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唐剪在长街上寻了一个热闹的所在，摆起了一个卦摊。
原本回到诛心镇来，唐剪只为给三叔收尸，现在，他却是走不得了，三叔只剩了他这一个子侄，他总要给三叔的死寻一个交代。
诛心镇沉闷的太久了，所以每一点新鲜事都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于是，唐剪的算卦摊子前，很容易地便围拢了好大一群人。
昨日刚刚回归就被陶五壶一眼识破，唐剪本有些担心镇子里的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好在，很快他便从围拢在自己卦摊前那些人的表现里放下心来。
虽然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算命先生，但是这些年唐剪走南闯北浪荡江湖，也算练出了一些机变敷衍的本事，卦摊后面一坐，倒果然把一个算命先生演好了七成。
不多时，唐剪已经给许多人算过了卦，而且很成功地树立起了一个“果有神通”的形象——求卦的人虽都不认识他，他却认识他们之中大半的人，他本擅长话术，又知人根底，若算的不准，反倒是奇怪之事了。
当然，唐剪摆起这个卦摊，可不是真的为了给人算卦，他所求的，是能从算卦之人口中套出一些和三叔被杀可能有关的信息来。不过因为来的人太多了，为免杀人之人也在人群之中，对自己的身份有所察觉，唐剪先按耐住了这个主要诉求，就只从和求卦之人的对话中，先对诛心镇如今的情况得到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就这样，唐剪一卦卦算下来，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很久。
所能了解的，也已经了解的差不多，唐剪便有了收摊之意，这时，却忽然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呈现在他的眼前。
——哄哄嚷嚷之中，那许多人本都围着唐剪的卦摊，忽然一阵乐声传来，许多人却忽然像听到了什么指令，突然都转身向外，齐齐跪倒，一起收声将头埋在了地上，而那些未跪之人，也俱都露出了肃穆之色。
唐剪不由一惊，目光循着那乐声望去，便看到一乘繁复华丽的轿椅，被几个衣着锦绣高大俊朗的男子抬着，在一众白衣飘飘的妙龄少女，和两列吹笙抚琴的乐师的簇拥之下，自长街尽头缓缓走了过来。
诛心镇的底色是灰色的，但那一队人却是艳丽而纯净的，就像一片云霞自人间飘过，又似一位上仙銮驾出巡，带着香气，带着光华，忽然间就改换了天地。
骤然之间，如此场景，无论如何也算是一件惊人之事，唐剪虽然经多见广，骤然之间也不免为之所惊，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在轿椅之上那一位白发如雪的老人身上的时候，他对一切，忽然便已释然。
那轿椅之上的老人，虽然已经不同于往日的形貌，但是唐剪却是依然认识她。
那是孙婆婆，长生巷里绿竹居，婆罗姆教的孙婆婆。
诛心镇里，陶五壶人人惧怕，但如果说还有什么人物是连陶五壶都要高看一眼的，那便只剩下了孙婆婆。
当年，唐剪犹在诛心镇时，孙婆婆便已经是镇子里呼风唤雨的人物。她虽只是一个孤身老太，却只凭一己之力，在诛心镇这闭塞之地创立了她的婆罗姆教，在乌烟瘴气的诛心镇，以她婆罗姆教所敬奉的证天娘娘的名义传播她的“善，爱，德”三字教义，引导诛心镇里一班怪物弃恶向善，着实也算建了几分功德。
其实，若不是后来在那件事里，孙婆婆一语生波，小时候的唐剪，可也一直仰望着孙婆婆，将她视为神明来着。
只是，当年孙婆婆可远没有今日这般排场，如今这样，唐剪不问可知，她老人家的婆罗姆教，只怕是已经更有了远胜当日的地位。
孙婆婆的“銮驾”只是经过，来的突然，去的也快，不多时便已消失在长街之尾。乐声远去，跪在地上的人们纷纷起身，而在目光被人们遮住之前，唐剪在队尾又看到了一个人。
唐剪的一颗心倏地乱了。
那是一个同样白衣如雪的女子，只是与众人不同，她还以一块白纱覆着面部，手中捧着一盏造型奇巧，白玉雕琢的长明灯。白日之中，那灯火并不能显得光明，可那捧灯女子，身上却分明似染着一层光辉。
——婆罗姆教已经有了新的圣女吗？
唐剪心中喟叹，无声自语。
循着孙婆婆“銮驾”余影，唐剪的目光悠然飘回了当年。
当年，林姑姑也是孙婆婆教内侍神捧灯的圣女，可是，那么敬服孙婆婆，那么忠心不二的她，在那场灾难发生之时，却终因孙婆婆一句“神旨”大难临身，在诛心镇人的怒火中魂飞天外，成了被抛弃的牺牲品。
也正是因为那件事，因为那件事里三叔带给自己的深深失望，唐剪才会负气离开，从那日起，他便再也不相信孙婆婆是什么神之使者，再也不相信她口中大爱之言，可是，看眼前的情形，诛心镇人对她的信奉，却分明已经又远胜当年。
“先生，可否为我也算上一卦？”
唐剪正自失神，耳畔忽又有人问卦，将他从追忆里拉了回来。
循声去看，唐剪认得那问卦之人是秦裁缝，唐剪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秦裁缝要求的是寿数卦，唐剪让他随便写个字，他便从自己的活计里选了“針”字。
相较先前几个人算卦所求，秦裁缝这寿数卦更加容易敷衍，所以唐剪略一思索，已经想到说辞。
“‘針’之一字，初时是写作‘箴’，上面乃是一个‘竹’字，只因最初之针多为竹制。竹虽百种，但常见者一花而枯，或数十，或百五，正颇合人之寿数。这诛心镇湿润阴潮，虽阳光晦暗，也算是竹之生长佳地，客人若守着这里，虽难言百岁，但活个古稀之数却是不难。”
以手指绕着那纸上“針”字，唐剪悠悠说完，秦裁缝立刻喜形于色。
“那就好，那就好，这可算是吉卦了，诛心镇这阵子不太平，连顾先生都不免一死，我还真担心……”
也是太把算卦先生的话当了真，秦裁缝高兴起来，立刻便说的多了。说到这里，忽然省到什么，急忙住口，看看左右，讪讪笑着，点头而去。
但是，他这句话毕竟还是被唐剪听入了耳中，唐剪不由心中一动，将目光隐在眼镜之后追着看了看他的背影，倏地想到了昨夜“刺猬”，和陶五壶黄泉流水般的语声。
——此前因为人多，唐剪想通过众人嘴里知道一些关于三叔被杀的线索的心思一直压着，却不想秦裁缝却突然跳出了这么一句，只可惜，一言未尽，他却匆匆走掉了。
而也许是秦裁缝这句话犯了什么忌讳，他一时失言，非但自己立刻收声离开，就是卦摊前的其他人，也立刻做出反应，竟忽然四散，转眼便都走掉了。
诛心镇的人，到底还是对外来之人充满防范。
每七日一次的巡街终于又结束了，回到绿竹居，放好了长明灯，文钰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找一间清净的屋子，摘下了那让人呼吸难受的覆面白纱。
——圣女，圣女，谁想做这个圣女？
心里忍不住抱怨着，顺手将白纱扔在一边，文钰气咻咻地坐了下来。
十几年了。自从当初林姑姑做出违逆神谕的不敬之事，被证天娘娘降罪赐死，文钰就被孙婆婆捧上了圣女之位。
当初接下这个位置时她实在还小，如果现在给她选择，她一定宁可当一个普通的侍女，也不想以圣女的身份，整天将自己囚禁在一个壳子里活着。
她不喜欢束缚，可圣女这个身份本身就是一个华美漂亮的枷锁。让她整天背着枷锁，囚禁在诛心镇这个闭塞的牢笼，她觉得，自己这朵娇艳的花，总有一天会化作枯萎。
对林姑姑，文钰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她只依稀记得，林姑姑才是个合格的圣女，她坚忍，她虔诚，仿佛从住进卧驼山杏花林里的草庐中之后，她就守着那盏永不可灭的长明灯，再也没有下过卧驼山。
永守长明灯，轻易不下山，这本就是身为侍奉证天娘娘的圣女应守的本分，可是，如果让文钰也那样，她只怕早就疯了。
好在，也许因为那时她还太小，也许因为林姑姑的背叛，孙婆婆总算没有让她也亲身守在卧驼山杏林里，而是以一块牌位代替，将她养在绿竹居，带在了自己身边。
有些时候，需要守着长明灯时，文钰偶然还想到林姑姑，也会这样想——林姑姑其实也是不愿意守着这牢笼的吧，否则，曾经那么虔诚的她，后来又怎么会犯下当年那么严重的罪行？
文钰向往自由，向往更大的天地，在她的心底深处，似乎一直有个久远的人在外面的世界向她招手，让她恨不得立刻离开，再不回来。
可是，她从小就是在诛心镇长大的，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有怎样的危险，真让她离开，她也未必就敢。
小时候，文钰眼中的孙婆婆是一个孤傲吓人的老太婆，她不敢丝毫违逆孙婆婆的旨意；后来渐渐长大，孙婆婆和她越来越情同祖孙，她便开始试着让孙婆婆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圣女的心思，试着求孙婆婆派人带自己到外面看看，可却一次次都只得到了孙婆婆严厉的拒绝。
在孙婆婆的口中，外面的世界就是泥沼，就是炼狱，肮脏而危险，能有幸得入诛心镇净土之人，哪一个都不该再走出去，更何况，还是她这个侍神奉天的圣女。
——真的谁都不应该离开吗？可是，好像当初就有一个人离开过了吧？
文钰心中，忽然浮起一个少年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