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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年轻的镇长

新春伊始,江水镇新一届人民代表大会落下帷幕。三十刚出头的元仪頫几乎全票当选为该镇镇长,成为这个镇历届政府中最年轻的八品父母官。

“变了,变了,真的变了!”

一位街道女代表边走边向其他人发出感慨:

“过去主席台坐的要么是头发花白的,要么是戴着老花镜的。现在不同了,大多数是有文化,有专业的年轻人,完全变了。”

是啊,江水镇自建镇三十多年来,党政领导乃至中层科股级干部岗位,都由打江山的老革命们蹲着。用老百姓的话说,这些人年纪一个比一个大,资格一个比一个老,是坐江山一个也不能少的国宝。

“呀!老镇长,您把热乎乎的座椅让给年轻人,真伟大!”

爱幽默的小唐科长,迎着匆匆走来的前镇长老邹说。

“镇长只有一个,元仪頫!”老邹瞪了小唐一眼:“我和你一样,都是江水镇的普通一兵!”

“您是老镇长,一时半会改不了口……”小唐笑着为自己分辩。

“什么老呀老的?老朽!朽木不可雕,烧火不耐火!”

老邹的严肃表情和认真的口气,倒让小唐有些尴尬,为了扭转局面,小唐索性嬉皮笑脸:

“报告邹副书记,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是新镇长的,也是老镇长的,……”

“你这个调皮鬼!”老邹脸上终于露出了阳光。

说起老镇长邹毅先,人们挺敬重的。新中国成立前,他是资方布厂的进步青年。新中国成立后,他成为新中国培养起来的第一批企业干部。他当过工会主席,国有企业厂长,尔后调进县委机关,从事组织人事工作。这一干就是三十年。同事们早已提拔的提拔,改行的改行,只有邹毅先还在坚守阵地,还是个老科员。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各级组织逐步恢复,各项工作百废待兴。时任组织部组织员的邹毅先,终于迎来了升迁的机会。那时,江水镇被认为是情况复杂、问题成堆的地方。县委工作组几进几出,整顿之后,开始更换领导班子人马。老邹被派往江水镇,先是任副书记,不到一年,又晋升为行政一把手,当了镇长。这时他应了人们常说的顺口溜: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对老邹接踵而来的提拔重用,让这个老实人有了用武之地。正当邹毅先想好好干它一番的时候,中央提出大力培养和使用“四化”新人的新要求。老邹又要服从组织安排,保留党委副书记职务,把镇长的位子腾出来,让给年轻同志。尽管干部能上能下的道理谁都知道,但是,被人视为人老珠黄而下课的滋味并不好受。老邹此时心有余悸溢于言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新镇长元仪頫办公室里挤满了人,有机关的,也有下属单位的。大家都在等待元镇长,当面掏心窝子呢。

“元镇长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屋里顿时沸腾了。

“祝贺!祝贺!崭新的镇长。”

“升了官儿,要请我们喝酒!”

“您升官,我发财,元镇长上任,要给我们加工资啊!”

“大树底下好乘凉,找个机会,也把我们提拔提拔!”

可能是元仪頫平常和大家打成一片,所以,大伙儿在他面前无拘无束。

“大家别嚷嚷了!我建议说点正经事儿。”老民政助理的合理化的建议真灵光,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先谈点工作上的事儿,”镇妇联胖主任抢先一步说,“过去有些领导把计划生育当包袱,开会总是放在最后带一句。元镇长您可要当件大事管,不然,江水镇的计划生育工作要拖全县的后腿!”

“是啊,大家别吭声,还有个爱国卫生!”爱卫办的尤主任接着发声:“城镇卫生是个烂肚肠交易,烫手的山芋。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总是空手套白狼,怎么搞得上去?元镇长,您对这事儿要高抬贵手,不能再让我们做无米之炊喔!”

“我看青菜萝卜一把抓不行,抓事得先抓纲,纲举目张。只有先把经济工作搞上去,才谈得上其他。工资发不出,肚皮填不饱,说什么都是空的!”工业科长振振有词,打断了众人的发言。

“对,把经济搞上去!”

“也要学会弹钢琴啊!”

又是一阵喧哗。

“同志们的发言挺热烈嘛!”

路过元镇长办公室前的镇党委楼书记突然停了下来,“你们千万别把元镇长的三把火烧起来,当心烫坏了你们的屁股!”

众人哈哈大笑。

“你们的意见和建议都很好,元镇长肯定出高价收买。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不仅要善于出题,还要帮镇长答题喔。”

楼书记显然为元镇长解围。

“楼书记说得对,这就叫群策群力。这里,我拜托各位帮助镇政府发动群众,开展一场如何建设繁荣、富庶、文明、法制的江水镇提出自己的主张。”元镇长说。

“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就算请大家帮帮元镇长和我楼华农,今儿把任务领回去,十个工作日把作业呈上来。”楼书记正式下达了工作指令。

书记镇长一唱一和,弄得大家措手不及,只好“落荒而逃”。城建科小唐科长进而高诵起电影《节振国》里的台词:“节振国,节振国,神出鬼没。派人去捉拿他,反被他捉。”

元镇长上任伊始,就遇上羊毛衫厂产品积压,资金沉淀,工人工资发不出的大麻烦。

石厂长邀请元镇长去上海接待重要客户,等着答复,不肯离去。元镇长还是鼓励他:

“我实在难以分身,定好的会议不能不开。你是一厂之主,又是企业行为,有你接待,肯定马到成功。”

“厂里的推销员老黄已经在人家局长、书记面前夸下海口。说他们到了上海,我们厂长和镇长要亲自接待,说过了的话,要兑现啊!”石厂长心急如焚。

“定下的会议也要兑现啊!”怎么办呢?元仪頫陷入两难之中。

羊毛衫厂前几年没有掌握好市场新动向,盲目生产了数万件尼龙衫,价值大几十万压在仓库里,这对于靠工资养家糊口的镇办小厂工人来说,如负牛重,等于赔上了全部身家性命。前任镇长曾责成企业千方百计推销库存,半年过去了,毫无进展。不赚票子,就挪位子。元仪頫上台当机立断换了厂长。石厂长临危受命,把销售库存和开发新产品作为左右手,紧抓不放。前不久,供销员小黄从新疆传来喜讯,说克石市新建的物资商场即将开张营业,欲进一批尼龙衫。主管部门克石市物资局局长和书记还要亲自南下上海采购。小黄听了万分惊喜,便在那个局长书记面前先炫耀了一下石厂长的能力,以及主管部门元镇长的好客。然后陪两位领导同行,跟踪服务,同往上海。

元仪頫看看桌上的一大堆文件,望望石厂长满脸愁容。拿起电话:

“顾主任,你把后天上午的会议改为下午。我明天有个急事去处理。”

“天助我也!”石厂长立刻蹦了起来,“这一仗不成功便成仁!”

克石市物资局两位领导在小黄的陪同下,乘火车赶往上海。途中,他们再三打探这边厂长和镇长的情况,了解这儿的风土人情。在他们印象中,北方人酒量大,脾气爽。南方人墨水多,弯弯绕,同他们打交道要小心。何书记对孟局长说,这回到上海喝酒让我先冲锋,你推说胃不好,或是气候不适应,暂时按兵不动。等我把他们喝得七不离八,你再陪他们来几杯。局长一听,连连称“妙”,你去佯攻,我打埋伏,胜利一定属于我们!两人自圆其说,乐得合不拢嘴。

晚上,元镇长如约等候在酒店门口,克石的贵宾姗姗而至。席间,孟局长按照既定的战略战术,让何书记先发起进攻。

“元镇长,石厂长,承蒙你们厚爱,来上海接待我们,非常感谢!这第一杯酒我先饮为敬。”何书记急不可耐地要敬酒。

“那怎么行?你们是客人,我们是主人,应该我先敬你们!”元镇长不让客人喧宾夺主。

“对,客随主便,我们先敬!”石厂长接过镇长的话:“我们这儿敬客人是三碗不过冈,书记就入乡随俗吧!”石厂长随即叫服务生把酒杯换成大碗。

一瓶敦煌洋河大曲倒了三碗还不算太满。石厂长举起酒碗,分别朝何书记、元镇长酒碗碰了碰,啯,啯,啯,头也没抬一饮而尽。

孟局长一看势头不好,自己在路上研究好的战略战术全被打乱。心想,何书记酒量还不如自己,现在小杯又换成大碗,肯定吃不消他们的三斧头。他连忙拉住何书记的手说:

“主人盛情,宁伤身体,不伤感情,让我舍命陪君子吧?”

“太好了!欢迎局长,书记齐上阵啊。”元镇长鼓掌。

到底北方人豪爽,何书记劝孟局长暂且息息,硬是把一碗白酒干了下去。

石厂长一边夸赞,一边连开了两瓶白酒,这回倒下了满满四大碗。

何书记看着第二碗酒,眼神开始凝固,身体有些摇晃了。

孟局长善解人意:

“书记等着掌舵,还是我来陪朋友吧!”

“孟局长应先补上第一碗?”石厂长意欲维护公平。

“不一定了,石厂长。酒逢知己嘛?孟局长随意。”元镇长要石厂长勉为其难。

“我补!我补!喝酒讲个痛快,不能婆婆妈妈的。”孟局长低下头对着碗,也来了个一饮而尽,他把碗底朝上:

“请元镇长,石厂长验收!”

“干脆利落!”石厂长竖起大拇指,元镇长不停地鼓掌。

没吃几块菜,高潮又起。

三个人叮叮当当,把第二碗白酒又送进肠胃。

此时,何书记已歪在沙发上发出鼾声,孟局长说话声音开始嘶哑。

“王厂长,你们厂的那个小黄很不错的,热心为我们新商场供货,很好,我很满意……”

“孟局长,喝酒不谈业务。”

“谈,要谈!还要当着你们元……镇长把合同签下来,叫……叫小黄把合同拿来,我们就在这儿签!”孟局长头脑清醒。

“明天再签吧,孟局长?”元镇长说。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元镇长明天回去了,谁人见证?来签!”

石厂长见孟局长心意已决,叫小黄把双方协商好的合同拿来,先请孟局长过目。

“过什么目?兄弟单位,同志哥儿的,盖章!”孟局长从手提包中取出合同专用章,摇摇晃晃在合同上留下了红色的承诺。

第三碗下肚了。小餐厅除了小黄清醒之外,其余四人都席地而卧,直到天明。

石厂长利用这次上海之行破釜沉舟,把几十万库存积压产品销售得一干二净。工人开心了,干部放心了,银行信贷员又来了。

2.苦涩见面礼

早晨,镇政府大院里人头攒动,一片嘈杂。元仪頫刚踏进大门,就被一群上访女职工团团围住,接着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嚷个不停。原来是纺织厂两个月没发工人工资,孙二娘、梅花陆等老职工就怂恿一批员工到镇政府集访。

“元镇长啊!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把我们那个穷厂烧一把呀?”

“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不发工资,还让不让我们活?”

“你们当官的也有妻儿老小,为什么不管我们死活?”

“元镇长是才上任的,前头的事不能怪他!”

“管他新镇长老镇长,反正我们要关饷!”

“当官不为民做主,早点回家种红薯!”

元镇长见工人情绪激动,一时难以平息,索性放下自行车,走近工人,耐心倾听。

又是一阵叫壤:

“不会办厂就不要办!”

“是啊,干部那么好当?好当,蠢猪懒虫都要抢着做。”

“我儿子孙子长大了,绝不让他们当这些无用的官儿!”

工会费主任实在听不下去了:

“各位员工同志们,元镇长知道你们纺织厂两个月没发工资,正在找厂方商量解决办法。请各位先回去边上班边等候好消息。”

“我们不上当!也没有那么好打发!”梅花陆首先反对。

“今天一定要个答复!”孙二娘火上浇油。

“你们是工人阶级老大哥,最有组织纪律性,要听话,顾全大局。”费主任似乎政治喊话。

“老大哥怎么了?老大哥不要吃饭?你费主任不拿工资不吃饭还能唱高调吗?”梅花陆抓住话把,没完没了。

“员工兄弟姐妹们!”元仪頫跑到工人中间突然发声:“你们两个月没拿到工资,设身处地想一想,日子不好过啊!我这个当镇长的不光彩,对不起各位!请各位给我一个机会,一点时间,镇政府一定会帮你们度过这个坎儿!”

“人等得,肚皮等不得!”梅花陆还在发难。

“我想问大家:你们是要发工资,还是要出气?要发工资,那就回去上班。我保证三天之内帮厂里落实资金,全额补发。要出气,我也能理解。不过,要选几个代表坐到会议室去发泄,我保证洗耳恭听。”

上访员工听到元镇长明确答复纷纷议论开了。孙二娘认为元镇长答应三天解决工资够快的了,便带着大部分员工撤回去了。剩下梅花陆等几个嘴尖皮厚的老上访跟着元镇长,仍在说三道四。

元仪頫来到自己办公室,只见一位大龄女工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撸着袖子摔打着文具盒和茶杯。弄得自己浑身是红蓝墨水,地上一片狼藉。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数落着:

“我吧,现在看老了。可我是黄毛丫头大姑娘的时候就进了生产自救组,这会叫纺织厂。青春都耗掉了,每月才拿到二十四块钱工资,加上我丈夫那二十块,人家笑我家收入事事(四四)如意。活做大头梦!哪里事事如意?简直是天天受罪!你们这些干部吃不愁,穿不愁,住了平房换小楼。光叫我们知足常乐,勒紧裤带,太不公平。你们不给我们吃饱穿暖,好,我就让你们不得安宁!”大龄女工说着把茶杯猛地往下一摔。来劝她的机关干部火了,有人要打电话报警,有人要把她扭送到派出所去。

元仪頫连忙摇手制止,走上前去对大龄女工说:

“这位女同志,你冷静冷静,我已答应工人三天之内补发工资。”

“两面针,元镇长跟你讲话呢!”小吴会计说。

大龄女工一听是元镇长来了,更加耍起人来疯:

“元镇长啊,大干部!你管管你手下的小喽啰吧!”

“他们劝你为你好,这儿是政府办公的地方。”元镇长还是好言相劝。

“办什么屁公!老百姓拿不到工资,快饿死了!”大龄女工说话开始不上道子。

“元镇长你千万不要对这种女人施仁政!”工业办公室张主任向元镇长介绍了大龄女工的基本情况。

大龄女工名叫丁凤娥,原是闲散社会青年。由于她只有初小文化,只能吸收进街道生产自救组工作。她自幼放荡不羁,跟一群坏男孩鬼混,抽烟喝酒赌纸牌。工作后,为人刁钻,说话尖刻,好话坏话一概不分,喜欢对别人讽刺打击。为此,工人们给她起了个绰号:两面针。两面针专门打听和寻找厂领导的过失,然后去镇政府或县政府上访告状。镇政府只好打电话叫卜厂长派人把她劝回。卜厂长为她动不动上访伤透脑筋。便悄悄地叫她打张报告,救济她十块,八块。谁知两面针得寸进尺越发不可收拾,竟成了江水镇赫赫有名的上访专业户。

“老丁同志啊,单位对你不薄,你家收入也不算最低,随着经济发展还会提高。怎么能闹而优则仕呢?你看,工人们都回厂去上班了,你不能做落后的尾巴呀!”元镇长想以理服人。

“我不走,除非她卜厂长跪在我面前!”两面针想趁火打劫。

“太不像话了,两面针!”

“她又在耍赖敲竹杠了!”

“真是死不要穷脸!”

在场的干部群众七嘴八舌地指责两面针。

“江水镇的干部骂人,我不想活了!”两面针抱头大哭大闹,一不小心,从桌子上滑落下来,仰倒地上。接着眼神凝固,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众人一看两面针昏死过去,大惊失色。胆小的纷纷走开,厂里来的几个所谓刺头也溜之大吉。元镇长叫来爱卫会尤医生进行急救。尤医生现场一看便说:

“不必惊慌,该女是间歇性癫痫病发作,几分钟后即可恢复正常。”

一会儿,两面针果然醒来。

厂方派人来连说带劝把两面针带了回去。

纺织厂已经两个月发不出工资,员工集中上访,是偶然现象,还是另有隐情?元仪頫带着工业办公室张主任一行前来。他们行走在低矮的车间,密集的土布织机吃劲地摇晃,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操作工不停地推搡着机臂,修补着连续折断的纱支。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大家都已汗流浃背,鼻孔中塞满棉花白絮。

卜厂长此时只好灶神老爷上天,有一说一:

“我们厂用的是早已淘汰的、三四十年代的单梭木机,噪声大,效率低,容易断纱,只能织低档粗布,产品市场滞销,价格倒挂。生产越多,亏本越多。不生产吧,工人就要下岗。”说到这,卜厂长几乎要哭出声来。

“早该更新改造啦,卜厂长?”工业办公室张主任说。

“是啊,厂里早想添十台现代化的无梭织布机。可是,白鸪鸪往亮处飞。谁敢对一没资产,二没资金的穷工厂投资?几家银行来看了都摇头,他们只会锦上添花,不可能雪中送炭。”卜厂长有些无可奈何。

“天无绝人之路!”张主任在鼓劲。

“如有哪路神仙帮忙,我就谢天谢地了。”卜厂长说。

“神仙已经来了,在那儿打电话呢!”张主任指着元镇长的背影说。

不一会儿,元仪頫满脸笑容地走过来说:

“卜厂长,有办法了。南陵市设备租赁公司钱总,我的老同学答应给你们厂办十台无梭织布机租赁,如果他对你们厂不放心,我们工业办公室可帮你们再担保。”

“天啦!真的神仙下凡,救世主来了!”卜厂长激动不已。

“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你们打个报告,先让镇财政所借十万块钱把工资发掉。后面的技改要精心安排,快速到位,再出乱子,我唯你卜厂长是问!”元镇长下了最后通牒。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过后,元仪頫痛定思痛,便沉到各镇、村和街道办厂调研。不走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入不敷出难以为继的单位非但纺织厂一家,可以说光环之下,危机四伏。如何改变低水平作坊式的落后生产方式,迅速赶上日新月异的时代潮流,不断提高工人物质待遇,成了元镇长必须思考的重大课题。正当元仪頫为落伍的镇村办厂挖空心思想招数的当儿,城镇社会治安案件频发又让他十分头痛。

“元镇长,你快去一下九河派出所,老码头又出现五字反标了。”楼书记打来电话。

“又是五字反标?”元仪頫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了解一下情况。敦促他们迅速破案!”楼书记心急火燎地说。

“好,我立即赶过去!”元仪頫提上公文包,跳上自行车。

九河派出所朱所长领着元镇长来到老码头,打开店面房大门封条,一眼就看到“打倒×××”五字反标错落有致却歪歪扭扭写在候船大厅门墙上,显然是作案人用粉笔一笔一画又特别紧张写成的。码头候船室地上稻草,皮纸,空酒瓶等比比皆是。据说城里闲散与待业青年天天聚集在这里,消磨时间,自我发泄。开始,每天有几十号人来凑热闹。后来,因为少数调皮孩子爱打斗,摔酒瓶,瞎闹腾。一些较为正规的小青年便与之拜拜不再来了。那些调皮孩子多半家庭条件好,家长对子女管教不严或无法管教。所以,这些小青年先是偷来家里的烟酒和现金,在这暴吃豪饮,酒喝多了疯疯癫癫,男女不分,搂搂抱抱,甚至公开同居。有的竟然叫小女孩光着肚皮躺在他们腿上当打扑克的台子。调皮男孩还故意把烟灰掸在女孩肚皮上,烫得女孩子嗷嗷直叫。有的调皮孩子不仅赌钱,还赌胆。看谁有胆量抢路人的包,偷大人的车,甚至敢写反动标语。去年底出现的五字反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元镇长听罢朱所长的汇报深有感触地说:时势造英雄,也会出害虫。经济发展与社会进步二者都要抓,真的不可偏废。

章县长和政法委蒋书记一行来到江水镇,说是下来作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调研,实际上前来兴师问罪。派出所的同志汇报了近期连续发生两起案件,都与未成年社会小青年有关,与老码头待业小青年窝点有关。半月前发生的强奸并杀害纱厂青年女工,作案人是个十七岁待业小青年叫方晓春。方晓春父母都是县财政局干部。方晓春经常伸手向父母要钱,并经常偷看黄色书刊,读初中时就因戏弄女同学被学校开除。这回写五字反标的小男孩才十四岁,叫仇志军。他听调皮大孩子们谈赌钱赌胆,觉得写五字反标很神秘,最刺激。于是晚上带了支粉笔,乘夜深人静,偷偷在老码头墙上作了案。仇志军是军转干部子女,父亲在国营布厂当党总支书记,妈妈在百货公司做财务经理。小仇平时性格内向不怎么讲话,这次作案后本想看看公安有什么本事破案。后来听说凡来过老码头的人都要一一盘查,他心里十分紧张,一直闭门不出。当民警找他谈话,问及这两天为何不去老码头时,小仇立马双手打颤,支支吾吾,很快就交待了作案全部经过。

可能派出所同志的汇报过于细化,县政法委蒋书记听得有些不耐烦,便首先插话说:

“江水镇这两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严重的治安状况真让人担忧,也影响了江水县的名声及荣誉。作为江水镇一级党委和政府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不紧?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发挥得铁不铁?恐怕值得反思。”

“我是江水镇党委书记,为官一任,平安一方,我没做好,我有责任。”

蒋书记的插话和楼书记的检讨,顿时使会场气氛紧张起来。元镇长按捺不住了,他站起来接过楼书记的话说:

“要谈责任,应由我这个一镇之长负。但有一点必须说明,两起案件出在江水镇行政区划之内是实。而作案者父母都是县级机关干部和国有企业干部。都不在我们管辖范围也是真。如何追究家庭与条块责任,涉及体制与机制很复杂。再说,两个作案小青年属哪个阶级,有什么政治背景?不宜急于上纲上线。我认为只能作为个案、偶然案件看待。当前,社会待业青年和闲散人员管理上漏洞很多,矛盾不少,成了各级领导都不可回避的社会问题。一是待业青年工作难找,长期无业,容易闲则生非。二是初中考不上高中,别无选择,十四五岁小孩,只能待在家中等成年。三是社会教育娱乐资源匮乏,除了设备稀少的体育场,还有经常关门的文化馆外,小青年没有更多的去处。四是独生子女成了小皇帝,学校、社会、家庭都在宠,骄兵必败啊!在综合治理上,镇党委镇政府把工作重心放在经济建设上,放在镇办工副业上,为什么?为的就是多增加就业岗位。同时对企业提出三个面向要求:面向城镇待业青年,面向生活困难居民,面向有专业技术与管理经验人才。楼书记下决心狠刹私招乱雇,党委成员和机关干部从我做起堵后门。我们还要求各街道居委会发动群众,多办些读报亭、图书室、劳动兴趣组等等小活动场所,吸引待业青年参加,以减轻社会压力。当然,这些举措可能是杯水车薪,作用有限。还要有县委、县政府、县直部门的支持和全社会的配合。我建议举全县之力兴办一两所中专职业学校,以解决大部分初中生的继续教育,把治标与治本结合起来有利于社会安定。”

章县长对元仪頫的发言大加赞赏,并带头鼓掌。他笑着对政法委蒋书记说:

“我们不是来追究人家的责任,我们是来学习受教育找找自己的责任的,对吧?”

“对,对,县里也有责任。”蒋书记连连点头。

“不敢!不敢!”元仪頫脸都涨红了。

“怎么不敢?你元镇长敢讲实话,真话,而且讲了很有建树的话。千金难买啊!我支持你,支持镇党委镇政府的决策,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应该全县一盘棋,全党一齐抓。你提议的职业中专马上就办,先办一所工业职业中专。我出钱,你出地,明天就搭班子弄规划做设计。”章县长主动担责,又当场拍板建职校。

小会议室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

3.皇城脚下

江水镇是江水县县委、县政府所在地。南官河畔的千年古镇。历史上曾是粮、油、盐、棉重要集散地,文化底蕴也相当丰厚。只是到了近代逐渐衰落,特别是经过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等天灾人患,经济发展滞后,城镇面貌破旧不堪,到处是一派寒酸的样子,满眼看过去,只能找到一个字:“穷”。

你说穷吧,应该集中精力去思变,可是这地儿树欲静而风不止,少不了鸡争鸭斗。常言道“皇城脚下难做官”,小小县城江水镇总是激流涌动,它是为官者青云直上的近水楼台,也是为官者败走麦城的挑战之地。

元仪頫怎么也不会忘记,他刚到江水镇做人武部干事那阵子遇上的那些新鲜事儿。

赫赫有名的县革委会常委,江水镇党委一把手因涉嫌参加“五一六”反革命集团,被军管会隔离审查。郑老书记有严重胃病,经批准,可以自炊,做些养胃的流食。

元仪頫拎着煤炭炉和蜂窝煤在前面带路,郑书记的夫人林阿姨提着米面及灶具紧跟在后面:

“我家老郑革命了一辈子,最后竟成了反革命!”

“天有不测风云,”元仪頫不着边际地搭讪。

“他打鬼子都打瞎了一只眼睛还往前冲,对革命忠心耿耿。元干事,你说他怎么会反革命呢?”

“相信群众相信党!”

来给郑老送东西之前,上级有过交代,元仪頫不能随便表态,所以,只能敷衍了事。

没过几天,林阿姨也被隔离审查。据说她太倔强,认理不认人,吃了亏。她被一个自称革命动力的女青年揪下一把头发。

一把手被隔离审查,群龙无首,镇里有点乱。

县委委托阳老镇长临时主持工作。阳老历来做事顶真,因此也得罪不少人,运动来了,他首先受到冲击,一直靠边站。这回让他临时主持工作,有人怕他“旧病复发”,有人恐他死不改悔,进而背后做他的佛事,打他的小报告。

“这个酒鬼到哪儿去混了!”阳老镇长在发办公室常主任的脾气,并让元仪頫立马去把他找回来。

元仪頫在村办厂找到了常主任。

“常主任,阳老镇长让你回办公室。”

“没问题。”常主任酒气熏天,袒胸露腹躺在厂长办公室的椅子上。

“让你现在就回去!”

“没问题。”

“你是不是喝多了?”

“没问题。”

元仪頫只好回去复命。不过,他还是替常主任打了个过门儿,说常主任等会儿就回来。

“他烧怂(指白酒)喝多了!”阳老镇长一卦就打到常主任的实情,便拿起电话:

“路厂长吗?你们把常主任喝醉了,请你们把他抬回来!”

“啪”的一声,阳老镇长挂断电话。

常主任在泡桑拿,路厂长一次接一次的催他走。

“走!哥哥你走西口啊,妹妹我实在难留……走资派啊还在走,该揪的还要揪……”常主任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地哼着小曲。

县委再次做出决定,派原组织部副部长老瞿到江水镇任党委书记,主持党政全面工作。阳老镇长又莫名其妙地靠了边。

瞿书记初来乍到,就召集机关全体干部学习“三要三不要”最高指示。接着,开展了一次小整风,他要求大家政治上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站好队,走好路,跟好人。实际上要大家维护他统一领导的权威。

瞿书记总觉得镇机关干部太老,暮气太重。主张加快培养使用年轻人,增加点朝气。元仪頫也就首当其冲地得到了重视。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况且,元仪頫二十大几了。

退伍军人,共产党员,国家干部,吃皇粮的,论条件没得说的。可是姻缘造化莫测,元仪頫个人问题还是一波三折。

“小元爹(这里对年轻男人的嬉称),有个女孩子找你。”传达室老黄从后窗里叫唤。

“哪儿来的女的?”元仪頫正在大木桶里洗澡冲凉。

“她说是有人介绍过来的。”

“过十分钟,让她进来。”

门一打开,陌生女孩大步流星走进屋里,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下:

“我叫吴丽,一家贸易公司会计。”

“吴会计,找我有事吗?”

“你不知道?是你那个姓戴的朋友介绍我来的。”

“哦!他是谈起过,我倒忘了。”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你看看,能不能相处表个态?”

“这么大的事儿,让我考虑一下吧!”

“多大的事儿?不就两个人的事儿!”

“虽然两个人的事儿,可它涉及很多人的事儿呀!”

“那你就去考虑吧!”陌生女孩头也没回地扬长而去。

“你请慢走!”元仪頫又冒了一身大汗,“我的妈呀,这么老道!”

星期天,老民政助理邀元仪頫到他家吃午饭,说是乡下捎来一只老鸭,找几个朋友来品尝。

一进门,黄助理的夫人就笑容可掬地迎上来。

“元干事,快来坐!”

“周阿姨好!”

“她是我的老乡小季姑娘,在大百货公司上班。多端庄多稳重的姑娘,好多小伙子追呀,她都没有谈哩!”周阿姨快人快语,名不虚传。

元仪頫顺着周阿姨的手势看去,对面坐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腼腆地转过头去微笑着。

“这就是我刚才对你说起的元干事,他在江水镇武装部工作,人品好,有才华,你们两个多般配呵!”

周阿姨想来个速战速决,三下五除二把事情搞定。

“你们在这儿喝茶,嗑瓜子,我去烹老鸭。”周阿姨感觉自己包场了不太好,便向元干事使了个眼色,钻进了厨房。

元仪頫有些拘谨。

“元干事在江水镇工作?”还是小季打开了僵局。

“是的,刚来不久。”元仪頫答。

“您当过兵?”

“去年底退伍回来了。”

“工作忙吗?”

“还算好。”

“一个人在外头习惯吗?”

“还可以。”

小季也没有什么再问的了。元仪頫低着头,削了一只苹果递过去。

“谢谢元干事!”

“叫我元仪頫,小元也行。”

两人再次进入沉默。

元仪頫又削了一只苹果,送到小季面前,小季过意不去:

“元干事,你吃吧!”

“你吃!”元仪頫下意识地抓住小季的手,把削好的苹果塞在她的手心里。

“谢谢!刚才的那只还没吃呢!”

元仪頫这才发现桌子上放着先前削好的苹果,尴尬得手足无措。

“对不起!”

小季捂着嘴笑了,笑得很甜,脸颊上浮起了红云。

元仪頫头一次同年轻女孩子这么近距离接触,浑身触了电似的热血沸腾。

“吃饭了!”周阿姨从厨房走出来,呼唤两位客人。

餐桌上,黄助理发话了:

“听说这些天南陵城里放映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小元,你请小季去看看呀?”

元仪頫又被推向风口浪尖。

“好的,也请你们二老一起去看。”

“好你个元干事,还想让我们去当电灯泡啊?”

黄助理及在场的人捧腹大笑。

《卖花姑娘》这个片子太苦了,小季看了一场,哭了一场。元仪頫的肩膀都被她的泪水浸湿了。

“小元,听说你在谈恋爱啦?”瞿书记问。

“才接触,黄助理夫人介绍的。”元仪頫回答。

“我知道。女孩子不错的,就是他父亲的历史问题恐怕要查点一下。”

“历史问题?”元仪頫吃了一惊。

当时,正值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对于这类问题相当敏感,谈虎色变。人们通常对待的办法都是宁左勿右,这可怎么办呢?

“听说她父亲是个老游击?”

“怎么说呢?老革命遇上新问题呗。”

“这么复杂?”

“小元,你先别急,我帮你去查点清楚后再作决定。”

过了两天,黄助理把元干事叫到他的办公室。

“你和小季别谈了!”

“为什么?”

“一把手说了,我也这么想,要对你的政治前途负责。”

“那岂不要伤人家女孩子的心了?”

“小季的工作我来做。”

元仪頫这几天像丢了魂儿似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在黄助理家里,小季哭成泪人儿。

“好小伙子有的是,阿姨再帮你找。”周阿姨好言相劝。

“这事怪我欠考虑。”黄助理在自责。

“不怨天,不怨地,更不能怨你们二老,怨自己命不好。”小季哭着说。

“出身没有选择,命运可以自己掌握。”黄助理在讲哲理。

“真不该去看那场倒霉的电影!”周阿姨想转移视线。

“我早有预感,同搞政治的人谈不下去。”小季心知肚明。

“你父亲的事还没最终结论,说不定还有……”黄助理安慰说。

“不管是什么结论,他还是我的父亲!”小季哽咽着说。

大会结束了。

瞿书记让机关的女干部留下来。

“有一件事,请各位女同胞帮帮忙。”瞿书记开始布置任务:

“你们各显神通,帮元干事物色个女朋友。条件吗?政治可靠,品行要好。至于相貌嘛,五官端正,对得起观众。”

“书记请我们当红娘!”女干部们笑成一团。

“别搞错了,是小元请你们牵红线!”瞿书记连忙解释。

“我这儿倒有个选手。”女民警赵大姐说。

“什么情况,说说看。”

“瞿书记比元干事还急呀!”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城市贫民,高中文化,全民职工,听说还是个共青团支部书记呢!”

“那好!这件事就包在你赵大姐身上,争取一个月内解决战斗。”

“遵命!”赵大姐欣然领命,“大家就等着喝元干事的喜酒吧!”

元干事的婚事尚且顺利,不过瞿书记还没有喝上喜酒,打起背包又出发了。

深挖“五一六”反党集团,最后挖到县委书记兼军管会主任头上。周书记的梦也醒了,他不能让这场空穴来风继续刮下去。原江水镇党委一把手郑书记也被放回来,官复原职。

熬过霜雪的人最知冬天的寒冷。

郑书记继续使用阳老镇长等务实派。他俩同病相怜,对各种政治运动都不感兴趣,对什么左的右的压力也不买账。

由县委常委,人武部辛政委带队,一支重量级的工作组派进了江水镇。

几个月过去了,工作组发动的群众性检举揭发并没有进展。辛政委急了,又一次层层动员,组织强攻。他干脆把铺盖搬进镇政府,要找机关干部逐一谈心,掌握第一手资料。

谈了一圈,千篇一律,反映情况大同小异,没有实质性问题。辛政委枯燥无味,他约元仪頫晚上来聊聊。

不知是因为肥胖还是杜康发力,身着背心短裤的辛政委躺在院子里的凉椅上,使劲地摇着芭蕉扇,还是汗如雨下。

“一把扇子地动山摇,十万蚊虫东窜西逃。辛政委好厉害呵!”一见面,元仪頫先来了段俏皮话。

“他妈的!这天越热,蚊子越多。”辛政委直起身子说。

“辛政委的肉香,蚊子也讲口味呀!”

“胡扯!你快给我坐下!”

“小元呵,你说怪不怪?偌大的江水镇机关,竟没有一个人主动找我,更没有一个人主动揭发问题。”

“大家都疲劳了呗,哪有力气检举揭发啊!”

“你别给我嬉皮笑脸,说点真话!”

“我是正儿八经的呀!你说这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民主了六七年,不就抓了三个人,刘、邓、陶三个走资派吗?这不,现在还都要平反了,你说老百姓疲劳不疲劳?”

“你们镇里的头头就那么纯洁?没有方向、路线错误和原则性问题?”

“我的政委!您是县委常委,七品大官儿,管了多少方向路线?这镇上的头头,充其量是个正八品,能犯什么方向路线错误?老百姓更不会问你往哪里走,他们最关心的是就业、收入和治安稳定!”

“好个元仪頫,你也不讲政治!”

“中央叫你不要盖帽子工厂,你还要盖。其实,政委您比我明白,您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你是提意见,还是拍马屁?”

“我是说实话。”

“你给我耍嘴皮子,我要罚你!”

“罚我什么?”

“罚你请我喝酒!”

“我不能拉政委下水!”

“你个鬼东西!”

政委立起身来,用芭蕉扇拍着元仪頫的肩头。

“哈……我认罚。”

“还有一条,你小子可别说我辛政委敲竹杠!”

“政委您也别说我元仪頫拍马屁!”

“哈……”

又过了些日子,工作组实在找不出什么兴师问罪的炮弹,只好罗列了几条所谓整改意见,就草草收场,撤出江水镇。

镇机关会议室里的火药味很浓。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顺序,机关干部逐个发言“批林批孔批大儒”。

“我看林彪与孔老二坐的一张凳子,穿的一条裤子,唱的一个调子,”史科长浓浓的海门方言已把会场搞得哄堂大笑,还在咋呼:“现在有人步他们的后尘,搞什么克己复礼,周公之理,我们革命群众决不答应!”

会场上一下子冷落下来。这个史科长讲些什么呀?怎么这样上挂下联?

古社长站起来了。他拿着半张纸头,但是,没有照本宣科:“革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苏联人赫鲁晓夫骂了我们多少年。毛主席说,我们新中国是在骂声中成长起来的。现在有些领导人官僚主义,总是爱骂人训人,这样不好。我古某人虽然文化低一点,不管怎么说,也是个老‘三八’,老社长。你就不顾我一点面子?总是批评我脱离现实,骂我信口开河。其实,我不怕!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

“古社长说什么呀?牛头不对马嘴!”

“古老跑题了!”

“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

“言者无罪嘛!”

会场上开始躁动起来。

“各位前辈,各位同仁,发言之前,我先打个招呼,我是刚回来的退伍军人,我没参加过这个派,那个派。也不知道哪个领导好,哪个干部坏。只是凭感觉,凭良心,说说个人看法。我认为,工人阶级内部没有那么多敌人。敌人是美帝、苏修和蒋匪,还有林彪反党集团。我们这儿至多有犯了错误或严重错误的干部,我们要把冷酷的枪口对准真正的敌人,而把温暖的双手伸向自己的同志。千万不能同室操戈,自相残杀!”

“高见!高见!”

“元干事讲得太到位了!”

“不愧在大熔炉里锻炼过的!”

会场上爆出一片掌声。火药味顿时烟消云散。

批林批孔过后,江水镇党政领导班子又一次大换血。这儿再也不是什么铁板一块,花开花落知多少?人们说江水镇的头头就像借宿的顾客,来去匆匆。

4.楼书记相马

说来蹊跷,元仪頫不管干哪行,行行有新招儿,少不了又出一堆新故事。自打七十年代末,他来到江水镇当上人武干事,暗地里定下目标,就是要同闻名遐迩的东海民兵团较劲儿。他训练出来的武装基干民兵班进攻战术以及百人刺杀方队表演,精彩之至,受到省军区首长的多次检阅与表扬。

又一个数九寒冬,北风呼啸,尘土飞扬。南亭靶场上刀光剑影,军号嘹亮。江水镇武装基干民兵第一次在这儿进行实兵实弹战术演练。元干事把民兵队伍带进演练场。一阵高亢有力的列队号令后,跑步奔向观摩台前:

“报告首长,江水镇武装基干民兵进行战术实弹演练,两个班集合完毕,请指示?”

“开始演练!”军区李副司令下达命令。

“是!”元仪頫把民兵队伍带入阵地。

“穆连长出列?”

“是!”

“今天的实弹演练由你全权指挥!”

“保证完成任务!”

穆连长率领武装基干民兵一个男班和一个女班,共十八人进入前沿阵地。随着两颗红色信号弹升起,穆连长下达了第一道作战命令:

“女班在左,男班在右,目标敌人一号阵地,散开!”

男女民兵分别在班长的带领下迅速拉开距离,占领有利地形。

“女班准备火力掩护,男班向敌人阵地纵深跃进!”穆连长下达第二道作战命令。

“报告连长,前面发现敌人坦克,并有步兵跟随,即将进入我方阵地!”

“女班火力掩护,男班准备爆破!”穆连长再次下达命令。

毕竟是第一次上“战场”真刀真枪的同“敌人”较量,女民兵于小华手脚不停地打颤,才进入第一回合跪姿实弹射击就掉链子。她先是扣不动扳机,后是扣响了扳机,吓得把正在点射的冲锋枪扔在地上。好在元仪頫未雨绸缪,一直尾随女班后面。说时迟,那时快,元仪頫一边大喊“卧倒!”一边扑向那把冲锋枪,左手按住枪管,右手按住枪托,只听见“啪!啪!啪!”一梭子子弹无情地射向靶墙。这里女民兵紧张得丢枪弃甲,那里的男民兵也乱了分寸。担任爆破手的马小帅还没有接近敌人坦克,就心慌意乱地拉响了导火索,扔下炸药包。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穆连长纵身上前,一脚将炸药包踢飞,随即扑倒在马小帅身上,一声巨响,滚滚烟尘,穆连长和马小帅却安然无恙。眼前惊险的两幕,弄得观众目瞪口呆,观摩席上的首长立马传令中止演练。

穆连长垂头丧气地集合队伍,让元干事训话。元仪頫心想,首轮实弹演练,连出了两次洋相够窝囊的了,还训什么话?等着挨首长批评罢了!

“报告首长,江水镇武装基干民兵第一轮实兵实弹演练不尽如人意,应该说失败,我有很大责任,请首长批评指正!”

“稍息!”李副司令边挥手让民兵们坐下来休息,边笑嘻嘻地对元干事说:

“事情要一分为二嘛!”李副司令随即作了语重心长的点评:

“同志们,这一轮实兵实弹演练虽未成功,收获还是很大的。你们在接近实战的演练中经受住了考验。彰显了我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特别是你们的元干事和穆连长临危不惧,机智应对突发事件很好嘛!值得嘉奖,值得大家学习。”

首长一鼓励,民兵们的紧张气氛马上松弛下来。

“请问同志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靶场。”

“不对,是战场!”

“土墩那边是什么人?”

“敌人!”

“对头,是敌人,是武装到牙齿的敌人!我们是在战场上同武装到牙齿的敌人生死搏斗啊!”

李副司令越讲声音越高:“人民解放军为什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看靠两条,一条是勇敢,一条是本领。民兵同志们,你们有这两条吗?”

“有!”

“有就好!”

李副司令和民兵们都笑了。

“今天这样的实兵实弹演练,就是要培养你们的勇敢精神和作战本领,对不对啊?”

“对!”

“好,请大家振作精神,以有我无敌的英雄气概和高超的战斗本领进入第二轮演练,我在等候你们的胜利消息!”

“请首长放心,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江水镇的民兵,不止一次地聆听过李副司令讲话了,大家都为见到这位红军老战士、老英雄而自豪,每当听到他的声音,就会倍受鼓舞,对胜利充满信心。

第二轮作战演练十分成功,民兵们高举着鲜艳的红旗,迈着胜利的步伐凯旋。

县武装部为江水镇武装基干民兵们举行了庆功晚宴。

辛政委要求大家出几个节目助助兴。陶其保参谋被第一个推上“前线”。

“陶其保来一个!”

“来就来,谁怕谁啊?”陶参谋倒挺爽快,他即兴上演了一段木偶剧“鬼子进村”。只听见陶参谋嘴里哼着电影乐曲,肢体随着乐曲僵硬而有节奏的变化着,一会儿端枪提步,一会儿东张西望,当他吆喝着“你的,花姑娘的吆西”时,被人一枪撂倒,引起全场哄堂大笑。

“淘气包(陶其保),想花姑娘了!”

“演得好不好?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餐厅里又沸腾起来。

“这样,我推荐元干事来一个,他的鬼名堂比我精彩!”陶参谋在转移目标。

“好好好,元干事,来一个!”

元干事被逼上梁山。

“我给大家来一段快板书。不过,请各位保护好自己的大牙,千万别笑掉!”

元仪頫从桌上拿起两把筷子,叮叮当当敲起来:

打竹板,竹板响,

说一段江水民兵学打仗。

南亭靶场戒备森严,

真枪实弹剑拔弩张。

军区首长一声令,

十八勇士上战场。

小华射击手直抖,

扣响扳机甩掉枪。

好在枪口朝前蹦,

自己的同志没误伤。

这边女兵出了洋相,

那边男兵更窝囊。

小马受命炸坦克,

夹着炸药心里慌。

敌人坦克没追上,

手里的弦儿已拉响。

人命关天千钧一发怎么着?

天上掉下个穆连长。

一脚踢飞炸药包,

搂住小马趴地上。

炸药空中开了花,

首长叫停整思想。

二轮进攻如破竹,

红旗插上小山岗。

首长开心夸好汉,

县里庆功给表彰。

十八勇士戴红花,

唯独不见穆连长。

(白)这个临危不惧,智勇双全的英雄小伙子上哪儿去了呢?

原来今天是

穆连长的洞房花烛夜。

新婚志喜,喜结连理,

他早早回家当上新郎!

“好!”

“编得太绝了!”

不少人在夸赞。

餐厅里欢声笑语越发不可收拾。有人笑得直打喷嚏,甚至把饭菜喷到别人身上。辛政委担心这样笑下去,会影响健康,便笑嘻嘻地下令:“暂停娱乐,好好吃饭!”

这一天,元仪頫突然接到办公室通知,让他参加楼书记亲自召开的座谈会。他走进会场,只见主席台中央坐着上任不久的党委书记楼华农,两侧分别坐的是组织科长和宣传科长。会场里全是各条战线的青年骨干。一打听,方知今天的座谈会实际上是“老大相马”。

“各位青年朋友,今天的座谈会主题是谈谈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到底怎么转?请各位献计献策,各抒己见。”楼书记的开场白,直截了当。

到底是年轻人,最少保守思想,发言十分踊跃,尤其是经济战线上的青年人更是争先恐后,滔滔不绝。只不过大家的发言有些千篇一律,局限在要不要转移的大道理上。

这时,楼书记的视线转向元仪頫。

“咱们镇机关的青年人怎么偃旗息鼓啦?小秀才,赶快秀秀你的才气呵!”楼书记点兵捉将。

“我现在是拿枪杆子的,这秤杆子上的事说不好呵!”元仪頫说。

“一专多能嘛?每个人都应有几杆子。”楼书记在鼓劲。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元仪頫不再客套,和盘托出个人的见解。

“把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关键在这个转字上,要不要转,大家容易统一。怎么转?不一定十分明白。我看要抓三条:一抓思想转。首先要教育党员干部和群众,从灵魂深处骨子里头把经济工作当作第一要务,雷打不动地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彻底摒弃凡事先扣政治大帽子,只谋人不谋事,只谋斗争不谋建设的观念;二抓作风转。言必行,行必果。反对说大话,说空话,说套话。反对官僚主义和盲目决策瞎指挥。把经济工作纳入求真务实,创新高效的轨道上来;三抓政策转。在理论导向,政策取向上都要体现经济工作的中心地位。对在经济建设中有奉献的奖励,有成果的提拔。无所事事的要批评,要下岗。这样,形成经济建设全党抓,全民干,全面转的强烈氛围。我觉得只要抓住以上三转,才能言归正传,万变不离其宗。才不至于空中楼阁,纸上谈兵。”

“有骨头有肉!”楼书记带头鼓掌:

“小元同志的发言,动了真心,说了真话,念了真经,值得提倡”。

楼书记第一次听到元仪頫这么系统,这么有逻辑的发言。随后的日子里,他又同元仪頫多次接触,并对他的阅历作了详细地了解,最后做出自己的判断:这个年轻人应该是一匹骏马。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国家首次推行基层政权差额选举的改革。江水镇以七选五进行了正副镇长的差额选举。元仪頫第一次作为候选人,也是第一次当选为副镇长。

镇长分工时,元仪頫是最年轻的新成员,担子不能一下子压得太重,邹镇长让他分管民政、司法、治安、卫生等方面的工作,同时协助成副镇长分管工业。

元仪頫夜以继日地熟悉情况,学习分工内工作的专业知识,出人意料地很快掌握了工作的主动权。还腾出大量时间走基层,下工厂,了解生产一线的真实情况。

成副镇长是当了多年秘书的“老管家”。凭借多年工作的经验以及肚子里的墨水儿,分管工业这一摊子不在话下。还让元副镇长协助分管似乎多余。这年年终工业总结表彰大会召开了。成副镇长突发善心,临时动议让元仪頫作一年来工作总结报告。突如其来的临阵授命,不是明摆着的“将军”吗?可是,元仪頫从容自若,大脑稍加转动,随即侃侃而谈:

“对于工业经济,我是田鸡翻跟头,白肚子,门外汉。俗话说,没有吃过猪肉,可听过猪叫的。我只能把听到的看到的和想到的情况,给大家归纳一下。过去的一年,江水镇工业经济成绩斐然,有目共睹。当然,也有美中不足,需要引以为戒。”

简短、风趣又实在的开场白引发与会者的热烈掌声,就连善于舞文弄墨的成副镇长也笑逐颜开,洗耳恭听。

“过去一年的工作,概括起来四句话。第一句,迈开了大步。这一年,在转变经济发展模式上行动迅速,步伐加大,从注重外沿的扩大再生产,转向注重内沿的扩大再生产。产品的技术含量和内在质量有了较大的提升;第二句,翻了个筋斗。这一年,工业产值利润都比上一年翻了一番,这个一番得益于技改投入翻了一番;得益于干部职工耗费了更多心血;也得益于往年的工业基础;第三句,摔了一小跤。这一年,我们在渲染大干快上中忽略了安全生产的教育与管理。从漂染机械运行中烘箱爆裂,造成员工严重烫伤事故中可见一斑。这里的教训是,企业内功练不好是要付出代价的;第四句,明天会更好。同志们,我们不能把成绩当成包袱,不能把荣誉变成累赘。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我们的视野要再开阔一点,办法再多一点,步伐再坚实一点,把明年的工作规划得再科学一些,策划得再具体一些,执行得再靠实一些。最后,请大家记住美国第一次驾驶飞机上天的大莱兄弟,他俩在庆功会上只有一句台词的演讲:“鹦鹉会说话,但它是飞不高的!”

简短精湛的总结报告,赢得全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元仪頫在工业口会议上的总结报告,彻底改变了成副镇长的印象。消息传到楼书记那里,他意味深长地对党委一班人说:“后生可畏啊!我们还是多点扶持,多点鼓励,千万不可埋没人才喔!”

通用机器厂是由几个街道小作坊合并起来的镇办工厂。几年来,合厂不合心,干部鸡争鸭斗,工人亲亲疏疏,生产经营每况愈下,成了党委与政府的一块心病。楼书记本想由成副镇长挂帅,带工作组进驻去解剖麻雀,却被这位老谋深算的副镇长婉言拒绝。那年成,提干部、发奖金这些喜事抢着干。批评人、查案件这些丧事都距离八丈远。没办法,楼书记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年轻的元仪頫身上。初生牛犊不怕虎,元副镇长轻车简从,只身一人来到通用机器厂。他一不带观点,二不搞火药味,同广大群众打成一片。经过大面积的交流谈心和调研分析,找到了这个厂的主要矛盾是产品技术质量不过关,根本原因是干部心不齐,劲不往一处使。

元仪頫先举办中层以上干部学习班,让大家给企业把脉,给领导班子诊断,然后动员全厂职工治病开处方。

干部职工在学习中自己解剖自己,自己教育自己,在自我教育中形成了新的共识。

厂党支部书记与厂长分别作了深刻的自我批评,当着全体员工握手言和,并向镇党委立下团结共事振兴企业的军令状。工人们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同一个厂里上班,同一个食堂用餐,不能分彼此,分贵贱,和气才能生财。

厂部成立了技术攻关小组,镇政府还帮忙引进了一位高级技工,经过百日奋战,攻克了技术质量难关。使得原本市场需求很旺的锁边机,以更加完美的新姿投入更广阔的市场。订单天天飞来,利润月月增加,员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通用机械厂这个老大难解决了,楼书记兴致勃勃地跑到元仪頫的办公室:

“元副镇长兵不血刃,和谐地解决了通用机械厂的老大难,功臣啊!”

“背靠您这棵大树,胸中又有全镇工业的千军万马,我没有孤军奋战啦,书记!”元仪頫说。

“难得你有这样的境界!”楼书记甚是满意。

5.树大招风

“楼书记,您真的要调走吗?”

满头大汗的元镇长,一溜烟地从县政府招待所会议上跑回来,门也没叩,就冲进书记办公室。

“正准备找你告辞,你却来了。”

楼书记放下手中的报纸,非常淡定地站起身。

“为什么调您走?这不是釜底抽薪吗?”元镇长实在想不通。

“组织安排,个人服从组织。”楼书记说。

“组织安排?大战在即,三军岂能易帅?”元仪頫说。

“仪頫同志,不是流行一句热门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吗?”元仪頫无语。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说起楼华农这个人,品德好没有说的,称得上白璧无瑕,一尘不染。其思维观念与工作方法说法不一,颇有微词。他与人相处,君子之交,不苟言笑,公事公办。他疾恶如仇,眼睛里容不下半粒沙子。不管是谁,违反章规,他挂起轴子就念经(地方语言,轴子指有菩萨的挂轴)。群众多半夸他清正廉明,干部多有怨他不近人情。去年,他儿子结婚,元仪頫私人买了一条十二块钱的被面上门祝贺,却被楼书记夫妇拒之门外。楼书记递上一支香烟,夫人塞上一包喜糖,就连推带搡地把元仪頫打发走了。元镇长当时很窝火,把被面扔在篓子里,蹬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奔跑着。从此,他与楼书记萍水相逢,再也没有任何个人往来。

楼华农接任江水镇党委书记之始,正是社会上各种不正之风泛滥之时。当下,江水镇上也是雾霾重重,特别是滥吃滥喝,私招乱雇开后门,利用职权谋私利等三股不正之风甚嚣尘上,愈演愈烈。楼书记暗下决心,要用非常手段来狠批狠刹一下这三股歪风。他要在全国纠正不正之风的大潮中独树一帜,要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营造一块净土,破一下皇城脚下难当官难作为的先例。于是,一场纠风大战,从党委民主生活会拉开序幕,宣告开始。

党委民主生活会开了一天还没结束,晚上继续举行。白天,委员们逐个对照这次纠风的三个重点,即滥吃滥喝,私招乱雇,利用职权为子女亲属谋事谋职谋好处三股不正之风进行自我解剖,自我批评。晚上,重点开展相互批评。楼书记反复强调,反复要求大家敞开思想,出以公心,不讲情面,勇于刺刀见红。可是,委员们还是默不作声。楼书记没法,只好亲自上阵,逐一点评了。他重复了一下自我批评后,话锋一转,十分坦诚又十分严肃地说:

“基层的党员群众对当前社会上的各种不正之风深恶痛绝,有的甚至骂我们的某些干部是馋猪,是酒鬼,整天钻在饭店里,泡在酒缸里,倒在浴室里。群众担心这些干部,不怕饿死,就怕撑死。骂我们的某些干部是蜻蜓是蜈蚣,想得多,做得少,手伸得特别长。把老婆孩子安置好了还不够,还要把孙子、重孙子的后事也忙完。不然,死不瞑目。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一个个都要安排好工作。群众批评这些干部是混世魔王。嘴上说做人民公仆,当人民的老黄牛。骨子里总是高高在上,脱离群众。吃了山珍海味非但不挤奶,还带头拉关系,开后门,谋私利。我到了一个居委会,那里的群众,那里的特困户,残疾人,看到镇里的所谓大干部,父母官到了,很热情,马上围上来,有的还给我们拱手唱喏,把我们当成活菩萨。他们没有过高要求,只想有一份工作,有一点正常收入,能够养家糊口。他们说,现在工厂不招工了,都在拉关系开后门搞内招。他们这些没头没面的人只好等社会救济,别无选择。我看到这些弱势群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么失望,舌头短了,心都麻了。不禁扪心自问,我还是个共产党员吗?还是个人民公仆吗?还有资格称之为老百姓的父母官吗?我真想挖个洞,马上钻进去。有愧啊!失职喔!同志们!”

楼书记讲到这儿,情绪有些激动。他停顿了一下,委员们也才松了一口气,才想起眼前的茶杯,纷纷端了起来。

“问题在下面,根源在上面,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我们党委、政府一班人硬了,纯了。我们镇机关一班人硬了,纯了。下面的单位,基层的干部敢那么脱离群众吗?敢那么肆无忌惮吗?反三风首先要从镇党委、镇政府、镇机关反起,从我反起。我们有的领导干部吃喝不分对象,不分时间。有请必到,一唤就跑。后果是筷子一伸,是非不分。酒杯一端,思想发乱。什么原则都没有了,只剩下好人主义。不知不觉当上不正之风的庇护人,当上以权谋私的后台老板。有家工厂生产经营只需要二、三百人,而今人员膨胀到了五、六百人,其中三分之一以上是行管人员白领阶层。这些人要么是官太太,要么是官二代,还有一部分是搞请客送礼开后门进来的关系户。厂长招架不住了,想了个权利再分配的土办法,把推荐进人名额下达到人头。副厂长三个,股长两个,办事员一个。活做梦啊!这哪里是办事业?是蚕食,是蛀虫!深究其因,私招乱雇的人员中,一大部分是镇里干部介绍去的,其中书记镇长的比重更大。你们看,最后屁股还是打到我们上面的同志身上。你们有什么感觉?是惭愧还是光彩?”

楼书记的激情再一次激发,他点名不点名地批评了许多人和事,浓浓的火药味儿呛得大家几乎要窒息。

“我提议:”楼书记最后捧出他的撒手锏。

“先给党委成员约法三章。第一,非属公务必要的宴请,非属自己分管必须出面的宴请,一律不得参与。对分管范围内的滥吃滥喝要批评制止,否则要负领导责任。第二,带头制止开后门,拉关系,私招乱雇。下属企业招工要公开,公正,透明。按统一的招工条件和程序进行。对以前的私招乱雇要逐一清理和公布。党委成员和机关干部带头清理,从我做起。第三,杜绝以权谋私,徇私舞弊。党委成员和机关干部,不准到下属单位报销任何费用;不准购买低价、平价物品;不准为自己为亲友谋取任何私利。对下属单位领导干部要严加管理,如放任自流,造成徇私舞弊的也要追究分管领导和分管部门的责任。”

党委民主生活会过后,全镇范围内自查自纠不正之风高潮迭起。不几天,党委两个副书记调离,一位副镇长随之改换门庭。党办的那位“酒鬼”也被下课。一时间,雷鸣电闪,风声鹤唳,纠风气氛相当紧张。不过,楼书记使快刀,下猛药的效果十分明显,滥吃滥喝现象大为收敛,私招乱雇戛然停止。两个最时髦,开后门最严重的工厂,干脆把进人权交给镇党委。老百姓说,这回干部变老实了,肚子开始变小了,工作也变得踏实了。

楼书记并不满足狠批狠刹三股不正之风取得的初步成果,正在谋划下一步干部廉洁自律。并且要通过典型剖析,烧一把大火,形成燎原之势。这下子,不知道哪个老兄会碰上厄运,雨点打在香头上呢。

楼书记正在办公室里精心谋划下一个战略具体部署,门被老邹同志推开了。

“哟,是马老县长光临,怎不早点通知一声?”楼书记惊喜地发现邹副书记带来的是前任马副县长,曾经是他的老上级。

“小楼书记,不对,你也四十多岁了吧?还是叫老楼书记好。”马老说。

“在老县长面前,我任何时候也不敢称老。”楼书记说。

“唉,我已人老珠黄,是老朽。称你老楼,不是年纪大,而是庄重,成熟的表现。”马老又说。

“您老,老当益壮。我虽然是您的老下级,但不思进取,有点未老先衰。”楼书记知道马老话中有话。

“我们听说你楼华农同志精气神好得很,工厂招工进人也要你点头,你批准?”马老点破主题。

“哪里哪里?这是工厂怕得罪人,为了打鬼,借助钟馗。镇政府把把关,也只是过渡,最终还是工厂自主选人用人。”楼书记连忙解释。

“我这位老部下的爱人想调进机械厂,你们能否高抬贵手?”马老出招了。

“这个嘛……这样的小事还用得上老县长出面?”楼书记来了个缓兵之计。

“帮人一个忙,等于行个善啦!楼书记。”马老交任务了。

“如果厂里招人,她又符合条件,当然可以。”楼书记将计就计。

“这不是废话吗?如果符合条件,就不会来求你!”老副县长有些生气。

“老领导别急啊?工厂不是我楼华农开的,制度也不是我楼华农定的,非常时期非常的办法,老县长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啊!”楼书记还是没有给面子。

“看来,求你也没有指望了?”

“不是求不求的事啊,老领导。制度不能朝订夕改,这也是您过去教导我们的啊!”楼书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小楼记性不错!好,此路不通,那就算了,不能强人所难,我们走!”

老马县长起身就跑,头也不回地爬上那辆灰色的大众轿车。

砂轮厂的党支部书记邰世界,在城里搞了块地,建了三间七架梁瓦房,楼书记狠狠地批评了他。邰世界认为楼书记非但不关心下级,反而小题大做。为此,楼书记火冒三丈,马上派工作组,并亲自任组长,进驻砂轮厂,对邰世界公私不分建房问题兴师问罪。

今天,是砂轮厂整顿学习汇报第三次现场会。

邰世界又作了自我检讨。

接着工作组成员和工人代表作批评发言。

最后的重头戏是楼书记作重要讲话。

“同志们,张思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老愚公为了搬走两座大山,每天挖山不止。这些道理连几岁小孩子都知道。可是,只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人就是身居要职、大名鼎鼎的砂轮厂党支部书记邰世界。我这儿有打油诗一首:

邰世界,砌华堂,

汪砖小瓦七架梁,

占小便宜开后门,

还让工人来帮忙。

紧张得让人窒息的会场上发出阵阵笑声。

“他邰世界凭什么理由,有什么资格开后门,搞宅基地,买紧俏物资,动用工人为自己营造安乐窝?更有甚者,还猪八戒爬城墙,倒打一耙。说党委抓住他小辫子不放,真是蛇咬板凳腿,空去一口毒!他邰世界当官做老爷,以权谋私,还老虎屁股摸不得。他越是讳疾忌医,我们越是要下猛药。现在我宣布:经研究决定,邰世界同志自即日起停职检查,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与问题,认真听取干部职工的批评,然后,根据认错改错态度,接受党委的处理。”

会后,镇机关和下属单位一片哗然,有人故意散布楼书记形左实右整干部的小道消息。其实,在当时拉关系,开后门,以权谋私等不正之风泛滥成灾的情况下,楼书记重拳出击,刺刀见红地整肃党纪党风,实属难能可贵。

常言道:树大招风。楼书记采用高压态势,下猛药纠风治贪,切断了某些人的后门和财路,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不久,他被调到县人大下属一个工作委员会。

6.近水楼台不得月

“啪、啪、啪!”

一阵接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正在酣睡的元镇长全家。来人不按门铃,问谁又不应答。元仪頫披衣过来开门一看,惊呆了:

“您……您是老姑父,这么早啊?”

“我怕你上班遇不上,就来了。”老姑父说话时牙齿有些打颤。

元仪頫看看表,凌晨四点。便问:

“姑父有事可以请人打电话,我去看你。这么冷的天,小心受凉!”

“我在荣军疗养院养病习惯了。每天早上三四点钟就睡不着,坐在床上等天亮。”老姑父是抗美援朝后复员的伤残军人,每年都享受几个月的住院康复待遇。

“说吧!老革命找我有什么吩咐?”元仪頫一边给老姑父倒茶,一边询问。

“大侄儿你当了镇长,出息了,姑父高兴,也想沾沾光。”老姑父吞吞吐吐。

“谈不上沾光,能效劳的一定努力。”元仪頫说。

“你那个小表弟当兵退伍了,请你侄大人通通关系把他安排进公社里去吧。”老姑父终于说明来意。

原来,老姑父近年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姑母因病早逝,丢下两个儿子让老姑父没了主意。长子三十好几也讨不到老婆,后经人介绍到边远山村招婿,几乎同家里断了来往。小儿子好不容易熬到十八岁,应征入伍当了几年步兵。退伍回来后,老姑父想让他离土不离乡,最好能在公社谋个职,所以就找到元仪頫门上来了。

“进公社机关不容易,要条件,有程序啊!”元仪頫说。

“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还不是公社书记一句话!”老姑父说。

“你让表弟去考,去应招啊!”元仪頫说。

“侄大人啊,你这就跟不上形势了,招考是做给老百姓看的,后门早就被人挤破了。”老姑父直摇头。

“找工作还是凭本事好,靠关系毕竟底气不足。”元仪頫不信邪。

“我就这桩事求你了!”老姑父站起来,语气激动,“我们不能太老实了!”

元仪頫见老人家期望值很高,一时半会儿难说服,便让夫人做了一碗热乎乎的荷包蛋,连拉带劝让老姑父吃了后先回疗养院,并答应打电话同表弟直接联系,商量办事。

元仪頫动员表弟安心基层工作,先把大队现任的民调主任当好,学点知识,积累经验,有机会再报考机关或其他职业。表弟赞成表哥的建议,在村里很努力,很有人气。不久,被提拔为副大队长,还列入定职干部编制。

元镇长上任不久,老家农村的兄弟姐妹也轮番上门,请大哥帮助托个人情,在城里找份工作,一一被元仪頫回绝。他还反过来劝弟妹们安心农村,边种田边搞些副业改善生活。再三拜托他们离自己这点小权力远一点。

元镇长正在办公室阅读文件,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原来是县动力机械厂人事科朱科长等人来访。

“这不是老战友姜千里吗?”

“是我,元镇长!”姜千里见元仪頫还能认出自己,喜出望外。

“你们是老战友啊?”厂人事科朱科长感到惊讶。

“久别重逢的老战友!”姜千里说。

“十七年了,弹指一挥间。听说老姜你的故事不少啊?”元镇长说。

“人生坎坷,不知道什么时候苦尽甘来。”姜千里说。

“不要悲观!这不,还有老战友吗?”朱科长理解姜千里的苦衷。

那是一九六四年,元仪頫和姜千里那一批千把人的新兵,同乘一列火车北上,来到翼东市郊的工程兵某部汽车营服役。新兵集训后,元仪頫分到连部当文书兼通讯员,姜千里被派去学医后来当了连部卫生员。从此,两人常有机会谈天说地。

姜千里经常给当地居民群众送医送药。不久,认识了东瑶村的女赤脚医生小钱。小姜是个能说会道的南方小伙子,小钱经常被他的高谈阔论所征服。加之小姜粗眉大眼,虎背熊腰,怎不让这个北方姑娘魂牵梦萦?很快二人坠入爱河,不能自拔。连长发现姜千里近来总是魂不附体地往外跑,担心他有什么麻烦。就差人去他走过的地方调查,发现小姜与驻地赤脚医生小钱谈恋爱。马上让指导员找他谈话,加以制止。姜千里嘴上答应不与小钱来往,并且断绝关系。可是,心里怎么也放不下那个姑娘,千方百计找机会去同小钱姑娘见面。后来,部队把小姜调到新疆军区某部,以距离来阻隔他们的恋情。谁知明月当空照,千里寄相思。他俩的情书像雪片飞舞,电话一个接着一个。相思苦,思断肠,必然影响到工作与生活。

第二年,姜千里退伍了。他背着行囊来到冀东,与小钱再次见面,犹如生离死别,抱在一起哭了一夜,小钱一定要随小姜回南方老家,小姜执意不肯。小钱哪里知道小姜的难言之隐?小姜家在南方,但非人们想象中的天堂。父母生了六个儿子,只有一个当兽医,娶了老婆成了家。除了自己当兵,还有四个弟兄打光棍。一家八口挤在四五十个平方的草棚里。如果贸然带小钱姑娘回家,岂不要丢人现眼,甚至把人家吓跑吗?小姜花言巧语说服了小钱,让她耐心等待,自己先回去安顿好了立马接她完婚。

一个多月过去了,小姜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影无踪。小钱急了,反正东窗事发,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她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决定只身南下去找那个不守信用的薄情郎。小钱的父亲毕竟是个国营煤矿的小矿长,知书达理。他同情女儿的处境,决定亲自护送女儿下江南。

父女俩在江水县西南边境的一个村庄找到了姜千里。钱矿长在屋里转了几圈,问了几句。然后,就对女儿说:“老爸马上要赶回去上班,你在这儿能待多长时间就待多长时间,冀东的家随时等候你。”不管怎样,钱矿长也是个有经验的基层干部,一看这家境,什么都明白了。

小钱姗姗而来,忙坏了小姜一家子。虽说是新媳妇上门,全家的伙食没条件集体改善,只能给小钱开小灶。开始几天,还给她煮点大米干饭,后来只能煮点大米稀饭。接着只能做大麦糁儿粥中放点大米,捞起来给她吃。就连这样的待遇也坚持不下去。小姜那点退伍金贴补家中用光了,老母亲的那块玉镯也当出去了。全家人一筹莫展。小钱每天喝着大锅里稀薄的大麦糁儿粥,如同吃中草药似的灌不进喉咙。人一天天瘦了,脸皮一天天黄了。大队照顾她去医务室协助原有赤脚医生工作。每天虽然能挣几个工分,还只是个记账收益,远水解不了近渴。姜千里无计可施,一狠心,把她送回了北方老家。这一别十余年,过着牛郎织女般的生活。夫妻相隔千里,各守一方,从此,他们夫妻关系到了名存实亡的边缘。

“好一部美丽的爱情小说,太动人了!”元仪頫听后大有感触。

“请元镇长高抬贵手,为他们搭个鹊桥吧!”朱科长见缝插针。

“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来找老战友帮忙。”姜千里有些无可奈何。

“事情要解决,困难也不小。”元仪頫显得既同情又为难。

“我们虽然是个国营大厂,用工指标,特别是女工指标卡得死死的。要不,你元镇长先帮我解决一个安置指标,回头招工时,我在贵镇多招几个!”

“朱科长同我做起生意来了!”元仪頫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久,镇政府研究解决一批特殊困难群众就业时,批准了姜千里的请求,把他北方的妻子安置在郊区菜队,当上一名厂队兼职赤脚医生,每月有固定收入三十多元。后来,这对患难与共的夫妻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还盖起了几间瓦房,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每到腊月黄天,元镇长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慰问军烈属,救济困难户,真是面面俱到,不能含糊。最让他烦恼是人家躲债,他要躲礼。面对社会上刮起的向领导人请客送礼不正之风,他无力扭转。自己清白一点吧,也不容易。没办法,只有躲。他经常让家人晚上关门闭户,小声说话瞒过前来送礼的人。周末或星期天,干脆藏到乡下老家。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了月半。这天早晨,还是有人叮叮当当敲门。开始,元仪頫装着听不见,没有理会。可是,来人并不甘心,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敲着。此时,外头下着漫天大雪,气温降到零度以下,元仪頫心想,来人这么矜持,莫非有急事找我。他披上大衣来到门后问道:

“谁呀?有事吗?”

“是我啊!元镇长,没什么大事,看看您。”

“丁厂长,没有急事,明天上班去办公室再谈吧!”

“就一点小意思,您开一下门。”丁厂长说。

“什么意思都不行!”元镇说。

“真的小意思,一本挂历,两瓶老酒。不信,你问问我旁边的乔科长。”

“对不起,请回吧!”元仪頫生气地返回房间。

又是几阵敲门声。

没过几天,有亲戚上门找元夫人传话。让她劝劝元镇长改改清高自傲的倔脾气。说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千万不能伤了下级的心,不能得罪对你好的人。可是,元仪頫还是我行我素。

新春佳节,这里行时相互拜年。大年初一,元仪頫拉着全家赶回乡下故里。二弟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宴,汇集了兄弟姐妹四家人一起团聚。

“大哥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大年,我很高兴。就是农村条件有限,不能同城里比,很抱歉,没有什么吃的。”二弟举杯祝酒。

“是啊,乡下哪能同城里比!”小妹开了腔。

“你想进城?没门儿!农村的苦还没受够呢!”三弟有点挖苦。

“大哥要是把我们搞到城里去上班,今天也可以开开洋荤,吃吃大餐啦!”二弟没说完,其他人跟着起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也是的,帮人家的忙说是为民解忧,帮家人的忙说成以权谋私,一点也不公道!”

元仪頫一言未发。他知道,家庭这一关迟早总得过,没想到会在今天。

元仪頫的夫人听不下去了:

“你们要理解大哥,他不是不帮忙,而是不能帮。他只身一人在外面混,既没关系,又没后台,打铁全靠自身硬啊!”

“这年成,哪个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哪个干部胳膊肘儿不往里拐?”

“一片浑水,大哥能当得了清官吗?”

桌上的人七嘴八舌,情绪有些失控。

“对不起各位兄弟姐妹,大哥无能,帮不了你们,甘愿罚此一杯!”元仪頫忽然站起身来,干了满满一杯白酒:

“过去我们指着人家鼻梁骂贪官污吏。今天轮到自己,我不能让人家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搭近水楼台。你们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这是大哥做人的原则。”

说罢,拉着夫人小孩回城去了。

一席大团圆的家宴不欢而散。

7.小中见大

即将赴任东海市长的老部长,轻车简从,突然来到江水镇。为了方便考察又不惊动太多的人。陪同老部长前来的南陵市吴市长只叫上江水的章县长和元镇长。

老部长看了一家县属工厂和一家镇办工厂。随后,兴致勃勃地登上机械厂四层办公楼顶层,他一边眺望千年古镇十里风貌,一边与大家亲切交谈:

“这几年乡镇工业是雨后春笋,突飞猛进啊!”

“是啊,首长。乡镇工业快速发展帮了我们财政的大忙,促进了社会就业。”元镇长抢先汇报情况。

“现在,乡镇工业已与县属工业并驾齐驱,占了半壁江山,成了我们江水县里又一支柱产业了。”章县长补充说。

“办厂容易,可持续发展难。一个能人,一个产品,一种技术,拉出来即可办一班厂。但是,这些厂复制的多,原创的少;重复投入多,有特色的少。竞争力与生产力都处于低水平,有待提高。”吴市长对乡镇企业作了客观分析。

“吴市长蹲过企业,当过国有工厂厂长,感受要深一些。我听说这乡镇企业乃至村办队办企业遍地开花,势不可挡。如何与大工业求同存异,协调发展,值得研究?”老部长提出新课题。

“我们也为镇、村办工业企业担心,着急。由于先天不足与后劲不足,不少工厂春去冬来,潮起潮落啊!”元镇长说。

“制约乡镇企业发展的主要问题是三大瓶颈:资金、技术和管理。最根本的还是人才不足,不能与大工业相抗衡。”章县长说了乡镇企业的苦衷。

“我理解老部长讲的意思是如何协调发展,避免恶性竞争,”吴市长说。

“是啊!你们这些当厂长的身在其中,最有发言权喔?”老部长启发大家踊跃发表意见。

几位厂长面面相觑,小议了一番后,都认为几位领导讲得很清楚了,企业实力决定了市场竞争中的地位,乡镇企业现在还处于幼年时期,根本不具备同大企业抗衡的条件。

“首长,我觉得乡镇企业现在是在夹缝里求生存。制约其成长壮大的最大问题是名分问题。有人把乡镇企业看成洪水猛兽,至今没有被社会所认可。”

机械厂廖厂长的见解独树一帜。

“很多人认为乡镇工业挖了大工业的墙脚,与大工业争原料,争市场,抢饭吃。这些观点影响了各级领导的宏观决策,容易把乡镇企业边缘化。”章县长有点借题发挥。

“认识上的差异确实存在。但国家已把乡镇企业列入经济发展支柱产业在规划、扶持与发展的方向不会变。现在的问题是乡镇企业如何自信自强,主要依靠自己的努力求生存谋发展,是眼睛向内,革新挖潜找动力呢?还是眼睛向外,靠别人施舍帮忙匀饭吃呢?我的观念:办企业首先要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精神:‘要么第一,要么唯一。’不要总是嚼别人吃过的馍,不要重蹈别人走过的弯路,更不能一味地相互厮杀。”

“老吴说的好啊!搞工业必然有竞争,政府不能宠一个,疏一个。自生自灭是自然规律嘛!你要健康长寿,你就要有特色,搞创新。大家都知道,家乡有个个园,面积很小,四季风景尽在其中。它以小博大,迎来无数游客。它靠什么取人?它就靠别人没有的特色,小中见大。”老部长语重心长。

在场的人都笑开了,好像茅塞顿开的孩子,精气神一下子活跃起来。

“厂长不好当啊,竞争激烈,困难重重。”

老部长又指着身边的几位领导说:

“不过,你们当厂长并没有孤军奋战。这不,市、县、镇三级父母官都会为你们撑腰鼓劲的。”

“是的,首长。下头不光有我们这些千斤顶,上面还有各级领导点亮的指路灯。”廖厂长说。

“有个流行的说法,叫老大难,老大难,老大一抓就不难嘛!”老部长又说。

“政府就是服务。”章县长说。

“有困难先找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实在没办法,才会找政府。”廖厂长又说。

“好啊,各位同志,我这次到江水,不虚此行。怎么样?和家乡父母官儿一起合个影?”

老部长的提议,正中大家心怀。

电光闪过,留下一段历史的记忆。

今晨,章县长散步没有走公园,而是跑街巷。他远远看到一群老人在打扫卫生,马上走上前去。

“老爹,老太,你们早!”

“同志,你早!”几位老人不约而同。

“地扫得这么干净,有客人来吗?”章县长好奇地问。

“我们天天这么扫,不是扫给客人看的。”一位白发老奶奶说。

“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来尽义务?”

“我们元镇长说了,城市卫生要全民动手。”

“喔,元镇长还说什么了?”

“元镇长还说,地扫干净了,道路畅通了,人讲文明了,投资的客人都来了,我们居民百姓的腰包就会鼓起来。”

“说得太好了,有道理!”

“元镇长不光说,还经常来和我们一起打扫,一起检查门前三包呢!”

“这个镇长能说能干,是个好人啊!”

“听说新来的县长也厉害。哪家卫生搞不好,就叫到县里去撕耳朵!”

“叫问责!”

“这么凶啊!”

这时,一个路人跳下自行车,连声呼叫:

“章县长,早晨好!”

“他是县长?”老人们惊诧。

“他就是我们江水县的章县长。”路人说。

“这么年轻?”

“有眼不识泰山。”

老人们念念叨叨地笑了。

过境公路拓宽改造工程拆迁工作进入胶着状态。章县长亲自召开过堂会,检查拆迁工作进度,落实任务最后期限。轮到江水镇汇报时,元仪頫说:

“江水镇是拆迁大户,举足轻重。虽然大部分签了动迁协议,但是,剩下的三户是硬骨头。不过,请县长放心,不管骨头多硬,我们也要啃下来,保证三天拿下这块堡垒,我可以向县长立下军令状。”

“好个军令状!元镇长不用扬鞭自奋蹄,值得学习!”章县长非常赞赏元仪頫的办事风格。

元仪頫回到办公室,立即召集三户拆迁户所属街道,以及家人所在单位负责人开会,通报情况,研究对策,然后分头见面疏导,逐户公关。在强大的人员阵容和舆论压力之下,有两户动摇了,第二天就同拆迁办签了协议。只剩下全镇出了名的痞子胡三,软硬不上。无论你怎么动员,回答只有两个字“不搬”。元镇长听了汇报,觉得这一户不解决,不仅会阻碍整个工程进度,还可能导致已签协议动迁户回潮。事不宜迟,他立马召开紧急会议,研究了三项对策,一是用足政策,解决其实际困难。二是同胡三短兵相接,讲理、摊牌,下达最后通令。三是准备依法强行拆除。按照司法程序作好民事诉讼各项准备。

元镇长披挂上阵,意欲会会这个江湖名人——胡三。

小会议室坐满了人。长条桌的一侧坐的是元仪頫及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另一侧坐的是胡三及其家人。周围坐的是街道及相关单位的负责人。看上去,两军对垒,必有一搏。

“胡三同志,你家谁是代表同我们谈?”元镇长劈头就问。

“大家都是代表!”胡三耍滑。

“不行!我们只认一个代表主谈,你们家人在这儿推荐。”元镇长顶着胡家表态。

“这事还用得着推荐?胡三,当然是我们胡家的代表!”胡家人力推胡三。

“行,胡三同志,我问你,这次动迁是不是市政工程拆迁?”

“市政工程又怎么样?国家工程我也不怕!”胡三头直昂。

“我再问你,拆迁的政策和安置补偿的办法有没有告诉你?”

“你有你的政策,我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要什么理由,就是不想搬!”胡三蹦起来,“你们把我抓起来也不搬。”

“胡三,你是赌邪还是谈事?”元镇长拍案而起。

“胡三,你蛮什么横?牛什么逼?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在镇长面前也不上道子,你给我乖乖地坐下来好好谈,不然,新账老账给你一块算!”公安派出所的高警官怒不可遏。

“这个胡三不识抬举!”

“又在自找苦吃。”

“还要害人,害一家子人!”

会场上一片责怪声,胡三头上开始冒汗。

“胡三孩子,元镇长,还有这么多人,给足你们家,你胡三面子。你怎么这样死脑筋?快点表个态,有什么困难,老阿姨我帮你们想想办法。”街道老主任一阵好言相劝。

“我们可以派工人帮你们搬家,拆房子。”

“我们单位可以腾出两间库房让你们过渡使用。”

“如果今天答应拆迁,还可以享受有关奖励。”

相关单位的负责人紧锣密鼓地做动员。

从未向别人低过头的胡三,这会儿的防线被摧毁了。他回想起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担心自己的蛮横毁了自己,毁了家人。便转过身去,看着老泪纵横的妈妈说:“拆迁这么大的事,我听妈妈的。不过,我很想有份工作,凭劳动吃饭。”

“你这个不务正业的东西,头一回听你说要工作。还不快给老主任打招呼!”母亲见浪子回头,有些激动。

“你这孩子,平时不学好,多少机会都丢了。快三十岁的人哪,还打着光棍当个流浪汉,作孽喔!”街道老主任乘机数落了一番。

“胡三,你可以先到我们厂做试用工,一年后表现好,符合招工条件了也可以转正。”一位厂长说。

“还不快谢谢这位厂长?”胡三的母亲说。

胡三起身向各位鞠躬后,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忙活了一天的元镇长,刚刚踏进自己的办公室。清洁管理所的陈所长等人尾随而至:

“元镇长!”

“你们从哪儿冒出来的?”元仪頫问。

“我们在楼下办公室等了一个钟头了。”陈所长答。

“又为发工资找政府要钱来了?”元仪頫又问。

“比发工资还要大的事儿来向镇长报告!”陈所长说。

“更大的事儿?”元仪頫警觉起来。

陈所长把周边乡村农民组织了一百多副担子,几十挂车子,准备今夜凌晨前来江水镇抢粪的情况做了汇报。并说所里人手少,抵挡不住,请元镇长安排郊区菜农共同护肥。

“陈所长是来搬兵的啊?”元仪頫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办法了!”陈所长说。

“什么老办法?打架吵嘴不能解决问题!”

元镇长在江水镇工作多年,早知道乡民上街偷粪抢肥已成风气。为此,经常打打杀杀,弄得满街屎滚粪流,乌烟瘴气。县政府也曾出面调停,收效甚微,城乡因粪积仇相互反目越来越深。面对一触即发的群众斗殴,元仪頫想用息事宁人的办法消除可能发生的灾难。他拿起电话,分别同周边乡镇长通话,提出用协商办法妥善解决粪肥供应的建议。并请他们责成相关村组或生产队,把工作做到人头,全力制止农民有组织地上街抢粪。他还打电话请公安局驻各乡镇派出所帮助疏导,晓之以理,告之以法,制止各种集体抢粪的行为。他要求清管所组织人员连夜约请周边乡村商谈粪肥轮供办法,以缓解农民抢粪行为。经过一阵紧张的忙碌,一场可怕的恶斗化解了。可是矛盾的根源还没有解决。

元仪頫要求清洁管理所将每天产生的城镇粪肥免费轮供给郊区菜农及周边粮农。陈所长开始想不通,多年来他们以粪养所,几十个人生计全靠卖粪这点收入呀!元镇长也知道由清洁管理所这个企业管理公共事业不合理。经费由镇财政独家负担既不公道,也承受不了。无奈之下,元仪頫硬着头皮去找新来的章县长哭诉。元仪頫才汇报了基本情况,还没来得及替清洁管理所诉苦,章县长就发话了:

“清洁管理所承担着整个县城的粪便及卫生管理,不应由江水镇承担全部经济义务,这件事你不找我,县里也准备统筹解决。”

元仪頫喜出望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没几天,章县长带着财政局长,爱卫办主任等一行主动上门来到清洁管理所。他向在场的干部工人宣布:

“经研究决定,将江水镇清洁管理所更名为江水县环境卫生管理所,性质是县属事业单位,实行县财政全额拨款,业务工作仍由江水镇人民政府代管。”

掌声雷鸣,干部工人奔走相告。

“县长大人到清管所来是头一回啊!”

“掏大粪的人进了事业编制啦!”

“政府真的把我们当人看了!”

“喜事喜事,天大的喜事!”

工会主任,清管所头一代老工人姚福来泣不成声。此刻,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便从口袋中掏出一包香烟,不分男女老少,每人发了一根。说这是喜烟,还要打火一一给他们点燃。

清管工人没了后顾之忧,粪肥免费按地区轮流供应。这一举动让偷粪抢肥的事儿完全销声匿迹。

城镇粪便管理成了治理脏、乱、差的突破口。这一年,元仪頫还着力抓了工业界治“懒”,教育界治“散”等问题,使好多难点变为亮点,江水镇一跃成为省市“双文明”建设先进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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