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多年,回想起来,年轻时逮到什么写什么,哪里有感觉了,哪里痒了,就去挠挠,抓上两下。年轻时身体好,感觉敏锐,精力旺盛,目光炯炯,身体很少感觉到疼,多的是游走的痒,因此,这是一种“向内型”写作,可称为“抓痒式”书写。
年轻时的几十个中短篇就是这样写出来的。那时,我确实没有考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自我形象塑造,我没有想过应该集中精力表现某个主题,或专注于某类题材,或执着于一种写法,我是对什么有了感觉,就尽力把这个题材、想法、故事写到最好。我精心造了很多砖瓦,尽力让每块砖瓦都结实漂亮,但是,我确实没有明确意识到自己是要造房子,造一座专属于我自己的房子。我是个连书斋名都没有取一个,就随心在里面泼墨的莽汉。
我没有规划。四十岁前后,我一连写了四个长篇。有人说《白驹》扛住了时间的淘洗,《我的表情》也颇有可观,其实,四个长篇关注领域各异,笔法有别,但都注入了心血。四个长篇写完了,我又掉过头来一心一意写短篇,连中篇都没有再写,简直像是中了邪。但这一些短篇和此前的不一样了,触发它们的不是痒,而是痛,疼痛。也就是说,我中年以后有了明确的创作立场,那就是:专注于痛点。
不再年轻的人,荷尔蒙减少,不会也不应该再那么快活得没处抓痒的样子,一双视力减退的眼睛反倒具备了更锐利的洞察力。世事急剧变化,人心如鼓,每个人都在狂奔,我也在奔跑。我气喘吁吁,我的身体在疼;我颠动的视野里,有无数奔跑的躯体,他们是形形色色的个体,也是整个社会。我专注于身体上的那些痛点,自己的痛点和他人的痛点。我希望我的小说能准确找到那些要害处,精准下笔。
所谓要害处,就是穴位。“点穴式”写作是我中年写作的故意。我特别注意写作中往复运动的关节,我专注于血管神经的汇聚点,寻找穴位。我不担心坠入盲人摸象的陷阱。我知道,奔跑中的人,头痛可能是心脏不好,脚疼倒可能是腰出了问题。局部和整体永远是写作的一个问题,但我相信,做得好,局部可以牵扯整体,甚至概括整体。
我对“关系”最为着迷。福楼拜说:“我们通过裂隙发现深渊。”所谓裂隙,就是距离,是事物之间的关系。对一具运动中的躯体来说,骨骼之间存在着摩擦和挤压,对社会来说,就是不同个体或人群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或是缝隙,或是深渊,或者若近若远,若还若往。
对小说来说,不同质的人物,其间的关系最为迷人。男人与女人、老人与孩子、城里人与乡下人、领导与下属、儒雅君子与一个粗坯等等,都形成了有趣的碰擦和对峙,这里容得下庖丁之刀。警察与小偷常写常新,显然隐藏着小说的秘密。我还特别关注现代科技对生活的楔入,科技的发展常常直指人的欲望,而这欲望往往正是病灶和穴位。在小说里引入科技不是追时髦,甚至也不是因为我学过理工,科技暴露了人性,更聚集了人性,谁能说小说和科技是风马牛不相及?
我现在的想法是:继续写,造砖瓦。每一片砖瓦都必须硬实,尽可能经得起敲击,最好能发出金石之音。庶几,我终将建成自己的房子,甚至是塔或者碑。南京不是有个无梁殿么?即使没有梁柱之类的构件,也未必就不能巍峨。说到底,写小说写的是自己。
这个集子里的15篇小说,都是我这几年的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