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是世界上最悲伤的舞蹈。
因为，跳舞的女人脚上戴着脚镣，身上穿着蓝马甲。
在看守所，只有死刑犯才戴脚镣，只有死刑犯才穿蓝马甲。
2010年看守所春节晚会上的这个节目，我是流着泪看的。
我不能不流泪。因为——
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哗啦啦，哗啦啦，脚镣撞击，惊心动魄！
在欢快的音乐声中，舞者脸上荡漾着发自内心的笑！
王晶告诉我，这个跳舞的女人，曾经用碎布偷偷编了一根上吊绳，幸亏发现得及时。发现时，绳子已经编了一米多长！
她，叫朴玉淑。高鼻梁儿，大眼睛，一张美丽的脸。
朴玉淑是朝鲜族，家住吉林。2008年3月3日因贩毒进了丹东看守所，穿上了印着“丹看”两个字的黄马甲。
这一年，她三十九岁。她不想活了。
但是，她碰上了王晶。
那时，王晶是看守所唯一的女管教。女在押人员少则五十人，多则八十人，就她一人管。她不怕。早在四道桥派出所当民警的十年，已经磨炼了这位大眼睛的满族姑娘，1995年她被评为全国少数民族优秀青年。当朴玉淑来到的时候，王晶调看守所任管教已经十五年，积累了一整套工作经验。2009年春天，她又被公安部评为“全国我最喜爱的十大人民警察”，第二次获得国家级荣誉称号。
王晶对我这样说，面对在押人员，一个管教三个角色：心理教师、医院大夫，再有一个是家长。作为心理教师，首先要通过谈话打开她的心灵，走进她的内心世界。她为什么进来？是偶犯还是吃这碗饭的屡教不改？她有什么难处？好，你都掌握了，就要像医院的大夫一样对症下药。病人和病人不同，不能像张悟本那样一律叫人喝绿豆汤、吃生茄子。每个在押人员的心病也不同，打什么针？吃什么药？你心里要有数，要对症。为什么还是家长？在押人员无论年龄多大，来到看守所这种特殊的地方，都希望有人呵护她、理解她，就像家长对待孩子一样。管教就要做这样的家长，关心她、帮助她。进来的人过去很多是生活在底层的老百姓，假如她真有冤，就要为她申冤。同时呼吁社会提供帮助。不然她带着冤出去了，仍是不安定因素。冰山在刚冻结时融化，就能避免类似一辆自行车引发的血案。从这个意义上讲，看守所责任重大，管教责任重大。“一看二管三送走”的旧监管方式已经不符合时代需要，全新的监管理念和管理方法将取而代之。现在，看守所在戴晓军所长的领导下，正在探索人性化管理的“丹看模式”。
话又说回朴玉淑。她进来了，首先要跟她谈话，走进她内心。她第一次进来，文化不高，以前没触犯过法律。一旦触犯了，恐惧可想而知。跟她谈话要有技巧，不能千篇一律老一套磕儿——到里边谁欺负你就找我；有事报告；能不能吃饱啊？有没有挨打啊？这样谈不行。浮浅、表面、流水账。那怎么谈？一，不能上来就问案情，那样她会感到压抑，甚至因提防而闭口不言。因为她对自己的案情也许还不完全清楚，也不知道你掌握了多少，上来就问很可能走进死胡同；二，讲大道理更不行，也没用！人在最低谷的时候不愿意听你讲那些大道理。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要讲实际的东西。她就愿意听一些实实在在的，跟她切身利益有关的。她是女人，女人心理脆弱。从哪儿人手？就从她孩子、她家人手。家里几口人？孩子干什么？她就会想孩子，想家，充满对生的渴望。哪怕是幻想，也让她抱着。早点儿出去，早点儿回家，孩子在家等我。我有这个责任，因为我是母亲……
有一个好的开头，谈话才能顺利进行。
就这样，王晶开始了谈话。一壶热茶，两个女人。
果然，一谈到孩子，一谈到家，朴玉淑就动了情，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原来，她已经离婚十几年，有一个儿子。她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如今当上了武警部队的班长，而自己却因犯罪进了看守所。怎么对得起孩子？怎么有脸见孩子？会不会连累孩子？
讲的全是孩子，哭的也全是孩子。
母亲的伟大，母亲的无私，只有当过母亲的人最有体会。
王晶搂住了朴玉淑，玉淑，咱们都是做母亲的。我跟你一样也有一个儿子。作为母亲，咱们是要给孩子做出榜样。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孩子今后好坏跟母亲有很大关系。虽然你现在走错了路，不要紧，一辈子还长着呢！有错咱改，改了就好。咱早点儿回家。孩子需要你，你也需要孩子……
话没说完，朴玉淑就倒在她怀里哭起来。王晶也忍不住流泪了。玉淑，你哭吧，哭吧，大声哭吧！这是在我办公室，没关系。你觉得哪点儿屈得慌？就跟我讲。有什么困难让我帮助，你就说！
朴玉淑的哭声更大了，泪水如雨。她边哭边说，后悔、担心、案情、冤屈、过去，现在……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思绪混乱，信马由疆。
王晶专心致志看着她的眼睛，专心致志听着她的话。
两个专心致志，透着理解与尊重。
此刻，朴玉淑最需要专心致志听她诉说的人。谁这样做，谁就是她的知心人、她的亲人，她会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一切。
对方一旦打开话匣子，不管她在说什么，都不要轻易打断。让她一气呵成，让她把心里话全倒出来。这就是王晶的经验。只要对方说开了，沟通就成功一半。抓住她的眼神，抓住她的动作，抓住她的每个细节，溯本求源，就能分析出她心理状态怎样、有哪些障碍、有哪些问题、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甚至有哪些隐私需要保密。好了，有了这些，下一步就好对症下药了。
倾听完朴玉淑的话，王晶总结出她两大心病：一是她感到前途凶多吉少，无颜面对更害怕连累当兵的儿子；二是以前做生意赚的辛苦钱和买的两间房，被有关部门当成贩毒所得给没收了，她感到很冤枉。上无片瓦下无分文，今后还怎么活？
将心比心，这事儿搁谁身上谁不急？
王晶拿出自己的两个方案：一，生活上要特别关心她。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让她很快度过初进看守所处处不适应的难关，融人并成为这个临时家庭中的一员，过上有规律的生活，在大家的帮助下逐渐看开、想开；二，对她感到冤枉的事认真调查。如属实，就积极奔走，劝说有关部门依法退回不该没收的财产，让她得到安抚，让她看到光明。尽管这样做很难，甚至会惹来误解。但是，咱必须去做！
谈话后，王晶像家长带孩子上学一样，带着朴玉淑走进女监，向大家一一做了介绍。她家在外地，你们谁也不许欺负她！王晶这样高声说。接着又问，你们有谁的儿子在武警当班长，举手让我看看？
没人举手。大眼瞪小眼。
王晶笑了，那我告诉你们，朴玉淑的儿子就在武警部队当班长！她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孩子，咱们大家都要向她学习！
话音未落，监室里一片掌声。
朴玉淑眼泪哗哗地往外流。
她想不到王晶会这样说。
她感谢王晶这样说。
打这以后，每天早上王晶一上班，隔着铁门就先喊一声，朴玉淑！
到！
你怎么样？
我很好……
话没说完，泪就下来。
这都不算。王晶还有担心，法院一审判决很快要下来，万一是死刑，她受得了吗？为此，王晶又在监室里安排了耳目。
耳目？对，耳目。
通过观察，王晶把表现特别好的在押人员设为自己的耳目。干什么？一帮一，一对红。有时候，在押人员之间做思想工作，比管教来得还快，还好使。她们朝夕相处，她们同病相怜，亲身经历，亲身体会，说得出来，听得进去。你看我，判了十五年，照样乐乐呵呵。你也想开点儿。看看，说得多实在。好使！
这天，王晶把耳目叫出来，对她说，给你个任务。你搬到朴玉淑跟前睡，时时刻刻靠近她，成为她的好朋友。让她信任你，跟你说心里话。她有什么想法你随时告诉我，咱俩一起帮助她。
王姐，你放心！
王晶放不下心——
朴玉淑涉案冰毒，总数六百多克，到被捕时卖出一百多克。以往贩卖冰毒五百克法院就判死刑。如果按她实际卖出的计算，还有希望。
法院会怎样判呢？
是死？还是活？
2008年12月8日，上午。一审判下来了。死刑！
按照看守所对死刑犯的规矩，朴玉淑脱下黄马甲，穿上蓝马甲。
杂役抬来沉重的脚镣，套在她双脚上。然后，举起铁锤——
当！当！当！
当！当！当！
沉重的铁锤，一声又一声，声声砸在王晶心上。
脚镣被砸死了。
朴玉淑成了一个戴着脚镣等死的人！
在押人员环节变动必谈，是丹东看守所“五必谈”的铁规矩之一。现在，一审判死，对朴玉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环节变动。这个时候，她最需要有人找她谈心，也是王晶最想跟她谈心的时候。
有多少话往外涌啊，想关都关不住。
整整一中午，王晶翻江倒海，饭都没吃好。
下午放风时，她来到监室，正要把朴玉淑叫出去谈心，忽见耳目使眼色。王晶会意，大声叫着耳目的名字——你去把垃圾倒了！
耳目提着垃圾出来，王晶快步跟上。
两人见面，耳目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王晶一看，吓了一跳！
这是一根用碎布编的绳子，已经编了一米多长。
她夜里背人编的。我偷出来她不知道。耳目说完就倒垃圾去了。
朴玉淑要自杀！
王晶把她叫到办公室。这是什么？
朴玉淑一看到自己编的绳子，愣住了。紧跟着，眼里滚出泪。
你知道这样做要怎么处理你吗？
……知道，要严管，把手铐也戴上……
但是，我今天不这样做。事儿是我发现的，监里没人知道。就咱俩！玉淑，你的心我清楚。你以为我不难过？本来上午就想找你，为什么没找？我心里难过啊，玉淑……
朴玉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我不想活了……
你不想活了？你死了，你孩子怎么办？你父母怎么办？你哥哥怎么办？你在里头不知道。我告诉你，你哥哥辞掉工作离开家，也来丹东了。他租房子住，他在超市打工，累死累活一个月才五百块钱。他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离你近一点儿，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及时帮助你！还有，为了帮你要回房子和钱，我们有多少人在为你跑？找人、求人，你知道压力有多大吗？你就这样死了，你忍心吗？你对得起亲人吗？对得起关心你、帮助你的人吗？你还说我是好人，我关心你，你想过吗？你要是死了，我就是读职罪，就得法办！咱们所里穿蓝马甲的有二三十个，每个人都坚强地活着。都像你，早死过几回了！咱既然做了，错了，就要敢于面对，敢于承担！哪怕最后真的要走，咱也要走出个样子！为自己应该承担的，为警示后人，堂堂正正地走！绝不能这样偷偷摸摸地走。你过去的很多成功，都说明你是个能干的人，坚强的人。这样偷偷摸摸，这样没有勇气，不是朴玉淑！你隔壁女监有个梁月，杀了人，一审二审都判死了，可她没吓倒。她脸上总带着笑。她的笑感染了很多人。她在监室领操，口号喊得比谁都响。她也是个女人啊！玉淑，咱们也应该这样！再说了，你这才是一审，还有二审，还有最高法院的终审。你要等，要等！你要相信法律，相信公正。公正可能会迟到，但不会缺失。你要有信心。你说你只卖了一百多克，你可以提出来呀！说不定就有希望。该上诉就上诉！这是法律给你的权利。你哥哥可以为你请律师，我也可以为你请律师，戴所也可以为你请律师。大家都愿意帮助你，都是你的亲人，都是你的朋友，都希望你勇敢坚强。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用你的笑脸迎接太阳升起的每一天！好不好，玉淑？
一席话，滚烫！
朴玉淑不哭了。泪，凝在脸上。
接下来，王晶一方面联系律师帮朴玉淑上诉，一方面加大力度多方奔走，向有关方面反映朴玉淑不该被没收的财产。
压力可想而知——
你一个管教为死刑犯跑来跑去的，到底想要什么？
要公正！
小心屁股坐歪了！
我依法办事，没大错。
终于，坚持有了结果。有关部门经过认真审理，决定把房子退给朴玉淑，同时退还一万五千块钱。
朴玉淑笑了，笑着走进看守所的春节晚会，戴着脚镣跳起了舞。
而王晶呢，风雨过后见彩虹。2009年初春，被任命为看守所副所长，走上了领导岗位。根据公安部集中关押女在押人员的通知，看守所组建了一支女管教队伍，王晶成了领头人。从单兵作战到率领团队，王晶脚踏实地，努力创新，华丽转身不负众望。
分散在丹东各地的女在押人员陆续转来了，王晶仍然时时惦记朴玉淑，特别挑选了经验丰富的管教张丽负责朴玉淑所在的监室。
张丽，高个子，大眼睛，短头发；心直口快，说话像机关枪，哒哒哒，哒哒哒！眨眼就是两梭子。从警二十五年，侦查预审、户籍管理、内勤外勤、派出所警长，甚至交警，她都干过；曾独自化装成男人在罪犯家楼下整整蹲守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罪犯出现，她掏出铐子冲上去，朝他胳膊上狠狠一砸，咔嚓！铐上啦。神兵天降！
你去刑警队待两天就知道了，关进看守所的很多是人渣！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问，干吗要去刑警队呀？
她大眼朝我一瞪，好像我是怪物史努比。
干吗？你到刑警队没两分钟，老百姓就来报案啦。哎呀，这日子不能过啦！怎么不能过啦？昨晚上猪叫人家绑走啦！——这是小事；昨晚上孩子叫人砍啦！——这是大事；俺家糟老婆子上市场买菜，也不知谁给她打电话，说孩子在外地被绑啦，让出十万块钱。这十万块钱就这么让人给骗走啦！家里没法过啦；昨晚上孩子没回来，说是叫人打啦，写字的机器也叫人抢啦！——谁干的？就是这帮人渣！他们跨过法律门坎儿，祸害的全是老百姓，最可恶！
我一听，疾恶如仇。没错！
可管理在押人员也凭这股狠劲儿？
错啦，张丽还有另一手。
什么？侠骨柔情！
她能把一个动不动就想打人的在押人员刘雪，柔成了事事听话处处带头全监都舍不得她转走的好姑娘；她能六下东港找到在押人员王桂荣捕前工作的码头，好说歹说感动得船老大主动拿钱解决了王桂荣的生活困难；她能在隆冬时节自掏腰包五百多块为在押人员每人买一双保暖鞋，感动得她们泣不成声，说家里人没想到的事，张管教都想到了，我们能不哭吗？
对朴玉淑，张丽更是问寒问暖无微不至。朴玉淑戴镣子凉，她就精心缝了两个脚套套在朴的脚上，隔住凉气；朴玉淑腿麻了，张丽就买来热水袋给她捂。更有绝的，她接茬儿找有关部门继续反映朴玉淑的财产问题，又追回一万五千块！
我听了很感动，也拿大眼瞪着她。张丽笑了，人渣归人渣，该怎么办有法院呢！到了咱这儿，咱就把渣给去了，当成人，好好对待。戴所说俺家那五百口子谁也不能出事，说的就是这些人。怎么才能不出事？人心换人心叹！让他摸胸口想想，在外边是怎么祸害老百姓的，犯罪进来了还好吃好喝好伺候，共产党怎么样？出去以后还害人不？再说了，进来的人也有值得同情的，比如男监的小周。
小周怎么了？
他苦死苦活挣的钱全供女的上大学了。可女的一毕业就变心了，跟人跑了。小周一气之下把她杀了。激情犯罪！
那朴玉淑呢？
她也值得同情。要不，我叫她来，你们直接谈谈？
我才说，好！张丽就把她叫来了。快人快语快动作。
得，把我准备跟朴玉淑的谈话提前了。
朴玉淑坐下来，话还没说，先掉泪了。
……我原来家挺好的，可我要强，总想把日子过得更好点儿，让丈夫在别人面前体体面面。我嫌上班挣得少，就做小买卖。一开始卖瓜子，一天下来能挣十块，高兴得什么似的。好的时候能挣二十块，那就更美了。比上班强。可是得吃苦啊！有没有人买都要喊，一天下来嗓子喊得出不了声。冬天风把脸撕掉一层皮，夏天热得像狗。还被人看不起。都是女人，我卖瓜子，人家吃瓜子。人家脸抬得多高看着天，我低三下四看着瓜子。有的光尝不买，吃半天还说不好吃。我心疼也得忍。后来我又卖菜，起早贪黑，风里雨里，吃不上喝不上，根本没觉睡。但是我不怕。看别人卖咸菜挣钱，我也自己腌，朝鲜辣白菜呀什么的，腌好上早市去卖。第一天就卖了三十多块，高兴得跳。就这样，人累得没样儿了，钱也多起来了，就不卖咸菜了，租了店铺卖皮鞋。因为货好，卖得也好。为进货还买了车。接着又开个饭馆。那个时候真快乐，天天有钱挣，我也成了钱的奴隶。可我不小气，碰上一起做生意的手上困难了，我就帮她们，先从我这儿拿点儿吧，有了再还！帮过不少人。但我进来以后，从没听说外边有人要来看我、帮我的。人心为什么这样啊！我连身上换的衣裳都没有，都是王管教用自己的钱给买的。现在脚上穿的鞋是张管教给买的。她们挣不了多少钱，还要给我买这买那，对我真是太好了！有时候我一想起来就哭。自己以前就是卖鞋的，一箱子一箱子的鞋，数起来都累。现在落得没鞋穿！唉，也不知道往后还有没有机会让我再出去卖鞋了……后来，听人说丹东的边贸生意好做，我又会朝鲜话，就从吉林来到丹东。闯丹东！丈夫管饭馆就不跟我过来了。我每年回家一趟，把挣的钱都带回去。我想趁年轻多干干，到老了干不动了就享清福，所以一个人没黑没白地干。我人好，守信用，能吃苦，很快就打开了局面。服装，百货，电器，什么都做。对方说要多少台电视就先把钱打过来，我这边保准没错！除了做生意，还给人家当翻译，也能挣钱。有一年，我干得特好，挣了不少钱。我每年回家，都是提前告诉丈夫，他来接我。这回我挣的钱多，想给他一个惊喜，就没提前告诉他。可是，一进家门，就发现不对，屋里挂着女人的睡衣！我说，这睡衣是谁的？你马上给我扔出去！他一看躲不过去了，就让我原谅他，说是店里的女服务员，还说他喝多了！我大声说，什么喝多了，睡衣都挂家里了，不是一天两天。他就承认跟那女的好两年了。我一听差点儿昏过去。再一问，我这几年挣的钱，好几十万，他全给这女的了，一分没剩！他是人吗？！我大风大浪好几回都死过去了才挣的钱，他知道吗？我怎么能原谅他？别说了，咱们离婚！就这么离了。孩子八岁，他说他养不了，我说我养！我就一个人带着孩子，从头过……离婚十多年了，他只给过半年抚养费。我咬着牙，到底把孩子拉扯大，当了兵！但是经过离婚这么一打击，我人没死，心死了，干什么都没劲。每天就想，要是让我重新找人，我就找一个老老实实的。我什么也不干，就在家洗衣服做饭……可到哪儿去找呢？谁都不能相信。我没了精神支撑，开始坠落了，吸上了冰毒。人家欠我的生意钱，说拿冰毒顶，卖了也是钱。我说行。对方就送来一个要修理的机器，一打开，里面装着冰毒，六百多克。我才卖了一百多克就出事了……一审判我死，我早就不想活了。我编了绳子要上吊。但是，我碰上了王管教，又碰上了张管教，她们对我太好了，就像妈妈一样！费老劲给我要回了房子要回了钱，叫我活下去。王管教现在当了所领导，忙了，不能像过去那样天天见我了。但是我知道她心里有我，她在办公室天天通过监视器看着我，关心我。监室里的探头没声音，可我能听见里头有她喊我的声音，朴玉淑，朴玉淑，你怎么样？我在心里回答她，我很好，我很好……戴所也特别关心我。他看上去挺厉害的，声音很大，叫起来吓人。可是他心好！几天听不见他在走廊里的声音就让人想。他劝我上诉，还说能帮我找律师，劝我别想不开，好好活着！碰上这么多好人，这么多菩萨，我不能死！死了对不起这些菩萨，对不起我的孩子，对不起我苦命的哥哥！我想起来就忍不住要哭。那时候，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敢乱花钱。孩子看见好吃的要吃，我也舍不得给他买。孩子说，妈妈，妈妈，我是不是不是你的孩子？……想起我有钱的时候，我给过别人，可一分也没给过哥哥。现在，我出事了，拿过我钱的人没一个来，只有我哥哥！哥哥为了帮助我连家都不要了，自己跑到丹东来打工。这份亲情我拿什么还啊？哥哥知道我想死，通过王管教对我说，玉淑，哥哥永远在你身边，你不要怕。你要是死了，哥哥也不活了……哥哥啊哥哥，为什么，为什么我有钱的时候一分也不给你啊！呜——呜——
谈话进行不下去了。
朴玉淑哭成了泪人。
我的笔记本也模糊不清了。
晚上，回到位于看守所蔬菜基地的住处，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朴玉淑涉案的六百克冰毒原来是这么来的，到被捕时她才卖出一百多克。一审按涉案总数判了死刑。
她上诉了。
像她这样的人，这样的案情，是不是一定要判死呢？
能不能改判死缓或无期，给她一条活路？
二审会怎样判呢？
是死，还是活？
2010年4月13日，下午。二审下来了，维持原判。
——还是死！
尊敬的看守所领导及管教：
我叫朴玉淑，今天是我人生最黑暗的一天，我接到了二审判决。
死亡不可怕。可是，等待死亡是多么可怕！
今天我才感到生命是多么可贵。我有我爱的家人，我爱的好儿子；更有关心我、爱护我的看守所领导，像妈妈一样的王晶所长、张丽管教。我不会用美丽的语言表达我的内心，只能写这封信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同时也警示活着的人，远离毒品，珍惜生命。
我从事边境贸易近十年，风风雨雨。从无到有，历经坎坷。这几年积攒一些钱，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可是，物质的满足并没让我感到幸福，精神的空虚让我不知不觉靠近了毒品，不仅毁了家，也把自己的一生给毁掉了。
自从两年前进了看守所，我每天坐立不安，精神不稳定，甚至影响监里的生活秩序。但是所领导不仅没有看不起我，反而更照顾我、关心我。当时的王晶管教，现任的张丽管教，她们为稳定我的情绪，想尽一切办法，下了班还利用休息时间沟通我的家人，一起帮助我。她们不仅是我的心理医生，更是我的亲妈妈。特别是王晶所长为要回我的房子不怕让人误会，顶着很大压力……
这两年，完全是因为她们的笑容，她们的关心，让我活到今天。
可是，老天爷没有给我报答她们的机会。
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我只能默默祝愿好人一生平安，让感恩的心伴随好人健康幸福！
谢谢！！！
朴玉淑
2010.4.13
——朴玉淑在接到二审判决后写了这样一封信。
在律师的帮助下，她继续上诉到最高人民法院。
这个在丹东看守所春节晚会上戴着脚镣跳舞的女人，命运究竟如何，下一步要等待远在北京的最高人民法院裁决了。
律师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如果考虑到朴玉淑实际只卖了100多克，她本人有悔罪表现，同时能交出一定数额的罚款，也可能会改为死缓或无期徒刑。
朴玉淑说，把退还我的钱全交罚款吧。
她哥哥把退还的房子也卖了，还到处筹借，全力以赴准备救命钱。
5月中旬，我暂时结束了看守所的生活，要回北京了。依依不舍。
临走时，张丽告诉我，小周判下来了，死缓！他死不了啦！
王晶告诉我，一审二审都判死的梁月，也有改判的可能。
我马上问，朴玉淑或许有希望？
王晶说，这就要看高法了。
我两眼盯住她，那我等你消息！
王晶点点头。
春天来到了鸭绿江。看守所的杜鹃花开了，有红的，有白的。
美丽的花儿开在高墙下，仰望着被电网分割的天空。
我带着收集到的不少素材回到了北京。但是，我一直没有勇气写朴玉淑的故事。就那么沉沉地坠在心里。
我在等待。
一天，又一天。
一个月，又一个月。
中秋节都过了，还是没消息。
我终于忍不住了，拨通王晶的电话——
……前几天，朴玉淑想儿子想得不行。我就把她儿子从部队找来了，让他对着录像机跟妈妈讲几句话，我好放给她看。儿子一米八的大个儿，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他说了什么？
唉，就是哭，就是哭……跟朴玉淑她哥哥一样！母亲节那天，看守所组织家属通过录像跟在押人员见面。我把她哥哥也找来了。屏幕上第一个出现的就是朴玉淑，她哥哥拿着话筒，手抖得不行，连一声妹妹都没喊出来就哭开了……朴玉淑见了儿子，也见了哥哥，我这样安排有我的想法：让她抓紧时间把最想见的人都见一见，哪怕是录像也好啊，因为终审下来之前不能直接见面。可是，你知道啊，万一终审下来还是死，就没时间见了！头天晚上下来，第二天一早就执行……
我急着问，终审会不会改判呢？
电话那边没有回答。
王所，王所，你听得见吗？
还是没有回答。
可是，我听得出来，王晶没有放下电话。
稿子写好后的第十天中午，电话响了。一看是王晶的，我急忙接听。李老师，朴玉淑今天早上被执行了。走的时候很坚强。每一个送她走的女警都哭了。朴玉淑的眼泪一直含着。她说，不要紧，不要紧，我本来想出去以后好好报答你们，可惜不给我这个机会了。我到那边好好保佑你们。如果你们有什么事顺当了，那就是我保佑的。朴玉淑就这么走了，穿着我们送给她的红衣服。走出好远，还回过头来给大家鞠躬。好像还说了什么，可是我听不见。外面的风太大了……
这一天，是2010年10月21日。天上下粉雨，阴冷。
朴玉淑临走前问过王晶，我是注射死吗？
王晶说，是，一定是！你放心，我们不会骗你。丹东从去年就改为注射了。
的确，去年冬天从看守所提走的杀人犯杨龙就是被注射处决的。杨龙连害两命，罪大恶极。
但是，朴玉淑到了刑场，却看到了荷枪实弹。
她感到不对，问我是注射死吗？
不是。枪毙！
王所骗我！
——这是朴玉淑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王晶冤枉。
转眼到了2011年春节，我再次来到看守所。墙上挂着的在押人员名单中已经没有了朴玉淑。说到她的死，王晶摇摇头，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又改枪决了，我也是事后才听说的。怎么能这样啊？没办法。说着，她低下了头，朴玉淑。你可别怨我呀，我真的不知道啊……
我认为改回枪决是倒退。究竟怎么改的呢？转辗打听，有人告诉我，说是注射药品保管起来很麻烦，还是枪毙省事。不知是真是假，还是另有原因。后来，又处决了几个，都是用枪打的。
打哪儿？
打头！
看守所的女替官陆春子在发给我的邮件里这样写道——
其实在面对罪犯执行时我本不该流泪，因为我有我的政治立场。有人说，同情犯人就是对好人的亵渎。这话我同意。但是，我在直面死刑时，依然会感慨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残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