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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湖南行:但愿不再忧伤以终老

张福全:儿子有家难回

2013年,渐近年关,天气却好得一塌糊涂,阳光普照,冬天的田野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就等春天。

这是一次漫长的出走,我要出门去寻找廖婆婆。

浏阳西乡,镇头镇,大片大片的良田,都栽上了桂花树、罗汉松。良田由山地开发而来,现在,良田却栽种花卉苗木,变回山地。

当地的一位小学退休老师陪着我,就在由官桥通往北星的公路边,我们来到李菊梅老人家里。

四周一幢幢色泽缤纷的新式楼房悄然立于阳光里,李菊梅家的二层小楼满身灰暗,停在20世纪80年代的式样里。

快下午两点,李菊梅刚收拾完厨房,闻声迎了出来。老太太瘦瘦的,脸有些苍白,齐肩的头发扎在脑后,看来应是精心染过,一件暗绿色的棉衣很得体,不像其他农村老太太那么衣着随意。

老太太忙慌慌地搬了几张靠背椅出来,放在台阶上的太阳里。然后开始给我们沏茶,我忙起身帮忙,但老太太坚持让我坐着,直到将茶一一端给我们,才小心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老太太的表情一直不自然。

一种隐隐的谦卑与忧虑,这不应该是年关将至的气氛。

她的眼光躲躲闪闪,我问起话来也磕磕碰碰。

李老太太曾是个乡村裁缝,一辈子不会做农活,也很少做过农活。1955年年初,她刚刚20岁,经人做媒,与同年的张福全结婚了。张福全虽然其貌不扬,却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裁缝,曾在株洲城建宁街建新服装店当过学徒,学得了一身好手艺。婚后,原本心灵手巧的她便随丈夫学缝纫,很快就操练出来了。开头几年,夫妻俩联手做上门生意,后来便各接各的活儿。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夫妻俩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地里刨食,一年四季辗转在镇头、官桥、井龙、扬眉等地,到处为人缝制新衣服,吃香的喝辣的,令人眼热。当然,他们的工价也不高,最多一块六毛钱一天,有时也只有一块两毛钱一天。每年两人还得拿钱去生产队买五六千工分,不然就分不到口粮,间或还得交工商税,这样,所赚的钱便所剩无几了。只是,他们还得尽力存些钱,家里的土房子实在太破旧了,随时都会坍塌。

说到她儿子了。

李菊梅身子单薄,结婚多年都没怀上孩子,令她抬不起头来。不知听了多少闲话,拜了多少菩萨,喝了多少苦浸浸的中药,到第十二个年头,她快绝望时,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生下了儿子张新优,她的头抬起来了一点。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太太脸上有了隐约的笑容。只是,我太知道在漫长的苦闷与一丝喜悦之间,她承受了多少压力,背负了多少歧视。万一与人有了纠结,吵起架来,常会败下阵来,什么不下蛋的鸡婆,什么前世没做好事,要多么恶毒就有多么恶毒!

李菊梅不光生了儿子,儿子还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到20世纪80年代初,儿子高中毕业了,家里的情况好转,他们还修了栋当地最好的土砖房。夫妻俩此时已五十出头了,虽说带了不少徒弟,自己却有些做不动了!此时,丈夫张福全眼见人们因分田到户手里宽裕了,当地人讨媳妇除了满屋子的新家具,至少会置办自行车缝纫机等,便试着在北星桥街上开缝纫班。不想来学的姑娘还挺多,每人一月收六块到八块学费,连办了两年,所赚的钱正好用来操办儿子的婚事。

儿子结婚后,很快就有了孙女孙子。他们家正好在公路边上,儿子做起了当时最热门的种子生意,也就是将此地村民培育的种子贩卖到岳阳、汨罗等地。

到1985年,他们家又建起了当地最早的红砖楼房。

老太太眼睛有些花了,缝纫做不动了,心想就安心帮儿子带带孩子吧。就在老夫妻以为自此可以高枕无忧时,先是发现孙子张健脑子有问题,带到医院去检查,说是天生智障,全家人都蒙了。不久,儿子张新优做种子生意亏本了,将手里的钱都赔了外,还欠了大量外债。

张新优只得丢下一家老小远走他乡。

不久,媳妇离婚走了。

面对一双年幼的孙女孙子及猛然空落下来的房子,老太太病倒了,一病就病了好长时间。

说到这里,老太太脸上重又聚拢了阴云。她的牙关咬得紧紧的。

我看得懂那样的表情。

“您只生一个儿子么?”我问道。

“当年好不容易生下儿子后,再也没怀过了!”老太太叹道,“要是多生个女儿多好呀!”老太太又开始叹气。

“明知你们两位老人带不动孩子,媳妇怎么就离婚走了呢?你怨她么?”

“说不怨是假的,但既然自己的儿子走了,也不能强求人家年轻轻地就守着,她有她的日子要过呀!”老太太越说声音越小,站了起来,往内屋去了,说要给我们添些热茶。

我不由暗地里责怪自己,我不应再触到她的痛处。

我忙站了起来,我的眼泪也要上来了。

我一下想起了廖婆婆,似乎所有的老太太,心酸的时候,止不住要流泪的时候,她们都必须要转身。

我来到地坪里,看看这栋旧式小楼,沾满灰尘的白色,几成黄色。

很快,老太太提着开水瓶出来了,仿佛不记得我问过什么,只热情地招呼我坐下,招呼我喝茶。

儿子媳妇走后,老夫妻毕竟年纪大了,再也做不动了,到1991年年底便正式歇业。他们强打精神,依赖往日不多的积蓄,重新学做农活。只是,儿子,逃债的儿子总是他们最深的牵挂。

儿子长时间不知去向,有人说在浏阳,有人说在长沙,还有人说在株洲。他们也不奢望儿子回来了,即便回来了,又如何面对庞大的债务呢?就在那几年,常有人上门讨债,眼见他们一家的凄凉境况,大都摇摇头就走了。也有人会搬走一两件家里的家具,家里便越来越空,到现在就剩下几张睡觉的床,几件盛衣的柜,还有些桌子椅子。

孙女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孙子读不进书,也干不成什么活儿,就干脆让他待在家里。

大约在五年前的年底,也是快过年时节,想起在外飘荡的儿子,老夫妻不由满腹愁绪。那天晚边,孙子到隔壁家看电视去了,老夫妻坐在火房里烤火,相对无言。突然门外有人在敲门,张福全老人起身去开门,一股冷风蹿了进来,门外却没有人影。正要关门时,一位中年汉子却闪了进来。老头子吓得愣住了,来人却赶紧将门关上,反转身子过来叫了声:爹爹!这一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唤,令张福全不由一怔,莫大的怨恨与委屈汹涌而来,他早就憋着要狠狠地打他的耳光,他果真扬起手狠狠地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他打,当他扬起手再要打时,李菊梅拖住了他的手,然后扑着过去抱住了儿子,哀哀地哭了起来。眼见着母子俩早已哭成一团,张福全也不由得眼泪双流。

老夫妻已年近80岁,儿子终于稳定下来,在株洲做生意,又组建了新的家庭。但是,他依然只能趁晚上偷偷地回家看看,又匆匆地离开,但好歹给这个家带来些许生气。

坐在温暖的阳光里,李菊梅说起往事,说完儿子,又担忧起快30岁的孙女只知道赚钱补贴家用却不结婚,担忧孙子在他们百年之后该如何生活,担忧儿子在外躲藏到何时?她说她不敢多着急,她患高血压多年,着急多了就头晕。不久前她还昏倒在地上,好在孙女刚好在家休息,赶紧将她扶了起来,请来医生给她看病打针。

老太太说着又开始心痛起来,她真心心痛那些钱,也真恨自己得了这种病,常常得花钱买药吃。

正说着,张福全背着一只纤维袋回来了,后面还跟着老队长。

张福全放下纤维袋,袋里跑出两只鸡。张福全如释重负似的,想要站直些,但看起来一时半会儿站不直了,毕竟,这是几十年的重压叠加。

张老比老伴儿看上去更显老,戴着一顶旧棉帽子,难得的是,他的思路却异常清晰,人也乐观些。他几乎是带着笑说,想到只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就去附近人家买了两只鸡。一旁的李菊梅却苦着脸,连连叹道:还买什么鸡?真是浪费!老队长忙附和道,买两只鸡用不了多少钱,过年还是让孩子们吃好点!

老太太一直嘀咕着,又花钱了,本来可以不花的。

张福全不再搭理她,也和我们说起昔日做缝纫的日子,故事又要重演一遍了,回忆大概是他们俩主要的生活。说出来,或者没说出来,都是那些逝去的好时光。

张福全说着我已听过一遍的故事,我还是听出了别的内容,因为他是带着笑意说的。这笑意还一直延续到他主动说到儿子身上。他说,就是这样了,只有面对,儿子有家难回,只要他在外平安就行。

我不敢接话,因为旁边还有老太太,她又一次起身去为我们添开水。

临走时,张福全托我去问问镇上,原本,他们夫妻俩与孙子从2010年就吃了低保,有了低保吃饭至少还能对付,都两年了,不想今年就取消了,他想不通。他说:我们再也干不动活儿了,没有任何收入,孙子又不知事,真希望能赶紧恢复低保,不然我们日子就难过了。我赶紧表态要去镇上查一查是怎么回事,我说得很坚决,那几乎是本能反应。

张福全露出深深的感激。

从深深的忧虑,到深深的感激,我突然明白我满口答应的事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顿时黯然。因为,我也只能建议镇政府恢复他们的低保,但决定权不在我手里,只怕不能帮上他们。

走出他家地坪,夫妻俩还站在大门口一直目送,张老那佝偻的背,他俩脸上勉强的笑意,令我不忍多看。我赶紧将视线投向了屋一侧的菜地,菜地很宽,种的菜却不多,长得也不好。

是的,人老了,连菜地都不太听他的使唤了。

走出半里路了,老队长从路边站了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他跑到了我前边,蹲在路旁等我。我忙停下车来。

话题再一次回到张老一家。

老队长是张福全为数不多的老朋友了,他再一次为我复述了张老一家的故事,只不过夹杂了他特有的唏嘘和感叹。他的表情,他的怜悯,还有他复述时增添的几个小细节,让我加倍地沉重起来。

张福全的儿子张新优,当年贩卖假种子出事,导致不少村民颗粒无收,被判三年徒刑。虽是缓期执行,但还是匆匆逃走了,他老婆也丢下一双儿女离婚走了。仿佛是摆脱不掉的霉运,他的儿子智障。这个孩子有一天跟人说,自己的爹晚上偷偷回来过,去年还接全家去株洲过年。于是,苦守在家的老两口儿的低保被取消了。

孩子今年又说了,今年,他爹做生意亏本了。肯定是偷偷地都没回来了。

张水美:我宁愿早死

就在2013年年底,我作为致公党浏阳工委的代表,走访了联城社区的六户贫困户,得以遇见张水美老太太。

张水美已经80岁了,满头白发,佝偻着背,有些虚胖,脸色不好,在自己家里走动都得用拐杖。社区小张告诉我,她是外地人,当时辞了工作,随丈夫李榕生来到浏阳,好在丈夫一直在浏阳一中担任外语教师。当丈夫2011年过世后,就独自生活在浏阳一中老家属楼里,自己就住一间小房子,靠出租另外两间房给学生过日子。就在不久前,社区刚为她办了低保。她浑身都是毛病,患严重的甲亢病。走访那天,匆匆见了一面,粗略感受了她落寞的神情,就一直牵挂着。就在除夕前两天,阳光很好,我特地再去看她。

她住在四栋二单元二楼左边,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上午社区小张就与她约好了,可我敲了许久的门,门内寂然无声。小张却肯定地说,老人应该不会出门。于是,小张又打老太太的小灵通,打了好几次,也没有接。我们的心悬了起来,更大声地敲门,门终于开了。老太太依然穿着那天那件老红色旧棉袄,黑色的毛线裤,竟然没穿罩裤,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筷子。老太太今天的气色看上去没前几天好,一见我们,连连道歉地说,她上午起床很迟,刚蒸热了昨天的剩饭剩菜,坐在小饭厅里吃,也就没听见我们的敲门声。

屋内有些阴冷,空气也有些浑浊。我们陪她来到小饭厅,靠大窗摆了一张小饭桌,桌上摆了几碗剩菜,油晃晃的。老太太手里的饭碗依然是满满的,米饭上盖了几根煮过头的菠菜。她说,她没胃口吃了,干脆放下碗筷与我们聊了起来。她的普通话夹杂着外地口音,中气又不足,有些含糊不清,听起来有些吃力。说着,说着,老人就哽咽起来。

她1933年3月出生于上海,当日本兵打到上海来时,做小生意的父亲带着一家老小逃到苏州乡下老家太平桥镇。安顿下来后,父亲将平日里积攒起来的钱,赎回之前祖父的田,有七亩多,倒也够一大家子的口粮。张水美排行第三,其时父亲将她与姐姐都许配给了当地农民。可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张水美到北京远房亲戚家当保姆,几年后亲戚便介绍她去工作。几经周折,她于1957年初进了当时外交部机械厂当机工,虽没正式上过学,但她人很聪明,迅速成为一名技术熟练的机工。而早在她来头一年,李榕生也自北京对外经贸学院外国语言系俄语专业毕业,分配到外交部当专职翻译。李榕生是广西藤县人,也是穷人家出身,当他在同事家里看到水美的相片时,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质朴又灵慧的姑娘,便央求同事当介绍人。李榕生其实还比水美小一岁,但他就是喜欢她的清纯上进,水美自然也喜欢这个纯朴有学问的大学生,两人于1960年结婚了。

没多久,中央机关于1961年年初抽调万名干部到农业第一线,李榕生也在被抽调之列,与几十名同事一起来到了湖南浏阳淳口镇。两年后,原本应该回原机关的几十名干部,却被要求填写重新分配的志愿,李榕生被莫名其妙地分到了郑州。无法回北京,也无法到苏州,在此陌生之地待了没多久,他干脆又回到了浏阳,到浏阳一中当了一名外语教师,从此扎根浏阳一辈子。

就在丈夫远赴浏阳后不久,水美发现自己怀孕了,预产期在当年8月初。水美身子弱,当时食物匮乏,更别说营养品了。好在预产期前,丈夫回来了,还带回了他节省下来的一斤猪油。一周后,儿子降生了,总算能陪妻子坐月子。可儿子56天时,水美就得上班,丈夫也回浏阳了。当时她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没什么东西吃,她竟喝酱油水、吃冬瓜发奶。到后来,她瘦,儿子也瘦,丈夫回来探亲时看了心痛不已。

如此几年的分居两地,使得夫妻俩疲惫不堪。几年后,几经思索,水美干脆辞掉北京的工作,带着儿子来到了浏阳。再苦再累,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丈夫工资不高,水美就四处找事做,在城区鞭炮厂打过零工,在城关镇竹帘厂上过班。她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自己养活自己,补贴家用。她在竹帘厂上了20年班,到20世纪80年代厂子垮了,就回家了。此时,儿子从湖南省技工学校毕业,在浏阳土产公司上班,且娶妻生子。竹帘厂是街道工厂,水美也就没有退休工资,只得靠丈夫一人的工资过日子了,省吃俭用倒还过得去。1994年丈夫退休时,儿子所在的土产公司效益却越来越不好,还得时不时接济他们一家三口。李老师只得接受浏阳高考补习学校的聘请,整整上了8年的课,将所有补课费都存了起来,说要留给妻子用。

之后,夫妻俩过了差不多10年的平静日子。

2011年夏,李老师突然病重住院,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每天花费1万多元。连住40多天院,用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那天一大早,他已不能说话,只能拉着老太太的手默默地流泪,万般眷恋地离开了人世。老太太从此陷入了孤独悲痛的境地,常常独自站在窗前流泪。就在与我们诉说时,时不时地就哭出声来了。她说,榕生对她好,她这辈子不后悔与榕生结婚,不后悔远离亲人来到浏阳。可榕生怎舍得离她而去,让她独自生活在这套房子里?

听着老太太伤心的呜咽,我的心里沉甸甸的,想起她还没吃几口饭,端起桌子上的饭碗递给她,她接过又放下了。她甚至有些气喘吁吁地说,她每天上午很晚起来,差不多中午了才开始做饭,也吃不了多少!天气好的话,下午就挣扎着去菜市场买些小菜。有时晚饭就熬些稀饭,或者什么也不吃了就睡!

我听得急了,忙问,您儿子呢?怎么不来照顾您?

谁知不问还好,一问老太太又哭了起来,我赶紧给她倒了杯水。

老太太喝水之后,平静了些,但依然带着哭腔:儿子前几年离婚了,什么财产都没要。50多岁的人了,也找不到好工作,就在城区人民西路包了间邮政电话亭,很少有时间来照顾她。孙子则远在深圳打工,最多过年时来看看她。一年前的一个冬天,她不知怎么就昏倒在小饭厅。租住的孩子们都上课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过来,只觉浑身冷冰冰的。她心想要是再躺在地上,着了凉受了寒,不大病一场才怪!死并不可怕,她倒想早些死,便可以早些看到老头子,又能与老头子待在一起过日子了,怕只怕万一中风瘫痪了,那可得受累呢。她积攒起全身的力量,挣扎着爬到睡房里,终于摸到电话。费劲地打了儿子的电话。儿子匆匆赶来时,她还躺在地上。她果真病倒了,一连躺了好多天,眼泪都濡湿了枕巾。

看着老太太扁着嘴哭的模样,我也掉泪了,我想起了廖婆婆当年孤苦无依的模样,想起了我早逝的妈妈曾经受过的磨难。倘妈妈还在人世,又是什么模样,我们兄弟姐妹能好好照顾她吗?父母辛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儿女,可儿女又能回报多少?老太太如此状况,她儿子难道不知道?再忙也不能将老母丢在一边呀!

但为了不惹老太太伤心,我不敢再问她儿子的情况。只是反复和她说,走路要小心,不要吃油腻的东西,要按时吃药!恍惚依稀间,她成了我的母亲,抑或就是廖婆婆,我是如此担忧她。

我来到她的睡房门前,房里的光线更阴暗,但见靠右墙摆着张小床,床对面便是一张两门衣柜,靠窗摆着一张书桌,而床与书桌之间又有张木桌,上面堆了各式各样的药盒,看来是老太太平日要吃的药。床上的被子没有叠,看上去也不厚实。毕竟老了,哪有精神来收拾呢?我仿佛看到每天每天,老太太躺在床上,睁大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我不敢再想下去,赶紧将视线收回来,便看到进客厅的地面摆满了一大堆金灿灿的东西,有鞭炮、纸钱、纸元宝、纸房子等。老太太告诉我,这些物品是准备过年时烧给丈夫的,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不愁吃不愁穿有人陪伴。而墙上,相框里的丈夫正笑笑地看着她。

告别之时,老太太坚持要送送我们,我不愿她辛苦,温和地劝阻她。她却撑起拐杖往门外走,我只得小心翼翼地扶她下楼梯。

来到楼下小坪里,老太太却有些心不在焉,立住了脚,双手撑着拐杖,愣愣地瞧着不远处几个坐在阳光里聊天的老人,一动不动。她在想什么呢,我只得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

易卓雄夫妻:我们就在房间里待着

2014年正月十一下午,我走进域内最大的养老院淮川老年公寓,寻找可以接受采访的老人。

淮川公寓位于城市东边,既有政府供养老人16人,还入住了100名自费或由儿女供养的老人。也许是天冷,或者是春节吧,不大的院子里,来往的老人并不多。

走进一楼的办公室,王春生院长迎了我,但没说几句话,就又要忙别的,一会儿解答来询问情况的老人,一会儿接电话,回答入院者的条件与要求,看来公寓里已是一床难求。

后来,王院长带我来到413房,房间内很整洁,两位老人正安静地坐在烤火炉旁。婆婆在看一本杂志,大伯则戴着眼镜在看报纸。见我来了,两位老人都站了起来,大伯随手扯过椅子让我坐下,婆婆就忙着去盛糕点。两位老人年岁已高,婆婆留着齐耳短发,脸上手上满是老年斑,大伯则很瘦,个子比婆婆矮,背还有些驼,精神倒不错。天气实在冷,大伯在屋子里也戴着帽子,婆婆则穿得厚厚的。

我坐了下来:天气冷,怎么不开空调?大伯不以为意地说,没什么,我们穿得厚,又有烤火炉,空调那东西费电!

没想到大伯很健谈,得知我的来意后,笑眯眯地看着我,从容地说起了他们的故事。大伯、婆婆都快90岁了,大伯名叫易卓雄,老家在湘潭,1925年7月出生于长沙打卦岭。因父亲做小生意,他得以上学读书,于1944年5月在衡湘中学高中毕业。不想此时日军打来了,回不了家,只得与另外几个同学慌慌地随欧阳老师逃难到他的老家——衡山岭坡坳。依然觉得此处也不安全,他们便随同学黄淑华参加了当地自发的抗日组织——衡山国民抗敌自卫团。易卓雄被分在特务大队,也没上过战场,就是教大家唱抗日歌曲,学学文化。坚持一年多之后,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他才历经艰难回到长沙,不久考上了湖南大学化工系。

毕业时,正是长沙解放之时,易卓雄怀着满腔激情参加了人民解放军,被分在四野军政干校。他甚至顾不上回家看望妻子及刚出生才几个月的大儿子。妻子吃了大苦,当时他却没在身边,令他羞愧到现在。不由自主地,我侧脸看了看婆婆,婆婆倒不在意的模样。夫妻一路风雨相伴,能相伴到老是一种福分,没有必要再去计较那些恩恩怨怨吧。

1950年4月,易卓雄被分配到青岛海军业务学校学习,之后就分到刚组建的海军后勤部军械科当科员,他自是雄心勃勃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谁知1951年8月海军内部开展忠诚老实政治自觉运动,就因中学毕业时曾经集体加入过三青团,就因参加过衡山国民抗敌自卫团,他未能过关。再诉说也没用,他与五六十名战友被集中到青岛农村集训,每天就是开小组会议,老实交代问题,真是度日如年。到第二年5月,易卓雄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被判三年有期徒刑,被送到山东交县偌河农场劳改。

如此遭遇,也只得承受。他当上了农场技术员,指导改造盐碱地。三年后,他被调到新成立的济南工业专科学校当上了化学教员,却没有正式的编制。到1962年9月,一纸文书干脆将他遣送到了妻子陈剑兰所在的户籍地——浏阳县葛家公社西冲大队筒车队,自此成为了一名农民。他竟清楚地记得当年介绍信的内容,几十年后,还能一字一句地背给我听:兹有我校化工科教师易卓雄响应党的号召,回家参加农业生产,并发给农业补助金153元整。他当然也清楚地记得回到妻子身边的情形:正是过苦日子的时候,他背着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十来斤大米,千里迢迢地回到浏阳乡下。乍一见到妻子儿子他真是恍然如梦!瘦弱的儿子躲在妈妈身后,不认他这个爹了。之前那么多磨难他都没流泪,其时他却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

易卓雄个子不高,空有满腹学问,也不知他在漫长的岁月里如何应付繁重单调的农活儿,好在妻子还能在当地小学教书。后来,他们又有了小儿子,负担更重了,还得经受旁人的冷眼与人情冷漠。

就在这时,易老站起身来,要去找他的退伍证给我看。婆婆不满了,找什么找,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苦也受过了,不要找了。易老则说,看看有什么要紧,人总得正视历史呢!说完,朝我笑了笑。我也只好笑笑,忙说,易老,我也是葛家人。哦,婆婆的脸色和缓了,赶紧凑了过来,热情地招呼我吃她盛的糕点。

我有些不安,我想我理解婆婆之前的不快,应是打扰了老两口儿往日安静的生活了。既是同乡,易老聊天的兴致更浓了,双眼也熠熠发光。他闭口不提在农村十多年的际遇,只是笑着告诉我,终于盼来了“四人帮”的倒台,到1979年上半年海军后勤部政治处派人来找他,他得以平反了。当年10月,被分到浏阳一中教书,但他选择了浏阳十中,离家近些。在教坛上,易卓雄焕发了新的激情,学生都很佩服这个朝气蓬勃的小个子老师。至1988年上半年他该退休了,学校硬是返聘他教了三年书。之后,他又被请到浏阳师范、浏阳补习学校任教,到1993年年底才告别讲台。

一辈子经历太多的纷纭,他太想安安静静地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儿子们也都有出息,一个在浏阳市教育局建筑公司,一个远在深圳第六人民医院当骨科主任。原本他们住在浏阳十中的房子里,年纪大了,只得随大儿子住了几年。到2009年春节过后,他们不顾儿子们的反对,坚决搬到了淮川老年公寓。房间虽不到20平方米,但带有一个小卫生间,一个小阳台,他们却甚为满意。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一张木床占住了房间的大部分,虽说收拾得干净整齐,家具也简单,但实在有些拥挤。我好奇地问道,易老,您是离休干部,儿子们事业经营也很好,为什么不住在儿子的家里呢?您俩也需要晚辈的照顾呀!易老倒没有笑,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儿孙们有儿孙们的事业与家庭,我们有我们的生活习惯,我们不应也不愿干扰他们的发展。我们每天基本上就在房间里待着,日子倒过得清静自在。

说话间,已四点多了,外面寂静的走廊里有了人来人往,公寓里四点半就开始晚餐。这时,走进来一位中年妇女,易老告诉我,这是儿子们特地为他们请的保姆。因婆婆时常头晕,去年就连摔了几跤,竟然摔断了腿。儿子们要接他们一起住,两位老人不肯,只得替他们请了个保姆。保姆就住在城里,早上来,晚上回家,主要照顾婆婆生活起居,天气好时陪婆婆到外面散步,为他们洗衣服打饭,并时不时地买买菜,每餐另外炒一两个菜。易老血压很高,就待在房间里看看书报,也搞搞卫生。每天晚上临睡时,他一定得写日记,记录当天的事当天的思想。就在床头柜上,那一大沓《参考消息》之上,我看到了那个黑色封面的日记本,翻开看看,用蓝色圆珠笔密密麻麻地记了快一大本了。

临道别时,易老与婆婆坚持送我到房门口,不停地朝我挥手。易老还叫住我,爽朗地说道,我们的日子不会很多了,但我们能这样生活很知足,只要儿孙们生活好工作好就放心了!欢迎下次再来!

欢迎下次再来。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句简单的话,一时让我五味杂陈。

陈安霞:想找个人一起流泪

当我走进淮川公寓二楼陈安霞的房间时,已是2014年正月十二,快上午十一点钟了。她正独自拥着电烤炉,坐在电视机近前看电视。电视机很小,就搁在一张旧五斗柜上,竟然是中央体育频道,倒有些令人意外。见我来了,她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招呼我坐下,招呼我烤烤火。我问她,现在是老年公寓吃饭的时候,怎么不去吃饭?她说,为了节省伙食费,她平常都是自己做饭吃,锅灶都在阳台上,今天起床有些迟,十点多才吃早餐,也就不想吃了。

我看了看她的房间,也没什么家具,除房中央的床上还算整齐外,其他地方都很乱,四处堆满了零乱的杂物。她看上去年龄并不大,头发却差不多全白了,有些凌乱,穿着粉色大格子衣,黑白小格子裤,戴着蓝色袖套,有些滑稽。不知是她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舒服,总觉得她动作迟缓,有重重的心事。我随意与她聊了起来。她才刚刚62岁,却已在老年公寓待了十多年了。

也许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吧。她丈夫是浏阳磷矿的下岗工人,她是永和当地供销社的下岗职工,唯一的女儿出生于1980年7月,早早地考上了浏阳师范。虽说生活平淡,但也过得去了。只是,她还没五十岁时,当铲车司机的丈夫有了外遇,原本感情淡漠的夫妻更加争吵不断,终至离婚。在邻居家寄居三个月后,她无处可去,只得想方设法进了老年公寓。此时,她刚好开始拿退休工资,女儿也在澄潭江小学当老师了。

老太太反复地说,这里费用高了,她每月只有1100多元钱。光住、水电、卫生、护理等费用就得花去670元,伙食也得300多元,实在剩不了多少钱。至于女儿,平时不大来看她,每年最多逢年过节才会拿些钱给她。

她告诉我,女儿找了个浏阳张坊的男朋友,都三十多了,还没正式结婚。女儿是学古筝的,前年年初辞职到上海进修去了,边进修边打工。她男朋友是做电脑软件的,在长沙打工,挣钱不多。因此,除了年近古稀的哥哥来看看她,平时很少有人来看她。她的生活也简单,每天早上六点多钟起床,早上就吃点面条。然后上菜市场买点菜,再做中饭。下午呢,要么守在房里看电视,要么就去隔壁房间里打打小麻将,她最多只打一块钱一炮的麻将。然后五点多吃晚饭,看看电视就睡觉。

这是个安静的女人,甚至有些木讷。我看了看她,却看不出她的悲或喜,只是呆呆的。天也实在冷,坐在她房间里,即便烤着火都有些冷。我问道,房里这么冷,怎么不装空调?她指了指墙上说,几年前远在江苏的姐姐给我寄了钱,让我买台空调装上。你看墙上不是还有装空调的印子嘛。空调呢?我疑惑了。她淡淡地说道,那东西费电又耗钱,我卖给别人了,正好补贴生活。

我一时无语。她的眼眶也红了。

“那今年过年你在哪里过的呀?”我便转移话题。

“就在这里过的嘛!”她依然淡淡地说道。

“女儿没回来么?”

“只有浏阳姐姐的儿子来看了我,哥哥来看了我。女儿没回来。去年年底我住院,她都没回来。”她说不下去了,叹了叹气,眼眶更红了。

就在去年11月时,她感觉身体越来越不舒服,腰痛得不行,只得在床上躺了两天。实在痛得受不了,才不得不央人送她去浏阳人民医院看病。谁知竟是肾结石,已经很严重了,必须住院,且必须动手术。

可女儿远在上海没回来,派男朋友来了,她眼里的女婿却不愿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给了她200元钱就走了。手术自然没做成,也没人照顾,她只得请了个护理。病没全好就出院了。她不敢再住下去了,光住院费就花了5000多元。虽说报销了4000多元,但自己也用了1000多元,护工又花了1500元。后来江苏的姐姐寄来了2000元,才好歹没借钱。当回到冷寂的小屋时,她还得打起精神自己做饭,她狠狠地哭了几场。

此时,我才豁然明白她略微迟钝的原因,毕竟不久前住过院,身体还没缓过来呢。她肯定看不懂体育频道,只是让屋子里多些声响,热闹些吧!她苍白的脸上表情阴晴不定,时而略显麻木,时而满是悲苦。

她说,她根本不敢乱用钱,她都好多年没穿过新衣服了,都是穿别人穿过的旧衣服。

当我走在大街上,冷冷的风吹过来吹过去。我在想,孤独的影子会不会流泪?

她们肯定都想找个人一起流泪呢。

她们其实都在眺望,眺望那抹亲情的阳光,至少能偶尔照耀到自己身上,能感受到人世间的点点温暖。毕竟,女人更容易伤感,更害怕孤独!

方华强:独伴孤灯不安眠

浏阳磷矿,位于浏阳东乡永和镇,是湖南最大的产磷地,当年与昆阳、开阳等磷矿并称为国内著名的六大磷矿之一。作为曾经蓬勃的省属国有企业,20世纪七八十年代耀眼的明星企业,曾令浏阳人向往不已。当初20世纪60年代建矿,大批省内外的建设者纷纷云集于此。

浏阳境内的第一条铁路——醴浏铁路于1965年12月全线动工建设,就是为浏阳磷矿的矿石外运而专门兴建。该矿为露天开采,规模曾至年产90万吨,职工3000余人,为大二型国有企业。20世纪90年代年产值就好几千万,企业效益优异,福利待遇好,有职工医院、电影院、子弟学校、技工学校、电视大学、劳动服务公司。完全是个构架齐全、万人规模的小社会。一路辉煌了三十余年。

露天资源日渐枯竭,而井下接替工程始终未能接续,企业衰败埋下了祸根。至1998年前后,企业终于撑到了尽头,说改制就改制了。年轻人纷纷出外自谋生路,唯留下退休的老年人或准老年人留守旧日企业,眼睁睁看着偌大的厂区渐渐荒芜,直至衰败。

2014年正月初九,天有些阴沉,飘着些冷雨,我来到永和集镇上的永鑫家园。小区有285户人家,这是2011年为昔日浏阳磷矿退休职工兴建的廉租房小区,每户面积不到50平方米。

小区很安静,风有些冷。原本计划要拜访的两位老人,电话打过去都没人接,站在凄风苦雨里,一时有些茫然。这时,一位老人闯进了我们的视野,他戴着鸭舌帽,正站在车棚里一辆小型摩托车旁边,手里提着一只装满了物品的塑料袋,应该是刚从永和街上买了些菜。

听我们说过来意,他抬头看了看我们,从容地说道,我叫方华强,我就是这样的单身老人。方华强约莫六十出头,戴着眼镜,穿着整洁,淡定而又儒雅。征得他的同意,我们随他来到4栋1单元302房间,房间虽小,倒也有两室一厅,厨房、厕所一应俱全,收拾得很干净。

小阳台上还有几盆花草。老头告诉我们,他刚刚从长沙城里儿子家过年回来,一去上十天,君子兰未及时浇水,有些枯萎了。可能平日很少有人来访,除了靠墙放着一张长沙发,屋子里也只有两三张小板凳。老头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开了烤火炉,又忙着去厨房烧开水泡茶。

电视机上有一尊小小的小老头摆件,小老头戴着黑色的瓜皮帽,脑后拖着长辫子,戴着眼镜,穿着红长袍黑马褂,正在拉着二胡。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小老头与眼前的老头神情有些相似。

方华强老家在原湘潭县青山桥镇环山公社,出生于1938年5月,都76岁了。昔日浏阳磷矿的工人大都来自五湖四海,他于1964年3月带着老婆谭秋霞与刚刚一岁的大儿子来到这里,当上了采矿工。应是浏阳磷矿建矿伊始就来了,且从此在这里扎下了根。在矿上他是个单纯的操作工,一直开电铲,从头至尾还兼管了电铲队。老婆没上过什么学,就在矿里当临时工,头几年到露天矿里挑矿石,后来就到矿里综合厂做鞋子。随着二儿子三儿子的出生,日子虽过得紧巴巴的,倒也有滋有味,一到假日他就拿起钓鱼竿去矿边上的浏阳河边钓鱼。

儿子们渐渐长大,都离家另过了。到1988年年初,他退休了,与老婆住在矿上简陋的家属院里。

谈到老婆的过世,老方转身进了房间,拿出一本小小的黑色封面的记事簿,坐下来翻了翻,然后递给我看。他的字写得飘逸漂亮,上面清楚地记载着他老婆的生辰年月及去世的时间:妻,谭秋霞,生于1942年9月12日,于1996年十月初五去世。此时,老方眼眶微微红了,叹了叹气说,人老了,记忆力不行了,只得把重要的事情在本子上记下来。

我不由问道,您老婆过世将近17年之久,为什么不与儿子们住在一起?老方平静地解释道,老大老二在长沙,老大开了个小厂,老二替别人打工。他们俩都忙,去了也没时间陪他,他待在矿区更习惯。老三方忠就在改制后的浏阳磷矿二工区机修厂当机修工,负担最重,有一对双胞胎儿子。隔得近,也难得见面。

他每月领1600多元退休金,早上七八点钟起床,喝那么一二两自己泡的药酒,然后到永和街上买些菜,回来后就洗衣搞卫生做午饭。吃过午饭后,十二点多的样子,就去小区不远处的麻将馆打麻将。都是几个熟人或过去的同事,大家知根知底,就打二块钱一炮的小麻将,输赢不大。也不恋战,三四个小时就收场,回家做晚饭。吃过晚饭后,倘没下雨,就到院子里散散步。然后回家看电视,不到八点就上床睡觉,临睡再喝一两口药酒。

如此这般,周而复始。

眼见我不时地看看电视机上的那个小老头,老方笑着告诉我,这个小老头是他买的。刚买时可有趣了,他坐在沙发上,倘觉得有些闷,只要用力拍拍手,小老头就会摇头晃脑地拉二胡,还有悠扬的二胡声响起呢。可惜后来坏了,就只留下电视机陪他了。

说到这儿,老方压低了声音,不好意思地说起,就在2002年上半年他结识了矿上的一个女伴,但到2005年就和平地分手了。她现在也住在这个小区,每天都能碰面。我试探性地问他,为什么要分手,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不是很好么?有伴儿呀!老方却不愿再多说了,只是说他自己爱喝酒,人家不喜欢呢。这时,他又将那个记事簿递给了我,于是我读到了以下文字:

于02年的时候,接(结)识了一个女伴,有几年的生活,尤(由)于相互有错,无缘的情况下分手了。人生总是有不平事,路程坎坷,每个人的心里航线是摸不到底。

寂寞者岁月凄凉难受

孤独伴灯不安眠

苦焦寒夜到天明

多小(少)事儿人心悴只怪自己不珍惜

2010.春

老伴儿过世6年后,他才找了个女伴,女伴离开他8年后,他依然在怀念。17年呀,除了3年有女伴,都是他一个大男人在熬!

我默默地将记事簿还给他,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是故作轻松地笑笑他,方老,您还蛮有诗意呀!不光种花养草,诗也写得好!

方老黯然的眼神随即一亮,忽地站起来朝厨房走去,边走边说,你看我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没泡茶给你们喝呢!

事实上,永鑫家园安置小区里,大部分都是空巢老人,只是有些子女离得近,有些离得远,但就在平日里老人都是独自生活。

随后,我们也走访了几位老人,都是简陋的房子,简陋的家具,落寞的神情。我还遇见个80多岁的老头,竟冒雨去镇子外挑泉水,摇摇晃晃挑上三楼。

最后,我们来到了磷矿的一个老宿舍区里,找到了磷矿留守组的退休办何志雄,他看上去很精明,可能中午喝了点酒,更添了精神,说话声音也大。他告诉我们,磷矿留守组有11人,他负责的退休办包括他在内就两个人,得负责1448名退休干部职工的生老病死,一天忙到晚,没有消停的时候。不长的时间里,他一再连连叹息,没有钱呀没有钱,什么活动都组织不起来,老人们的生活太单调了,老年人活动室都没有。

重新走进绵绵春雨里,看到家属区里那些绿油油的菜地,我沉重的心绪也轻盈起来。企业没有了,一个个老人还留守在原地,于儿女却有一种深深的体谅,他们甘愿独自生活,也有内心苦涩的时候。但更多的却是坦然,是追求自由自我。

陈克云:冷就去妈妈那里烤火

整个2014年,为了更真切地了解空巢老人的生活,从浏阳出发,我都跑过了湖北、四川、甘肃等几个省份,走访了各式各样的老人,自是感触良多。当回过头来看时,光浏阳一地代表性还不够,在湖南还得再走访几位外地老人呢。便去了桑植,也因此在江南江北画了一个大圈。

桑植,地处湖南西北部,古称充县,隶属西楚荆州,素为土家族、苗族聚居地,还有白族,少数民族占了88%。

桑植的名字,有人说源自境内密植的桑树,但实际上,桑树甚少,真正遍布的是一种簇生、低矮的灌木——马桑树。这树在过去据说可以长到做房屋的栋梁,不知从什么时代起,它就决定不成材了。

《桑植县志》上说,“县民有五,军、民、客、土、苗”,操不同口音腔调,穿戴各色服饰。这些民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多以口头代代相传,桑植民歌就是他们创作的口头文学与音乐的结合。

看起来是纯朴又浪漫之地。

2014年寒冷的冬天,天阴沉沉的,这天上午十点二十分,我从长沙东站出发,坐上了前往张家界的大巴。下午三点,一到张家界市汽车站,我赶去售票窗口买去桑植的车票,却说直接去停车坪坐中巴车即可。

一路上青山连绵,间杂着栋栋小楼,崭新又粗陋,不想细看。

田间意外的整洁,一丘丘油菜,或是白菜,青油油的。

桑植原本多山,那些山上便有不少梯田,但只有田垄里的田才金贵。

山间住下,一夜寂静。

第二天一大早,桑植民政局的朋友就领我前往龙虎山村。

龙虎形胜之地,自是带给我很多遐想,但走不多远,就见山坡上有飞檐翘角式的老式墓碑,一路都是。我感到很惊奇,友人回说,桑植人素来很看重丧葬,即使清贫一生,死后也要一个能被人看得起的墓地,这墓地便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一生的目的。这些坟墓大多为单厢、三厢挂耳式样,也有五厢挂耳式,青色的墓碑上镌有对联,还刻有人物故事、奇禽异兽、百花丛草,甚至还有如石头房子般的石阙。

这是死者的世界,我很快就要进入这里生者的生活了。

龙虎山村离县城仅18公里,说到就到,古典式村委会大楼,一个整齐的小院子。年轻的村支书戴着眼镜,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热情地领我看村上刚刚通过验收的老年日间照料中心。多功能室就在一楼,看上去更像会议室,摆着十来排长条桌子及靠背椅,电视机挂在前面墙上,有些老人在边看电视边聊天。随后,我跟着他楼上楼下,一一看过健身房、学习室。

一切都是按照城里人想象中的乡村文明中心来建造的。

不止有学习室,还有娱乐室、医务室及配餐室,都在对面的老年活动中心,走过马路便到。

村支书不停地给我介绍情况,语气是习惯性的报告。

可是,我更想找老人们聊聊天。是的,不用想,这里每天都会有老人来下象棋、打麻将,或者看看电视。

村里60岁以上老人有190人,空巢老人占30%。60岁以上老人每月养老金60元,90岁以上老人每月100元,五保老人则在乡敬老院生活。土地贫乏之地,子女出外打工,老人们留守在家,得靠自己种地种菜,甚至还得带孙子孙女,日子过得十分艰辛与艰难。

我慢慢地把话题引向我的思路,村支书开始叹气。

我直接回到多功能室,找个位子坐下来。老人们都不看电视了,转过来热情地招呼我。

熊斗生,一个瘦瘦的老头,戴鸭舌帽,他说他有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就留他与老伴儿在家,种四亩多田二亩多地,还得养猪种菜。能不种那么多吗?我一问过就后悔了,果然,熊斗生就收不住话了:不种?不种地不就荒芜了?看着这么多祖上一代代都种过的田地,不能荒在我手上啊!再说,我一个农民,不种田,对得起谁?我不知怎么接话,随口又说,孩子们可以留一个在家不出去打工吗?这一下,老人就有些急了:不出去打工那怎么行呢?到处要用钱,怎么养孩子?没有钱,留在村子里,生活都会有困难!我们老的也要理解小的呀!周围几位老人都点头赞同,七嘴八舌地附和:小的要出去打工才能挣到钱,才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说到这里话题就停住了。

坐在窗边一位身穿紫色棉袄的婆婆,看大家都不说了,她才幽幽地叹道:就是觉得独自住一个院子,特别孤独,闷得心里发慌!她满脸老年斑,都68岁了,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做了上门女婿,在广州打工,老伴儿也去广州看孙子去了。小儿子也在广东打工,她有两年没看到他了!总想着有她在看家,将家打扫得干干净净,儿子们回来就会觉得温暖。但儿子们过年都不回来,最多暑假时老伴儿带着孙子们回来住一段时间。她白天如果不出来打打小牌,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晚上总是睡不好,到天亮就忍不住给儿子给老伴儿打电话。随着她絮絮地诉说,眼眶红了,都快哭了,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旁边一个老人就轻声对我说,她小儿子贩毒,已被关了两年。我心里一沉,不敢再问了。

好在其他老人争着说话,我赶紧将话题转了过去,直到我走出多功能室时,都不敢再看婆婆一眼。

我随着陈克云大叔走出村委会,顺着前面那条水泥马路走,路过一个锯木头的棚子,走上了左边弯弯的田埂。田埂两边一高一低都是菜地,满是喜人的绿色。田埂下菜地再过去,是一条小溪,溪边长着些蓬草,看得见亮亮的浅水,却听不见水声。

陈克云中等个子,佝偻着背,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缓缓走着。他戴着深蓝色的鸭舌帽,穿着整洁的深蓝色夹克上衣及深蓝色裤子,黑色旧皮鞋,倒是挺讲究。一路无话,转到一长溜木板屋前,最顶头还横着一栋旧式的两层楼房,楼房贴着白色细条外墙瓷砖,门窗漆了蓝色的漆,门框上那些旧对联很打眼。而那些木板屋已呈深棕色,红色对联及囍字已然暗淡,大都门窗关闭。台阶上堆了些杂物,在屋檐下晾着一串衣服的门前,陈克云大叔掏出钥匙开了门。

跨过高高的木门槛,随他来到屋内,光线骤然暗淡,但见左上角靠墙摆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红色的被子,墙上还挂着几件衣服,床边沿排了一些旧鞋。地面是泥土的,不太平坦,床对面靠墙摆了旧书桌,桌上放了台旧电视机,桌前几只塑料桶里盛满了白色的粉末,我估计是红薯粉。我走向床前一张木靠背椅,也不管干净不干净了,坐了下来,房间里寒气逼人。

陈克云大叔坐在床上,双手依然放在裤袋里。同来的友人,可能觉得冷,站在外面去晒冬太阳了。

大叔依然低着头,脸上满是病态与愁容,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有气无力。

两个钟头,我总算拼凑起了陈克云的生活。他今年年初刚满60岁,年龄上不能算老,称他为大叔没错。为了养家,他一直在本地小溪煤矿下煤窑,后来得了严重的胃病,身体垮了,6年前才彻底不干了。

1979年,他在这间木屋内成亲,第二年有了女儿,到第三年又有了儿子,儿女双全,说来还是令人知足。当时,他在煤矿干活儿,老婆在家带孩子做家务,日子虽然清贫,倒也充满寄托与希望。可真没想到,就在他30岁那年,女儿才4岁儿子才两岁,老婆却不辞而别,跟人跑了。这一下如晴天霹雳,他一下子蒙了,孩子不见了娘,成天地哭,他也默默地掉泪。男人的尊严受到了侵犯,但不能让人再多看笑话,他必须得咽下去,再振作起来。

他每天早早起床,安顿孩子们吃过早饭后,就让老母亲帮着照料,自己急急地骑着自行车赶往煤矿上班。上下班之余,他又当爹又当娘,还得耕种那些田土,干那满屋子的家务活。忙到晚上,安顿好孩子们睡觉后,他早已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后来,孩子们上学了,他也没时间多管他们的功课,只要调皮的儿子不惹是生非就万事大吉了。

陈克云分家时分得一间厅屋一间卧室一间杂屋,原本计划好好攒几年钱,重新建一栋房子。老婆走了,他再也捡不起如此雄心,一直到现在都住在旧房子里。住旧屋子没什么,这么多年操劳与辛苦,他的胃病十分严重了,更可气的是儿子不听话!说到儿子,大叔头更低了,仿佛要将身子缩成一团。

陈克云的儿子从小顽皮,上学也不好好学习。他呢,随着儿女们越来越大,开销也越来越多,天天依然家里煤矿两头跑,还坚持养了猪,难得的休息日就忙地里的活儿。女儿呢,从小就帮着干家务,还帮着带弟弟。儿子到十一二岁时,常常在学校与同学打架,甚至小偷小摸,老师动不动就将他叫过去,叫他多管教儿子。陈克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将儿子扯回家后,一顿好打。儿子却直直地站着,不哭也不求饶,倒叫他有些凄然。想想儿子从小缺乏母爱,再看着儿子身上被他抽得青青紫紫的伤痕,不由暗暗悔恨,孩子还小,他怎么就舍得下那么重的手呢!但他内心早已苦楚不堪,也拉不下脸面再去劝慰儿子,儿子也就不亲他,父子俩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

女儿上初三了,可以帮着干不少活儿了,看起来也可以松一口气了。也许是饱一餐,饥一餐,又时常吃冷饭冷菜,他时常胃疼,疼时就买些药吃了,不疼时就不管了。据人说,他跑了的老婆去学校偷偷看过儿子女儿,但儿子女儿都不理她。儿子甚至说,之前那么小时不来看,现在来看有什么用?

儿子也上初中了,越来越难管教,陈克云常常得到学校协助老师教育儿子。此时,他已不敢轻易打骂儿子了。儿子性格更为倔强,在学校里简直就是一霸,回到家里对他这个爹也没有好声气好脸色。倒是与他姐姐感情深厚,姐姐初中毕业就南下到广州打工去了,挣钱补贴家用,甚至还偷偷地寄钱给弟弟用,劝说弟弟好好上进。

儿子一初中毕业,就随着村上的熟人,跑到广东海丰县毛纺厂打工去了。如此一来,就陈大叔独自在家了,家里顿时空荡起来,他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女儿挂念在家的爹,时常打电话回来问候,也寄钱回来家用。儿子不光不打电话,当陈大叔打电话过去,还没说上两句,就不耐烦地挂掉了,再拨便是关机。后来辗转听到儿子辞掉了工作与当地小混混混在一起时,陈大叔禁不住老泪纵横,他强忍住百般纠缠的情绪,打电话过去劝说,但儿子没说上两句就挂掉了。

儿子过年时从不回家,他也拿他没办法。

陈克云的胃病越来越严重了,后来,找了个当地女子一起过,那女子男人过世了,两个小孩也在外打工。但那两年正是他胃病严重之时,动不动就得住医院,收入少了,还得她去医院照顾他。她心生不满,两人常常为钱吵为儿女吵。结果,没什么结果,总之,分开了。这一分,他再也不想找老婆的事了。

天实在冷,我的脚冷得有些生疼了!我看了看四周,靠前窗倒是安了只新煤灶,看来还没动用,也再没有烤火炉之类的取暖用具了。冷风飕飕,我站了起来,真想到外面去晒晒太阳。陈大叔大概看出我冷了,进了里面那间屋子,出来时提着一只小烤炉,抱歉地说:天太冷了,也就这只烤炉!插好插座,很快有了丝丝热气。烤火炉如一只小小鸟笼,又旧又脏,满是灰尘。

我重新坐了下来,问他,平日在家不冷么?

他苦笑地说,一天到晚都得忙,难得有坐的时候,没有时间怕冷。

没有时间怕冷。就这一句,我顿时万般酸楚。

我擦了擦眼睛,我必须要问下去,问答之中,总算是有个人陪他说了会儿话。

万一,实在实在太冷了,怎么办?

就到我妈妈那里烤烤火!

您妈妈多大年纪了,没和您一起住?我惊奇,疑惑不已。

陈大叔苦笑着解释说,我是家里的老大,老二做上门女婿去了,老三出外打工去了!妈妈就住在隔壁老三那栋楼房里,帮老三照料家里照料孩子们。老三儿子上高中女儿上初中,周末都会回家!

妈妈80多岁了,天天还得干不少活儿,我有空还得去帮衬她!

您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开伙?

陈克云突然泪眼蒙眬:我……我不忍心让80多岁的老母为自己操劳……

说说你的女儿吧。

女儿?嗯,还好。23岁那年结婚了,自怀孕后就一直待在离此不远的慈利县婆家,现在外孙5岁了。她一直在家照顾孩子,女婿则在长沙打工。女儿能维持自己的生活就不错了,最多过年过节或我生日时回来看看我,给我二三百元钱,平时就难得有时间了。

儿子呢?

儿子?这么多年人从来没回来过,也从来没寄回来一分钱。

陈克云再次大把大把地抹眼泪……我呢,当初只是煤矿里的临时工,也就没有退休金!我种地种菜之外,一年得养几头猪,这还不够,还得四处去打零工!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书桌前那几只大桶:你看,这几只桶里都是红薯粉呢!我前几年在对面坡里开了几亩荒地,都用来种红薯,红薯可以喂猪,还可打几百斤红薯粉!今年我收了1000斤红薯,打了100多斤红薯粉,卖得就剩下这些了。全部卖掉也能赚1000多元钱呢!只要舍得力气,也能赚点辛苦钱,只是再往后走,我年龄大了,使不出力气来了……

我不由称赞陈大叔算盘打得好,但是,短暂的笑容之后,他又想起了儿子,想起儿子就连连叹气:都是没办法呢!儿子都32岁了,还没有成家,家里也只有这两间旧房子,真怕他会打一辈子单身!

我惊愕了,忙问:您怎么会这么想呢?迟些成家也不要紧呀!

他却连连摇头,欲言又止,看了看我,才说:我儿子不听话呢,我劝他好好挣钱,早些成家,他却半点儿都不听!他从工厂出来后,与海丰当地痞子混在一起做坏事,竟然还参与贩毒,常常海丰桑植两地跑!三年前被抓了,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到现在还被关在岳阳监狱。他不回家看我不说他,但他做这件伤天害理的事真是令我伤心!自从他出事后,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心里火烧火燎的!我真不知道他这辈子怎么办。

贩毒,又是贩毒。我突然有点儿不知所措起来。曾几何时,为了几个钱,原本还算朴实的山里小伙子就铤而走险!

看着陈克云满脸的伤痛,我心里也凉凉的,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就在静默之时,一只深黄色的小狗冲了进来,亲热地往大叔腿上爬,看来想冲到他的怀里去。大叔不好意思地喝住了它,小狗委屈地围着他的腿打转,小尾巴依然摇得欢快。大叔告诉我说:当独自待在家里时,实在是冷寂孤独,两年前养了这只小狗。小狗是宠物狗,很通人性也很黏人,常常我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倒给我带来了不少快乐呢!

我让他带我去猪圈看看。陈克云今年养了两头土猪,全都喂青菜、红薯、萝卜等。上半年那头猪卖掉了,下半年这头猪前不久才杀掉,得了三百多斤肉,卖掉一半赚了2000多元钱,自己熏了100多斤腊肉。

100多斤?不少哩!都留着自家吃么?我好奇地问道。陈大叔脸上难得有了丝笑意,我一个人怎么能吃那么多,不久就要过年了,我没什么好东西送亲戚朋友,就送些腊肉吧!来了客没有什么好菜,也就这腊肉金贵些!

之后,他带我朝里屋走去,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小屋,光线不好,一头摆着一张床,床上挂着旧蚊帐,一头摆着一张没上漆的旧两门柜。朝前看,便看到好多串金黄色的腊肉挂在另一间屋子里,跨过高高的门槛儿,便站在腊肉跟前了,腊肉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腊肉下面有一只大铁锅,已有大半锅炭灰,看来铁锅当成了火盆来熏腊肉了!铁锅靠着老式大土灶,灶上安着大铁锅,便是做饭的地方。灶上还有几只未洗的碗,一只表面熏黑了的小高压锅。

待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时,不由暗暗吃惊,这是怎么样一间房子呀!且不说低矮昏暗,不规整,其布局实在有些特别:灶前面不远处开了一个小门,通向一间小洗澡房,里面放了一台半新的双缸洗衣机;灶后面的空间,靠内一半放了几只装粮食的大铁桶,另一半就是猪圈了,就简单地拦了半人高的木板。好在现在猪圈里没养猪,并没什么大的异味。不过,我猜想猪圈过去便是厕所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大叔不好意思地叹息说:早就想将猪圈向外移,可动不动就是几千元钱,也就一直拖着!

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他,匆匆走出了厨房,甚至都不敢多看。走了这么多地方,我还从没有见过将猪圈放在厨房里,也很少见过将卧室安在厅屋里。我想,陈大叔并不是不爱整洁之人,之所以家里灰扑扑的,也许是他心绪不高,没什么心思收拾吧。

重新回到前厅,见他情绪依然不高,我便问他这段时间在哪里打零工,他有些着急地说,前一段时间还好,天天有事做,每天还能赚一二百元钱。这眼看快要过年了,最多帮人家打打杂!越到过年越心慌,别人家过年热热闹闹,我常常只有一个人过年。每到大年三十,我常常会做一桌子菜,却什么也吃不下。说着说着,陈大叔说不下去了。想想吧,其时外面鞭炮声声,别人家欢声笑语,他却独自坐在一桌子菜跟前,怎么能咽得下一口饭呢?

就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他还在田里收割稻谷,村支书找到了田边,告诉他儿子被抓了,正关在桑植县城看守所。他呆立在田里,手里刚割下的稻谷全都掉在脚下了,继而,他不知不觉地蹲在了田里。村支书见了,忙走到他身边,将他拉到田埂上,对依然不太清醒的他说:你别急,还是搭车到城里看看吧!

他都很久不见儿子了,此时他的脑海里蹦出来的依然是儿子小时候可爱的模样。他连家也不回了,就直直地朝村委会那边小街上走。村支书便问他:你身上有没有带钱?他这才摸摸口袋,掏出来一看,只有几张十元的票子及一些零碎钱。

村支书叹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沓票子,数了五百给他。

他像木头人一样接过钱,就急急地朝小街上赶去。

村支书又把他叫住:你的鞋子呢?你还是洗洗脚吧!

他又回到田埂上,找到了那双塑料拖鞋,蹲下来撩拨了些水,胡乱洗了洗脚上的泥。

再也不管村支书还在说什么,他只管直直地朝前走,身上阵阵发冷。昏头昏脑地站在大太阳下等车,昏头昏脑上得车去,他根本没心思坐下,恨不得一步就跨到看守所大门跟前。

车到了城里,人们都下车了,他也被动地走下车。可站在大街上,他四顾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他只得问路人:到看守所怎么走?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挨到了看守所,一眼看到大门口身穿警服的警察,不由莫名地心虚。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打听,却被不耐烦地告知:暂时还不能见,犯罪事实还在查证!

他狼狈地站在大厅里,当得知儿子竟是参与贩毒被抓,他又气愤又伤心,儿子怎么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最后,在一旁别的家属善意的提醒下,他还是跑到看守所小超市里放了五百元钱,让儿子偶尔加加餐。

都过去几年了,直到现在说起此事,大叔依然满眼是泪,他不停地责备自己教子无方。

后来,您见到您儿子么?

陈克云长嘘了一口气说:一年后,儿子被判了徒刑,在送监狱之前,看守所通知家属去见面。我与女儿赶去了,一家人终于聚在一块了,却是窗内窗外。他姐姐只知道哭,我也无话可说。最后,我与女儿一人给了他1000元,让他好好改造。他倒有了些难过的模样。

之后还去看过没有?

之后看过没有?毕竟是儿子,我当然想他,但他远在岳阳,我跑一趟太难了,还要花不少钱!这几年煤矿每月有90元钱,满60岁后养老金每月才80元钱,但大多花在看病吃药上,哪里还能顾他?不过,我还是经常给儿子打电话,劝他好好改造。儿子渐渐有了些改变,再也不挂我的电话了!

这时,外面有谁在说得热闹,我与大叔出来一瞧,竟是大叔妈妈在与我的友人聊天。外面阳光很好,婆婆刚从小溪里洗菜回来,两手冻得红通通的,我一眼就看到地坪里那只菜篮里满满一篮碧绿的青菜。大叔便低声地对母亲说:你看你,说了不要到圳里去洗菜,要是摔跤了怎么办?婆婆笑了,儿子的责备倒给她带来了开心。婆婆很瘦,满脸皱纹,戴着深红色毛线帽子,齐耳白发,紫红色旧棉袄有些长,色彩已然黯淡。她热情地邀我们去旁边那栋楼房里烤烤火,友人一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笑笑说:“谢谢啦,下次来吧,我们还得赶路呢!”说完,友人看了我一眼,便带头告辞。

大叔忙关上门,默默地跟上我们,我故意落在后面,还想和他聊聊。

到了村委会大门口,趁车子在倒车,我对他说: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儿子早些出来吧?他点点头,说,儿子今年都32岁了,他得争取40多岁出来,到50岁出来就完蛋了!我握握他的手,安慰他说:儿子既然这样了,你着急也没用!还是好好养自己的身体!他忧心地说:过一天算一天吧!

当我坐上车时,他呆立在车门外,愣愣地看着我。

车开上了大路,我回过头去瞧,他依然呆立在那里。我突然觉得他有些像鲁迅《故乡》里的闰土。

谌田龙:我只想老死在麻风村里

之前,我自然知道麻风病,且对之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却未曾想过对此做进一步的了解。

2014年寒冬,我对空巢老人的采访接近尾声时,鲁院同学方格子来湖南采访麻风病防治情况,不由激发了我对老年麻风病病人生活现状的关注,便陪她一起前往益阳大福防治站。

说起来,麻风病乃“毁容之疾”,曾被视为绝症,古时称为“天刑”。它是由麻风杆菌引起的一种慢性传染病,患者明显的特征就是断手、断脚、鹰爪指、神经缺失。很长一段时间,由于知识缺乏和医疗条件有限,人们曾经“谈麻色变”,除了防治站的医务人员,谁都不愿接近麻风病人。为此,20世纪50年代初,大批麻风病治疗室和救助站往往兴建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或者在高山之上,或者在沿海孤岛,也就是俗称的“麻风村”。刚建村时,绝不准病人出去,甚至有民兵扛着枪守在村门外。病人出去,轻则被扣工分,重则会被枪毙。而他们的家人要来探望,只能在村里的隔离室里见面,像探监一样。

而今麻风病早非不治之症,但外界对麻风病依然心存偏见与顾虑。于病人来说,比身体残缺更痛苦的是家人和朋友看怪物一样、避之不及的眼神,他们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精神与生活压力。

到目前为止,湖南仍有35个麻风村,住村病人700多人。他们多为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初入住,80%在60岁以上,均早已治愈。但畸形、残疾的患者占大多数,20%甚至生活不能自理。

1970年,益阳地区在安化县原大荣乡(现大福镇)海拔1174米的天罩坪山顶建立了麻风病防治站(村),至1986年整体搬迁到大福镇郊九瑶村,麻风康复者和医护人员终于走出了大山。后安化县大福防治站更名为益阳市大福防治站,现管理治疗、监测病人117人,长期住在麻风病村的病人有39人。

就在头天晚上,与湖南省疾控中心麻防工作者聊天时,说起人们对麻风病的误解及忽视,旷燕飞科长给我们讲了大益防治站郭登州的故事。

郭登州是贵州大方县人,20世纪70年代初期,他被诊断得了麻风病。当地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不准他喝井里的水,后来队上干脆派人在山上给他搭了个简陋的木屋,让他独自去过活。后来,他的父亲病重,即将去世,他哥哥便上山叫他回去见最后一面。他赶回家时,外面堂屋里聚了许多亲戚朋友,他按当地风俗在临终的父亲病床前守了大约半个小时。待他走出房间时,便发现堂屋内的人们早已一哄而散。他深受刺激,转过来给哥哥说:我今天晚边就得走,从此不再回来,我在的话,会没人送父亲上山!

于是,他揣着童年伙伴给他的几元钱,就连夜离家出走了,一路乞讨着越走越远。1976年当他流浪到株洲时,昏倒在大街上,被一家回族餐厅老板送到医院,发现他是麻风病人,转到天罩坪麻风防治站治疗,一直就留在此地。毕竟背井离乡四十余年,难言其间辛酸,思家之心与日俱增,时常说起想回家看看。站里的刘站长得知他的心愿后,联系上湖南电视台公共频道《帮助直通车》栏目组,于2012年3月5日派谭副站长与记者陪他一同驱车前往贵州大方县。

在贵州志愿者的帮助下,找到了老人所在的集镇,站在焕然一新的集镇街头,老人记忆恍惚。这时恰好一名五十开外的女子走过,老人看了看,认出来是他的妹妹。谭站长忙上前询问,女子却一再否认,老人气得丢掉柺杖,要上前打她。

女子依然否认,转而去找老人的哥哥弟弟,竟然找到了,且高兴地相认了,哥哥还陪他上山去拜祭了父母的坟墓。行动不便的老人由谭副站长背到了山上,哭倒在父母坟前,其哭声之凄厉悲切令旁人为之纷纷落泪。妹妹被叫了回来,也勉强相认了,却坦率地讲道:她还有儿子女儿,她不能让他人知道她有个得麻风病的哥哥,不然会影响到儿女们。老人心里凉意丛生,旁人歧视他,没想到亲人也如此看待他!临别时,哥哥给了他2万余元,那是之前家里的宅基地补偿,说老人也是这个家的一员,这份补偿一直为他留着,现在终于有机会给他。

到当年8月底,哥哥弟弟专程前来大福防治站探望老人,令老人喜出望外。没想到一个多月后,老人就因心脏病突发,不幸去世。临终前,他交代麻风村谭副站长说,我的一生都是党和国家养着我,我死后,我请求你们给我帮个忙,把我存下来的2万多元钱全捐给那些困难的大学生,算是我尽的一点微薄之力。

旷科长讲到这里,不由长嘘了一口气,由衷地叹道: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对麻风病有了比较客观的认识,但不光麻风病人受歧视,治疗麻风病的医护人员也常常受歧视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一行从长沙驱车前往大福防治站,竟然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虽说没在高山偏远之地,但也落在山坡上,离益阳城远,离代管的安化城更远。

没有围墙,除了刚刚新建了一栋办公楼之外,另有三栋旧楼房,前为办公楼、家属楼,后为住院楼,一条坎坷不平的旧水泥路纵贯其间,看上去还不如一个乡镇卫生院。近二十多年来,都没有进行房屋维修和设备添置与更新呢!

来到后院住院楼,两层半高,外表已然粉刷一新,窗户已换成了铝合窗。一楼过道厅里不少老人坐在那里聊天晒太阳,纷纷好奇地看着我们,脸上满是善意。谭副站长看了看,将我叫到坐在长椅上的谌田龙前,建议我们聊聊。但见他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身穿运动式深蓝色棉袄深蓝色裤子黑色运动鞋,只是脸色较黑,精神不振。我问他,您有六十几了?他憨厚地笑笑说,我才51岁呢!我有些尴尬,忙道歉说,真是对不起!他淡淡地笑了笑,说,没关系呢!笑里坦露着真诚,我却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便试探着询问他的病情,他倒坦然地一一说来。

谌大哥是安化县东坪镇晨山村人,远在200多里路之外。就在4年前的秋天,他还在广东惠东县鞋厂打工,忽然惊讶地发现,一连几天每到晚上三四点时,左脚就猛烈地抽筋。当他从睡梦里惊醒过来时,不自觉地从床上跳到地上,赫然地发现左脚趾竟竖了起来。他忙赶到医院检查,却查不出什么原因,医生便说,可能是缺钙,开点钙片吃吧。一周后,他惊慌地发现他左脚脚趾竟然无力了,大腿也麻木,还只能穿拖鞋。赶紧跑到惠州中心医院检查,还是查不出什么原因,惶惶然搬了一大堆药回去。一直坚持吃药,非但没有什么效果,情况还越来越不妙。当他给已入住大福防治站的二哥打电话,谈起自己的病情时,二哥让他到防治站来检查检查。他听了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由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得了麻风病!

趁年底回老家过年,他专程到湖南湘雅医院去检查,医生依然拿不准是什么病,又抱了一大堆药回家。眼见药吃了不少,病因还没查清,2011年过年后,他不情愿地来到大福防治站检查。一检查,很快确诊了,他竟然真的得了麻风病!

那一刻,他硬是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医生给他开了半年药,安慰他说,你还年轻,症状也不严重,好好吃药就能控制。哥哥也劝慰他,说得了麻风病也不可怕,控制了就好了!回想几个月折腾下来,钱用了不少,病情依然在加重,他内心满是恐惧。

事实上,麻风病一直是笼罩在他们家上空的巨大阴影,令他们惴惴不安。早在20世纪70年代,谌大哥还在上初中,他爸爸就查出来得了麻风病,住到了其时的天罩坪防治站,从此家人时常得承受人们异样的目光。

他是家里的老四,爸爸住到麻风村之时,他的3个哥哥都已成家了,尽管他长得高大帅气,勤劳顾家,婚事却因此一再受挫,乃至最后30多岁了还单身一人。33岁时,眼见婚事一时无望,他才外出到惠东县打工。这里鞋厂众多,开始几年他只是四处打打零工。后来,他也进了鞋厂,专门替人送货,自是任劳任怨,深得老板们的认可。

用头几年拼命打工挣来的钱,他在老家修了栋红砖平房。只是婚事依然无着。一则家底子实在太薄,二则他都30多岁了,父亲得过麻风病。几场恋爱下来都是无疾而终,令他心灰意冷。当10年之前,他二哥也查出来得了麻风病之后,他便明白这辈子怕是找不上老婆了,从此彻底打消了成家的心思。他依然努力打工,心想着趁身体好时多挣些钱,至少老了手里还留有几个钱。

说到这里,谌大哥越说声音越低,如此往事自然令人难过。此时,我们身边还围着几位老头老太太,何春娥老太太就一直坐在他身边,时不时地搭腔。我对谌大哥说,去你房间看看吧。他爽快地答应了,右手摸起放在身旁的木棍,撑着站了起来,左脚一点一点的,身子一拐一拐地朝前移。一楼往右,长长的走廊里光线昏暗,左右墙边都安有扶手。走在他身后,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来到他房间,眼前明亮起来,但见一床一床头柜一风扇一木方桌一组合柜,还有一张木凳子搁在床前,一只塑料桶、塑料脸盆靠右墙搁着。他抱歉地笑笑,您坐凳子吧,我坐床上。我暗暗地有些犹豫了,坐不坐呢?一眼瞧见玻璃窗右边打开了,正对着屋外的大水泥路。通风还是好,屋子里也干净,坐坐吧。我忐忑不安地坐下了。此时,他顺手从右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打开一满盒烟丝,将盒子搁在大腿上,熟练地卷了一支烟卷,点上火抽了起来。一股浓烈的烟味席卷而来,他的脸模糊在烟雾里。

难道他看出了我的犹疑,我的脸不禁有些发热。

隐隐地,有沉重的气息袭来,我无话找话地问他:你喜欢抽叶子烟么?他笑了笑,不是喜欢抽,之前我在惠东打工时都抽10元一包的纸烟。这种烟叶便宜,在大福街上买,一盒只要2元钱,不是节省多了么?这时,春娥老太太与一位戴着大帽子的老头进来了,不客气地坐在他的身边,善意地瞧着我。他倒不觉得奇怪,看来这里的30多人都成了一个大家庭,相处率性而随意。我原本想和他聊聊作为单身汉的真实内心,如此一来聊不成了,那就聊聊他近几年的遭遇吧。

2011年过年后,谌大哥带上半年的药,将信将疑地南下惠东县城。他在此已打工十多年,对县城的大街小巷很熟悉了,想想手足无力,再帮人送货有些吃力,他买了辆电动摩托车,以接送客人为生。半年药吃过了,脚不再抽筋了,但他痛苦地发现左脚在渐渐萎缩。为此,跑客之余,他经常跑惠东附近的医院求医问药,时喜时忧。两年时间过去了,他悲哀地发现,跑了那么多医院吃了那么多药,他的左脚不可抑制地萎缩,以至行动不便。他不光不能再打工,更担心惠东的朋友们知道他得了麻风病。

至2014年年初,他悄悄地住进了大福防治站,虽然这里住有他的亲人,也没有歧视的眼光,但他内心的绝望深不可测。

说到这里,谌大哥的眼眶红了,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春娥老太太在一旁絮絮地劝说他:别着急呀,你还年轻呢!现在医学这么好,你的脚一定会得到控制呢!谌大哥沉重地说:就是因为年轻呀,我更担心呢!到今年四五月时,我的腰已开始无力了!现在早上洗脸时,我连一盆洗脸水都端不起!要是有一天我瘫痪了怎么办?谁来照顾我?

春娥老太太怜惜地看着他,扬扬她已畸残的手,又脱掉棉鞋和袜子,让我们看看她已成半掌的脚。我吓了一大跳,不忍多看,无法想象她当年受了多么大的苦。春娥老太太却转过来劝谌大哥:当年我被送到天罩坪麻风村时,家里还有3个年幼的孩子,我哭了几天几晚。当年防治所所长和老婆来劝我,让我安下心来治疗,治疗好了就可以回家。后来我治了,也就回家了,只是现在孩子们都大了,我又回到了这里。

我也赶紧一起安慰他:大哥,你别着急!你看这里还没有瘫痪的先例呢,你就安心治疗吧!心情好,病才会好得快呀!

见大家都劝他,谌大哥又笑了,他的笑容很单纯很率性,可转眼又忧心忡忡。他的眼眶又红了,他摇摇头说,上次省里的专家来给大家做检查时,看了我的脚就摇头,我明白今后结果怕是糟糕呢!你们看,我刚来时,不要拐杖还可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只是左脚有些麻木。现在我就是拄了柺杖,也只能走到前面坪里,还累得很。我都还没来得及到大福镇上去看看!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人生很没意思!我只担心我有一天瘫痪在床呢!

不知是不是刚才太着急了,或者,我从没有受过这样的恐吓,此时只觉得脚冷得痛,浑身冷飕飕。谌大哥看出来了,忙说,哦,我屋子没炭火,要不我们到隔壁活动室去吧,那里可以烤火呢!说完拄着柺杖带头往外走。

来到隔壁房间一看,一堆人正围在那里打牌的打牌看牌的看牌,旁边还有一盆旺旺的炭火,很温暖很热闹。只是太吵了!春娥老太太听我这么说,竟然蹲下身子,搬起那盆炭火边朝外走边说,我们还是到小谌房间,炭火搬过去就不冷了。我急了,忙说,婆婆,让我来搬吧!还有,我们搬走了炭火,他们就没火烤了。谌大哥说,不用担心,他们桌子底下还有一盆火呢,这里人多,还是我房间好说话!于是,我们几个又回到了谌大哥房间,有了旺旺的炭火,屋子顿时暖和了起来。

我抬头看了看坐在床上的谌大哥春娥老太太还有黑衣老头,如家人待在一块般自然随意,我既感动又安慰,忙问谌大哥,在此休养快一年了,习惯么?谌大哥坦然地说,刚开始时很不习惯,一是饭菜口味不合,要么饭硬了要么菜咸了,慢慢才习惯点儿了!当初猛地跑到这里,真是万分孤独。好在这里的人都很好,吃饭不要钱,治病不要钱,每月还有200元零用钱!我万一不高兴了,到活动室玩玩牌到电视室看看电视或者与人聊聊天,心里的落差就渐渐回落了。

我想让气氛轻松些,故意问他:谌大哥在外打工那么多年,还留有私房钱吧?他笑了笑,却苦起脸来:钱差不多被我折腾完了!一开始打工,每月最多1000元,当手里有些余钱时,我建了几间平房。后来,我手里已存了上10万元钱,计划留着养老,谁知竟得了这个病,近二三年这个医院出那个医院进,花了9万多元钱,光今年就胡乱用了1万多元钱!

我疑惑地看了看他。他依然苦着脸说,就在六七月时,他的腰越来越无力了,天天担心会瘫痪。忽一天看电视时看到北京中医研究院可以治股骨头坏死,我心想股骨头坏死都能治好,那治我的腰应该没问题。我便按广告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对方给我推荐了一款治疗仪,花掉了我3800元钱。之后,当我再打电话咨询时,又给我推荐了两个疗程的膏药,又用掉了4800元钱。原以为如此舍本,总该有些效果吧,可几个月下来,根本没半点起色!

眼见他低着头,一声不吭,我赶紧再次转移话题:你在惠东的朋友们与你可有联系?此时,他抬起头来,脸上又有了笑:刚开始时,朋友天天打电话给我,问我什么时候过去?我说我不过去了。他们还笑话我,平时干活儿那么拼命,现在工资都涨到五千多六千了,怎么不赶紧过来?

他不敢告诉他们实情,换了个手机号,只有自家哥哥侄子侄女们知道。为了忘记痛苦,他常常用手机下载武侠小说看。哦,我惊讶了,他还喜欢看书么?

谌大哥说他自小就喜欢看书,捞到什么书什么报纸杂志,就津津有味地看起来。看得入迷,就可以少想些空事!这时,春娥老太太赶紧补充说,他还专门买了中医药书呢,还常看《大众卫生报》呢!

说话间,进来一个瘦高个儿男人,戴着黑色皮帽子,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听我们聊天。当我偶尔抬头看看他时,发现他满面泪水,一时屋子其他几个人都发现了他的异常。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好吗?不要紧吧?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他又匆匆地进来了,哽咽着对我说:不要再说了,住到麻风村来的,就是一群伤心人!我不由满面通红。谌大哥忙对我说:你别放在心上,他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哭。他比我还小,病并没有我厉害。说话间,瘦高个儿又出去了。

此时此刻,莫名的悲哀涌上我的心头。我清楚地知道,麻风病人心里的负荷无比沉重,他们之前遭受着人们的冷眼,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依然会遭受人们的白眼!告别之时,春娥老太太朝我伸出手来了,我却装作没看见,内心却满是羞愧,急匆匆地朝外走。

当我走出灰暗的走廊,回头一瞧,后面竟跟着春娥老太太、瘦高个儿等几个人。我摆摆手,让他们别送了。当我来到楼前水泥路时,一回头,那几人依然跟在我后面,而谌大哥则将窗户大开,倚在窗前笑笑地看着我。我朝他们摆摆手,匆匆地朝车走去,春娥老太太几人硬是将我送到了车前,脸上满是不舍。

人与人之间并不存在差异,存在的只是内心的偏见。若无偏见,麻风病人也能重返社会。不过,这群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老人并不想回到外面的世界,“宁愿一辈子老死在这里”。也曾有亲人想接他们离开,但是老人们想“即便至亲的人不嫌弃,其他人也会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们,而且人已经老了,不能给家庭做什么,不如就留在村里一辈子”。

戴朴兴:一天就吃一餐饭

还在2014年年初,正月十三上午,前几天下过雪了,车过蕉溪岭时,树上还有积雪。一下车,行走在浏阳北乡的山村里,冷风凛冽,冷到骨子里,有点痛。我们来到龙伏镇柘庄村戴家组老戴家大屋,偌大的戴家大屋已被拆得支离破碎,杂乱的老屋间建起了几栋楼房。村妇女主任带着我从边门穿过,来到几间旧屋前,门口是老式天井。一路上村妇女主任简单介绍了老人情况,姓戴,名朴兴,已经82岁了,前年8月他老伴儿因鼻癌过世。老两口儿也没儿女,现在就剩下戴老独自一人。

老人家的门一推就开,却是一间厨房,再进去是一间小厅屋,屋里倒还干净。一叫唤,老人在内屋应答。都10点多了,老人还没起床呢。我们退出来,在屋外天井前等,四处走走看看。看来老屋原来的规模不小,还遗留有大大小小几个天井,还有花格子门花格子窗,进门大厅还有花格扶栏,当时应该是很大气很规整的院落。

一转眼工夫,老人出来了,却匆匆地跑去另一栋老屋里,叫来一位婆婆。原来他以为是镇上派人来送他到城里看病,他这段时间左脚一直在痛。就在年前,他已在龙伏卫生院住了一周院,并不见好,后来让侄子带他去浏阳人民医院检查,医生让他住院。实在没有专人陪护,只得拿了些药回家了事。说话间,他的侄子也过来了,一位憨厚的小伙子,就住在大屋外的一栋楼房里。

于是,一大帮人就坐在老人家那间小厅屋里,椅子不够,侄子快手快脚地从隔壁提来了几张。光线有些暗,有人扯了扯电灯开关,才发现电灯不亮。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便是天井。一抬头,只见黢黑的正墙上贴了张毛泽东像,下面分别挂了他老伴儿及他自己的相框。相框下面,靠墙放了张折叠椅,上面垫了一件旧旧的蓝色棉袄,这便是戴老经常坐的地方。就在我身边,靠窗放了一高一矮的桌子,高桌子上放一台很小的银色电视机,矮桌上则堆了些空空的香烟盒。

屋里实在冷,老人一坐下就缩着身子,我的脚也隐隐有些发麻,屋子没有电烤炉。我便问他,怎么不买个电烤炉?老人没吭声,一旁的侄子倒是作答了,老人是五保户加低保户,一个月只有340元钱,加上他那九分五厘田让给他人种了,一年可得285元钱。他喜欢抽烟喝酒,又经常要吃药,也就没钱添置什么了。

我看了看老人,瘦削苍老的面庞,浮着淡淡的愁苦,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穿得也不厚实。可能是他侄子说到了酒,说他三天一醉,老人蓦地笑了起来。他辩解说,他其实只抽两元一包的烟,只喝8元一斤的散装谷酒。侄子又说,你看你,说了要你不要喝酒了,你的脚痛不就是喝酒引起的么?老人不以为意,低着头缩着身子,小声地辩解道,天太冷了,我早上起来喝点酒就暖和些,晚上睡觉时喝点酒,就睡得快,也不觉得冷了。我昨天喝了些酒,中午就睡了,不是就睡到今天这个时候嘛!

我看看老人,从昨天中午睡到现在,什么也没吃么?站在一旁的隔壁婆婆赶紧补充道,他呀,自从老伴儿过世后,就糊里糊涂过日子。很早就睡很晚才起,经常就吃一餐饭,酒就成了他的宝。天气好,他倒还去附近走走,还去菜地种种菜,还自己做饭洗衣搞卫生。万一身体不舒服或喝多了,就交代我们帮他做做饭洗洗衣什么的,自己则躺到床上去了!要他少喝酒,他从来都不听劝!不过,他可讲干净,你们看,家里让他收拾得很整洁呢。

我站起来走进内屋,第一间房子是他的卧室,摆了几件旧家具,床上的蚊帐被子都整齐,那红格子床单、黑格被子在阴暗的房间里很抢眼,看上去很厚实。再过去,是他老伴儿以前的卧室,也摆了几件旧家具,床上也收拾得清爽。只是窗玻璃有几处坏了,就简单地用黄色纤维袋挡挡风。

他这几间房子无疑是老屋里为数很少的旧房子了,还是他老公公那辈传下来的,他一辈子就住在这里。我关切地问他,您一个人过日子也孤单,你们镇上不是有敬老院么?为什么不去住敬老院呢?老人不好意思地笑了,那里不自由,没钱买烟买酒,我就回来了。侄子也笑起来了,补充道,我们平时忙,也照顾不上他,送他去过,可他自己卷起铺盖回来了。原来当地敬老院老人不多,虽说包吃包住,但每位老人每月只发30元零用钱。这样就没钱去买烟酒了,他就不习惯了,何况住在家里也有人照应。

老人性情温和,人也勤快,老屋的亲友们对他也关照。刚才,就在侄子揭他老底时,他也是一脸笑意,也不反驳。只是当他坐在躺椅上时,神情才渐渐忧伤,乃至落寞。

后来,我们特地去了龙伏敬老院,没想到离镇上至少有十来里路,孤立于一座山包上,交通很不方便。站在铁门外,但见几栋白墙青瓦的二层楼房依次而立,却悄无人影。我们喊了许久,都没人来打开大铁门,只得从一侧的小门进去。

进到院子里,第一栋没人,第二栋也没人,全都关门闭户。到了第三栋,远远地听到电视机的声音。大门敞开,厅里搁了张木方桌,桌上还有些饭菜屑,看来老人们刚吃过午饭不久。左右两边的两扇门都紧闭着,正对大门的小门却开着,走进去一看,竟是公共厕所,地面有些湿有些脏,我赶紧退了出来。循声敲敲右上角那扇门,推门一看,一位老人坐在床上,脚搁在烤火炉上,另一位老人却站着,两人都在看电视。站着的老人赶紧迎出来,疑惑地看了看,问我们找谁?当得知我们找院长时,只是淡淡地答道:他没来。也不是每天都来。随后,便自顾自地回转身看电视去了。我随意瞧了瞧房间,床上被子已看不出什么花纹,灰乎乎一团,其上倒搁着一件新的黄色军大衣,而老人拥着的烤火被竟是光光的旧棉絮。窗左侧搁着一张小柜子,却没挂窗帘,坐着的老人一直盯着电视机屏幕。

来到左上角那间房,一样的简陋,一位老人正躺在床上睡觉。这是我第一次到乡镇敬老院的现场,满心凄凉,无法再看下去。出来后,在院子穿行,也一直没看到管理员模样的人。我突然明白了,戴老何以执意要回到自己的家,那浓郁的生活气息,那熟悉的亲人与生活场景,远远强于这里的简陋与冷漠。

后来,浏阳市民政局领导告诉我,全市有35所乡镇敬老院,龙伏办得不够好,建议我再去办得好的敬老院走走。我想了想,却始终没再去哪所敬老院了。其实龙伏敬老院从外面看上去并不差,4栋二层楼房依次排列,后面还有公共食堂,还有绿油油的菜地,进门处还安有零星的几件运动器械。可我相信老人生活在这里并不开心,无奈、无聊、孤独、抑郁,没有别的词了。

当传统的依靠子女养老无法实现时,得更多地以社会养老和机构养老来支撑。可我国养老机构不仅数量不足,床位紧缺,还服务很差,远远不能满足现实需要。比如说浏阳,至2014年年底,全市60岁以上老年人22.5万,占总人口142万的15.8%,农村60岁以上老年人多达19万多。而直至2014年年初,城乡养老机构只有2732张床位,已利用2484张床位。另有社会养老机构4所,拥有660张床位,利用了160多张床位。即便全都利用起来,也是杯水车薪。何况这些机构还处于初级阶段,服务水平普遍较低,缺乏为老人照料和护理等服务必需的专门设施和人员。淮川公寓是浏阳最好的养老院,也没有独立的医务室,没有完善的老人活动室,没有老人锻炼场地及器械,食堂也非常简单。至于那些农村敬老院的条件就更简陋了,工作人员也主要是当地农民,都没有经过专业培训,只能从事一些诸如做饭、打扫卫生之类的体力劳动。当然那些身体健康、腿脚灵便的老人,日常生活基本可以自我照料。可那些情商不高、痴呆或病患缠身乃至行动不便的特殊老人,又请不起护理的老人,往往起居饮食都难以自理了。

难以自理,我一直想着这个词。只有能自理,特别是对于空巢老人来说,才有起码的体面和尊严。

而正是因为没有这些基本的尊严,于是乎,我一路看到的大多是羞涩的笑容,干瘪的皮肤,呆滞的肢体,茫然的眼神。他们都是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他们同时也是孤独的,弱势的,憨厚的,两眼含泪的。他们是谁,曾经做过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们被集体抽离了特点与个性,取而代之的是略显尴尬的称呼,老人,空巢老人。

采访时间

浏阳市:2014年1月19日、1月24日、2月8日、2月10日、2月11日、2月12日;桑植县:2014年12月26日、12月27日、12月28日;安化县:2015年1月9日

采访后记

某一日,我特地去浏阳城区老财政局院子许伯伯家拜访,许伯伯快80岁了,平日就他与老伴儿在家,也是空巢老人。想当初,许伯伯可是小城叱咤风云的人物,“文革”时保皇派的首领,到老也归于平凡淡定了。

聊起空巢老人的话题,他也忧心忡忡,他住的院子里就有不少空巢老人,至于生活状况则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常言道,养儿防老,积谷防饥。随着空巢老人比例日益增加,空巢老人养老的问题更是日趋严重。虽说空巢现象是全球性的难题,但于国人而言,大多数地方的养老观念仍是养儿防老。也就是说,居家养老占主流,自动自觉地去老年公寓的并不多。一方面家庭养老供养成本较低,孩子也觉得把父母送进养老院会被误解为不孝,另一方面老人也不愿离开能享受天伦之乐的家庭。

老人其实需求并不多,只是想和亲人说说话,多得到点关心。但年轻人忙于生计,疲于奔波,甚至走南闯北外出打工,哪有时间与精力来照顾老人?老人享受天伦之乐,膝下儿孙满堂的愿望,长久得不到满足,身边又缺少子女的亲情和精神慰藉,老人怎会不郁郁寡欢?

是呀,老人要求并不高,普天下的子女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一点,才能自动自发地多多亲近自己已然年老的父母(祖父母)呢?要知道,他们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恋,有过生儿育女的欢欣,有过积极进取的追求……那一刻,看着许伯伯有些落寞的眼神,我突然想起我看过的一部电影——《飞越老人院》:在那座关山老人院里,老人们的生活像一潭死水,无论谁踏进这里,都会闻到一股死亡的气息。老周来了,他乐观开朗,幽默大方,如冬日的阳光带来动人的光辉。为了令自杀未遂的老葛振作,也让其他老人不再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老周组织老人们充满热情地集体排练节目,在排练中相互逗趣,设计逃离老人院。人生的热情再一次被点燃,生命中的层层意义与快乐也被逐步揭开。他们终于成功地偷偷地跑出了老人院,驾车驰骋于公路上,来到了向往已久的美丽的大草原,享受了生命中最后的纯粹的快乐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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