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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燕

蝴蝶的文学

春送了绿衣给田野,给树林,给花园;甚至于小小的墙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阶下,也点缀着新绿。就是油碧色的湖水,被春风粼粼的吹动,山间的溪流也开始淙淙汩汩的流动了;于是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蓝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开了,于是黄的、白的、红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们,从蛹中苏醒了,舒展着美的耀人的双翼,栩栩的在花间,在园中飞了;便是小小的墙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阶下,只要有新绿的花木在着的,只要有什么花舒放着的,蝴蝶们也都栩栩的来临了。

蝴蝶来了,偕来的是花的春天。

当我们在和暖宜人的阳光底下,走到一望无际的开放着金黄色的花的菜田间,或杂生着不可数的无名的野花的草地上时,大的小的蝴蝶们总在那里飞翔着。一刻飞向这朵花,一刻飞向那朵花,便是停下了,双翼也还在不息不住的扇动着。一群儿童们嬉笑着追逐在他们之后,见他们停下了,便悄悄的蹑足走近,等到他们走近时,蝴蝶却又态度闲暇的舒翼飞开了。

呵,蝴蝶!它便被追,也并不现出匆急的神气。(日本的俳句,我乐作)

在这个时候,我们似乎感得全个宇宙都耀着微笑,都泛溢着快乐,每个生命都在生长,在向前或向上发展。

在东方,蝴蝶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之一,画家很高兴画蝶。甚至于在我们古式的帐眉上,常常是绘饰着很工细的百蝶图,——我家以前便有二幅帐眉是这样的。在文学里,蝴蝶也是他们所很喜欢取用的题材之一。歌咏蝴蝶的诗歌或赋,继续的产生了不少。梁时刘孝绰有《咏素蝶》一诗:

随蜂绕绿蕙,避雀隐青薇。映日忽争起,因风乍共归。出没花中见,参差叶际飞。芳华幸勿谢,嘉树欲相依。

同时如简文帝(萧纲)诸人也作有同题的诗。于是明时有一个钱文荐的做了一篇《蝶赋》,便托言梁简文与刘孝绰同游后园,“见从风蝴蝶,双飞花上”,孝绰就作此赋以献简文。此后,李商隐、郑谷、苏轼诸诗人并有咏蝶之作,而谢逸一人作了蝶诗三百首,最为著名,人称之为“谢蝴蝶”。

叶叶复翻翻,斜桥对侧门。芦花惟有白,柳絮可能温?西子寻遗殿,昭君觅故村。年年方物尽,来别败兰荪。(李商隐作)

寻艳复寻香,似闲还似忙。暖烟沉蕙径,微雨宿花房。书幌轻随梦,歌楼误采妆。王孙深属意,绣入舞衣裳。(郑谷作)

双眉卷铁丝,两翅晕金碧。初来花争妍,忽去鬼无迹。(苏轼作)

何处轻黄双小蝶,翩翩与我共徘徊。绿阴芳草佳风月,不是花时也解来。(陆游作)

桃红李白一番新,对舞花前亦可人。才过东来又西去,片时游遍满园春。江南日暖午风细,频逐卖花人过桥。(谢逸作)

像这一类的诗,如要集在一处,至少可以成一大册呢。然而好的实在是没有多少。

在日本的俳句里,蝴蝶也成了他们所喜咏的东西,小泉八云曾著有《蝴蝶》一文,中举咏蝶的日本俳句不少,现在转译十余首于下。

就在睡中吧,它还是梦着在游戏——呵,草的蝴蝶。(护物作)

醒来!醒来!——我要与你做朋友,你睡着的蝴蝶。(芭蕉作)

呀,那只笼鸟眼里的忧愁的表示呀;——它妒羡着蝴蝶!(作者不明)

当我看见落花又回到枝上时,——呵!它不过是一只蝴蝶!(守武作)

蝴蝶怎样的与落花争轻呀!(春海作)

看那只蝴蝶飞在那个女人的身旁,——在她前后飞翔着。(素园作)

哈!蝴蝶!——它跟随在偷花者之后呢!(丁涛作)

可怜的秋蝶呀!它现在没有一个朋友,却只跟在人的后边呀!(可都里作)

至于蝴蝶们呢,他们都只有十七八岁的姿态。(三津人作)

蝴蝶那样的游戏着,——一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敌人似的!(作者未明)

呀,蝴蝶!——它游戏着,似乎在现在的生活里,没有一点别的希求。(一茶作)

在红花上的是一只白的蝴蝶:我不知是谁的魂。(子规作)

我若能常有追捉蝴蝶的心肠呀!(杉长作)

我们一讲起蝴蝶,第一便会联想到关于庄周的一段故事。《庄子·齐物论》道:“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一段简短的话,又合上了“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至乐篇》)的一段话,后来便演变成了一个故事。这故事的大略是如此:庄周为李耳的弟子,尝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他便将此梦诉之于师。李耳对他指出夙世因缘。原来那庄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因偷采蟠桃花蕊,为王母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他被师点破前生,便把世情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他娶妻田氏,二人共隐于南华山。一日,庄周出游山下,见一新坟封土未干,一少妇坐于冢旁,用扇向冢连扇不已,便问其故。少妇说,她丈夫与她相爱,死时遗言,如欲再嫁,须待坟土干了方可。因此举扇扇之。庄子便问她要过扇来,替她一扇,坟土立刻干了。少妇起身致谢,以扇酬他而去。庄子回来,慨叹不已。田氏闻知其事,大骂那少妇不已。庄子道:“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田氏大怒,向他立誓说,如他死了,她决不再嫁。不多几日,庄子得病而死。死后七日,有楚王孙来寻庄子,知他死了,便住于庄子家中,替他守丧百日。田氏见他生得美貌,对他很有情意。后来,二人竟恋爱了,结婚了。结婚时,王孙突然的心疼欲绝。王孙之仆说,欲得人的脑髓吞之才会好。田氏便去拿斧劈棺,欲取庄子之脑髓。不料棺盖劈裂时,庄子却叹了一口气从棺内坐起。田氏吓得心头乱跳,不得已将庄子从棺内扶出。这时,寻王孙时,他主仆二人早已不见了。庄子说她道:“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坟!”又用手向外指道:“我教你看两个人。”田氏回头一看,只见楚王孙及其仆踱了进来。她吃了一惊,转身时,不见了庄生,再回头时,连王孙主仆也不见了。“原来此皆庄生分身隐形之法”。田氏自觉羞辱不堪,便悬梁自缢而死。庄子将她尸身放入劈破棺木时,敲着瓦盆,依棺而歌。

这个故事,久已成了我们的民间传说之一。最初将庄子的两段话演为故事的在什么时代,我们已不能知道,然在宋金院本中,已有《庄周梦》的名目(见《辍耕录》),其后元、明人的杂剧中,更有几种关于这个故事的:

《鼓盆歌庄子叹骷髅》一本(李寿卿作)

《老庄周一枕蝴蝶梦》一本(史九敬先作)

《庄周半世蝴蝶梦》一本(明无名氏作)

这些剧本现在都已散逸,所可见到的只有《今古奇观》第二十回《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一篇东西。然诸院本杂剧所叙的故事,似可信其与《今古奇观》中所叙者无大区别。可知此故事的起源,必在南宋的时候,或更在其前。

韩凭妻的故事较庄周妻的故事更为严肃而悲惨。宋大夫韩凭,娶了一个妻子,生得十分美貌。宋康王强将凭妻夺来。凭悲愤自杀。凭妻悄悄的把她的衣服弄腐烂了。康王同她登高台远眺。她投身于台下而死。侍臣们急握其衣,却着手化为蝴蝶。(见《搜神记》)

由这个故事更演变出一个略相类的故事。《罗浮旧志》说:“罗浮山有蝴蝶洞在云峰岩下,古木丛生,四时出彩蝶,世传葛仙遗衣所化。”

我少时住在永嘉,每见彩色斑斓的大凤蝶,双双的飞过墙头时,同伴的儿童们都指着他们而唱道:“飞,飞!梁山伯,祝英台!”《山堂肆考》说:“俗传大蝶出必成双,乃梁山伯、祝英台之魂,又韩凭夫妇之魂,皆不可晓。”梁、祝的故事,与韩凭夫妻事是绝不相类的,是关于蝴蝶的最凄惨而又带有诗趣的一个恋爱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来源不可考,至现在则已成了最流传的民间传说。也许有人以为它是由韩凭夫妻的故事蜕化而出,然据我猜想,这个故事似与韩凭夫妻的故事没有什么关系。大约是也许有的地方流传着韩凭夫妻的故事,便以那飞的双凤蝶为韩凭夫妻。有的地方流传着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便以那双飞的凤蝶为梁山伯、祝英台。

梁山伯是梁员外的独生子,他父亲早死了。十八岁时,别了母亲到杭州去读书。在路上遇见祝英台;祝英台是一个女子,假装为男子,也要到杭州去读书。二人结拜为兄弟,同到杭州一家书塾里攻学。同居了三年,山伯始终没有看出祝英台是女子。后来,英台告辞先生回家去了;临别时,悄悄的对师母说,她原是一个女子,并将她恋着山伯的情怀诉述出。山伯送英台走了一程;她屡以言挑探山伯,欲表明自己是女子,而山伯俱不悟。于是,她说道,她家中有一个妹妹,面貌与她一样,性情也与她一样,尚未定婚,叫他去求亲。二人就此相别。英台到了家中,时时恋念着山伯,怪他为什么好久不来求婚。后来,有一个马翰林来替他的儿子文才向英台父母求婚,他们竟答应了他。英台得知这个消息,心中郁郁不乐。这时,山伯在杭州也时时恋念着英台,——是朋友的恋念。一天,师母见他忧郁不想读书的神情,知他是在想念着英台,便告诉他英台临别时所说的话,并述及英台之恋爱他。山伯大喜欲狂,立刻束装辞师,到英台住的地方来。不幸他来得太晚了,太晚了!英台已许与马家了!二人相见述及此事,俱十分的悲郁,山伯一回家便生了病,病中还一心恋念着英台。他母亲不得已,只得差人请英台来安慰他。英台来了,他的病觉得略好些。后来,英台回家了,他的病竟日益沉重而至于死。英台闻知他的死耗,心中悲抑,如不欲生。然她的喜期也到了。她要求须先将喜轿至山伯墓上,然后至马家,他们只得允许了她这个要求。她到了坟上,哭得十分伤心,欲把头撞死在坟石上,亏得丫环把她扯住了。然山伯的魂灵终于被她感动了,坟盖突然的裂开了。英台一见,急忙钻入坟中。他们来扯时,坟石又已合缝,只见她的裙儿飘在外面而不见人。后来他们去掘坟。坟掘开了,不惟山伯的尸体不见,便连英台的尸体也没有了,只见两个大凤蝶由坟的破处飞到外面,飞上天去。他们知道二人是化蝶飞去了。

这个故事感动了不少民间的少年男女。看它的结束甚似《华山畿》的故事。《古今乐录》说:“《华山畿》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女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装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本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遂入棺。家人扣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也许便是从《华山畿》的故事里演变而成为这个故事的。

梁山伯、祝英台以及韩凭夫妻,在人间不能成就他们的终久的恋爱,到了死后,却化为蝶而双双的栩栩的飞在天空,终日的相伴着。同时又有一个故事,却是蝶化为女子而来与人相恋的。《六朝录》言刘子卿住在庐山,有五彩双蝶,来游花上,其大如燕。夜间,有两个女子来见他,说:“感君爱花间之物,故来相谐,君子其有意乎?”子卿笑:“愿伸缱绻。”于是这两个女子便每日到子卿住处来一次,至于数年之久。

蝶之化为女子,其故事仅见于上面的一则,然蝶却被我东方人视为较近于女性的东西。所以女子的名字用“蝶”字的不少,在日本尤其多(不过男子也有以蝶为名)。现在的舞女尚多用蝶花、蝶吉、蝶之助等名。私人的名字,如“谷超”(Kocho),或“超”(Cho),其意义即为蝴蝶。陆奥的地方,尚存称家中最幼之女为太郭娜(Tekona)之古俗,太郭娜即陆奥土语之蝴蝶。在古时,太郭娜这个字又为一个美丽的妇人的别名。

然在中国蝶却又为人所视为轻薄无信的男子的象征。粉蝶栩栩的在花间飞来飞去,一时停在这朵花上,隔一瞬,又停在那一朵花上,正如情爱不专一的男子一样。又在我们中国最通俗的小说如《彭公案》之类的书,常见有花蝴蝶之名;这个名字是给与那些喜爱任何女子的色情狂的盗贼的。他们如蝴蝶之闻花的香气即飞去寻找一样,一见有什么好女子,便追踪于他们之后,而欲一逞。

在这个地方,所指的蝴蝶便与上文所举的不同,已变为一种慕逐女子的男性,并非上文所举的女性的象征了。所以,蝴蝶在我们东方的文学里,原是具有异常复杂的意义的。

蝶在我们东方,又常被视为人的鬼魂的显化。梁、祝及韩凭的二故事,似也有些受这个通俗的观念的感发。这种鬼魂显化的蝶,有时是男子显化的,有时是女子显化的。《春渚纪闻》说,建安章国老之室宜兴潘氏,既归国老,不数岁而卒。其终之日,室中飞蝶散满,不知其数。闻其始生,亦复如此。既设灵席,每展遗像,则一蝶停立久之而去。后遇避讳之日,与曝像之次,必有一蝶随至,不论冬夏也。其家疑其为花月之神。这个故事还未说蝶就是亡去少妇的魂。《癸辛杂识》所记的二事,仍直捷的以蝶为人的魂化:“杨昊字明之,娶江氏少女,连岁得子。明之客死之明日,有蝴蝶大如掌,徊翔于江氏旁,竟日乃去。及闻讣,聚族而哭,其蝶复来,绕江氏,饮食起居不置也。盖明之未能割恋于少妻稚子,故化蝶以归尔……杨大芳娶谢氏,谢亡未殓。有蝶大如扇,其色紫褐,翩翩自帐中徘徊飞集窗户间,终日乃去。”

日本的故事中,也有一则关于魂化为蝶的传说。东京郊外的某寺坟地之后,有一间孤零零立着的茅舍,是一个老人名为高滨(Takahama)的所住的房子。他很为邻居所爱,然同时人又多目之为狂。他并不结婚,所以只有一个人。人家也没有看见他与什么女子有关系。他如此孤独的住着,不觉已有五十年了。某一年夏天,他得了一病,自知不起,便去叫了弟媳及她的一个三十岁的儿子来伴他。某一个晴明的下午,弟媳与她的儿子在床前看视他,他沉沉的睡着了。这时有一只白色大蝶飞进屋,停在病人的枕上。老人的侄用扇去逐她,但逐了又来。后来她飞出到花园中,侄也追出去,追到坟地上。她只在他面前飞,引他深入坟地。他见这蝶飞到一个妇人坟上,突然的不见了。他见坟石上刻着这妇人名明子(Akiko),死于十八岁。这坟显然已很久了,绿苔已长满了坟石上。然这坟收拾得干净,鲜花也放在坟前,可见还时时有人在看顾她。这少年回到屋内时,老人已于睡梦中死了,脸上现出笑容。这少年告诉母亲在坟地上所见的事,他母亲道:“明子!唉!唉!”少年问道:“母亲,谁是明子?”母亲答道:“当你伯父少年时,他曾与一个可爱的女郎名明子的定婚。在结婚前不久,她患肺病而死。他十分的悲切。她葬后,他便宣言此后永不娶妻,且筑了这座小屋在坟地旁,以便时时可以看望她的坟。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在这五十年中,你伯父不问寒暑,天天到她坟上祷哭,且以物祭之。但你伯父对人并不提起这事。所以,现在,明子知他将死,便来接他:那大白蝶就是她的魂呀。”

在日本又有一篇名为《飞的蝶簪》的通俗戏本,其故事似亦是从鬼魂化蝶的这个概念里演变出。蝴蝶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因被诬犯罪及受虐待而自杀。欲为她报仇的人怎么设法也寻不出那个害她的人。但后来,这个死去妇人的发簪,化成了一只蝴蝶,飞翔于那个恶汉藏身的所在之上面,指导他们去捉他,因此得报了仇。

《蝴蝶梦》一剧是中国古代很流行的剧本之一,宋、金院本中有《蝴蝶梦》的一个名目,元剧中有关汉卿的一本《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又有萧德祥的一本同名的剧本。现在,关汉卿的一本尚存在于《元曲选》中。

这个戏剧的故事,也是关于蝴蝶的,与上面所举的几则却俱不同。大略是如此:王老生了三个儿子,都喜欢读书。一天,他上街替儿子们买些纸笔,走得乏了,在街上坐着歇息,不料因冲着马头,却被骑马的一个势豪名葛彪的打死了。三个儿子听见父亲为葛彪打死,便去寻他报仇,也把他打死了。他们都被捉进监狱。审判官恰是称为中国的苏罗门的包拯。当他大审此案之前,曾梦自己走进一座百花烂漫的花园,见一个亭子上结下个蛛网。花间飞来一个蝴蝶,正打在网中,却又来了一个大蝴蝶,把他救出。后来,又来第二个蝴蝶打在网中,也被大蝴蝶救了。最后来了一个小蝴蝶,打在网上,却没有人救,那大蝴蝶两次三番只在花丛上飞,却不去救。包拯便动了恻隐之心,把这小蝴蝶放走了。醒来时,却正要审问王大、王二、王三打死葛彪的案子。他们三个人都承认葛彪是自己打死的,不干兄或弟的事。包拯说,只要一个人抵命,其他二人可以释出。便问他们的母亲,要哪一个去抵命。她说,要小的去。包拯道:“为什么?小的不是你养的么?”母亲悲哽的说道:“不是的,那两个,我是他们的继母,这一个是我的亲儿。”包拯为这个贤母的举动所感动,便想道:“梦见大蝴蝶救了两个小蝶,却不去救第三个,倒是我去救了他。难道便应在这一件事上么?”于时他假判道,“王三留此偿命”,同时却悄悄的设法,把王三也放走了。

还有两则放蝶的故事,也可以在最后叙一下。

唐开元的末年,明皇每至春时,即旦暮宴于宫中,叫嫔妃们争插艳花。他自己去捉了粉蝶来,又放了去。看蝶飞止在那个嫔妃的上面,他便也去止宿于她的地方。后来因杨贵妃专宠,便不复为此戏(见《开元天宝遗事》)。

这一则故事,没有什么很深的意味,不过表现出一个淫佚的君王的佚事的一幕而已。底下的一则,事虽略觉滑稽,却很带着人道主义的精神。

长山王进士生为令时,每听讼,按律之轻重,罚令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梦一女子衣裳华好,从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当使君先受风流之小谴耳。”言已,化为蝶,回翔而去。明日,方独酌署中,忽报直指使至,皇遽而出。闺中戏以素花簪冠上,忘除之。直指见之,以为不恭,大受斥骂而返。由是罚蝶令遂止(见《聊斋志异》卷十五)。

(《海燕》,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7月版)

离别

别了,我爱的中国,我全心爱着的中国,当我倚在高高的船栏上,见着船渐渐的离岸了,船与岸间的水面渐渐的阔了,见着许多亲友挥着白巾,挥着帽子,挥着手,说着Adieu, Adieu![3]听着鞭炮劈劈拍拍的响着,水兵们高呼着向岸上的同伴告别时,我的眼眶是润湿了,我自知我的泪点已经滴在眼镜面了,镜面是模糊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船慢慢的向前驶着,沿途见了停着的好几只灰色的白色的军舰。不,那不是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的,它们的旗帜是“红日”,是“蓝白红”,是“红蓝条交叉着”的联合旗,是有“星点红条”的旗!

两岸是黄土和青草,再过去是两条的青痕,再过去是地平上的几座小岛山,海水满盈盈的照在夕阳之下,浪涛如顽皮的小童似的跳跃不定。水面上现出一片的金光。

别了,我爱的中国,我全心爱着的中国!

我不忍离了中国而去,更不忍在这大时代中放弃每人应做的工作而去,抛弃了许多亲爱的勇士们在后面,他们是正用他们的血建造着新的中国,正在以纯挚的热诚,争斗着,奋击着。我这样不负责任的离开了中国,我真是一个罪人!

然而我终将在这大时代中工作着的,我终将为中国而努力,而呈献了我的身,我的心;我别了中国,为的是求更好的经验,求更好的奋斗的工具。暂别了,暂别了,在各方面争斗着的勇士们,我不久即将以更勇猛的力量加入你们当中了。

当我归来时,我希望这些悬着“红日”的,“蓝白红”的,有“星点红条”的,“红蓝条交叉着”的一切旗帜的白色灰色的军舰都已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我们的可喜爱的悬着我们的旗帜的伟大舰队。

如果它们那时还没有退去中国海,还没有为我们所消灭,那末,来,勇士们,我将加入你们的队中,以更勇猛的力量,去压迫它们,去毁灭它们!

这是我的誓言!

别了,我爱的中国,我全心爱着的中国!

别了,我最爱的祖母、母亲、妹妹以及一切亲友们!我没有想到我动身得那末匆促。我决定动身,是在行期前的七天;跑去告诉祖母和许多亲友们,是在行期前的五天。我想我们的别离至多不过是两年,三年,然而我心里总有一种离愁堆积着。两三年的时光,在上海住着是如燕子疾飞似的匆匆滑过去了,然而在孤身栖止于海外的游子看来,是如何漫长的一个时间呀!在倚闾而望游子归来的祖母、母亲们和数年来终日聚首的爱友们看来,又是如何漫长的一个时期呀!祖母在半年来,身体又渐渐的恢复康健了,精神也很好,所以我敢于安心远游。要在半年前,我真的不忍与她相别呢!然而当她听见我要远别的消息时,她口里不说什么,还很高兴的鼓励着我,要我保重自己的身体,在外不像在家,没有人细心照应了,饮食要小心,被服要盖得好些,落在床下是不会有人来拾起了;又再三叮嘱着我,能够早回,便早些回来。她这些话是安舒的慈爱的说着的,然而在她慢缓的语声中,在她微蹙的眉尖上,我已看出她是满孕着难告的苦闷与别意。不忍与她的孩子离别,而又不忍阻挡他的前进,这其间是如何的踌躇苦恼,不安!人非铁石,谁不觉此!第二天,第三天,她的筋痛的旧病,便又微微的发作了。这是谁的罪过!行期前一天的晚上,我去向她告别;勉强装出高兴的样子,要逗引开她的忧怀别绪;她也勉强装着并不难过的样子,这还不是她也怕我伤心么?在强装的笑容间,我看出万难遮盖的伤别的阴影。她强忍着呢!以全力忍着呢!母亲也是如此,假定她们是哭了,我一定要弃了我离国的决心!一定的!这夜临别时,我告诉她们说,第二天还要来一次。但是,不,第二天,我决不敢再去向她们告别了。我真怕摇动了我的离国的决心!我宁愿负一次说谎的罪,我宁愿负一次不去拜别的罪!

岳父是真希望我有所成就的,他对于我的离国,用全力来赞助。他老人家仆仆的在路上跑,为了我的事,不知有几次了!托人,找人帮忙,换钱……都是他在忙着。我不知将如何说感谢的话好!然而临别时,他也不免有戚意。我看他扶着箴,在太阳光中,忙乱的码头上站着,挥着手,我真的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许多朋友,亲戚……他们都给我以在我预想以上之帮忙与亲切的感觉,这使我便不忍于离别了!

果然如此的轻于言离别,而又在外游荡着,一无所成,将如何的伤了祖母、母亲、岳父以及一切亲友的心呢!

别了,我最爱的祖母以及一切亲友们!

当我与岳父同车到商务去时,我首先告诉他我将于二十一日动身了。归家时,我将这话第二次告诉给箴,她还以为我是与她开开玩笑的。

“哪里的话!真的要这末快动身么?”

“哪一个骗你,自然是真的,因为有同伴。”

她还不信,摇摇头道:“等爸爸回来问他看。你的话不能信。”

岳父回来,她真的去问了。

“哪里会假的;振铎一定要动身了,只有六七天工夫。快去预备行装!”他微笑的说着。

箴有些愕然了,“爸爸也骗我!”

“并没有骗你,是一点不假的事。”他正经的说道。

她不响了,显然的心上罩了一层殷浓的苦闷。

“铎,你为什么这样快动身?再等几时,八月间再走不好么?”箴的话声有些生涩,不如刚才的轻快了。

一天天的过去,我们俩除同出去置办行装外,相聚的时候很少,我每天还去办公,因为有许多事要结束。

每个黄昏,每个清晨,她都以同一的凄声向我说道:“铎,不要走了吧!”

“等到八月间再走不好么?”

我踌躇着,我不能下一个决心,我真的时时刻刻想不走。去年我们俩一天的相离,已经不可忍受了,何况如今是两三年的相别呢?

我真的不想走!

“泪眼相见,觉无语幽咽,”在别前的三四天已经是如此了。每天的早餐,我都咽不下去,心上似有千百重的铅块压着,说不出的难过。当护照没有签字好时,箴暗暗的希望着英法领事拒绝签字,于是我可以不走了。我也竟是如此的暗暗的希望着。

当许多朋友请我们饯别宴上,我曾笑对他们说道:“假定我不走呢,吃了这一顿饭要不要奉还?”这不是一句笑话,我是真的这样想呢。即在整理行装时,我还时时的这样暗念着:“姑且整理整理,也许去不成。”

然而护照终于签了字,终于要于第二天动身了。

只有动身的那一天早晨,我们俩是始终的聚首着。我们同倚在沙发上。有千万语要说,却一句也都说不出,只是默默的相对。

箴呜咽的哭了,我眼眶中也装满了热泪。谁能吃得下午饭呢!

码头上,握了手后,我便上船了,船上催送客者回去的铃声已经丁丁的摇着了。我倚在船栏上,她站在岳父身边,暗暗的在拭泪。中间隔的是几丈的空间,竟不能再一握手,再一谈话。此情此景,将何以堪!最后,岳父怕她太伤心了,便领了她先走。那临别的一瞬,她已经不能再有所表示了,连手也不能挥送,只慢慢的走出码头,她的手握着白巾,在眼眶边不停的拭着。我看着她的黄色衣服,她的背影,渐渐的远了,消失在过道中了!

“黯然魂消者惟别而已矣!”

Adieu!Adieu!

希望几个月之后——不敢望几天或几十天,在国外再有一次“不速之客”的经历。

“别离”那真不是容易说的!

(选自《海燕》,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7月出版)

海燕

乌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积伶积俐,加上一双剪刀似的尾巴,一对劲俊轻快的翅膀,凑成了那样可爱的活泼的一只小燕子。当春间二三月,轻微微的吹拂着,如毛的细雨无因的由天上洒落着,千条万条的柔柳,齐舒了它们的黄绿的眼,红的白的黄的花,绿的草,绿的树叶,皆如赶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来,形成了烂熳无比的春天时,那些小燕子,那末伶俐可爱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飞来,加入了这个隽妙无比的春景的图画中,为春光平添了许多的生趣。小燕子带了它的双剪似的尾,在微风细雨中,或在阳光满地时,斜飞于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声,已由这里稻田上,飞到了那边的高柳之下了。再几只却隽逸的在粼粼如榖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的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的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嫩蓝的春天,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那便是燕子,是多末有趣的一幅图画呀!还有一家家的快乐家庭,他们还特为我们的小燕子备了一个两个小巢,放在厅梁的最高处,假如这家有了一个匾额,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来住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

“燕子归来寻旧垒”。

还是去年的主,还是去年的宾,他们宾主间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几家,小燕子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末隽逸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蹇劣呢。

这便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可爱的活泼的小燕子,曾使几多的孩子们欢呼着,注意着,沉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的指点着,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离家是几千里!离国是几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驰于万顷海涛之间,不料却见着我们的小燕子。

这小燕子,便是我们故乡的那一对,两对么?便是我们今春在故乡所见的那一对,两对么?

见了它们,游子们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轻烟似的,一缕两缕的乡愁么?

海水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是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粼粼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的、金光烂灿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末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巾。我没有见过那末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的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杂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沉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天中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现了。它们仍是隽逸的从容的在海面上斜掠着,如在小湖面上一样;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与翼尖一打,也仍是连漾了好几圈圆晕。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飞着飞着,不会觉得倦么?不会遇着暴风疾雨么?我们真替它们担心呢!

小燕子却从容的憩着了。它们展开了双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双翼如浮圈似的支持着体重,活是一只乌黑的小水禽,在随波上下的浮着,又安闲,又舒适。海是它们那末安好的家,我们真是想不到。

在故乡,我们还会想象得到我们的小燕子是这样的一个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贴无波,许多绝小绝小的海鱼,为我们的船所惊动,群向远处窜去;随了它们飞窜着,水面起了一条条的长痕,正如我们当孩子时之用瓦片打水镖在水面所划起的长痕。这小鱼是我们小燕子的粮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着,浮憩着。它们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么?

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

(选自《海燕》,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7月出版)

大佛寺

祝福那些自由思想者!

挂了黄布袋去朝山,瘦弱的老妇,娇嫩的少女,诚朴的村农,一个个都虔诚的一步一挨的,甚至于一步一拜的,登上了山;口里不息的念着佛,见蒲团就跪下去磕头,见佛便点香点烛。自由思想者站在那里看着笑着,“呵,呵,那一班愚笨的迷信者,”一个蓝布衣衫,拖着长辫的农人,一进门便猛拜下去,几乎是朝了他拜着,这使他吓了一跳,便打断了他的思想。

几个教徒,立在小教堂门外唱着赞美诗,唱完后便有一个在宣讲“道理”,四周围上了许多人听着,大多数是好事的小孩子们,自由思想者经过了那里,不禁嗤了一声,连站也不一站的走过了。

几个教徒陪他进了一座大礼拜堂。礼拜堂门口放了两大石盆,盛着圣水,教徒们用手蘸了些圣水,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便走进了。大殿的四周都是一方一方的小方格,立着圣像,各有一张奇形的椅子,预备牧师们听忏悔者自白时用的。那里是很庄严的。然而自由思想者是漠然淡然的置之。

祝福那些自由思想者!

然而自由思想者果真漠然淡然么?

他嗤笑那些专诚的朝山者,传道者,烧香者,忏悔者;真的是!然而他果真漠然淡然么?

不,不!

黄色的围墙,庄严的庙门,四个极大的金刚神分站左右。一二人合抱不来的好多根大柱,支持着高难见顶的大殿;香烟缭绕着;红烛熊熊的点在三尊金色的大佛之前,签筒的嗒的嗒的作响,时有几声低微的宣扬佛号之声飘过你的耳边。你是被围抱在神秘的伟大的空气中了。你将觉得你自己的空虚,你自己的渺小,你自己的无能力;在那里你是与不可知的运命,大自然,宇宙相见了。你将茫然自失,你将不再嗤笑了。

尖耸天空的高大建筑,华丽而整洁的窗户,地板,雄伟的大殿,十字架上是又苦楚,又慈悲的耶稣,一对对的纯洁无比的白烛燃着。殿前是一个空棺,披罩着绣着白十字的黑布,许多教徒的尸体是将移停于此的。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连苍蝇展翼飞过之声也会使你听见。假使你有意的高喊一声,那你将见你的呼声凄楚的自灭于空虚中。这里,你又被围抱在别一个伟大的神秘的空气中了。你受到一种不可知的由无限之中而来的压迫。你又觉得你自己是空虚,渺小,无能力。你将茫然自失,你将不再嗤笑了。

便连几缕随风飘荡的星期日的由礼拜堂传出的风琴声,赞歌声以及几声断续的由寺观传到湖上的薄暮的钟声,鼓声,也将使你感到一种压迫,一种神秘,一种空虚。

那些信仰者是有福了。

呵,我们那些无信仰者,终将如浪子似的,如秋叶似的萎落在飘流在外面么?

我不敢想,我不愿想。

我再也不敢嗤笑那些专诚的信仰者。

我怎敢踏进那些“庄严的佛地”呢?然而,好奇心使我们战胜了这些空想,而去访问科仑布的大佛寺。

无涯的天,无涯的海,同样的甲板,餐厅,卧房,同样的人物,同样的起,餐,散步,谈话,睡,真使人们厌倦了;我们渴欲变换一下沉闷空气。于是我们要求新奇的可激动的事物。

到了科仑布,我们便去访问那久已闻名的大佛寺。我们预备着领受那由无限的主者,由庄严的佛地送来的压迫。压迫,究之是比平淡无奇好些的。

呵,呵,我们预备着怎样的心情去瞻仰这古佛,这伟佛,这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到了!一所半西式的殿宇,灰白色的墙,并不庄严的立在南方的晚霞中。到了!我有些不信。那不是我们所想象的“佛地”,没有黄墙,没有高殿,没有一切一切,一进门是一所小园,迎面便是大卧佛所在的地方。我们很不满意,如预备去看一场大决斗的人,只见得了平淡的和解之结局一样的不满意。我们直闯进殿门。刚要揭开那白色嵌花的门帘时,一个穿黄色的和尚来阻止了。“不,”他说,“请先脱了鞋子。”于是我们都坐到长凳上脱下了皮鞋,用袜走进光滑可鉴的石板上。微微的由足底沁进阴凉的感触。大佛就在面前了。他慈和的倚卧着,高可一二丈,长可四五丈,似是新塑造的,油漆光亮亮的。四周有许多小佛,高鼻大脸,与中国所塑的罗汉之类面貌很不相同。“那都是新的呢,”同行的魏君说。殿的四周都是壁画,也似乎是新画上去的。佛前有好些大理石的供桌,桌上写着某人献上,也显然是新的。

那不是我们所想象的大佛寺里的大卧佛!

不必说了,我们是错走入一个新的佛寺里来了!

然而,光洁无比的供桌,堆着许多许多“佛花”,神秘的花香,一阵阵扑到鼻上来时;有几个土人,带了几朵花来,放在桌上合掌向佛,低微的念念有词;风吹动门帘,那帘上所系的小铜铃,便叮令作声。我呆呆的立住,不忍立时走开。即此小小的殿宇,也给我以所预想的满足。

我并不懊悔;那便是大佛寺,那便是那古旧的大卧佛!

出门临上车时,车夫指着庭中一个大围栏说,“那是一株圣树。”圣树枝叶披离,已是很古老了。树下是一个佛龛,龛前一个黑衣妇人,伏在地上默默的祷告着。

呵,怕吃辣的人,尝到一点辣味已经足够了。

(选自《海燕》,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7月出版)

阿剌伯人

阿剌伯人曾给世界——至少是欧洲——的人类以强大的战栗过;那些骑士,跨着阿剌伯种的壮马,执着长枪,出现于无边无际的平原高原上,野风刚劲的吹拂着,黄草垂倒了它们的头,而这些壮士们凛然的向着朝阳立着,威美而且庄严,便连那映在朝阳下的黑影子也显得坚定而且勇毅。啊,那些阿剌伯人,那些人类之鹰的阿剌伯人!

据说,如今长枪虽然换了火枪,他们的国土虽然被掠夺于他人之手,然而他们却还不减于前的勇鸷。

船由东而西,快要转折而北了,停泊的地方是亚丁。啊,亚丁,那是阿剌伯人的大本营呀!

上船来的是卖杂物的黑人,那细细的黑发,紧紧的拳曲在头上,那皮肤黑得如漆,显得那牙齿更白。夹杂在这些黑人之中的是阿剌伯人,有的瘦而微黑,有的肥胖。头上戴的是红毡的高帽子;他们是不异于印度人的,是不异于我们故乡的人的,是不异于日本人的;他们并不可怕。他们将那掮着的毛布,驼(鸵)鸟毛扇子等等,陈列在我们之前,笑嘻嘻的在邀致生意。

那还是执长枪,跨壮马,驰骋于战场之下的阿剌伯人么?

我想起来了,那天在新加坡,为我们赶马车的和慈老头子,他并不龂龂争价,多给了半个银角,便笑嘻嘻的道谢的,也正是这个样子的人,也正是一个阿剌伯人呀!

啊,好和善可亲的阿剌伯人!

我们上了岸,太阳如一个绝大的火球,投射下无限的热气在我们身上。地上是一片的黄土,绝无一株绿草可见,与香港,西贡,新加坡,科仑布的情形绝不相同,那黄色的地土,也反射出无限的热气;在这上下交迫之间,我们步行不到十几步,便浑身是汗了。汗衫是湿透了,而额上的汗水尽由帽缘溜出,流得满脸都是。要用手去揩,而手背已是津津的若刚由水中伸出似的湿了。前面是一片小公园,很有布置的植种了许多树木;那树木是可怜的瘦小,那树木的枝叶是可怜的憔悴。左面是一带商店,店后便是奇形可怪的山岩,只草片苔不生的山岩,而店的隙处,便是一条通过山中而至“城内”的道路。

然而我们在寂寂悄悄的海滨大道上走着,除了洒水运货的骆驼车,除了骑在小驴子上的小阿剌伯人,除了兜揽生意的汽车夫之外,一点也没遇到什么。我们匆匆的归来,能在“阿托士”离开亚丁之前,赶得上船,还亏得是他们的指导。

那些阿剌伯人,那些和善的阿剌伯人,他们勇鸷之心,威壮之气,难道已随了时光之飞逝而消磨净尽么?

第二天清晨,“阿托士”又停泊在耶婆地了。照样的上来许多戴红毡帽的阿剌伯人,以及头发拳曲的黑人,照样的笑嘻嘻的在招揽生意。有好几个阿剌伯人,掮了笨大的布包,黑的白的驼(鸵)鸟毛扇子,由三层楼的头等舱甲板,下到我们的甲板上来;梯口已用一个短铁栏阻住了。一位“侍者”坐在梯后。他见这一队阿剌伯商人下梯来,便立起来,用破椅上拆下的木条,猛敲他们几下。有几下是敲在梯级上了,有几下是敲在他们的腿上。他们一个个见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便惶急得惊慌得不得了。一个个都匆急的跨过短栏去。看那惶恐的样子呀,唉,我真有些不忍!然而最猛重的一下却敲在一位瘦长的老头子手指上。他痛得只是把手来摇抖,而掮的货物又笨大,一时不易跨过短栏。他心愈惶急,而愈不易跨过。在这时,他身上又着了一二下木条子。我把头回转了不忍看;我望着柔绿的海水,几只海鸥正呱呱若泣的啼着飞过去。我再回头时,他已经立在我们的甲板上,不住的抚摩着那一只被猛敲的手,还用口来吻润着。而他的脸上眼中,还依样的和善,一点也看不出恨怒的凶光。

我不知怎样的,心上突感着一种难名的苦楚和悲戚。

我面前现出一队的骑士,跨着阿剌伯种的壮马,执着长枪,出现于无边无际的平原高原上,野风刚劲的吹拂着,黄草垂倒了它们的头,而这些壮士们凛然的向着朝阳立着,威美而且庄严,便连那映在朝阳下的黑影子也显得坚定而且勇毅。

啊,啊,这些阿剌伯的商贩们便是他们的苗裔么?

我不能相信,我不忍相信!

(选自《海燕》,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7月出版)

同舟者

今天午餐刚毕,便有人叫道:“快来看火山,看火山!”

我们知道是经过意大利了,经过那风景秀丽的意大利了;来不及把最后的一口咖啡喝完,便飞快的跑上了甲板。

船在意大利的南端驶过,明显的看得见山上的树木,山旁的房屋。转过了一个湾,便又看见西西利岛的北部了;这个山峡,水是镜般平。有几只小舟驶过,那舟上的摇橹者也可明显的数得出是几个人。到了下午二时,方才过尽了这个山峡。

啊,我们是已经过意大利了,我们是将到马赛了;许多人都欣欣的喜色溢于眉宇,而我们是离家远了,更远了!

啊,我们是将与一月来相依为命的“阿托士”告别了,将与许多我们所喜的所憎的许多同舟者告别了。这个小小的离愁也将使我们难过。真的是,如今船中已是充满了别意了;一个军官走过来说:

“明天可以把椅子抛到海上了。”

一个葡萄牙水兵操着同我们说的一般不纯熟的法语道:

“后天,早上,再会,再会!”

有的人在互抄着各人的通信地址,有的人在写着要报关的货物及衣服单,有的人在忙着收拾行装。

别了,别了,我们将与这一月来所托命的“阿托士”别了!

在这将离别的当儿,我们很想恰如其真的将我们的几个同舟者写一写;他们有的是曾给我们以许多帮忙,有的是曾使我们起了很激烈的恶感的。然而,谢上帝,我是自知自己的错误了;在我们所最厌恶者之中,竟有好几个是使我们后来改变了厌恶的态度的。愿上帝祝福他们!我是如何的自惭呀!我觉得没有一个人是压根儿的坏的。我们应该爱人类,爱一切的人类!

第一个使我们想起的是一位葡萄牙太太和她的公子。她是一位真胖的女人,终日喋喋多言。自从香港上船后,一班军官便立刻和她熟悉了,有说有笑的,态度很不稳重。许多正人君子,便很看不起她。在甲板上,在餐厅中,她立刻是一个众目所注的中心人物了。然而,后来我们知道她并不是十分坏的人。在印度洋大风浪中的几天,她都躺在房中没出来。也没人去理会她——饭厅中又已有了一个更可注目的人物了,谁还理会到她。这个后来的人物,我下文也要一写——据说,她晕船了,然而在头晕脚软之际,还勉强的挣扎着为她儿子洗衣服。刚洗不到一半,便又软软的躺在床上轻叹了一口气。她同我们很好。在晕船那几天,每天傍晚,都借了我的藤椅,躺在甲板上休息着。那几天,刚好魏也有病,他的椅子空着,我自然是很乐意的把自己所不必用的椅子借给她。她坐惯了我的椅子,每天都自动的来坐。她坐在那里,说着她的丈夫;说着她的跳舞,“别看我身子胖,许多人和我跳舞过的,都很惊诧于我的‘身轻如燕’呢;”还说着她女儿时代的事;说着她剖了肚皮把孩子取出的事;说着她儿子的不听话而深为叹息。她还轻声的唱着,唱着。听见三层楼客厅里的隐约的音乐声,便双脚在甲板上轻蹬着,随了那隐约的乐声。船过了亚丁,是风平浪静了,许多倒在床上的人都又立起来活动着。魏的病也好了。我于每日午晚二餐后,便有无椅可坐之感,然而我却是不能久立的。于是,踌躇又踌躇,有一天黄昏,只得向她开口了:

“夫人,我坐一会椅子可以不可以。”

她立刻站起来了,说道:“拿去,拿去!”

“十分的对不起!”

“不要紧,不要紧。”

我把我的椅子移到西边坐着,我们的几个人都在一处。隔了不久,她又立在我们附近的船栏旁了,且久立着不走。我非常难过,很想站起来让她,然怕自此又成了例,只得踌躇着,踌躇着,这些时候是我在船上所从没有遇到的难过的心境。然而她终于走开了。自此,她有一二天不上甲板。还有一顿饭是房里吃的。后来,即上了甲板,也永远不再坐着我们的椅子。

我一见她的面,我便难过,我只想躲避了她。

她的儿子Jim最初也使我们不喜欢。一脸的顽皮相,我们互相说道:“这孩子,我们别惹他吧。”真的,我们一个人也不曾理他。他只同些军官们闹闹。隔了好几天,他也并不见怎么爱闹。我开始见出我的错误。到西贡后,船上又来了二个较小的孩子。Jim带领了他们玩,也不大欺负他们。我们看不出他的坏处。在他的十岁生日时,我还为他和他母亲照了一个相。然而他母亲却终于在这日没有一点举动,也没有买一点礼物给他。在这一路上,没有见他吃过一点零食,没有见他哭过一声;对母亲也还顺和。别人上岸去,带了一包一包东西回来,他从来没有闹着要;许多卖杂物的人上船来,他也从不向他母亲要一个两个钱来买。这样的孩子还算是坏么?我颇难过自己最初对他之有了厌恶心。学昭女士还说——她本是与他们同一个房间的——每天早晨起来时,或每晚就寝时,这个孩子,一定要做一回祷告;这个小小的人儿,穿着睡衣,赤着足儿,跪在地上箱上,或板上,低声合掌的念念有词;念完了,便睁开眼望着他母亲叫了声“妈”!这幅画够多末动人!

一位白发萧萧的老头儿,在西贡方才上船来;他的饭厅上的坐位,恰好可以给我们看得见。我不晓得他已有了多少年纪,只看他向下垂挂着的白须,迎着由窗口吹进来的风儿,一根根的微飘着;那样的银须呀,至少增加他以十分的庄严,十二分的美貌。他没有一个朋友,镇日坐着走着,精神仿佛很好。过了好几天,他忽然对我们这几个人很留意。他最先送了一个礼物来,那是由他亲手做成的,一个用线和硬纸板剪缀成的人形,把线一拉手足便会活动着。纸上还用钢笔画了许多眉目口鼻之类。老实说,这人形并不漂亮,然而这老人的皱纹重重的手中做出的礼物,我们却不能不慎重的领受着,慎重的保存着。他很好事,常常到我们桌子上来探探问问。什么在他都是新奇的;照相机也要看看,饼干也要问这是中国的或别国的;还很诧异的看着我们写字;我写着横行的字,这使他更奇怪:“是中国字么?中国是直行向下写的。”直到了我们告诉他这是新式的写法,他方才无话;然而“诧异”似还挂在他的眉宇间。有一天,他看见一位穿着牧师的黑衣的西班牙教士来探望我们,他一直注目不已。这位教士刚走出饭厅门口,他便跑来殷殷的查问了:“是中国人么?是天主教牧师么?”人家说,老人是像孩子的。这句话真不错。他简直是一位孩子。听说——因为我没有看见——那几天他执了剪刀,硬纸板,针和线,做了不少这些活动的人形分给同饭厅的孩子们。然而没有一个孩子和他亲热。军官们,少年们,太太们,没有一个人理会他。这几天,他是由房里取出一个袋子来,独自坐在椅上,把袋子里的绒线长针都搬出,在那里一针一针的编织着绒线衣衫。他织得真不坏!这绒线衫是做了给谁的呢?我猜不出,我也不想猜。然而我每见了这位白发萧萧而带着童心的孤独的老人,我便不禁有一种无名的感动。

一位瘦瘦的男人,和一位瘦瘦的他的妻,最惹我们讨厌。第一天上船,他们的一个小孩子便啼哭不止,几乎是整夜的哭。徐袁魏三位的房门恰对着他的房门。他们谈话的声音略高,那瘦丈夫便跑来干涉,说是怕扰了孩子的睡眠。他们门窗没有放下,那瘦丈夫又跑来说,有女太太在对门不方便。这使他们非常的气愤。那样瘦得只剩皮和骷髅的脸,唇边两劈乌浓的黑胡子,一见面便使人讨厌。后来,他们终于迁居了一个房间。仿佛孩子也从此不哭了。他们夫妻俩似乎也很沉默,不大和人说话,我们也不大理会他,他们那两个孩子可真有趣。大的女孩不过五岁,已经能够做事了;当她母亲晕船的那几天,她每顿饭总要跑好几趟路,又是面包,冷水,又是菜。我见了那小小的人儿,小小的手儿,慎重其事的把大盆子大水杯子棒着,走过我的面前,我几乎要脱口的说道:“小小的朋友,让我替你拿去了吧。”当然,这不过是一瞬间的幻想,并没有真的替她拿过。他们的小女孩子,那是更小了,须有人领着,才会在甲板上走。她那双天真的小黑眼,东方人的圆圆的小脸,常常笑着看着人。我不相信,她便是那位曾终夜啼哭过的孩子。

再有,上文说起过的那位胖女人;她也是由西贡上船来的。我不是说过了么,有了她一上船,那位葡萄牙太太便失了为军官们所注意的中心人物么?她胖得真可笑,身重至少比那位葡萄牙的胖太太要加重二分之一。她终日的笑声不绝,和那些军官玩笑得更为下流。我们不由得不疑心她是一个妓女。那些和她开玩笑的军官,都是存心要逗她玩玩的,只要看他们那样的和同伴们挤小眼儿便可见。然而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到这些。她是真心真意的说着,笑着,唱着,闹着,快乐着,不惜以她自己为全甲板,全饭厅的人的笑料。没有一个人见了她不摇摇头。她常不穿袜子,裸着半个上身,半个下身,拖着一双睡鞋,就这样的入饭厅,上甲板。啊,那胖胖到褶挂下来的黄色肌肉,走一步颤抖一下的,使我见了几乎要发呕。我躺在藤椅上,一见她走过便连忙闭了眼不敢望她一下。没有一个同舟的人比之她使我更厌恶的。有一次,她忽然和一位兔脸儿的军官,大开玩笑。她收集了好几瓶的未吃的红酒,由这桌到那桌的收集着,尽往兔脸军官那儿送去。兔脸军官立了起来,满怀抱都是酒瓶。他做的那副神情真使人发笑。于是全饭厅的人都拍了掌。从这一天起,她便每天由这桌到那桌的收集了红酒往兔脸军官那儿送去。只有我们这个桌子,她没有来光顾过;她往往望着我们的酒瓶,我们的酒瓶早已空了。有一天,隔壁桌儿上的军官,故意的把水装满了一瓶放在我们桌上。她来取了,倒还机伶,先倒来一试,说道:“水,”又还给我们了。总算我们的桌上,她是始终没有光顾过。后来,船到了波赛,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上岸了。她的坐位上换了一个讨厌新闻记者,而饭厅里不复闻有笑声。

讲起兔脸军官来,我也觉得了自己的错误,有一天,他在Lavatory门口对我说了一声“Bon jour”[4],我勉强的还了一声。然而他除了和胖女人逗趣外,并无别的讨厌的事。在甲板上,他常常带领了几个孩子们玩耍,细心而且体贴。Jim连连的捏了他的红鼻子,他并不生气,只是笑嘻嘻的,还替两个孩子造了两个小车,放在满甲板上跑。他总是嘻嘻笑的,对了我总是点头。

啊,在这里,人是没有讨厌的,我是自知自己的错误了。

然而那瘦脸的新闻记者,那因偷钱而被贬入四等舱而常到三等舱来的魔术家,我却是始终讨厌他们的。

不,上帝原谅我,我没有和他们深交,作兴他们也有可爱之处而为我们所不知道呢!

还有,许许多多的军官,同伴,帮忙我们不少的,早有别的人写了,我且不重复,姑止于此。

我在此,得了一个大教训,是:人都是好的。

(选自《海燕》,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7月出版)

宴之趣

虽然是冬天,天气却并不怎么冷,雨点淅淅沥沥的滴个不已,灰色云是弥漫着;火炉的火是熄下了,在这样的秋天似的天气中,生了火炉未免是过于燠暖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出外“应酬”去了。独自在这样的房里坐着,读书的兴趣也引不起,偶然的把早晨的日报翻着,翻着,看看它的广告,忽然想起去看《Merry Widow》[5]吧。于是独自的上了电车,到派克路跳下了。

在黑漆的影戏院中,乐队悠扬的奏着乐,白幕上的黑影,坐着,立着,追着,哭着,笑着,愁着,怒着,恋着,失望着,决斗着,那还不是那一套,他们写了又写,演了又演的那一套故事。

但至少,我是把一句话记住在心上了:

“有多少次,我是饿着肚子从晚餐席上跑开了。”

这是一句隽妙无比的名句;借来形容我们宴会无虚日的交际社会,真是很确切的。

每一个商人,每一个官僚,每一个略略交际广了些的人,差不多他们的每一个黄昏,都是消磨在酒楼菜馆之中的。有的时候,一个黄昏要赶着去赴三四处的宴会。这些忙碌的交际者真是妓女一样,在这里坐一坐,就走开了,又赶到别一个地方去了,在那一个地方又只略坐一坐,又赶到再一个地方去了。他们的肚子定是不会饱的,我想。有几个这样的交际者,当酒阑灯灺,应酬完毕之后,定是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烧了稀饭来堆补空肠的。

我们在广漠繁华的上海,简直是一个村气十足的“乡下人”;我们住的是乡下,到“上海”去一趟是不容易的,我们过的是乡间的生活,一月中难得有几个黄昏是在“应酬”场中度过的。有许多人也许要说我们是“孤介”,那是很清高的一个名辞。似我们实在不是如此,我们不过是不惯征逐于酒肉之场,始终保持着不大见世面的“乡下人”的色彩而已。

偶然的有几次,承一二个朋友的好意,邀请我们去赴宴。在座的至多只有三四个熟人,那一半生客,还要主人介绍或自己去请教尊姓大名,或交换名片,把应有的初见面的应酬的话讷讷的说完了之后,便默默的相对无言了。说的话都不是有着落,都不是从心里发出的;泛泛的,是几个音声,由喉咙头溜到口外的而已。过后自己想起那样的敷衍的对话,未免要为之失笑。如此的,说是一个黄昏在繁灯絮语之宴席上度过了,然而那是如何没有生趣的一个黄昏呀!

有几次,席上的生客太多了,除了主人之外没有一个是认识的;请教了姓名之后,也随即忘记了。除了和主人说几句话之外,简直的无从和他们谈起。不晓得他们是什么行业,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性质的人,有话在口头也不敢随意的高谈起来。那一席宴,真是如坐针毡;精美的羹菜,一碗碗的捧上来,也不知是什么味儿。终于忍不住了,只好向主人撒一个谎,说身体不大好过,或是说还有应酬,一定要去的。——如果在谣言很多的这几天当然是更好托辞了,说我怕戒严提早,要被留在华界之外——虽然这是无礼貌的,不大应该的,虽然主人是照例的殷勤的留着,然而我却不顾一切的不得不走了。这个黄昏实在是太难挨得过去了!回到家里以后,买了一碗稀饭,即使只有一小盏萝卜干下稀饭,反而觉得舒畅,有意味。

如果有什么友人做喜事,或寿事,在某某花园,某某旅社的大厅里,大张旗鼓的宴客,不幸我们是被邀请了,更不幸我们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寿,立刻就托辞溜走的,于是这又是一个可怕的黄昏。常常的张大了两眼,在寻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紧紧的和他们挤在一处,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时,便至少有两三人在一块儿可以谈谈了,不至于一个人独自的局促在一群生面孔的人当中,惶恐而且空虚。当我们两三人在津津的谈着自己的事时,偶然抬起眼来看着对面的一个坐客,他是凄然无侣的坐着;大家酒杯举了,他也举着;菜来了,一个人说:“请,请,”同时把牙箸伸到盘边,他也说:“请,请,”也同样的把牙箸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没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的独坐着。我们见了他,总要代他难过,然而他终于能够终了席方才起身离座。

宴会之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末,我们将咒诅那第一个发明请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末,我们也将打倒杜康与狄奥尼修士了。

然而又有的宴会却幸而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也还有别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环境。

独酌,据说,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时,常见祖父一个人执了一把锡的酒壶,把黄色的酒倒在白磁小杯里,举了杯独酌着;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来夹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饭碗和筷子都已放下了,且已离座了,而他却还在举着酒杯,不匆不忙的喝着。他的吃饭,尚在再一个半点钟之后呢。而他喝着酒,颜微酡着,常常叫道:“孩子,来,”而我们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夹了一块只有他独享着的菜蔬放在我们口中,问道:“好吃么?”我们往往以点点头答之。在孙男与孙女中,他特别的喜欢我,叫我前去的时候尤多。常常的,他把有了短髭的嘴吻着我的面颊,微微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气从他的口鼻中直喷出来。这是使我很难受的。

这样的,他消磨过了一个中午和一个黄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乐趣,然而回想起来,似乎他那时是非常的高兴,他是陶醉着,为快乐的雾所围着,似乎他的沉重的忧郁都从心上移开了,这里便是他的全个世界,而全个世界也便是他的。

别一个宴之趣,是我们近几年所常常领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几个无所不谈的朋友,全座没有一个生面孔,在随意的喝着酒,吃着菜,上天下地的谈着。有时说着很轻妙的话,说着很可发笑的话,有时是如火如剑的激动的话,有时是深切的论学谈艺的话,有时是随意的取笑着,有时是面红耳热的争辩着,有时是高妙的理想在我们的谈锋上触着,有时是恋爱的遇合与家庭的与个人的身世使我们谈个不休。每个人都把他的心胸赤裸裸的袒开了,每个人都把他的向来不肯给人看的面孔显露出来了;每个人都谈着,谈着,谈着,只有更兴奋的谈着,毫不觉得“疲倦”是怎么一个样子。酒是喝得干了,菜是已经没有了,而他们却还是谈着,谈着,谈着。那个地方,即使是很喧闹的,很湫狭的,向来所不愿意多坐的,而这时大家却都忘记了这些事,只是谈着,谈着,谈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说起告别的话。要不是为了戒严或家庭的命令,竟不会有人想走开的。虽然这些闲谈都是琐屑之至的,都是无意味的,而我们却已在其间得到宴之趣了;——其实在这些闲谈中,我们是时时可发现许多珠宝的;大家都互相的受着影响,大家都更进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从那里得到些教训与利益。

“再喝一杯,只要一杯,一杯。”

“不,不能喝了,实在的。”

不会喝酒的人每每这样的被强迫着而喝了过量的酒。面部红红的,映在灯光之下,是向来所未有的壮美的丰采。

“圣陶,干一杯,干一杯,”我往往的举起杯来对着他说,我是很喜欢一口一杯的喝酒的。

“慢慢的,不要这样快,喝酒的趣味,有于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不在于‘杯干’,”圣陶反抗似的说,然而终于他是一口干了。一杯又是一杯。

连不会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时,竟也被我们强迫的干了一杯。于是大家哄然的大笑,是发出于心之绝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节,合家团团的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几双的红漆筷子,连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着一双筷子,都排着一个坐位。小孩子笑孜孜的闹着吵着,母亲和祖母温和的笑着,妻子忙碌着,指挥着厨房中厅堂中仆人们的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种融融泄泄的乐趣,为孤独者所妒羡不置的,虽然并没有和同伴们同在时那样的宴之趣。

还有,一对恋人独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还有,从戏院中偕了妻子出来,同登酒楼喝一二杯酒;还有,伴着祖母或母亲在熊熊的炉火旁边,放了几盏小菜,闲吃着宵夜的酒,那都是使身临其境的人心醉神怡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选自《海燕》,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7月出版)

黄昏的观前街

我刚从某一个大都市归来。那一个大都市,说得漂亮些,是乡村的气息较多于城市的。它比城市多了些乡野的荒凉况味,比乡村却又少了些质朴自然的风趣。疏疏的几簇住宅,到处是绿油油的菜圃,是蓬蒿没膝的废园,是池塘半绕的空场,是已生了荒草的瓦砾堆。晚间更是凄凉。太阳刚刚西下,街上的行人便已“寥若晨星”。在街灯如豆的黄光之下,踽踽的独行着,瘦影显得更长了,足音也格外的寂寥。远处野犬,如豹的狂吠着。黑衣的警察,幽灵似的扶枪立着。在前面的重要区域里,仿佛有“站住!”“口号!”的呼叱声。我假如是喜欢都市生活的话,我真不会喜欢到这个地方;我假如是喜欢乡间生活的话,我也不会喜欢到这个所在。我的天!还是趁早走了吧。(不仅是“浩然”,简直是“凛然有归志”了!)

归程经过苏州,想要下去,终于因为舍不得抛弃了车票上的未用尽的一段路资,蹉跎的被火车带过去了。归后不到三天,长个子的樊与矮而美髯的孙,却又拖了我逛苏州去。早知道有这一趟走,还不中途而下,来得便利么?

我的太太是最厌恶苏州的,她说舒舒服服的坐在车上,走不了几步,却又要下车过桥了。我也未见得十分喜欢苏州;一来是,走了几趟都买不到什么好书,二来是,住在阊门外,太像上海,而又没有上海的繁华。但这一次,我因为要换换花样,却拖他们住到城里去。不料竟因此而得到了一次永远不曾领略到的苏州景色。

我们跑了几家书铺,天色已经渐渐的黑下来了,樊说,“我们找一个地方吃饭吧。”饭馆里是那末样的拥挤,走了两三家,才得到了一张空桌。街上已上了灯。楼窗的外面,行人也是那末样的拥挤。没有一盏灯光不照到几堆子人的,影子也不落在地上,而落在人的身上。我不禁想起了某一个大城市的荒凉情景,说道,“这才可算是一个都市!”

这条街是苏州城繁华的中心的观前街。玄妙观是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熟悉的;那末粗俗的一个所在,未必有胜于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庙,扬州的教场。观前街也是一条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曾经过的;那末狭小的一道街,三个人并列走着,便可以不让旁的人走,再加之以没头苍蝇似的乱钻而前的人力车,或箩或桶的一担担的水与蔬菜,混合成了一个道地的中国式的小城市的拥挤与纷乱无秩序的情形。

然而,这一个黄昏时候的观前街,却与白昼大殊。我们在这条街上舒适的散着步,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过,却不喧哗,也不推拥。我所得的苏州印象,这一次可说是最好。——从前不曾于黄昏时候在观前街散步过。半里多长的一条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车子也没有,你可以安安稳稳的在街心踱方步。灯光耀耀煌煌的,铜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的排列在你的头上,一举手便可触到了几块。茶食店里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灯之下发光,照得匣内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里,似欲伸手招致他们去买几色苏制的糖食带回去。野味店的山鸡野兔,已烹制的,或尚带着皮毛的,都一串一挂的悬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扑到你的鼻上。你在那里,走着,走着。你如走在一所游艺园中。你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赛会的当儿,挤在人群里,跟着他们跑,兴奋而感到浓趣。你如在你的少小时,大人们在做寿,或娶亲,地上铺着花毯,天上张着锦幔,长随打杂老妈丫头,客人的孩子们,全都穿戴着崭新的衣帽,穿梭似的进进出出,而你在其间,随意的玩耍,随意的奔跑。你白天觉得这条街狭小,在这时,你,才觉这条街狭小得妙。她将你紧压住了,如夜间将自己的手放在心头,做了很刺激的梦;她将你紧紧的拥抱住了,如一个爱人身体的热情的拥抱;她将所有的宝藏,所有的繁华,所有的可引动人的东西,都陈列在你的面前,即在你的眼下,相去不到三尺左右,而别用一种黄昏的灯纱笼罩了起来,使它们更显得隐约而动情,如一位对窗里面的美人,如一位躲于绿帘后的少女。她假如也像别的都市的街道那样的开朗阔大,那末,你便将永远感不到这种亲切的繁华的况味,你便将永远受不到这种紧紧的箍压于你的全身,你的全心的燠暖而温馥的情趣了。你平常觉得这条街闲人太多,过于拥挤,在这时却正显得人多的好处。你看人,人也看你;你的左边是一位时装的小姐,你的右边是几位随了丈夫父亲上城的乡姑,你的前面是一二位步履维艰的道地的苏州老,一二位尖帽薄履的苏式少年,你偶然回过头来,你的眼光却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饰过丽的少奶奶的身上。你的团团转转都是人,都是无关系的无关心的最驯良的人,你可以舒舒适适的踱着方步,一点也不用担心什么。这里没有乘机的偷盗,没有诱人入魔窟的“指导者”,也没有什么电掣风驰,左冲右撞的一切车子。每一个人都是那末安闲的散步着,散步着;川流不息的在走,肩磨接踵的在走,他们永不会猛撞着你身上而过。他们是走得那末安闲,那末小心。你假如偶然过于大意的撞了人,或踏了人的足——那是极不经见的事!他们抬眼望了望你,你对他们点点头,表示歉意,也就算了。大家都感到一种的亲切,一种的无损害,一种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大家都似躲在一个乐园中,在明月之下,绿林之间,优闲的微步着,忘记了园外的一切。

那末鳞鳞比比的店房,那末密密接接的市招,那末耀耀煌煌的灯光,那末狭狭小小的街道,竟使你抬起头来,看不见明月,看不见星光,看不见一丝一毫的黑暗的夜天。她使你不知道黑暗,她使你忘记了这是夜间。啊,这样的一个“不夜之城”!

“不夜之城”的巴黎,“不夜之城”的伦敦,你如果要看,你且去歌剧院左近走着,你且去辟加德莱圈散步,准保你不会有一刻半秒的安逸;你得时时刻刻的担心,时时刻刻的提防着,大都市的灾害,是那末多。每个人都是匆匆的走马灯似的向前走,你也得匆匆的走;每个人都是紧张着矜持着,你也自然得会紧张着,矜持着。你假如走惯了黄昏时候的观前街,你在那里准得要吃大苦头,除非你已将老脾气改得一干二净。你假如为店铺的窗中的陈列品所迷住了,譬如说,你要站住了仔仔细细的看一下,你准得要和后面的人猛碰一下,他必定要诧异的望了望你,虽然嘴里说的是“对不起”。你也得说,“对不起”,然而你也饱受了他,以至他们的眼光的奚落。你如走到了歌剧院的阶前,你如走到了那尔逊的像下,你将见斗大的一个个市招或广告牌,闪闪在放光;一片的灯火,映射着半个天空红红的。然而那里却是如此的开朗敞阔,建筑物又是那末的宏伟,人虽拥挤,却是那样的藐小可怜,Taxi和Bus也如小甲虫似的,如红蚁似的在一连串的走着。大半个天空是黑漆漆的,几颗星在冷冷的着眼看人。大都市的荣华终敌不住黑夜的侵袭。你在那里,立了一会,只要一会,你便将完全的领受到夜的凄凉了。像观前街那样的燠暖温馥之感,你是永远得不到的,你在那里是孤零的,是寂寞的,算不定会有什么飞灾横祸光临到你身上,假如你要一个不小心。像在观前街的那末舒适无虑的亲切的感觉,你也是永远不会得到的。

有观前街的燠暖温馥与亲切之感的大都市,我只见到了一个委尼司;即在委尼司的St.Mark方场的左近。那里也是充满了闲人,充满了紧压在你身上的燠暖的情趣的;街道也是那末狭小,也许更要狭,行人也是那末拥挤,也许更要拥挤,灯光也是那末辉辉煌煌的,也许更要辉煌。有人口口声声的称呼苏州为东方的委尼司;别的地方,我看不出,别的时候,我看不出,在黄昏时候的观前街,我却深切的感到了。——虽然观前街少了那末弘丽的Piazza of St.Mark,少了那末轻妙的此奏彼息的乐队。

(选自《海燕》,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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