中,至少,这个地方就应该是看守所。虽然他没有如期获得自由,但他是被警察押走的,除了看守所,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住几天的呢。四面高墙围起的深宅大院、进进出出的警车警察,还有深夜响起的审讯声,都印证着陈默心中的这个判断。

回忆就在这个神秘的大院里迷失了。思绪一旦触及到这个神秘的地方,就好像陷入寸草不长的荒地,被厚厚的冻土覆盖着。陈默的眼前就出现明晃晃的灯光,心一慌眼一闭,思绪就断开了。一片空白中,他感到了恐惧穿透全身。陈默能断定的是,他只是这个神秘地方来去匆匆的过客,五天五夜的面对,换得了另一个身份。突然间的苏醒为时已晚,座上宾到阶下囚的法律转换业已完成。

陈默能断定是五天五夜,是因为身上有五处烟头留下的烫伤,那是每一个夜晚留下的痕迹。疤痕还在溃烂,像无处不在的提醒。夏季连续的高温天气,加上面前的三百瓦电灯泡的灼热烙在赤裸的面部和上身,造成你多次昏厥。你唯一的渴望是水。一瓶矿泉水就在你的眼前摆着,道具般的诱惑。于是,你的眼前出现了幻影,你由烈火烹油中浸入温柔的池塘里,被月光轻轻地抚摸着。这一刻你几近瘫痪,意志力飘逸出体外。这时,你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缥缈而又熟悉的声音,“我们总得有个结束吧,签上你的名字,我会送你到另外一个地方睡觉,你太需要休息了。”这个声音曾不厌其烦地向你提问,从不同角度窥测你的内心,启开你的嘴巴,诱导你的舌头,期待它说出终结的话。清醒时,你警惕着,可你的本能总是力不从心。那个本能是渴望睡觉,强迫你闭上五天五夜未曾合上的双眼。于是,就在你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另一个你就在一张仿佛飘来的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此后,一切都结束了,梦幻、三百瓦的电灯泡,还有烫伤、呵斥,已经到了极限的疲乏、饥渴和喝不到的矿泉水……

虽然细节若隐若现,但是,陈默还是敲不开失忆的大门。回忆被阻断,思绪无法切入。经过都在梦醒的那一刻散去,成了断线的风筝。它飘在半空中,你就是够不着,不能拉回到自己的身边。

当所有的努力都无法复原真实的经历时,陈默失望了。难耐的睡意趁机袭上心头,这是五天五夜压抑到了极限的本能在呼唤。此时的上帝不再令他破解失忆的密码,而是暗示他入眠。陈默闭上了疲惫的双眼,不堪的身心有了由衷的放松。他并不知道,一场早有预谋的暴力袭击正在悄悄向他逼近。

起初,陈默只是觉得铺板有些轻微的震动,那种感觉就像躺在摇晃的摇篮中。当骤然爆发的捶击和踢打滚石般砸在身上,把他从梦中惊醒时,一条棉被早已经把他裹得严严实实,黑暗中拼力挣扎的空间已被剥夺,瞬时间,他成了捆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一坨肉。他只能感觉到拳打脚踢的快意和肆虐的技巧,落在脊背上的是肘的力劈,落在大腿肚子和脚脖子上的是脚跟的狠剁,仿佛要抽筋剥皮的蹂躏,展现了手指的掐功。有人竟然骑在他的身上,揪着他的头发使劲地揉搓。烫伤的疤痕再次撕裂,脓水渗出,窒息的闷热中,陈默嗅到了血腥气。他命令自己要咬住牙挺住,挺住!既然必经的鬼门关躲不过去,只能挺过去。

暗算结束时,陈默掀开被子看到光头们全都躺到铺板上,好像在闭着眼睛回味刚刚发生的恶作剧,你无法分清谁是参与者,谁是旁观者。只有巡洋舰半倚着身子,坐在用被子堆成的沙发上,享受着木兰的按摩,还有一个光头站在身后,用被单当扇子给他扇风。那脸色分明是欣赏完一段精彩的动作大片后的得意。那份得意告诉陈默,他的被蒙面被暗算被当成烂泥踩被打瘫在铺板上,都是这个恶魔的杰作。

“号房的规矩是不能免的,看在你是从收审站转来的份儿上,这个见面礼算是一碟小菜。”巡洋舰故作轻松地说。

陈默只跟巡洋舰照了一面,便扭过头去。那个邪恶冷酷丑陋的嘴脸,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一向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为行为准则的陈默只有一个愿望,等待时机,对巡洋舰以牙还牙。

巡洋舰似乎摸到陈默的脉搏。他把话挑明了:“你恨我是吧?等你坐上一号位,你也得这么干。不过那时我已经上山了,你只能多找几个替罪羊出出无名火。”

如果巡洋舰多说一句,就将激起陈默拼命的反抗。

几天后,陈默知道那晚巡洋舰为他备下的那碟小菜名曰“拍黄瓜”,但他没有预见到一年后遭到不测后愤然还击的“拍蒜”,竟把自己置于死地。

上午的阳光从两米高的铁窗上溜进来,沿着墙壁胆怯地爬行,越过一个又一个光秃秃的头顶,扑向号房斑驳的牢门。灰尘、棉絮屑像黑精灵在光晕中飞舞,除了空气外,它们是号房最自由的群体。

正襟危坐的光头们正在迎接一天中最庄重的时刻。如果说,号房一整天的活动是做功课,那么,即将到来的查号,不是一场考试,也是一次作业检查。

“一天的坐牢成绩就显示在这一刻。谁他妈跟干部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给我上眼药,当心你的皮。干部可能不尿你,可我不是干部。”巡洋舰用恶狠狠的语言告诫光头们。

今天是周日,看守所开两顿饭,例行的查号总是推迟到九点过后。这是因为带班的干部都是些头头脑脑,难免姗姗来迟。正因为有大人物莅临,巡洋舰不敢大意,他要防备有人跪倒在领导面前喊冤,丢他的脸,他要把预防针打在前面。

陈默学着身旁木兰的样子,坐在铺板上,背靠着墙,双手抱着双腿,微闭着眼睛,像老僧入定似的做沉思状。陈默坐的位置是金太子指定的叨陪末座,左边有四个人,右边放着一个空荡荡的单人铺板,木兰叫它“刑板”。无需木兰介绍,陈默一看就知道“刑板”是惩戒用的刑具,板面上三个磨得锃亮的固定铁螺栓,就是很有震慑意味的告示。刑板紧靠着一段墙台,把一个一平方米见方的卫生间隔在号房的东北角。扑面而来的腥臊气让陈默品味到自己铺位的卑微,表明他已经跌落到号房的最底层。

紧挨着卫生间,不等于你有捷足先登方便使用的权利。早上洗漱和小便是有顺序的。陈默被木兰推醒时,十三个光头已经蹑手蹑脚地起床,一个挨着一个地站在过道上,像祷告似的默默伫立着。陈默便急,就挤了过去,被木兰拉回到排尾,那意思是你得按部就班地排着。大鲍翅站在水池旁往牙刷上挤牙膏,总共只有两把牙刷轮流在每个光头的口腔里刷过。洗面池的水头一天晚上已经放满,为的是不惊动巡洋舰等人的晨睡。木兰把一条湿漉漉脏兮兮的毛巾在池子里投过,让它依次在每张脸上抹来抹去,把口臭、鼻涕、眼屎留在上面。抹完脸的光头,才有解便的资格,而且只能小便。谁要闹肚子,臭醒了巡洋舰,结局只能是吃不了兜着走。最后一个轮到陈默,他拒绝了前两项活动,他张不开嘴,抹不开脸,如果不是那股憋不住的体液不争气,他也不会站到便池旁。

看来收审站的经验不管用了。那里的人们没有剃光头,也没有这么多自我限制,在允许人们用自己的生活用品上,至少保留了些许人的尊严。陈默顿时感到这里的水土不服,犯顶,拧巴极了,像从草根荟萃的山寨来到了草莽集聚的野山,处处不自在。

陈默刚回到座位上,雅马哈、本田、金太子三个人懒洋洋地起来了。大鲍翅已经把便池冲洗干净,洗面池也换过水。三个人各自拿着自己的洗漱用具,开始了轻松加愉快的洗漱,连小便都很放肆,像比赛似的撒欢儿。在陈默看来,他们是在有意无意间显示中板的优越。

就在中板的三个光头洗漱完毕,趴在铺板上练俯卧撑时,老官司和一号位的一个老头同时披衣坐起。老官司知道自己已经沦落为二号位,只能自己动手,穿衣洗漱。金太子和本田则忙着给那个老头穿衣叠被,小心殷勤地伺候得无微不至。陈默发现这个人与众不同之处是那么明显:他留着头发。这个区别好像给了他一种高人一等的自信,尽管浮肿的脸上泛着青灰,步履明显的不利落,但腰杆子挺得很直。他的洗漱很优雅,还能当着大家的面蹲在便池上放肆地解大便。

木兰告诉陈默这个人是“酋长”,接着悄悄问:

“酋长是啥子官?真的比镇长、县长大?”

陈默摇摇头。这年头什么官衔都有,传统的,西方舶来的,富有中国特色独创的,不伦不类的,还没有听说借用非洲部落首领的尊称的。这个名字有些古怪,有点神秘。

酋长蹲下解便前,把嘴上叼着的香烟递给金太子。金太子接过来,猛吸了两口,方觉得有些造次,赶忙塞进本田的嘴里。本田吸得不慌不忙,一副细细品尝的样子,直到坐在铺板上的老官司用咳声发出提醒时,本田才恋恋不舍地把已经烧到过滤嘴的烟屁股送给老官司。老官司哀叹了一句“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就把它丢到过道上。

酋长蹲了大半天也没有拉出个屎蛋,只好起身洗漱。这时,巡洋舰打着哈欠起来了。金太子立马从酋长身边跑过去,把猫洞里的干净衣服放到巡洋舰的跟前,又把巡洋舰的跑马裤头丢给大鲍翅。看样子,洗裤头的活儿也归他。

陈默这时发现,他带来的衣物全给巡洋舰做了嫁衣裳。巡洋舰铺的是他的褥子和被子,盖的是他的毛巾被,连他从北京带来的衣服也都塞进巡洋舰的枕套里。明火执仗地抢夺,硬是让你无从发火,号房是巡洋舰的天下,陈默已经领教过什么叫逆来顺受,他必须强压自己要咽下这口气。

巡洋舰展示的是裸睡裸起。

“我他妈的喜欢赤果(裸)果(裸)的课(裸)体,人他妈的一穿上衣服就他妈的虚伪起来,就他妈的不是你了。”巡洋舰从西铺跳到东铺,把空荡荡的刑板当成裸体表演的舞台,做了一个猥亵的亮相。早已被荒唐生活掏空了身子板的裸体,如果不是几处虎豹豺狼的刺青点缀,你还以为是一具僵尸再现。巡洋舰却在尽情地自我陶醉。他摆出一个下流的姿势,吹嘘说:“我当年睡刑板,戴着手铐脚镣照样他妈的钢枪不倒,夜夜跑马,江西死鬼行吗?你们他妈的行吗?老卵底气壮嘛!”

“嘿!哥儿们,又在上形体课搞课(裸)体表演哪,又他妈的不当饭吃。”癞哥打开饭口,敲打着饭勺朝巡洋舰喊道。

“每个周日必有的开心一刻。”巡洋舰收起架势,回应道。

光头们的目光由呆滞变为兴奋。他们的眼睛随着金太子、本田忙碌的身影在转动,盯着金太子把一个个塑料饭盆在东西铺上排开,本田再把两个盛满热粥和十九个馒头一撮咸萝卜条的饭盆端回来。早餐就齐活了。

光头们却无动于衷。这和收审站的老少爷们儿一窝蜂地疯抢疯吃显得格外拘谨,也少了几分热闹。

木兰朝巡洋舰努努嘴,意思是告示陈默要等号长发话。

巡洋舰在洗头,刚刚长出发根的头上蓬勃着洗发香波的泡沫,冲起来没完没了。擦干头上的最后一抹沫渍,巡洋舰又往脸上涂洗面乳,紧搓慢揉地好个仔细。

“不急,今天是星期天,公检法不办公,干部查号也来得晚,咱们得给自己放一天假。”说着,金太子就把点着的香烟送给巡洋舰叼上,满脸雪白的巡洋舰站在便池上。金太子扶他刚一蹲下,一股臭气便弥漫开来。

“开撮!”巡洋舰把吃饭的最佳时机选定在他解大便的时候。

号房顿时响起一片稀里哗啦的喝粥声。牙刷派上了用场,除了当筷子搅动稀粥外,还能代替舌头舔净碗底,吃馒头时,它又成了叉子,把掰碎的馒头串起来像啃羊肉串。余下的萝卜条,是回味无穷的珍品,每一根都是总也嚼不够的五香牛肉干。

金太子、本田和雅马哈围在一起,每个人吃双份。除了巡洋舰、酋长的那一份,还泡了一碗方便面。陈默则把自己的那份悄悄推到木兰面前,木兰留下一半,把另一半推到老官司面前。

穿上一身新衣的巡洋舰邀请对面的酋长来西铺共进早餐。他俩互相谦让着,在金太子备好早餐后,恰到好处地聚到一起,此时,光头们已经风扫残云般吃完可怜的早餐,正在眼巴巴地瞅着巡洋舰和酋长即将开始的盛宴。

摆在巡洋舰和酋长面前的早点是陈默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丰盛:速溶咖啡、火腿肉、卤鸡蛋、巧克力、蛋糕和面包。这个印象太深刻了,尽管不吃牢饭是今日看守所关押的特殊人物的时尚,但陈默还是没有想到他们的早餐会这么丰富,甚至是有些奢侈。从饭食上可以看出,号房里的穷富差别是那么的明显。

陈默想起木兰告诉他“朗格是下板人”。毫无疑问,巡洋舰和酋长是上板人,是号房里的贵族。能给上板人不停地献殷勤,又在号房管点事,捞点好处的金太子、本田、雅马哈,属于中板,自大鲍翅以下均是下板人。只有老官司不好定位,前任号长是个模糊人物。

一个铁定的潜规则是,你坐的铺位就是你在号房身份的标志。上中下三板人不是你原在社会的身份,而是你在号房所处的地位。如果没有人关照,新进号的一律从下板末位坐起,这就注定你是备受欺辱惨遭搜刮的贱民、奴隶,甚至被剥夺了表达自己意愿、痛苦、喜悦的权利。享有特权的只是少数人。一个蜗居着十九个人的狭小空间,两块仅供起居的大通铺,竟然还要画地为牢,分成上中下三等级,霸权和驯服真是无处不在。明确而严格的等级界限,是以上板的威严、中板的凶残和下板的忍受和服从为前提的,就像土司、管家和奴隶组成的稳定的金字塔。这让陈默想起高尔基的一句话,监狱“有一种忧郁的美和庄严的气象”。陈默觉得这位俄国底层出身的作家未免过于天真浪漫,他所处的号房,压抑中充斥着忧郁,但等级森然绝不是庄严,而是暴力之下的歧视和丑恶。

大鲍翅借着上厕所小便的机会,隔着墙台向陈默递过一个无奈的眼神。高压把这个昔日的建材大老板骇成唯唯诺诺的奴仆,不惜用作践同类表示自己的顺从。他的眼神充满了无奈和无助,希望能够得到陈默的理解。

陈默终于看到了一个富有人情味的表情。在此之前,陈默经历了光头们莫名其妙的目光审视,金太子半是揶揄半是诅咒的欢迎,巡洋舰一手策划的突然袭击,他看到的其他光头都是毫无表情的面孔,就像眼前等待干部查号时表现出陶俑般的样子,呆板、木讷、机械、无动于衷。也许他们的表情已被冻僵,也许他们最丰富的表情就是无表情。虽然他们的每一颗心都在跳动,你却很难通过他们的表情窥视到他们真实的内心。大鲍翅袒露的是渴望沟通又害怕招灾,乞求谅解又担心误会的复杂心态,仅仅一个眼神足以让陈默理解了大鲍翅处境的微妙。他在西铺的五号位,仅次于金太子。这个位置的微妙之处就是下板的首席,只要进一步就升迁为中板,就摇身一变成为二等公民。他在小心翼翼地向中板进取,诱惑他跻身的不是权力,是小恩小惠似的利益,是那份有限的自由空间。经商的经验给了他在号房生存的能力,有权势必有奴仆的微妙现实,他比陈默拎得清。

巡洋舰轻轻的一声咳嗽把大鲍翅唤回到铺位上,查号干部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起来,一扇扇牢门也随着哐当哐当的开锁声打开了。这一刻,连巡洋舰都屏住了呼吸,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光头们却依旧麻木着,个个像刚出土的兵马俑,就是上帝朝他们吹口气,也不能使他们复活。

三个警官走进号房,轻松的神态像在农贸市场挨着摊位转悠。陈默立刻把头埋进臂弯,昨晚挂在脸上的彩,加上须发散乱,像个晦气的熊猫。他极力躲避着来自政府干部的目光,耳朵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人没有理睬巡洋舰的点头哈腰,而是直接走到酋长面前,询问的口气透着关怀,好像是老熟人。

“还没有下起诉书?”

“都三个月了,检察院的人影没有见到一个。”

“经济犯的事麻烦,一般都延期羁押。”那人的意思是得有长期囚禁的思想准备。

“看守所能不能帮我催催,时间长了,身体吃不消。”

“检察院会忘掉你?正加班加点地忙着取证呢。你们这些高官哪,个个都是高智商,做事不留把柄,取证难呀。”

声音好熟,陈默抬头望去,看见正在与酋长说话的那位警官就是曾对他进行五天五夜突击审讯的人。他虽然脱去了汗衫,换上了警服,陈默照样认出他。仅仅一个照面,陈默记忆的大门仿佛开启了一条缝,见到光了。

“他是谁?”陈默问身边的木兰。

“预审科的七科长,你怎么会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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