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看新闻！一个声音高叫着。排房里灯光依次熄灭，兵们鱼贯而入六楼电视室。现在每间排房都有电视机，平时蹲着坐着躺着都能看，能“参加”军区、集团军、旅里的电视电话会议，但看“新闻联播”还得集中起来。以前也分开过，有的班排待连队干部一转身，就调到体育或综艺频道，被机关督查组训斥并通报。政委在交班会上骂，当兵的不关心国事、不关心政治，谁关心？屁！政委浙江人，生气时训话喜欢用一个“屁”收尾，就如蒋介石喜欢“娘希匹”三个字。
月光朦胧。连队大楼只有六楼灯火通明，电视机声开得像吵架。这时，站在六楼阳台上放眼，有琼楼玉宇、天上人间的感觉，整个营区的灯光在同一水平线上，下面是皎皎月色，到处是“新闻联播”前的广告，形成共振。
月色里，一个瘦长黑影推开一间排房，探头探脑，缩了回去，又推开一间排房，如此几番。连值日像个木雕，对黑影熟视无睹。不用问，黑影是通信连指导员，在检查有没有兵躲在房间里没去看新闻。
指导员坐最后排，戴副眼镜（只有在打靶、看书报看电视时戴）一脸忧国忧民、苦大仇深的神情，当屏幕上出现男女两位主持人整理文稿简短交谈时，他示意文书把电视机关掉，他健步向前，开始就新闻内容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这是他一当指导员就兴起的规矩，结合新闻谈观点，国际的，国内的，政治的，民生的，娱乐的，哪一条都行，敞开说，大胆说，可联系自己家乡，亲身经历，身边的人和事，可以是看到的听到的读到的，有话就讲，无话就短。
最初没人愿意说，指导员赶鸭子上架，点名。以鼓励为主，说得好的，点赞；没说到点子的，不给差评，他补充几句。由于氛围宽松，渐渐有兵挺身而出，一吐为快。
朱继彪就是通过说新闻进入指导员的“法眼”。比如有次“黄金周”，他说旅游，说国民护照，全世界只有十八个国家对持中国护照可以免签证或落地签，这十八个大都是亚洲、非洲落后且社会动荡不安的国家，与之相比较的是美国有一百二十几个国家可以免签或落地签。朱继彪说，持“美帝”护照转一圈回来是“旅游家”，持我国护照转一圈如果能够活着回来，就是“冒险家”。要改变这种状况，不外乎两点，一是我们国家要雄起，国强民富的背后是我们军队要雄起、强大，军队强大在我辈，在于我们每个当兵的；二是国民素质有待提高，再也不能像报纸上说的那样在飞机上打架，到处大声说话，乱写乱画。我们很多时候不仅代表自己，代表个体，还代表一个组织，一个群体乃至一个国家。朱继彪经常说得很正能量，很对指导员的胃口。
朱继彪是大学生士兵，列兵军衔上是一张长得有点着急的脸，走在大街上能让小朋友迟疑该叫爷爷呢，还是伯伯。他年龄比有的下士还大，但军事素质可能还没成年或者已经老龄化，跑三公里狗喘一样，朝天张大嘴巴恨不得接雨水降温解渴，老拖后腿，被大伙儿戏称“常委（尾）”。
朱继彪在训练场上的表现真是“辱没”了他的祖宗和母校，他祖宗没人知道，他母校是某“985”高校，倒赫赫有名。连队还有几个大学生士兵，他们不太愿意提自己的学校，那是别人从没听说过，朱继彪不愿意提是心里觉得对不住，没能为她增光添彩。有道说上帝是公平的，关上一道门就给你打开一扇窗。朱继彪手脚功夫赖，但嘴巴子厉害，兵们说他三斤半的鸭子两斤半的嘴。他点评新闻呱呱地从国内说到国际，从地方转向军队，从书本联系实际，言之有理，证据确凿，各种俗语、流行语、网络语在他嘴里像鱼虾欢蹦，讽刺、调侃、抨击，沉闷凝重如向遗体告别一样的氛围，被他搅成欢乐的婚礼现场。指导员称之为“毒舌”、“酷评”。
朱继彪还主动给全连官兵上过几堂课，上课前大家抱着看猴戏一样的心情，随着朱继彪一开讲，每个兵的目光被他拉得长长的，像是凝视蓝天白云间翱翔的雄鹰，有两堂课营里干部都赶过来听，听着“二郎腿”不由自主地放下，边听边点头。
他讲钓鱼岛，讲如何看清日本右翼嘴脸，从日本“神道教”、“武士道精神”等历史、文化讲起，到1592年朝鲜战争、1894年甲午战争、1937年侵华战争，把影像资料、历史图片，再配上或凝重悲愤，或慷慨激荡的音乐，把大家的坐姿固定，眼神拉直。有女兵给他画了一幅肖像漫画，嘴巴占据半张脸，说他讲课的样子帅呆了。
朱继彪在同年度兵中像放手的兔子窜出来，也并不是狗掀帘子全凭一张嘴。通信连的“新闻点评制度”莫名其妙、神不知鬼不觉上了军区报纸，就是朱继彪干的。
报纸上大意说，通信连人人有机会上台点评新闻，就像开班务会每个兵都要发言，愈是胆小，愈是说不清楚，愈有可能“被锻炼”，有关新农村建设的，农村入伍、刚探家回来的要做好准备，把老家的事给大家说说；有关就业的新闻，打过工、上过班的联系自身经历谈谈。上等兵莫少文当兵前在食品厂干过，但普通话说得比老外还磕巴，指导员几次让他说打工的故事，食品安全卫生，环境保护等，现在他的中文终于说得像中国人了。通过新闻点评，每个兵都受到教育，得到锻炼。
政治部把是否有文章（最好是新闻稿件）发表作为营连评选先进的参考条件。这件事指导员“授意”报道组长徐涛写过，不知为什么没动静。其实，指导员也想自己“操刀”，但被表扬总比自卖自夸好。
新闻点评制度很快在全旅推广，其他部队有没有仿效就不知道了。为防止有的兵心不在“马（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让司务处给每个兵发一本软面抄，看新闻时边看边记。有兵说看这架势，咱们连队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会设立“新闻发言人”。
新闻联播天天在播，新闻点评天天进行。
值班员提前十分钟吹哨，大喊看新闻啰。很多兵吃过晚饭就溜进电视房，扎堆看自己喜欢的节目。
今天，兵们好像比平时积极，还没吹哨，排房里就没人了。六楼电视声音开得很小，像背景音乐，有一个模仿叫什么组合的声音在歇斯底里哭喊地唱：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新闻联播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新闻联播里，那里的交警不扣车，孩子都能上得起学，穷人都能看得起病，农民工都能讨到薪，留守儿童很幸福，孤寡老人很温暖，大学生就业率高呀，老百姓住每月七十七元的廉租房，那里的物价不涨工资涨，那里的天气没雾霾，环境基本改善，交通基本不堵，罪犯基本消失，领导日理万机，人民安居乐业！如果有一天，请把我埋在新闻联播里，每天北京时间七点整，那是我的微笑和歌唱……
指导员站在门口，李胜中还在摇头晃脑、自我陶醉。指导员干咳两声，他的“音箱”立马断电。
指导员是某大学的“国防生”。那个学校名字响当当，中国人都知道，从里走出的很多人一辈子以它为荣。他来通信连之前，在步兵五连（又称“夜老虎连”）当排长。“夜老虎连”是旅里优秀连队之一，总部授予的荣誉称号。前几年，部队编制体制调整，由师改为旅，保留下来的全是荣誉连队，资格一个比一个老，基因一个比一个纯，战斗事迹一个比一个牛。
晚上是老虎下山寻食的时候，光听名字就牛气冲天。“夜老虎连”的兵是个个敢在刀刃上跳舞和舔血的角色，每年老兵退伍前夕，各大知名公司都赶来收购人才，炊事班的“伙夫”都有人要，他们身上所具备的军人素质由此可见一斑。
“夜老虎连”最大的特点是晚上行军奔袭，快速，准确，悄然无声。他们走路不会引起狗叫猫惊，穿越山野不会打断蛙唱蝉鸣，轻抬腿，慢着地，收起爪，用前掌……多年来，他们积累了一套“鸡鸣狗盗”的夜间战术，并且对很多晚上出没的动物习性有所了解，几乎每个兵都有绝活，能惟妙惟肖地学狗叫、猫叫、蛙叫、蝉鸣等，如谁不小心打断了青蛙叫（青蛙对脚步声敏感，一有人走进，叫声立即停止），这时有兵俯身呱呱呱叫几声，很快能唤取蛙声一片。
指导员在“夜老虎连”干了三年，如在生石灰里打了几滚，在火上烤了几回，蜕了几层皮，苦没少吃，本事长了一些，但还是只能拖后腿，就连最简单的学青蛙和狗叫，直到他打背包离开也没学会。
他后来把上级配发、谁也不敢轻易动的什么微光夜视仪的一些功能做了拓展，改进了两项小细节，还提出一套“蛇行”战术，被上级推广后，他在连队才受待见，说话才有兵听。
每年过完年后就是军官的“挪窝月”，有的转业，有的提升，有的交流到人武部或地方预备役部队，更多的是“原地踏步”。指导员当时已当了三年排长，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一纸命令让他去通信连干政工。可见组织上没有忘记他，对他的工作和能力还是蛮肯定的。排长是我党我军最低领导人，整天和兵一起，工作没有细致区分，军事训练、思想工作、武器保养、菜地生产、内务卫生等，“军政后”一把抓，干什么都要撸起衣袖大喊跟我上。往前迈进一步，当副连长或副指导员，不但待遇上能住单间，还有点军人职业“分水岭”的味道，以后干政工，还是干军事就大致有了轮廓。
通信连原指导员提升到旅司令部管理科当副营职协理员，给连队留下的底子还可以。营里说，通信连就是连队干部十天半月不在位，一日生活制度照样严格坚持，各项任务照样圆满完成。看主官给一个单位打的基础怎么样，主要看他培养一支什么样的骨干队伍，反对什么，弘扬什么，不但要看他在任时的稳定与发展，更要看他卸任后的发展势头。有的主官靠高压、强权维持一时的稳定“繁荣”，屁股一拍腿一抬，各种矛盾暴露，乱糟糟的。有的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也有的还沾沾自喜，认为还是自己能力强，能镇得住，离开他就玩不转了。
指导员对通信专业只会打电话、收发短消息，收发电子邮件，整个网页什么的（没有微博，也没有微信），如果这些也算通信专业的话。他对去通信连当指导员感到有“躺着中枪”的意外，但组织上不这么想。通信连连长是优秀士兵提干的，当兵就在通信连，土生土长的“土鳖”，专业和带兵都有两把刷子。上级让他俩搭档不是“乱点鸳鸯谱”，综合各方面考虑，而是天作之合、珠联璧合。
国防生不像军校生以及由大学生士兵、优秀士兵提干的军官，后者能咋呼，适应生活进入角色快。国防生弄不好容易走两个极端，一种是不适应部队的紧张艰苦，始终书生意气，冷眼旁观，隔岸观火看连队生活，言行举止和周围环境事物格格不入，由于融入不进兵群，有的穿上军装没多久，就闹着“解甲归田”；一种是如鱼得水，如猴得山，好像就是营区里长大的一样，对部队的条令条例，规章制度，“潜”规则，一切轻车熟路，游刃有余，和兵打得火热，队伍带得呼呼啦啦。
指导员好像这两者都不是，又各沾一点边。他人还没报到，通信兵就发挥职业技能，关于他很多“轶事”就传开了。说他被排里老兵“架空”过，女朋友几次告吹他又死皮赖脸几次起死回生，打过报告要求作为义务兵退伍，据说还挑起一场“博士当连长”合不合适的网上论战。甲方说，博士当连长是人才浪费。世界百强企业有一个用人“黄金期”理念，企业招收高学历人才，第一期合同只签三年，干得好的再续签五年。他们认为人才超过这个“黄金期”，就很难再发展起来。而我们部队对高学历人才的“传统”做法是先摁在基层当几年排长再说。这对于带兵、从事指挥专业的军官无可厚非，但对高学历偏重专业技术的军官，这种做法很不合适，当几年排长指挥带兵学个“半罐水”，反而把自己专业忘得差不多，即使没忘也严重落伍于这个一日千里的知识爆炸时代，能不能把高学历干部直接分到相应工作岗位，发挥特长、释放能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在借题发挥，想进机关，想干专业对口的工作。
乙方反驳，博士当连长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军事斗争是生死考验，是人类最高智慧的较量，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必须具有奉献牺牲精神，具备高素质高智慧。“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一个立志于献身国防，想当将军的干部怎么能不知兵，怎么能不从基层干起？博士当连长可能一时显示不出优势，但愈往上走其知识结构、综合素质发挥愈明显，影响愈大。论战最后的结论是：“博士当连长”超值！这是上级仲裁的结果，也是“我本长城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专一行”的解释。
指导员到任通信连后，他带过的兵来看过。“夜老虎连”在另一个营区，到旅部要坐几个小时汽车。有人说不一定是来看他，长途跋涉有可能是来看女兵。但退伍的时候，有几个摘去领花肩章帽徽的老兵专程赶来告别，说到动情处眼含泪花，那真装不出来，“政声人去后”，可见他群众基础还行。
指导员在通信连“潜水”一段时间后，干了好些“破事（也包含破纪录的意思）”，除了搞新闻点评制度，还成立了有连史以来最大的报道组，几乎把能识字的都收罗了。旅里规定每个连队得有一名报道员，通信连落实到每个班都有。连队报道组刚成立那阵子，指导员隔三差五亲自组织“业务”学习，把写文章上升到树立正确“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高度，和事业成功爱情幸福挂上钩。报道员享受班长、思想骨干、安全员同等待遇，每人一个绿皮小本本，装在口袋里，随时随地记录收集素材。
报道员要多往各级政工网，“军营之声”广播站，《解放军报》、《人民前线》投稿，现在发稿多方便，鼠标一点，连邮票都省了。我们的稿子虽然糙一点，质量差一点，我们要像“水军”发起集团冲锋，以量取胜，用我们的勤奋、真诚、执著打动编辑。凡是在军区刊物上发表文章的，奖励五倍稿费，全军的十倍，年底作为立功受奖的附加分。后来，奖励标准提高到十倍、二十倍，重赏之下有勇夫，也有莽夫，纷纷涌出连队大门的稿件，并没有打动那些铁石心肠的编辑。大半年时间只有朱继彪写的那个小“豆腐块”孤零零的。
收发员中士徐涛，可能整天呆在收发室寂寞难耐，加上受报纸杂志油墨的熏陶，终于上了一条“萝卜干”。晚点名时，指导员狠狠表扬了他五分钟。后来，传出那是从别的军区报纸上“克隆”的，是别的军区几年前的一篇军事训练报道，只不过他改得巧妙，移花接木、涂脂抹粉一番，差不多成了“转基因”。“谣言”是政治部宣传科一个下士报道员散播的，指导员听了很气愤，说这是什么心态呀，是月黑风高夜“拍砖”，是典型的羡慕嫉妒恨，有本事你也去模仿一篇试试看。如果不是徐涛同志本人坚持息事宁人，低调处理，指导员差点动用法律武器，坚决捍卫弟兄们的声誉。
指导员的胳膊往里拐可以理解，但这种情况也不能完全排除，部队每年每个阶段的工作差不多，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以前就有报道员上稿心切干过这种勾当，报社还“曝光”过。
徐涛尝到了甜头，后来整天整夜扒在一叠厚厚的报纸上边看边写，达到痴迷程度，为吟妥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简直可以和月下敲门的和尚贾岛媲美。随着他鼻梁上架起眼镜，镜片越来越厚，他笔下淌出来的“豆腐块”、“萝卜干”大获丰收。收发工作没有技术含量，没有高级士官编制，但徐涛在收发室足足呆了十六年，凭的就是写写画画。他转业时，那本像砖头一样的剪报本又一次发挥了“敲门”作用，进了他老家县人武部当职工，事业编制。这些是后话，但徐涛的成长经历应验了指导员的预言，比算八字、属相、星座还准，现在能写的人珍贵，练好笔头功夫可是长线投资呀。
在指导员的力推下，通信连的篮球队、足球队、锣鼓队，吉他队、美术组、书法组、舞蹈组、军事游戏组、军事“发烧”组、自学考试组等多个兴趣小组纷纷挂牌营业，几乎囊括、覆盖通信连全部人马，有的兵还拥有多重身份。一时间，连队热闹得像土改时农民忙着分田分地，翻身农奴把歌唱。
把连队当家庭建，把兵当兄弟爱；让兵成人更成才。这些群众组织可能就是党支部指导员落实“施政纲领”的具体措施。党支部副书记连长对此表示赞成，只是委婉提出不能占用训练时间，不能影响参训率。
兵们整天忙着不是在打仗，就是准备打仗，一星期就周五、周六两个晚上能自由支配，其他几个晚上被各种活动挤得满满当当，班务会、看电影、教唱歌、两防形势分析、理论学习等等，专业训练铺开后，每周至少三晚上的夜训，白加黑，五加二，每一分钟都不是自己的，不用操心下一步该干什么，组织上通过“一日生活制度”进行精细化、规范化、程序化管理。
指导员试图用周末开展活动，其结果不但没带来欢声笑语，反而怨声载道，兵们给家里打个电话，去服务社逛逛，洗衣服，理发等处理个人事务时间全没了。“门前老树长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一周存了好多事，藏入许多活动啦……”几个兵阴阳怪气地唱起，歌词和旋律怪熟的，哦，想起来了，是上周李胜中刚教的。
在骨感现实雨横风狂的打击和挤压下，各种队呀组呀七零八落，名存实亡，有的没来得及萌芽、一次活动都没开张就“挂”了。指导员还酝酿着请一些军地“专家”来给大家“抛砖引玉”，也成了一腔抱负无处施展，空悲切。在诸多组织中，只有李胜中牵头的吉他队，女兵的舞蹈组、军事游戏组等像菜地的“水花生（一种野草，怎么也不能根除，兵们恨透了它）”生生不息，顽强地活了下来。这主要是有“土壤”，有需求，旅里一年搞几次晚会，需要跳呀唱呀的，还有兵得真正喜欢它，愿意挤时间去学。
太阳东起西落，一切回到从前，兵们该干啥干啥。
每周六上午，指导员照例参加内务卫生检查，他长的是“火眼金睛”，兵们藏得再隐蔽的“违禁物品”也能找到，每到一个房间，眼神一扫描，从没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不，他一进执勤排就从大镜框后摸出一个装智能手机的盒子，“谁的？”连问几声，没人回答。指导员把盒子递给文书，“登记好，是谁的退伍的时候还她。”上星期，好像也在这里，指导员“斩获”一部簇新的iPad，陈彤家里才帮她网购的，还没拆封呢。这些电子类东西等兵退伍时再完璧归赵，早过时了。
文书打开盒子看了看，递给指导员。指导员一笑，把盒子小心放回原处。后来有人打开看过，里面一团似乎用过的卫生纸，附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指导员，您属狗的吗？建议您去打击走私贩毒分子。
电视上报纸上说改革将持续深化，借这股东风，通信连也推出一项改革措施，每季度对士官队伍进行一次军事考核，连续两次成绩不合格者，扣发年底奖励工资；任期内，连续两年扣发奖励工资，不得参加选改高一期士官。
在支委会上，大都投了赞成票，包括连长，只有士官支委陈华反对，认为这是“土政策”，与条令条例不符。
制度出台，全连士官如群犬狂吠，恨不得游行示威。士官绝大部分是班长骨干，乃连队“元老”、“肱股重臣”。指导员一时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说话没几个兵听。真应验了那句话，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
连长明确态度，坚决和指导员站一起！事情被捅到网上，沸沸扬扬。通信连的士官们原指望得到“声援”，最好上级能予以干涉、取缔。到头来是司令部作训科转了几圈、听了一些意见后，竟然采纳推广通信连的做法，士官季度考核，全旅执行。通信连的士官们立马噤声，也许是大家都一样，他们心里平衡了。
旅医院的心理咨询室很多时候是“铁将军”把门，“知心姐姐”并不知心，那个张榜公示的电话号码总无人接听。指导员别出心裁在活动室一角挂了几个沙袋，依次贴上外国领导人以及连长和他的照片，并写上大名。指导员享受比外国领导人还热情的“礼遇”，兵们进进出出随手擂上几拳，其中不乏女兵的粉拳。几天里照片就被打得面目全非，得让文书换上新的。据说，指导员的照片还“荣登”上了旅心理治疗中心的沙袋，比旅长、政委还受“欢迎”。
晚上八点半，军号嘹亮，营区此起彼伏响起哨声，各连队门口迅速聚集起黑压压一团，灯光昏黄，只有一个军官模样的站在最前面。
通信连门口，当排长李晓勇下达口令，整好队伍，侧转，准备报告时，连长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向指导员报告。在连队当两个主官都在位，向谁报告，由谁实施点名，一般是谁有事由谁讲，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值班排长就知道了。
通信连的兵都希望连长点名，连长上台，三下五除二，很爷们几句话把该讲评的事、该布置的工作讲完了，每次都是最早解散的连队。
兵们最怕指导员点名，网上测评为十大痛苦之首（其他几大不详）。“千不怕万不怕，就怕指导员往前站”，指导员往队列前一站像口钟、又像一棵松（也有兵说像粑粑），传达完上级的指示、通知后，拉开架势、娓娓道来总结一天下来各种情况，布置第二天的全面工作，好人好事讲评，不良现象的存在，到注意细节、事项等等，翻来覆去，反反复复，方方面面讲，大点套小点，最后重申几点，再强调几点，一个点名，搞得比国务院总理做政府工作报告还烦琐，有的事应该放在军人大会上专门讲，他用点名时间讲。多次，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直讲到营区喇叭里响起悠扬小夜曲，熄灯号吹响的前奏，才意犹未尽地闭嘴。冬天，腿脚麻木；夏天，大汗淋漓，由于不能乱动，蚊虫趁火打劫，可怜的女兵们穿裙子更遭殃，一双玉腿起高粱，有的以昏倒方式“提醒”，不但没能阻止指导员的喋喋不休，反而变本加厉有了新话题，关于女兵的身体素质和体能训练。
几个民主“战士”翻开条令条例，逐一对照，上面说点名是连队一日生活制度的重要内容，具体多长时间没规定。兵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宣布解散时，把腰带弄得噼里啪啦响，制造出各种声响。当然，也有老兵似老禅入定，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如中士、二班长刘胜。有兵问怎么练的？他说，边听边练“提肛”。练提肛可以按摩前列腺，调理五脏，有很好的养生作用。
指导员说刚接到通知，今年学汽车驾驶、卫生员、厨师、汽车和枪械修理等名额下来了，符合条件、想留在部队长期干的赶紧报名，上级马上将进行民主测评，文化考试、体能测试等，我们一碗水端平，希望大家不要去找这样那样的门路，找也没用。
事情不多，可指导员又没能及时打住，周围别的连队都已经解散，灯火辉煌中兵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开始洗漱，衬托出通信连一片愁云惨淡死气沉沉。
今年通信连报名学技术的踊跃，且拥挤在汽车驾驶和维修专业。谁都知道这两个专业军地通用，学卫生员和厨师虽然回家也用得着，但学医没有多年修炼，不敢行走江湖，胆大的是“江湖郎中”；厨师也是，部队的大师傅在大家眼里只会挥舞大铲炒大锅菜。“一言以蔽之，学无邪”，学比不学好，学一门手艺又尽了义务，好事呀，只是需要填写一张同意留队转改士官的表格，让那些只打算两年就回家的兵吃不消。
每年，学技术前旅领导要对付八面来风、各种各样的“来头”，后来旅里出了一招，请托人说的是哪个连队的兵，就把那个连队的连长、指导员拎起来“批斗”，在交班会或全旅军人大会上说清楚。
有连队主官发帖质问，你旅首长都顶不住，怕得罪人，抹不开面子，结果把账记到连队干部头上，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旅首长的最终解释是，你连长、指导员不是要听旅党委首长的吗？兵听连长指导员的，家长听兵的，“关系”听家长的，我们听“关系”的。什么是一物降一物？这就是！我们揪住连长指导员，哪个连队关系户多，说明你风气不好，党支部战斗堡垒作用不强，不但要亮相，还要派纪委去查。所以，你们要把兵教育好，让兵知道不找关系，靠自己实干，才能成功，兵把这个信息传递给家长，家长不找“关系”了，“关系”就不会给旅首长打电话了。
旅首长把这个游戏称为“鸡、虫、棒、老虎”升级版，是处理中国特色人情社会的继承与创新。
前不久，连队一个新兵的父母来了，开一辆很“土豪”的车，说是出差路过来看看孩子（谁知道呢，难道不是为了学技术）。他们先是像热糖黏着要请连队干部到外面去坐坐，后来说就在营区的“军旅饭店”聚聚，最后哪儿也没去成，在连队饭堂吃的，锤子小露一手，烧了两个时鲜菜。开饭前，兵们站在饭堂门口引吭高歌，趁这间隙，新兵家长打开车辆后备箱，提着大包小包特工一样闪进连长指导员房间。
新兵父母在旅招待所住一晚上就走了，指导员去送时特意从军人服务社转了一圈，手上多了几盒南京特产，某品牌盐水鸭。他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学技术名单确定可谓兵贵神速，从下发通知到走完所有程序到张榜公布，不超过二十四小时。这可能是各级领导怕“夜长电话多”。
早晨，温热的阳光探过尚未浓密的梧桐树叶，草地上树影斑驳，露珠晶莹。照例一支歌后，指导员站在饭堂前的台阶上说，我们商量过了，今年学技术我们要看工作表现，还要看家庭情况，争取让最需要掌握一门实用技术的兵去。目的只有两个，一是鼓励先进，二是传递温暖。让实干的苦干的有干劲，让家庭困难的感受到组织的温暖……
指导员正要展开，连长在台下插话，如果你找关系，不占连队的名额，直接“戴帽子”走也可以，我们不阻拦。
黄昏太阳酡红着脸时，学技术的名单公布出来了，用一张粉红色的A4纸打印，贴在连队事务公示栏里，上面附有旅纪委的电话、电子邮箱，公示时间一星期。
通信连门口树有一排锃亮的不锈钢橱窗，里面除了有当天的《解放军报》、《人民前线》（这些报纸尽管每个班都有，但指导员还是让文书每天贴出来，指导员在有的文章上画有红圈，提醒大家读报时作为重点），还有训练龙虎榜，内务标兵栏，好人好事栏，时事政治栏等。这是指导员到通信连后的又一“政绩”。
学驾驶的是一个叫枪泥卫东的藏族列兵，老家四川阿坝的，2008年“汶川地震”时他在上小学，亲眼看到当兵叔叔没日没夜救人，把吃的喝的分给大家，自己饿着肚子干裂着嘴，他发誓长大了也要当兵，享受像花环一样热切敬佩的目光。他家穷，土豆要顶半年粮。听说上等兵姜迪平退伍回家能得到一辆“保时捷”，当他得知“保时捷”是什么东东时，惊讶得嘴巴能塞进个鸡蛋。他能吃苦，五百米收放线在同年度兵中跑得最快，干活也舍得出力，看他的勤快样，兵们说他是报恩来的。他学驾驶还是指导员找他谈心过后，帮报的名。学厨师的列兵罗建平新兵训练结束就下了炊事班，听锤子说蛮能吃苦的，是把掌勺的料，但现在只能打杂，如果能去学一学更好，所以他去是“在职学习”、“岗位练兵”。学卫生员的列兵李建卫校毕业，他老头是乡村医生，家里开的小诊所还是农村合作医疗定点单位，在他们家看病，可以按一定比例报销。李建入伍前就子承父业，帮着看病，让他去学习叫“岗位直通车”，是旅里这几年提倡的，节约成本，省心省力。
学汽车修理的列兵王小军话不多，啥都一般般，很多时候觉得他就像影子，在与不在一个样，但能学如此热门技术，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大的来头。直到他学习去了一个多月后，兵们把这件事和他几乎忘了时，连队收到一封信，广东韶关某个信箱寄出的，上面写着连首长收。信是王小军爸爸写的，说小军当兵了，他就放心了。部队果真好，小军能学技术全靠党和部队领导的关心……他说王小军命苦，小时候跟爷爷奶奶过，他和他妈妈长年在外打工，后来他妈妈受不住穷，加上他爱喝酒，跟人跑了。他破罐子破摔，打牌，喝酒，找女人（信上原话），挣一个花一个，小军当兵前他已经好几年没回去了。小军当上兵，他心里那个高兴呀，但手头没钱，为了能请亲友乡邻吃顿像样的饭，为了孩子走得风光一点，他做了一件很傻的事（具体事情没说），结果很快被人民政府抓住，判了三年。他说，他一定要鼓励小军在部队好好工作，听领导的话，自己也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争取早日出来。对不住小军，给他丢脸了。感谢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感谢连队首长，你们都是好人，是小军的亲人……信是用圆珠笔写的，字迹歪斜，如同一根根原木零乱堆放，又像憋住一股劲，使尽浑身力气，颠三倒四，啰啰嗦嗦，错别字参差，足足写了三张纸。
信在几个连队干部手里转了一圈，指导员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文书把它贴在公示栏里。按照规定，王小军学习回来将会去修理所报到，不会回通信连。
兵们安静地站在公示栏前，有人离去，又有人聚拢。远处是哨声、歌声、番号声，热闹得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