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
家保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听到一只青蛙叫。青蛙应该在他乡下的稻田里,怎会跑到城市里来撒野?家保不可思议地翻了个身,这一翻身不打紧,他听到咔嚓几下,骨头像散了架,一堆肉摊在了床上。身子粘着凉垫,睡得太死,出了一身汗都不觉得。那部嚓嚓响的电风扇,吹出的风是热的。热、闷、烦、恼、燥,娘的,这个城市是不是要爆炸了!这个城市不光太阳是热的,连月亮也烤人。家保抬头去看窗口的月亮,月亮成了白太阳。家保觉得城里的太阳早上是灰的中午是白的。只有傍晚才是个红红的球挂在西边,不显眼的有几许亲切,但这个亲切的球散发出无数的虚线,又成了根根看不见的火线,射得人昏头转向精疲力竭。
这几天家保天天看太阳,看它早中晚的变化,骂它早中晚的娘。
房中间一根尼龙绳拴在两根柱子上,晒着他和工友们的短裤汗衫,那是些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短裤汗衫,粘着灰,像抹布一样在房中飘扬。空气中弥漫汗着臭味、膻味、腥味,就像坛子里腐烂的酸菜直冲鼻子。同房的几个工友,个个汗流浃背。蚊蝇在空中轰炸,家保不断拍打身上的蚊蝇,一拍一声脆响。其实家保刚睡一会儿,他实在太累了,白天,在烈日下和了一天灰浆,晚上又加了个班,整个腰都立不起来。他想乡下的双抢,也不过突击那么几天几夜,而这里的“双抢”却在天天搞,永远没个完。分配的活儿可不是割了谷子又栽秧。钉是钉铆是铆,时间是用分钟来计算的。老板不会因天气热给你多开一天工资或让你多休息几分钟的。
呱……呱……
深夜,城市寂静,青蛙的叫声格外响亮。家保又翻了个身,俯卧在床上,搜索青蛙的方向。家保搜索青蛙的时候,耳朵格外细心。青蛙的叫声隐藏了,楼上却有一阵细微的响动,那是女房东走动的声音。他和村里五个打工仔租住女房东仓库时,就发现这个房子结构不严密,只要稍安静,就听得见细微的响动。哗——哗!女房东在拉尿,那声音让他想到他家旱了一季的稻田,下了一场急雨,不,是一场暴雨,庄稼和草都鲜活了。他骂自己耳朵太尖。女房东拉完尿睡了,家保却睡不着,女房东的屁股应该是白的,他送房租到过她家,她在打麻将,短袖口露出的一节手腕像白莲藕;她的屁股应该也是白的,不晒太阳的女人永远是白的。
他清楚地记得他给房东送过三次房租。这个记忆让他吓了一跳,他有三个月没有回家了,也就是说有三个月没碰过女人了。记得第一次交房租时,天还有些冷,他去敲门,门是开着的。女房东刚从外面回来,正在脱一件绒大衣,脱出件水红色毛衣,头发就齐齐地披在肩上。头发是那种棕色,眉毛也是棕色的,嘴唇也好像抹的是棕色口红,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外国人。但一听口音又好像是自己的老乡,只是他不敢冒认罢了。家保交钱的时候,还嗅到了女房东身上的怪香味,嗅着怪香味的家保猜想她是二十几岁还是三十几岁。他看不出女房东的年龄,又不敢多看多问的。看多了会引起怀疑,怀疑你会不会耍流氓,问多了,万一她有个什么闪失,首先怀疑的是民工。家保交完钱就抖擞着走了。第二次敲开她的门,女房东在打麻将。女房东穿件玉白色旗袍,头发在后脑勺上网了个结,胸部如山耸立。她从麻将桌前站起来朝门边走,虽只几步,步子却迈成了猫步,屁股一扭一扭的。她伸手接钱时,手腕像一节节鲜藕,鼓鼓白白。家保的身体里就有种东西膨胀,他感到了这种膨胀使一些男人为什么会做下一些犯罪的傻事。家保憋得慌,就冲着面前的女房东在心里骂了一句,娘的。骂完后,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家保留下了半个月房租。房东那副好看的脸突然变了,眼睛像钉子一样盯住家保,兜着声儿嚷,你们这些乡下人,想赖我的房租,交不起钱去睡大街吧!租给你们这些人本来就觉得恶心。客人停止手上的麻将,都纷纷往这边看,还议论着乡下人的种种不是。家保逃也似的离开了房东家。第三次送房租,门呼地一下开了,女房东好像刚睡觉起来,只穿了件丝质睡袍,趿了双软底拖鞋,腰部和腹部松松垮垮站在他面前,眉毛稀稀拉拉几根,眉毛和头发看不出是黑色还是棕色,嘴辱就像死鱼的嘴,向外翻着白,那山耸似的胸部也塌塌的了。让家保着实吓一跳后,又长了见识,原来城里女人的美就像他粉刷的墙。粉刷均衡后,再在那上面画龙点睛,才生动起来的。
家保想起三次送房租的情景,不再想女房东的屁股是白的,他觉得只有老婆的屁股是白的。老婆田里土里泥一把水一把干活,身上晒黑,但屁股是白的。滚圆滚圆的屁股,冬天摸过去,像老母鸡刚下的蛋,摸着还是热的。夏天摸过去,像水缸里结的冰坨,凉爽爽的。家保忍不住笑了,好像刚摸了老婆的屁股,燥热退了许多。
呱呱……啯啯……呱呱。
蛙声如鼓,他仿佛看到了老家,谷黄的时候,虫子多。青蛙的叫声像一只只纤细的小手,把一个生动的季节牵了出来,酝酿着一种成熟、一种活力,远远近近,近近远远。
月亮像碎银子一样洒进来,房内一片银色。
村里的房屋是个大屋房,一栋连着一栋。哪家的猪叫了,小孩哭了都听得见,尤其像家保这样与村里男人有点不同的年轻人,随便有点什么浪漫都被村人看去了,看去了就不浪漫了。所以家保把打工赚回的钱,先盖了一栋房子。单起的新房离村里不远,彼此望得见屋顶上的炊烟,打个哈欠听得见彼此的声音,但走起来还是要拐几个弯的。他在自己的屋门口亲手砌了个很大的地坪。这个地坪不光是收割时晒谷子用的,还另外附了一层意义,这个意义是城里人永远感受不到的。城里人崇尚浪漫,那是只在心里酝酿的浪漫,行动上却浪漫不起来。他们只有狭窄的空间,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家保有这个能力。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把地坪打扫得干干净净,把白天从山上捡来的茅草归成一堆,放一把艾叶,点燃,空气中有一股淡淡袅袅的青烟。艾叶的香味膨胀着他心里的某种欲望。再把几床竹椅和那床特制的宽凉床摆在地坪的正中间。柴烟燃尽,妻子的饭菜也做好了。他把四方木桌架在坪里,和小儿子刚坐上去,妻子捧着一坛酒出来了。酒没有那些华丽的包装,是妻子自己酿的谷酒,酿了一大坛,在他离开时就在里面不断地放毒蛇、枸杞子、山药、麦芽糖等。村里女人不懂什么壮阳一类的药,只知道是好东西就放进去。等男人几个月回来,酒也浓浓的泡成深红色了,他在家总是喝完了这坛酒才走的。走了,妻子又泡上一坛,数着日子等他回来。
妻子坐在右边,儿子坐在左边。妻子给他倒上满满一杯酒,他举起酒杯故意喝得很慢,边喝边装出比做功夫还吃力的样子说,世上要算喝酒的人最苦,酒是从喉咙里割下去的。妻子仰视的目光望着他,就像欣赏一个大人物。他只有在妻子面前才是个人才,是个比国务院总理还伟大的人物。这时他在城里的委屈与侮辱一扫而光。太阳吊在山坡上,滚红的,风吹动地坪草叶子沙沙响,凉爽爽的。酒喝到脸红耳赤的地步的时候,桌上的菜饭也吃完了。他就躺在椅子上,看着妻子扭动南瓜大屁股,把饭菜碗一叠叠收起来,在厨房一进一出,胸前颤动两只大奶子。想起他每次回家,妻子跑出门接他,人还未到,那两个奶子先到,颤个不停地欢迎。他总是不管有没有人,先抓住了两个奶子,就像抓着了两条肥活的鱼。
妻子的屁股也就扭得他心痒痒的。等一切都忙过去了,妻子开始洗澡,换上一条他从城里带回的花裙子出来。瞧,裙子把两个奶子衬得像山高,那收腰的部分更加把她的屁股包得滚圆,脸蛋也像个刚熟的苹果,鲜艳鲜艳的,那手就像一节节藕,一捏可以捏出水来,把家保眼睛都看直了。家保要的女人是实实在在的女人,有了这样的妻子,自己在城里累死也值得。
妻子被他看得火烧火燎的,羞答答地坐过来,不是看着儿子在身边,他就把妻子搂在怀里亲了。儿子坐在他们中间,他隔着儿子给她谈城市,她隔着儿子给他谈家乡。儿子在他们那些甜言蜜语中睡觉了。妻子把他放进房里,再回坪里时,他蹿上去,一把抱住妻子,一头扎进那对肉嘟嘟的奶子里,头一歪就含着一个奶头。妻子的衣服不知怎么被他扒下来,凉床上有两团白光在那里翻卷,就像一个老练的农夫在开垦自己的土地,开得那么仔细那么精心,开得那么如饥似渴,他听到了土地的欢叫声,这种欢叫声绝不同于城市女孩的娇声夸张,而是充满野性的、酣畅淋漓的,夯土样憨实的,是对开垦者的赞赏。
呱……呱……呱呱呱!
家保感到青蛙在工地上叫。他无法入睡,身子成了一个球。他起床朝工地走去。那些鳞次栉比的房屋把空间填得满满,灰色的墙壁辐射出的热浪,一阵阵冲击着他。农村的热不是从水泥砖透过来的,是从田间稻秆的缝隙中辐射出来。带着田里的清凉,也带着稻谷成熟的芬芳,还带着蛙声的欢快。工地的左边是菜市场,右边是收容所,前边是大商场,后边是垃圾场,工地睡在路中间,路被斩断。烈日下他们举起锄头铁锹挖沟,锄头铁锹扬起的泥沙,川流不息的车子扬起的飞尘,当它游过城市上空的时候,城市的光芒、高大的楼房以及污浊的空气已差不多把他们遮住了。他们一身臭汗、蓬头垢面,蓬头垢面成了他们的形象。那些城里姑娘,眼圈涂得蓝影影的,一见他们,白眼比黑眼多,不知她们见到自己的情人是不是也是这样。黄昏时,家保爱看那些穿着花裤的阿婆或嫂子,提着垃圾袋往垃圾站走。家保看她们,像一天难得看到的风景。她们也看着他们,把他们和垃圾场连到一块看了。
家保在工地上寻了一圈,没找到那只青蛙。家保仰起脸想,这只青蛙肯定来自他的老家,只有他老家的青蛙才有这样的叫声。家保老家是个远隔社会的山村,吃、喝、住都靠大山施舍,就像栗子肉紧包在一层硬壳里,深藏在大山的腹地。当然,他们还是以缓慢的节奏进化着。譬如晚上走山路,举把明火把的少了,捏着手电筒的多了,晃得野兽老远就避开;像去山外读了中学的青年,也穿穿西装,打个领带,在赤脚上套一双皮鞋。但更多的则是保存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家里的女人养一头猪,一年才有45公斤。看着这头猪在山间奔跑,贫穷和落后就像这头长不大的猪。村民宁肯把自己拴在大山底,也要让孩子到外头读书看世界。他们没有别的出路,只有成群结队进城打工才能赚得回孩子的学费。家保与村民不同,他出来打工想寻找村里没有的东西,这东西不光是钱,至于是什么?家保自己也说不清。
呱……呱……呱……
青蛙在哪里叫?家保做出了决定,要去寻找那只青蛙。青蛙的叫声好像是从对面的那座五星级宾馆出来的。家保熟悉这栋宾馆,他第一次出门打工就是建这栋宾馆。记得这栋楼开始的时候是春天,结束的时候是冬天,整个工程都是在寒冷的冬天完成的。那年刚过完年,家保就在村里上了进城的货车。家保下车走进工地,工地还是一个热闹的地方,有居民房、商场,商场旁边还有许多卖小吃的。只是没过几天,轰隆一声巨响,这些房子、热闹小街,成了一堆水泥砖头的废墟。他用“废墟”两个字来形容它觉得非常恰当,他高中虽然没读完,但“废墟”两个字还是学会了。他不知为什么要炸毁这么好的房屋,农民建栋房子需要一辈子努力,而这里轰隆一声响,没了。家保后来才知道,他们来这里打工,要在这片废墟上建一栋更漂亮的五星级宾馆。废墟左边是火车站,他搞不清为什么要那么多宾馆。这个城市到处是宾馆,尤其是火车站周围,已是星罗棋布的五六个宾馆了。也许这就是城市建设吧!建筑包工头在废墟的一角给他们用几块水泥板做顶,几块砖头糊成墙搭了一排临时平房,一间房住七八个人,一排平房就能住几十个。他们吃喝拉撒就在这平房里。平房外面就是他们的建筑工地,寒风一个劲地往他脖子里灌,吹得他脸生生作痛。家保的工作就是和灰浆,把水泥石灰砂子放到一块和均匀。他缩着头站在寒风中和灰浆。一到晚上就缩进被筒里,听寒风拍打门窗的嘭嘭声,看武打小说打发漫漫长夜。
家保读高中的时候,在学校搞过宣传队,学会了拉二胡。他念念不忘那段光荣历史,历史过去了,唯一使他能回忆和安抚他的是二胡。他来工地,把二胡也抱了过来。高兴时拉花鼓戏,想妻子时拉《江河水》,拉得如泣如诉。有时动情了,坐到门口,对着寒风拉。那年,同村的七叔染上了伤风,只吃了两回感冒药,七叔的钱是盘算过了的,没有多的钱吃药。拖过一段日子后,开始咳嗽,先是稍微有些咳,他忍着,怕工头赶他走。他要赚钱,他有个儿子在城里读大学,儿子每年的生活费和学费要从他手上拿过,儿子有出息是他一生的骄傲。七叔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咳得背都弯了。就像一棵残年的老树,里面抽空了,只剩一个躯壳。而他的儿子刚进大学,儿子的未来像个无底的口袋,需要不断地往里面填。七叔见偶尔来检查的包工头把背挺得溜直,看上去像个健壮的男人。七叔躲得过精明的包工头时却拖了民工们的进度,七叔经常在民工们休息时一个人上工。那天吃完中饭,出了点太阳。家保坐在门口拉二胡却不见七叔,也许七叔累了,躲在吊车里晒太阳,于是他朝工地望去。发现七叔挑着一担泥沙上架,上到了最高层。七叔只剩一个黑点了,就在这时,蓝天上空,一顶金色头盔从天而降,接着那个黑点飘然下来。家保跑出去,一个裸背的七叔落到了地上。
家保找到包工头,包工头说七叔是在工作时间以外摔下的,不能算工伤,最后赔了一点点费用就草草收场。家保鄙视地盯着包工头骂,你自己也是乡巴佬,你以为你包了个工程就是个城里人了,你不过是被城里人使唤的一条狗。你有本事的话你敢大声和城里人说话吗?到城里来了几天就学会欺负乡下人了。骂完后家保和几个工友用一部板车把七叔拖到火葬场。出来的时候,家保手里捧着一个比一座房子还沉的骨灰盒,可是他不知道应该把七叔送到哪里去。他就捧着骨灰盒慢慢地走,走到出事的工地,家保将七叔放在顶层的平台上,对着七叔拉起了二胡。二胡像在哭,好像二胡患有精神忧郁症,泪水骚扰着工地。
七叔“回家”后,每到傍晚,家保就有一个无边的空洞,他不知道怎样从这个空洞里爬出来。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地背着二胡又爬到那个平台上面去了。顿时,平台上有串音符像寒风一样在天空中飘来飘去。这时候,工友们就骂,狗日的二胡你别哭了,哭得像我们家乡为死人送葬一样。后来他们又说比起死鱼一样的日子,哭声让他们想起家乡的女人,因为家乡的女人见不到男人总是哭。许多个夜晚,工友们总是边打牌边听二胡的哭声。要是听不到二胡的哭声,便有人骂,狗日的二胡,你怎么能没了呢,你没有了就是说老子不正常。工人们就把情绪砸在钢筋上。家保爱听他们骂脏话,骂完不久,二胡的哭声又会璨然在工地上。工地又热闹起来,二胡的哭声渐起了高潮。
呱——呱呱……
这只青蛙真的狡猾,家保似乎听到青蛙的叫声是从刚建成的体育场传过来的。于是,家保又寻到体育场。那隐隐约约的蛙声,就像一根绳子一样牵着家保,可是家保顺着这根绳子找下去,那蛙声又没有了。这时,家保突然发现体育场的跑道,于是,家保顺着跑道跑,顺着跑道找。他想当运动员是件很潇洒的事,你什么都不用想,只顾往前跑。他发疯地跑,一圈两圈,他没有找到运动员的感觉,倒觉得自己更像一只青蛙,在跑道上瞎跳。当他精疲力竭地倒在跑道时,才觉得天空像有一团团火掉到他身上。这时他才想起昨晚报道今天是高温41度,可他们的包工头却说,要加快进度,迎接十月份的运动会召开。民工们开始白天上个班,晚上加个班。前两天他中了暑,躺在医院打吊针,包工头看都没来看一眼,只是传过话来,出了院,领一个月工资走人。家保想好了,打工仔也是人,不是你喊要就要喊走就一脚踢得开的。他要找包工头谈判。
家保躺在体育场跑道上,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这时天空中突然飞过一架飞机,家保在家里也经常看见飞机从他村庄上空飞过,他总觉得飞机像一片叶子一样大。而这个时候,他惊喜地发现这飞机跟城市的楼房一样大。家保一阵兴奋,开始噼里啪啦地磕巴,磕巴之后,他忽然想,甚至弄不懂在乡下看到的飞机怎会比城里的飞机小呢?飞机越飞越远,它留下的余音似乎还洒到跑道上。这时,家保突然又听见跑道上响起一阵蛙鸣声,他艰难地爬起来,顺着跑道去找,那该死的蛙鸣却又像刚才飞机的叫声一样消失了。围着家保四周的是灯,灯的海洋。城里那雪亮的灯照得比白天还亮,一直亮到早晨太阳升起。城市的灯比星星还密,可是星星那么遥远,灯那么近,灯近却不是为自己照亮的,它照着城里人。家保看五彩缤纷的灯就像看光亮女人的面孔,全不为着自己的,只有青蛙是对自己叫的。
呱——呱呱呱!
这只青蛙不停地变换着地方,工厂、商店、公寓、立交桥。青蛙和家保捉起了迷藏,家保紧追不舍,他站在停车坪,那些长龙般的车流,一律静静地趴着。白天那些行乞的人,在月光下,横一个竖一个躺在车子旁,像一只只趴着的甲虫。这中间或许也有他们的打工族,他们和自己一样从老远农村赶来,为了几个钱,天南海北地疯跑疯癫。他们建了一栋又一栋高楼,房子建好了,人被赶了出来,门就锁上了。他们干着城里人不想干的脏活累活,城市的建设离不开他们,城市的美丽却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美丽城市里的匆匆过客。这时,家保昂着头去看高楼上的一扇扇窗口,每扇窗口就像一个格子,人就住在格子里,被一格格隔开又被一个个格子锁得紧紧的。格子里的人死了,都没有人知道。哪像村里,祖祖辈辈生活在一块,闷了,对着大山说几句悄悄话。高兴了,仰着脖子喝几碗“苞谷烧”,醉醺醺地倒在火塘边。田垄走来一路人,一路子的人一路子歌。要是村里死了人,那是全村人都知道,全村人都伤心,全村人都来帮忙。
家保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找过去,迷迷糊糊中他走进一条巷子,巷口空空,只有漫天横飞的蚊子在“轰炸”,在不停地干扰眼前的寂寞。家保站在巷口冷静想。对了,家保幡然醒悟,这只青蛙应该出现在城市的菜市场,只有在菜市场的青蛙才是活的可以叫的,出了菜市场就是桌上美餐了。
家保匆匆往菜市场赶。菜市场也是一条空巷。那头猛然走来一个人,黑黑的一团,头低得很低,像在寻找什么。走到家保面前突然抬头,问,喂!你听到有只青蛙在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