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垮了吴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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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瞎儿本不叫吴瞎儿。
很不错的五官,虽然远不如他天仙一样的三个姐姐,虽然那三个美女姐姐和他同母不同父。
读书的时候,张定坚爱接近他,大概因为他们身世相似。
张定坚也是失去父亲,母亲改嫁。
张定坚的姐姐也比较美丽。
张定坚唯一嫉妒吴瞎儿的,是他的姐姐不如吴瞎儿的任何一个姐姐美丽。
他于是在学校经常找吴瞎儿的岔子,让吴瞎儿丢丑。
上世纪50年代,那时没有电脑、手机,连电视机也还没有,人们的娱乐,除了日常读纸质小说,就是偶尔到剧院看戏,到茶馆听说书先生说评书——绘声绘色、醒木拍得山响的《封神榜》、《说唐》、《七侠五义》、《包公案》、《蜀山剑侠传》……,或者到广场看坝坝电影,如果人太多,后到的人远了看不清,就到银幕后面看。
张定坚当着很多同学问吴瞎儿:“喂,昨天晚上听评书没有?”
吴瞎儿答道:“听了。”
张定坚继续:“在哪个茶馆听的?”
吴瞎儿答:“临江楼。”
张定坚于是叹息:“说你不会找茶馆你还不相信,临江楼靠河,你去风吹雨打啊?”
同学们就笑吴瞎儿,但心里知道张定坚强词夺理,因为临江楼又不是不可以关窗子。
吴瞎儿问:“那你在哪个茶馆?”
张定坚说:“那茶馆没名字,听的人少,但是人少有人少的好处,你就不懂了。说书先生讲的《三侠五义》。”
吴瞎儿说:“只有《七侠五义》,哪有《三侠五义》?”
张定坚说:“给你说你也不懂。”
同学们又笑。
接着他又和吴瞎儿比模仿说书先生:
“哇呀呀呀呀呀……”
“拍!”
吴瞎儿当然又比他嘴笨。
……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张定坚被学校开除,吴瞎儿也因学习成绩无论怎样努力也大不如三个姐姐而感到很没面子而闹着不读书——他父母都很爱他这唯一的儿子,闹了很久,最后依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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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比听评书,就是比玩具。
那时男孩子玩具无非是铁环、陀螺,铁器社打铁环卖,有一个铺子专门生产陀螺。吴瞎儿虽不善言辞但动手能力强,能够在街上手握铁钩把铁环滾动得如飞,跑遍这宋代古县城十五条大街和几条著名小巷,而张定坚相对身体胖大,一天内完不成这任务,再加以最近听说吴瞎儿居然捡到一个“日本地瓜手榴弹”,张定坚这从来没有吃过吴瞎儿亏的人非常心有不甘。
“喂,听说大家都到你这里来参观地瓜手榴弹,拿给我看看!”张定坚半命令地说。
吴瞎儿把“日本地瓜手榴弹”拿出来。
果然胖嘟嘟的,地瓜一样,外面是一层很厚的黑色的橡胶。
“你这怕不是捡的啊?这样的东西谁肯扔了?”
吴瞎儿说:“那你说我偷的抢的?”吴瞎儿在这方面反应还是够敏捷的。
张定坚说:“谅你也没那本事!”
参观的人们又涌来了,吴瞎儿急急忙忙说道:“我没你家有钱有势,那我翻垃圾就走远点,翻细点。”
是的,相对而言,吴瞎儿家人口众多,且只有他父亲在河里当领江(舵手)跑长途,母亲没工作,姐姐们都在读书,张定坚则继父和母亲、姐姐俱在建筑社,他继父还是建筑社社长。
张定坚想不到被吴瞎儿当众这样呛了一下,想到吴瞎儿这是在特意提请大家注意他父亲当官,于是发誓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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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坚回家翻来覆去地想。
终于有一天找到吴瞎儿说:“喂,你太傻了!”
吴瞎儿明亮的双眼一眨:“我怎么又傻了?我又没有拿地瓜手榴弹送你。”
张定坚说:“地瓜手榴弹是不是铁做的?”
“我怎么知道?”吴瞎儿以问作答,以免上张定坚的当。
张定坚热情指点道:“你听我给你说,外面一层是橡胶,里面一层是铁。”
吴瞎儿说:“不知道。”
“那铁可以拿到收购站卖钱你知不知道?”张定坚启发道。
吴瞎儿说:“知道又怎么样?橡胶包着,再说谁敢收?”
张定坚笑了:“只有你才这么傻,你不可以把橡胶捶掉?说不定一捶就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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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坚最阴险的是那个“捶”字,他既不教吴瞎儿“刮”,也不教吴瞎儿“剃”,而是教吴瞎儿“捶”。
也是合该有事,也是吴瞎儿偷懒,想捶捶看能不能一次性去掉橡胶,于是一天上午,在大杂院石砌阳沟上拿柴刀背向橡胶捶下去捶下去。
手榴弹倒是没爆炸,可是仅仅弹起来的一点橡胶屑就把吴瞎儿一只眼打瞎,让他从此有了吴瞎儿的外号。
那年他们15岁,两年后张定坚隐瞒年龄参加工作,3年后吴瞎儿参加工作。
后面他们还会交集,还有故事。
那故事就是第六章《导演与公交车与张定坚》。
二、大铁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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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铁锤,十五岁,矮矮的个子很结实……”
张定坚非常喜欢这篇小学十册的课文,虽然他没有读到十册,但是,他一听邻家孩子朗读就喜欢上了,别人一放学他就缠着拿语文书给他看,然后迫不及待地找到这篇课文读起来。
这篇课文长这样:
“小铁锤,十五岁,矮矮的个子,很结实。他聪明勇敢,是个小侦察员。游击队常常叫他去探听消息。有次,他装作放羊的,赶着两只羊,到南山去放哨。敌人的马队远远地来了。小铁锤一看见,连忙赶着羊回去报信。敌人的马队闯进村子。村子里就下小铁锤一个人了。小铁锤把羊赶进李家院子,转身出来,看见一个敌军官提着枪,从大白马上跳下来。小铁锤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对那军官说:“里面有草,你进去喂喂马吧,我去打水给你饮马。”那军官跟小铁锤进了李家院子,小铁锤就去打水。草很少,不够马吃的。小铁锤就说:“马饿得很,我牵它出去吃青草吧?”敌军官看他这样热心,就让他牵着马往屋后边走去。屋后有一片高梁地。小铁锤到了屋后面,就急忙骑上大白马,穿过高粱地,一直跑进山沟。他又跑过一个小山坡,才听见后面远远的枪声。小铁锤骑在大白马上,给游击队报信去了。”
张定坚虽然非常喜欢这篇课文,但由于没有老师的讲解,他理解错了。
他还到处吹嘘,他不仅是小铁锤,还是个大铁锤,比小铁锤还小铁锤,“有万夫不当之勇”——这可就是评书里的话了。
他几乎每天晚上到茶馆听评书,因为不泡茶不占座,所以不给钱。
但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大铁锤”这个外号没叫开,因为他的身材太不“铁锤”——人家小铁锤的个子矮矮的,很结实,可以铁锤般灵活地打击敌人,可他身材较高而且笨大,人们无法把他的形象和铁锤统一起来。
还有,读书的孩子们说,人家小铁锤是机智勇敢打敌人,他张定坚是只知道自私自利,为自己打小算盘。
于是,只有张定坚自己才称呼自己大铁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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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铁锤的姐姐要出嫁了。
不幸那年头闹饥荒,是“三年困难时期”,或者叫“******”。
大家吃食堂,一个居民委员会一个大食堂。
一般情况下,所有能够走动的人都到食堂吃饭,排队上桌。
后来有所松动,允许一些家有病人或残疾人的人家端饭回家。
凡事口子一开就会变大,最后发展到所有人都端饭回家。
张定坚家到食堂端饭的代表人本来是和他身体一样粗壮的他的姐姐,一来他姐姐马上就要出嫁,二来张定坚主动积极请求,所以改由他每天去大食堂端饭菜。
在三居委食堂那个院子里,开饭的时候总是一片吵嚷的声音。
“曹孃孃先打我的,曹孃孃先打我的!”
“李孃孃先打我的,李孃孃先打我的!”
“万孃孃先打我的,万孃孃先打我的!”
炊事员们被争先恐后打饭的人们围着,把盆蒸的饭用刀划成一块块大小不等的立体准三角形,接过递来的饭票,用长柄勺按量舀起饭块,放到各家打饭的代表长伸着的手里的碗、钵。至于有几片菜叶的菜汤,则严格要求排队领取,因为怕拥挤碰翻。
别人都是按顺序先打饭后去排菜汤,聪明的大铁锤打破居委会的常规,把打菜汤这道工序提到前面,当炊事员孃孃把一勺菜汤倒进他手里的盅盅,他就把那盅盅放到视线所及的范围,火速去打饭。
他认为他这一颠倒顺序的发明非常聪明,具有非凡创造意义,他说:“人是活的,饭是死的,这点你们都不懂!”
不仅如此,他还有一大发明——不是像那些没有工作单位,留守后方,在食堂吃饭的的老弱幼小们一样,安安静静地围住一个个给大家分饭的炊事员孃孃,而是挤上前去,高声喊道,“曹孃孃先打我的,曹孃孃先打我的!”“李孃孃先打我的,李孃孃先打我的!”“万孃孃先打我的,万孃孃先打我的!”。
孃孃们受到尊重,她们的权力被提醒,很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少年,于是他一喊,就首先接过他递来的饭票,把饭块放到他双手送上的饭钵里。
于是大家争着效仿。
每到开饭,第三居民委员会食堂院子里,嚷叫声一片,也不怕口水喷到饭盆里。
多年以后,才有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称呼,人家张定坚可早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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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离张定坚家,约有两百米,在这漫长的路途中,张定坚总是喝一口菜汤,或者把菜汤放在街边,撮一口米饭放进嘴里。他继父当然会发现,他就说“实在忍不住”,他继父想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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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结婚,非常简陋,无非给最亲近的人们发几粒糖。
一切凭票供应,商店里是很久没糖了。只有那些任何时候都有的不守规矩的人们在黑市卖“古巴糖”——一粒粒咖啡色的糖,每粒很贵。加上还有一种烤饼,当时人们合称“高级饼子高级糖”,都是外地来的神秘的人们卖的。
张定坚的姐姐整装待嫁,要给亲戚发的“古巴糖”放柜子里,锁着。
张定坚这把大铁锤发誓要敲开那锁。
他永远是动手能力很强的。多年以后,他要看别人一篇文稿,预料到不会很顺利,就带着一把木工凿子前往——那时他已经是木工。
——终于有一天他没把锁搞坏,却成功偷食了一粒“古巴糖”。
原来,他向比他更聪明的成人学习,学会了把粗铁丝掰弯制成一把简陋的“万能钥匙”,以打开那些简陋的锁。
当然,他还不至于去开别人家的锁。
三、人生第一大敌
张定坚同学于11岁停止了学习,快乐地走向社会,白天打弹弓,晚上听评书。
他心肠硬,对那些可爱的鸟儿毫无怜悯之心,对别人的劝说嗤之以鼻。
他这些不规范的性格,来自于他那非原生态的家庭。
他的继父,是建筑社社长。一方面他在社会上很有地位,另一方面他在家庭却地位不高。
他似乎一生都在争取地位,至高无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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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坚参加工作完全出于偶然。
有一次副社长来他家,和他继父商讨人事安排及招工这两个重大问题,看见他笨重的身材,以为他已成年,就随口对张定坚的继父说道:“这么大还在读书啊?读大学吗?”
张定坚继父答道:“读大学。”
副社长问:“哪一所大学?”
张定坚继父答道:“社会大学。成天东游西逛。”
副社长说:“怎么不让他参加工作?不嫌弃的话进社来工作不好吗?”
张定坚继父沉吟半天,刚要说话,聪明的张定坚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给继父使了个眼色,接着对副社长说:“叔叔,再过两天是我生日,我18岁了。”
张定坚继父大吃一惊,但不动声色,倏然想起张定坚曾经要求进建筑社“挣钱”,他告诉张定坚“你没满18岁,不够年龄。”现在听到他机智勇敢的回答,不由得肃然起敬。
当年又没有身份证,副社长也不会去公安局查,所以张定坚稀里糊涂进社,还让他挑选了工种——他挑的木工,他认为泥工活又脏又累,学徒工成天挑灰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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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到17岁,他遇见的人生第一大敌是木工组的“洞二毛”。
首先“洞二毛”比他这个刚踏上工作岗位不久的学生幽默。
如果说他在学校还算幽默的话,在建筑社就谈不上了。
“洞二毛”是从“九点洞二毛”简化而来,“九点洞二毛”是“洞二毛”对自己日工资的自称,可见其幽默之一斑。其实他就是在炫耀,因为当年九毛零两厘的日工资已经相当高了,当年新参加工作的教师才二十八点五,而这高工资来源于他出类拔萃的木工技术。
在木工组,能够把木料刨得玻璃一样光滑的,除了洞二毛,还有一个——两年后下放来建筑社的知识分子杜雨亭。后面有他的故事。
其次洞二毛比张定坚这个白胖子肤色还要白,身体还要高壮。
最终结果就是洞二毛比他更受女工们的欢迎。
他昼思夜想,看怎样才能压倒洞二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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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读书一样,他先入为主、自以为是,有主见到偏执,所以学习能力差,学了好久的徒,手艺仍然差,在社里人称“糙木匠”。
但他长期对抗继父对他的否定与蔑视,有一套战胜不利局面的本领。
对于洞二毛强大的技术优势,他首先采取嗤之以鼻的态度。
其次,在人群——建筑社工人里开展启蒙运动。
他卖力接近那些“改工大娘”——那些每天负责拉大锯把木料改成板子的大龄女工。
他在改工大娘面前装萌卖酷、装疯卖傻,改工大娘们被他逗得成天合不拢嘴,在她面前尽情享受智商优势带来的欢乐。
谁也没有料到他是在扮猪,打算吃虎。
他和改工大娘们谈话,故意漏洞百出、常识全无。
例如当时电影在演《天仙配》,讲七仙女如何下凡配董永,他偏要说电影名为《天天配》,并且面红耳赤地和改工大娘们争,认为如果电影名为《天仙配》,那就不通顺,他在学校里读书时学过,标题一定要通顺。看过电影的改工大娘说,电影真的叫《天仙配》,他就认真严肃地指出,你们看电影怎么和我上课一样不专心?逗得改工大娘们眼泪花都笑了出来。他还要非常严肃认真地叹气:“唉,让你们去读书,一定还不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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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改工大娘和木工组学徒在工间休息时喜欢听他吹牛讲评书以后,他乘势而上,推出他的理论:一个人,不管你技术怎么好,那是师傅教的,不是你自己的本事。
改工大娘们大笑着直是点头,学徒工们想想也似是而非地觉得好像有些道理。
从此,洞二毛在群众中威信下降,不管他技术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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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坚乘胜追击。
那天阳光很好,吃完午饭来上班的人们见时间未到,就从改工大娘改的木板里找些来放在地上,躺在木板上休息。
“你们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咹咹?”
张定坚打雷似的吼声在工地上响起。
“什么道理啊?”一个绰号“酒杯”的学徒工,被打搅了午睡,很不高兴,皱着眉头问道。
他答道:“都说洞二毛美男子,我就看不出他美在哪里!”
也在那里睡觉的泥工组独眼吴瞎儿尖叫道:“美,怎么不美!”
吴瞎儿年龄比张定坚大一岁,今年刚满18岁就进社了。由于瞎了一只眼,瞎眼的原因据张定坚说又十分滑稽,被视为另类,每天靠开玩笑瞎起哄找到一点内心的平衡,但他对洞二毛的美是心悦诚服的。
洞二毛五官端正,眉毛清晰,眼睛明亮,他吴瞎儿却是个独眼,而且小脸,目光模糊;洞二毛身材魁梧,他却廋得猴子一般。
“你们错了!”张定坚语重心长地说道。
“什么错了,什么错了?”吴瞎儿很不以为然。
“大家都是修房子的。你们想,修房子东伸一坨出去,西伸一坨出来,好看不好看,咹?”
众人低头思考。
张定坚进一步启发大家:“洞二毛怎么美了?手也排开,脚也排开,肩膀又那么宽,就是一个‘排奶婆’,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秀气。你们是工人,你们没有上过图画课,你们不懂美,不懂美!”
众人听了他这一番说话,被搞得似是而非,虽然大家未必心服口服,但洞二毛在建筑社美学意义上男一号的地位已经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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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坚见大家没有话说,正要收兵睡觉,殊不知吴瞎儿不服,他说:“你说人家不美,照你的说法,你又美吗?你还不是像人家一样大个子不秀气!”
张定见见自己一向瞧不起的丑人、手下败将居然敢反驳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他吼道:“美不美要人家说了算,不是自己说!”
吴瞎儿见张定坚吼,也很生气,他尖声尖气地说:“人家也不是自己说!”
张定坚自豪地说:“不是我吹牛,我小时候,左邻右舍都爱逗我,给我取个外号‘四婆娘’”!(是的,他排行老四)
众人哄堂大笑。
“你们不要笑,没文化就是恼火!凡是漂亮的男的,左邻右舍都给他取女的外号,五大三粗,美什么美?”
众人陷入深深的思考。
其实,此时张定先底气不足,他最自卑的,就是自己长得五大三粗。
不管这场争论谁是胜者,洞二毛在建筑社美学意义上的地位再次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