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武馆内，昆仑踉踉跄跄地拖着腿脚地走了进去，一见外厅没人，便立马恢复了走路生风的样子。
“回来啦？我小师妹呢？”杜若听到了动静，从内院走了过来。
昆仑弯下腰，揉揉脚踝，面露愧疚之意：“公子，我已经送她到门口了，脚突然疼得厉害，就没有过去。”
“啊？脚又疼了？我给你看看。”杜若不疑有他，马上蹲下身子，低着头，轻揉有些肿的地方，“我就说你暂时还不适合走太远的路嘛，干嘛要逞强啊，我直接让别人送桑枝就行了。”
昆仑甜甜地笑着，眉眼弯弯地看着杜若的头顶：“小事一桩而已，公子何必挂怀。只是，那你那小师妹刚刚一直念叨着要出去玩，我还安慰她说，改天我带她熟悉路呢，希望我这脚能够早些好，否则桑枝等不及了，怕是要自己偷溜出去玩呢！”
杜若将药袋给昆仑敷上以后，无奈地笑笑：“我这师妹啊，就这个爱好，喜欢偷溜。不对，她还喜欢随便给人吃东西。也是难怪，她无事可做。”
“公子对你师妹，可真是宽容，都这些缺点了，你还笑得这么开心。”昆仑仔细观察着杜若的神情，口气酸溜溜的。
“不提她了，你这肿的地方有点淤血，我给你扎个针可能恢复得快一点。这都好几天了，总也不见好。”杜若说着，打开了他的药箱，从里面拿出插着银针的粗布来。
“不用不用不用，我从小最怕扎针了。”昆仑吓得连忙抓着杜若的手，不让他靠近自己，更是把脚缩了起来。
“乖，不疼的，我跟外面的郎中不一样的，最多就是有一点的胀。”杜若跟哄孩子一样哄着昆仑，反握住昆仑的手，试图让昆仑安静下来。
二人你推我攘，谁都不肯妥协，桑枝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杜若跟昆仑二人双手紧紧相握，身体靠得很近，几乎是相依相偎。更为诡异的是，昆仑的脸是红的，绯红绯红的那种，就连整个耳朵都是这种颜色。这样的情景让桑枝的心里很不舒服，她或许不知道两个人之间应该保持什么距离，但杜若和昆仑的这种互动让她如鲠在喉。
“你们在干嘛？”桑枝大着嗓门打断眼前的诡异。
杜若一见桑枝，愣住了，随即起身，放下手里的东西：“桑枝，你怎么又过来了？”
“这得问昆仑啊！”桑枝可怜兮兮地过去，像往常一样自然地挽起杜若的胳膊，告起了状，“他给我指了一条巷子，说穿过巷子就是你家，结果我走到那里，发现那里根本就是烟花柳巷，差点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桑枝耿直地把事实说了出来，试图让杜若狠狠地责怪昆仑一番，以显得她这个师妹有多重要。
“桑枝，你一定是误会什么了。我家确实是可以从一条巷子里抄近路过去，大概你们弄岔了。”杜若四两拨千斤地和稀泥，“昆仑，你刚刚说把桑枝送到门口了……”
“对啊，那条巷子走进去不就是你家门口吗？要走过那条巷子要好久哦，我的脚……”昆仑委屈地揉起了眼睛，揉了几下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里流出来的泪水。
“好啦好啦，没事的。桑枝肯定是走错路了，不怪你的，昆仑。”杜若有些慌神了，推开桑枝，去安慰起了昆仑。
桑枝傻傻地站在了原地，昆仑的委屈装得很像，戏演得很好，连她自己都感觉自己是个惹事精了。
“四师兄……”桑枝不敢相信，杜若会如此一边倒，如此肯定是自己走错路了。
杜若一边拍着昆仑的肩膀，一边抬起头来，似往常那样徐风佛面。虽无责怪之意，说出来的话却足以让桑枝心凉。
“没事的，都是小事，师妹你初来乍到的，不认路也正常，不怪你。都怪师兄，应该亲自送你回家的。”
桑枝嗫嚅着嘴唇，想为自己辩解，可看到眼前根本容不下她的情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桑枝有气无力地跟在杜若和昆仑的后面，明明是她要暂住杜家，为什么昆仑也会一起来？现在她丝毫没有不到见到杜若的惊喜，反而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多余的人。昆仑的脚有伤，杜若说带他回杜府休息，顺带送桑枝回去。
初见京城繁华的喜悦早就消失不见了，桑枝的心里，只有对人心叵测的恐惧和隐隐的期待，那种期待，有点像是丑媳妇初见公婆的期待，但又算不上。杜若的父亲她刚刚已经在武馆见过了，很忙，连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接下来要见的，便是杜若的母亲和姐姐们了。
杜府很大，虽然跟药王山那种宽阔的地方没法比，但人家气势宏伟啊，随随便便一个建筑都不是药王山那种随意搭起来的茅草房可以比的，红墙灰瓦，光在气势上就不可小觑。
杜府内的景象更是讲究，也可能是桑枝没有见过真正的有钱人家，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和各种花花草草，大部分花草都是桑枝从来没有见过的。眼前正是春天，百花盛放的季节，这杜府里简直就成了个大花园，五颜六色的花朵，各种奇异的，芬芳的，甜甜的香味融为一体，让人心旷神怡。
花园深处，几个花花绿绿的身影正穿梭其中……
“娘，弟弟回来了。”一个尖细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紧跟着的景象桑枝就没法形容了，就像是一群妖艳的蝴蝶呼啦啦都朝着杜若飞来了，一只，两只，三只……
足足六只花蝴蝶，外加一只风韵犹存的深紫色的老蝴蝶。
“娘，姐姐，你们赏花呢？”杜若的声音柔若清风，眼里的温情几乎要化成水了。
“是啊，现在正是采花露的时候，早晨我们已经采好多了。现在太阳出来了，花儿都舒展了，甚是漂亮。”为首的中年妇人笑容满面的回答，这妇人便是杜夫人了，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十指纤纤，皮肤白皙，除了眼角的鱼尾纹，几乎看不到别的皱纹，五官更是百里挑一的精致，年轻时的美貌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你们高兴就好！回头我再从别处找些奇花异草回来。”杜若说着，把桑枝推到了她们面前，“娘，姐姐，这是我跟你们提了多次的小师妹，桑枝。”
“这就是你说的混世小魔王啊？”杜夫人带着挑剔的眼神看了一眼桑枝，“看上去倒是挺机灵的。”
“山上的生活比较枯燥，而且都是跟男孩子一起长大的，难免会调皮些。二师兄把她交给了我，说是暂住一段时间。”杜若向来宽厚，“还请娘和姐姐们多多照顾。”
“可以是可以，不过，难得你几个姐姐约好了一起回娘家，昆仑又住了进来，一下子家里房间有点不够用了。”杜夫人有些为难地说，“你大姐院里的下人房已经空了很久了，就怕桑姑娘住了不合适。”
桑枝下意识的拉着杜若的袖子：“四师兄，我不能跟你住吗？你那里有下人房吗？我不想跟陌生人住。”
在场的其余人都倒抽了一口气。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公然要跟一个男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成何体统！
杜若也是一脸的为难：“原先是有的，不过已经被昆仑住了。”
昆仑正用一种得意洋洋的眼神看着桑枝，带点挑衅，带点骄傲。
求助杜若无望，桑枝跟蔫了的气球一样，深深地体会到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无奈。
一个身穿彩虹长裙，跟杜若有几分想像的女人款款走来，软软的小小的手自然地牵起了桑枝的：“没事，我的夫君很快就来接我了，你先住下人房，等我走了住我房间呗！”
桑枝无奈地接受了现实：“谢谢姐姐。”
“大姐，桑枝从小都是像男孩子一样长大的，难免会不懂礼俗，还请姐姐多教教她。”杜若有些不放心，尤其是看了桑枝那都皱成了一团的小脸，有些于心不忍。
“放心吧，几个妹妹都是我教的，会教好的。”大姐温柔一笑，笑容里依稀可以看到杜若的风采。
大姐应该是几个姐姐里跟杜若最像的了，这让桑枝一下子与她拉近了距离，加上大姐的热情和主动，桑枝更加不好意思拒绝了。
“对了，昆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杜夫人热络地走近昆仑，“你看看，才来几天就瘦了这么多，回头你爹要是怪我可怎么办呀！”
昆仑有些难为情地瞧了杜若一眼，徐徐道来：“因为今天一早上练武的时候摔了一下，脚上的旧伤就又复发了，公子便让我早些回来休息。不过，公子对我很照顾呢，一直都帮我敷药，夫人不用担心的。”
“哟，那可不得了了。这怎么能不担心呢？你爹把你交给咱们家，就说明信得过咱们。过些日子你爹来接你了，咱得平平安安地把你交回去。你说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练什么武啊，要我说，就留在家里，跟我们一起，每天赏赏花，下下棋，没事做点刺绣什么的，多好！”杜夫人就像是关心自己女儿一样，拉着昆仑的手嘘寒问暖的。
这样的差别待遇让桑枝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这昆仑到底是什么来头，值得杜夫人这么热情？而且，杜夫人说什么？好好的姑娘家？这昆仑原来女儿身？难怪她整个人看起来怪怪的。
“夫人言重了，小伤而已。”昆仑一副很懂事，很善解人意的样子，“我只是想着日后能为公子分担一些而已，若是武功不好，便很难帮公子分担了。这么大的武馆，公子一个人会很累的。”
桑枝的心里升起了很不好的预感，将来？谁和谁的将来？桑枝很想向杜若问个究竟，偏偏手一直被大姐拉着。
“娘，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我那未来的弟媳妇的脸就要熟透了，你看看脸红得！”大姐适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而这话却让桑枝如五雷轰顶，未来的弟媳妇？据她所知，杜若是杜家唯一的儿子，那也就是说，昆仑是杜家未来的儿媳妇，杜若未来的妻子？
“大姐，娘，昆仑该回去休息了，我带昆仑先走了，桑枝就拜托你们了。”杜若则是把昆仑给带走了，昆仑的手攀附着杜若，杜若的手扶着昆仑，两人看起来，倒真的像是夫妻了。
可怜桑枝就这么被扔给了素不相识的人，杜若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行啦，都散了吧，太阳高了，回头得晒黑了！”杜夫人也兴致不高了，打了个哈欠，先走了。
剩下几个年轻的，都是杜若的姐姐。大姐作为长姐，又一次起到了带头的作用：“姐妹们没事都到我院里玩吧，难得姐妹几个都齐了，这大好的春光别浪费了。”
“好啊，一起走吧！”几个妹妹都回应道。
桑枝夹在中间，感觉自己很多余。在药王山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也会这么敏感。
“小姑娘，你父母是哪里人？”跟桑枝走得比较近的粉衣女子突然问道，她更像自己的母亲，漂亮，艳丽，五官精致，典型的美人儿。
“二妹，干嘛一上来就问人家父母啊！听弟弟说，他师父收的徒弟，大部分都是孤儿。”大姐打断了美人儿的询问，小心翼翼地看向桑枝，“不过，弟弟也说过，也有些不是孤儿，但身世一般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桑枝没心没肺地咧开嘴：“我的身世倒没什么可保密的，我就是孤儿。”
在药王谷，只要是跟师父姓易或者跟师母姓桑的，都是师父抱回来养的。而那些有家庭有父母的人，都是自己的姓，比如杜若，比如鬼剑。
“哦~”大姐的这一声“哦”拖得很长，还意味深长地跟其余的姐妹们对视了几眼。
“没事的，你们不用同情我，我都习惯了！而且，我很多师兄也是跟我一样的情况呢！”桑枝把这奇怪的气氛当成了是同情，她从小不缺爱，自然是不需要别人同情的。
“昆仑可是郑将军府的千金，从小就被送往昆仑山学武，那可真是虎父无犬女的将门后代。”二姐莫名地提起昆仑来了，“我们家杜若从小就与昆仑指腹为婚了，也算是门当户对的。都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能与我们杜家相匹配的人家，也是不多的。”
这番话让桑枝听得莫名其妙地，不是在说她的身世吗？怎么又提到昆仑了？昆仑与杜若有婚约怎么了？她还与杜若有十六年的感情呢！不懂世俗观念的桑枝虽然被打击了，但还不至于被击垮。
“咳咳，好啦，不说了，杜若都说了，人家小师妹只是暂住而已，没几天就回去了，咱们得尽好地主之谊，别丢了爹的颜面。再说了，多少要给杜若的师父一些薄面的，人家是世外高人，当年爹送杜若上山时人家还不肯收呢！”大姐适时地展现了大家闺秀的涵养。
有了大姐的这一番注解，桑枝有一点点明白了。
“那所谓的世外高人最终还不是收了吗？”二姐依然不屑一顾地，“再高的世外高人，也免不了俗套。”
桑枝的脸涨得通红的，有种被人鄙视的耻辱感。都怪自己一时冲动，跑出来找杜若，才让师父都跟着被人讲了。
“请不要讲我师父。”桑枝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冷漠说道，声音阴沉。即便是没心没肺的桑枝，也有自己要坚持守护的人。
二姐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小丫头当面顶撞，即便是自己理亏，她还是得理不饶人地拔高了嗓音，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斜睨桑枝：“怎么了，说到你痛处了？”
“我师父淡泊名利，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桑枝为药王正名，别人讲她可以，但一定不可以讲她的师父。
“淡泊名利？你知道他当年收了我爹多少银子吗？也好意思说淡泊名利？”二姐脾气上来了，边说边用手指着桑枝的鼻子，“一百两，一百两啊！那时候武馆刚刚起步，我们家并不富裕，可你师父收起银子来并不手软啊！”
“四师兄吃饭穿衣不要银子吗？在山上十六年，你们家再也没有花过一个铜板吧？你们给的，只是四师兄的生活费！没人逼着你们送四师兄上山。”桑枝从来没有跟人较真过，可她不忍心听着别人如此诋毁自己的师父。
“行啦，都少说一句。小丫头，没人教你礼貌吗？第一次到人家家里，多少要收敛一些！”大姐的气场很强，一下子就拦住了这场拌嘴，但她们毕竟是一家人，话里话外都是挤兑桑枝的。明明是二姐开的头，而且说话格外刻薄，大姐却只怪桑枝一个人。
此时的桑枝，有股拔腿就走的冲动。可是想想如此艰难才找到了杜若，桑枝就硬气不起来了。
“算了，不去你屋了！”二姐压根就不想跟桑枝在同一个空间了，转身就气呼呼地离开了。
其余的几个人看到这个情形，也没有了玩的兴致，纷纷去了别的地方。
桑枝从未受过这种待遇，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下，又忍了下去。
“我二妹脾气就这样，你也别计较了。来者是客，你好生待着就是了。”大姐虽然这么说，但态度明显地改变了，比刚刚冷漠了许多。
“大姐，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不想别人误会我师父。”桑枝也知道自己的言行有些不妥，但那赤裸裸的歧视，她实在是忍无可忍。
“说起来，我们要感谢你的师父，若不是他肯收留我弟弟，杜若怕是早就夭折了！我二妹说话有些难听了，你也无须介意。”总的来说，大姐还算是通情达理一些的，“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们作为女人，要学会忍耐，不宜与人正面冲突，尤其是在别人的家里，很容易吃亏的，你明白吗？”
桑枝懵懂地点点头，很快又摇头。
“你到底是明白了没有？”大姐也有些不耐烦了。
“难道遇上任何不公平的事，都应该忍耐吗？你们说我可以，但不可以说我师父。我师父养育了那么多的孤儿，不图回报，德高望重，他是我们最尊重的人。”桑枝的人生里，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忍耐这个词。
“说得好！”杜若背着手从后面走过来了，“桑枝，你说得对！”
桑枝没有想到杜若会突然出现，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你怎么过来了？昆仑呢？”大姐笑盈盈地，看着杜若的眼神多了些宠爱。
“我听说二姐跟桑枝斗气了，便让昆仑自己休息，急急忙忙就赶过来了。”杜若像往常一样，轻轻揉弄桑枝的头发，柔声说道，“二姐确实过分了，你知道每年我下山时师父给我多少盘缠吗？小时候总生病，师兄弟又多，师父没空采药，都是下山买药的。爹当年给的一百两银子，我早就用完了！师父一直倒贴银子养我的。我们家，始终是欠我师父的。我跟桑枝一样，你们无论是谁，都不可以讲我师父。”
杜若难得这么明确地表明了态度，这让桑枝立马有了底气。不愧是师父一手带大的，杜若还是有良心的。桑枝因为自己没有看错人而沾沾自喜。
“我知道，我已经讲过二妹了。不过，既然你已经回来了，就不要因为外人而伤了咱们姐弟的感情了！”大姐有意无意地瞄了桑枝一眼，“日后，你还得靠着我们几个姐姐呢！”
一边是大姐谆谆教诲，一边是桑枝希翼的眼神，杜若索性看向了别处，不予回答。
“行啦，我带桑姑娘去我那里，你回吧！”大姐似乎有意隔开杜若与桑枝的接触。
桑枝不依地抓住杜若的袖子，好不容易杜若过来看她了，怎么能这么快就离开呢！
“四师兄，我都还有话没有说呢！”打从在京城见到了杜若，她就没有找到可以单独说话的机会。
杜若拉起桑枝的手：“姐，我一会儿送她去你那儿。”
说完，不待大姐反应，便将桑枝带走了。
大姐无奈，只能摇摇头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