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这家“醉金迷”才真正热闹起来。
大厅中搭了个台子,身段妖娆的舞姬在随着鼓点扭动身体,身上的金铃也跟着“哗哗”响动,下首坐着的男人见那舞姬身体柔软,仿若无骨,就眯着眼睛欣赏起来。
旁边侍候的花娘心中暗骂一声“小贱蹄子!”连忙又到了酒水,口里喊着“冤家”,身子却往男子身上靠去,果然引得男子注意自己,二人便逐渐不规矩起来。同桌的男子左拥右抱,看见这般情景,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搂了身边的姑娘便要去亲,那姑娘也是欲拒还迎的好手,硬是看见那男人又拿出一把碎银子才让其得逞,口中娇笑不断,一时间莺歌燕语,春色无边。
一个胖妈妈正气喘嘘嘘的爬上楼梯,好不容易上来了,又赶紧拿出帕子,拭了拭汗,又急匆匆的穿过游廊,朝着里间去了。
待走到一间门口支着两个红釉琵琶尊的门口,又拭了把汗,拿出笑脸把门一敲。
开门的是个脸盘儿圆圆的丫鬟,白白净净一张脸,梳着双丫髻。看见门口的胖妈妈,露出一个笑来,口中道:“妈妈来了?可是有人点了小姐的台?”
那胖妈妈的笑容愈发大了,敷了白粉的脸上堆起高高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却显露出来“这回可来了个了不起的人物!”说着,拿小眼睛梭了梭只开着一条细缝的门口,那小丫鬟却是机灵,往那一靠,便挡了个干净。
“妈妈且拿着,这是吃茶的钱。”小丫鬟笑着塞给那胖妈妈几颗珍珠,又对那妈妈说:“我家小姐近来身体不适,还烦请妈妈推了。”
那胖妈妈摸了摸珍珠,知道是好东西,笑着应一声“姑娘好生歇息着。”从袖子里抽出帕子,边走边扇,待过了游廊,啐了一口“什么货色,还让老娘巴巴的爬上来,有点名声反倒还挑起客来了······”又拿出荷包,把那几颗珍珠收了进去“不过是个贱蹄子,看你能风光几时。”说罢,又慢悠悠的下了楼梯。
“哼,老货!”刚关上门,那个丫鬟便小声隔声门骂了一句。
“你呀。小心邱妈妈没走远,听见你这么说她,又来找你吵架。”
“小姐~”小丫鬟折返回来,打了水晶珠帘,进了内室。
一个女子跪坐在席上,红泥小炉上烧开了水,水声便响了起来,只见一双素手,轻拿茶饼,就这么细细的碾了起来。
“那老货怎么敢?小姐现在可是‘醉金迷’的头牌!”小丫鬟连忙拿了帕子,垫着手去拎铫子。
那小姐只是笑笑,没有答话。
冲入沸水,洗净茶汤,又唤坠儿拿了汝窑的杯子,将鲜亮的茶汤倒了进去。
“小姐煮的茶还是如此香!”坠儿开心的捧着杯子,一通牛饮。
那女子见她不懂如何品茶,又笑道:“我煮的茶汤再好,你还不是一口就饮下去,白费我这么多功夫。”
坠儿却古灵精怪的吐了吐舌头。
饮过茶,那女子走到衣橱前,拉开衣橱,把那件舞衣拿了出来。
“小姐那么喜欢这件舞衣,为何不试试呢?”
那女子抚了抚舞衣上的褶皱,轻声道:“时候还未到呢。”说罢,又把舞衣收了回去。
随后又有人来敲门,坠儿开了门后,来人却闯了进来。
“我当你是起不来床了,原只是在这躲懒。”来人一袭绿衣,眉眼用细细的黛粉描过,更显得盛气凌人。
坠儿见挡不住,急忙向这边来,却被一个身量有些高的丫鬟拦住,生生受了一巴掌。
“连翘!”
“茜娘,不是我说你······”来人自顾自的找了绣凳坐下,又抬手倒了杯茶,腕间银白的镯子便滑落下来。她也不喝,只这么轻轻晃了两下“今儿推了李大人的台却要小妹我顶上,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说罢,手腕一扬,整杯茶水就泼在茜娘脚下,打湿了裙边。
“若是次次替你收拾摊子,别人还以为小妹专门侍候你茜娘挑剩的呢。”说着,把茶杯重重掼在桌上,风情万种的理了理鬓发才起身。
“走吧。”
那个押着坠儿的丫鬟把坠儿使劲往地上一推,跟着那女子出了门。
茜娘快步走过来扶起坠儿,又拿了帕子给她捂着脸。
“小姐~”坠儿眼中含泪“她们······”
茜娘却不说话,只叹了一口气,扶着她到妆奁前坐下,又拿了个罐子,轻轻揭开,用指腹蘸着擦在刚才坠儿被打的地方。
上了药,坠儿稍减了痛意,又想说话。
却看见茜娘对她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说:“原就是我对不起她,倒叫你受了委屈。”
“小姐。”坠儿喊了两声,眼中泪珠儿便聚在一起。
“我倒不知你何时这么爱哭了。”茜娘拿了干净的帕子,替她擦了擦了眼角。
“坠儿服侍小姐休息。”坠儿吸了吸鼻子,又马上笑吟吟的看着茜娘。
茜娘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地点点头。
坠儿向着茜娘福了福,便出了门。
茜娘独自坐在妆奁前,看着铜镜中细纹已生的自己,回忆起她第一次见连翘的时候。
那时的连翘,头发因为常年吃不饱饭,枯黄的如稻草一般,身上的衣服也因逃荒而破破烂烂。连翘的娘拉着她不住地向陈妈妈磕头,求她收下这孩子,陈妈妈却因为连翘的脸蜡黄,眼窝深陷,不愿收她。那母亲就拉了陈妈妈的腿,大声哭喊着自己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活,陈妈妈见是个难缠的,便也发了狠,喊了店里的打手就要将母子二人扔出去。
那时不过十岁的连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打手,沿着楼梯跑了上来。
因着是白天,楼里没有客人,姑娘们就倚在栏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这场闹剧。
彼时我刚排舞回来,身上钗环未卸,舞衣也未换,实在也累得很,不想留在廊上看着热闹。却没想到,一个小孩就这么直冲我而来,狠狠地抱住我,大声哭着说:“求这位好心的姑娘收留。”
廊上这么多姑娘,连翘就只抱住一个我,何尝不是缘分。
我出面求了陈妈妈,连翘就成了我的丫鬟。
我日日习舞,连翘陪伴时还会跟着比比划划,后来我见她是有些天分,就教了些自创的舞蹈给她,连翘也学的认真,不过三四年,便也跳的像模像样。
那日刚起床,我就觉出不对,呼吸异常困难,咳嗽不止,医师诊断,却是伤了肺腑,以后怕是难以调理。
我服下药,睡意昏昏沉沉,却在那晚,此地的巡抚大人宴请同僚,指明要我献舞,我却因着药力,醒不过来,于是,连翘便替了我。
等我醒来,房中却少了连翘,我问陈妈妈,她却支支吾吾。后来才知道,连翘替我去的那晚,成了她一辈子的噩梦,她于是便恨上了我,事事要与我争个高低,即使见面也是出言讽刺,从没半句好话。
我心中自觉歉疚,总觉的自己未曾照顾好她,从来也只受着。
连翘也知那事因我而起,从不会拿别人出气,今日却使人打了坠儿。
正想着,坠儿却回来了,这丫头心大,整日也是乐呵呵的,不过刚出了门,便忘了刚才的事,高高兴兴的服侍我洗漱,待我躺在床上,便吹熄了灯。
我却翻来覆去,想着以前的旧事,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