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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拉手手

吴克敬

01

枣树开花的时节,坡梁上的草也就肥了。

是肥成大海一般的样子呢,满坡满梁绿草,都像受了某种神秘力量的鼓舞,奋勇地向上长着,有风吹来,便又羞涩地伏下去,才伏下去呢,却又迅速地挺起来,起起伏伏,总是难以平静。在坡梁上刈草的段枣花,心里也是这样,像长了草似的,起伏着不得平静。她是想起狠心的哥哥祝金虎了,心里想着呢,就要直起腰来,朝着缠在坡梁上的那条山路眊一眼,她这样痴情地眊着这条飘飘摇摇的山路,仔细算来,该有八冬六夏了。

段枣花的条子顺,盘子亮,是枣树圪梁村人见人爱的俏婆姨。她眼眊着的这条山路,从坡半凹的村口漫上来,游蛇一样漫到梁顶,一直地漫向前去,漫到段枣花看不见了,还要继续往前漫的……过去,这条路是很宽的,也是很喧闹的,段枣花就是从过去宽畅喧闹的路上走来,嫁给她的哥哥祝金虎的,恩恩爱爱过了两个年头,她的哥哥祝金虎说他不能窝在枣树圪梁,他要出去,要到繁华的大城市里去,寻找新的生活。她的哥哥祝金虎说走真就走了,也就是从这条路上走的,从他走了以后,这条路便慢慢地窄下来了,静下来了。所以窄,是被疯长的野草占去了,所以静,是来去的人少了。枣树圪梁村,从祝金虎走出去后,像他一样的后生,串通着,一个一个地,差不多都走出去了。

望穿秋水,段枣花想她眊着山路的眼神,应该就是那个样子呢。

段枣花这样子眊着,是想眊见出走的哥哥祝金虎从这条路上走回来的。她眊不见狠心的哥哥祝金虎,却在挥镰刈草的这个下午,眊见了一个衣着邋遢的后生,背着个肥大的行囊,从这条曲曲弯弯的山路上走来了。

看样子,这是个城里来的后生哩。

他的肩背上,驴子一样驮着个肥大的行囊,手里呢,还端着个炮筒子似的照相机,见着什么都新鲜,都要把他的炮筒子瞄上去,咔嚓咔嚓拍几下。

段枣花早就眊见他了。起先只是远远的一个黑点儿,走得近了,这就眊见他对坡梁上密密匝匝的枣树林子来了兴趣,把他的照相机,推远了拍几张,然后又扯近了拍几张,有时候呢,就还把照相机的镜头凑到枣树的枝叶上拍几张,把他拍得兴趣盎然,不亦乐乎……后来,他居高临下地看见了窝在半坡凹里的枣树圪梁村了,就手遮前额,把散散乱乱的村子看了一个仔细,这才小心地端起照相机,换一个角度,咔嚓拍一下,换一个角度,咔嚓又拍一下,惹得段枣花直起腰,手握一把亮闪闪的弯镰,在半空里掂了掂,嘴巴动着,默着声怨他了。

段枣花说:贪心的城里人,你还能把枣树圪梁村吃进你的照相机里不成?

段枣花的埋怨是没出声的,奇怪的是,却像被城里后生听见了似的,他把拍摄村景的照相机镜头收了回来,对着刈草的段枣花又拍上了。他拍段枣花的那份专心,超过了他前头的一切拍摄兴趣,没完没了,段枣花弯下腰刈草了,他咔嚓拍一下,直起身擦汗了,他又咔嚓拍一下……他这么很有耐心地拍摄着,还要一步一步朝着段枣花刈草的沟坡上挪,挪一步近一步,近得都快探上段枣花刈草的镰刀了,这让段枣花焉有不恼的理由,她是又恼又羞呢,心想他是谁呀?咋是这么的轻薄?咋是这么的不知羞脸?

缠在梁梢上的大路,恰在这时,传来了一阵铃铛清脆的哇哇声。

那是段枣花的妹子祝金花回家来了。

祝金花骑在一头拴了红绸带和铜响铃的小毛驴上。很受段枣花喜爱的祝金花,在山那边的乡办小学读书,路太远了,去学校不方便,段枣花央求爷爷拴了这头小毛驴,来为祝金花代步了。段枣花还嫌祝金花在路上寂寞,又找了一个皮圈,拴上一圈串铃,戴在小毛驴的脖子上,使小毛驴碎步走着,就是一路不绝于耳的铃铛声,哇哇哇……哇哇哇……这样的景致,在陕北的旧日历中,是相当普遍的,到了现在,就很少见了。

祝金花在学校刚学了一曲信天游吧,斜骑在毛驴背上的她,就很嘹响地唱着了。段枣花听得出来,这是学校老师改良过的信天游,如今不知叫了什么名字,原来是叫《探不上采花心里头爱》。这样一曲满含情爱味道的信天游,从祝金花这样的小女子嘴里唱出来,听来就更有意思了。

一朵朵红花半崖上开,

探不上采花呀心里头爱

打碗碗花儿遍地开

把你的白脸脸呀调过来。

……

城里后生名叫柳五洲,他的父亲柳君红在陕北插过队。柳五洲从父亲的嘴里听到过这样的景致,当然,他还从电影和电视的画面上看到过这样的景致,他听了,看了,只是觉得很美,是那种深藏在传统里的美啊!蓦然间,这样的景致撞入了他的眼睛,就不只是一种简单的美了。那么是什么呢?柳五洲一时还说不清楚,而且他的摄像机镜头也没时间让他去多想,本能地,他调转了头,寻着祝金花骑着毛驴吼唱信天游的身姿,用他照相机的镜头,远远地瞄着,咔嚓按了一下快门……显然了,只按一下快门是不够的,城里后生柳五洲向他刚还专心拍摄着的段枣花挥了一下手,算是给她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呢,就追着骑在花红毛驴背上的祝金花去了。他一蹦一跳地,在满是荒草的坡地上蹦跳几步,就会停下来,举起手里的照相机,对着祝金花和她骑着的小毛驴按一下快门……他按响快门的心是专注的,段枣花隐约看得见,城里后生那张青春俊朗的脸上,荡漾着的,就满是惊讶和喜悦了。

小毛驴脖子上的串铃声该是很好的音乐伴奏了,骑着小毛驴的祝金花,还没察觉有人追着她拍照片,如同枣树枝条般的腰身儿,随着小毛驴的蹄脚声,很有韵致地摇着,一边摇着呢,就还一边唱着她的信天游。

白格生生脸脸黑格油油头,

红格嘟嘟嘴唇馋死人。

风尘尘不动树梢梢摆,

什么风把你刮得来。

追着祝金花拍照的城里后生柳五洲,兴奋得都要大喊大叫了。他听他的父亲柳君红一伙插队陕北的知青,在北京聚餐喝酒时唱过这样的信天游,他是爱听这样的信天游的,在父亲他们插队陕北的知青唱着时,他曾忍不住大喊大叫过,但在这里,他喊叫不出来了,他怕惊了骑驴的祝金花,耽误了他拍出好照片。于是,段枣花看见蹦跳着的城里后生柳五洲,对着她的小妹祝金花,就只有不断地按快门了……就在他又一次举起照相机,对着祝金花拍照时,却是毫没来由地扑爬在草坡上了。

02

段枣花破命地喊叫她的小妹祝金花了。

变脸失色的段枣花,在城里后生柳五洲扑爬地上时,起初并不觉得有啥问题。在凸凹不平的草坡上蹦跳,偶尔地摔上一跤,会有什么问题呢?不会有吧。段枣花就曾在草坡上摔过跤,村上的人呢,也有不少在草坡上摔过跤,这没有啥奇怪的,摔倒了,自己爬起来不就对了。但这城里后生柳五洲的跤摔得不同,没做任何辅助动作,直接地扑爬在草坡上,扑爬倒了,也不起来,甚至是动也不动,这让眊着他的段枣花就要奇怪了,忍不住呢,还捂了嘴偷偷地笑,正笑着呢,觉出了问题来,就突然地不笑了,扔了手里的镰刀,撒开脚丫子,向着城里后生柳五洲扑爬的地方跑……快跑近了,段枣花又慢下脚步,嘴里呢,哎,哎,哎地轻唤着城里后生柳五洲,见他还没动静,这才真正地失慌起来,伸手抓住城里后生柳五洲的一条胳膊,把他拉着翻过身来,见他的脸是白的,是那种不见一点血丝的白,而且还有一层细汗,亮晶晶地涂在他的脸上,让人觉出他有一种垂死的危险……死死咬着的牙齿,却还像只吃草的羊儿,滑稽地叼着几根肥硕的草叶。

段枣花喊叫着,喊叫的声音有些凄厉:金花呀,你快过来!

祝金花是还唱着信天游的,当下住了口,应着嫂子段枣花:甚事吗?你听你喊叫的。

段枣花不让祝金花问,喊她说:话咋多得很。

祝金花就不问了,知晓她的嫂子遇到事了,很难场的事呢!这便跃身跳下小毛驴,向她嫂子段枣花喊叫的地方跑去了。

段枣花却还喊叫祝金花,说:把你的毛驴儿一块牵着来。

祝金花就很听话地转过身,抓住被她松了手的驴缰绳,得儿——得儿——吆喝着,一声比一声急地走来了。她像她的嫂子一样,倏忽看见草坡上躺着的城里后生柳五洲时,也是慌得不行,嘴里呢,就还毫无主张地说着了。

祝金花说:这是咋的了?

祝金花嘴里说着,手上就帮着嫂子段枣花来扶昏软在草坡上的城里后生柳五洲……背着个巨大的行囊,举着一架照相机的城里后生柳五洲,要说祝金花早在她上学的乡街上见过了。祝金花当时见到这个城里后生柳五洲时,觉得他的行为是怪异的,因此,就特别地引人注目了。窝在陕北沟沟梁梁的乡街,所能看到的,差不多都是左近村庄的人,穿着和说话,也都如陕北的沟沟梁梁一样平常,大家即便不晓得对方的姓名,却也都有见过面的那样一种熟悉。城里来的这个后生,他不一样,穿着该是洋气的,是那种邋里邋遢的洋气,在乡街上晃荡着,身后总是跟着许多人,大家像看西洋景一般看着他,而他还没知觉,只管在乡街上晃荡着,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他话了。

问他话的人说:你是来收大枣的吧?

城里后生柳五洲摇头了。

问他话的人就还说:那你就是来收洋芋了?

城里后生柳五洲就还摇着头。

在他们这一带,大枣是个特产,洋芋是个特产,再者还有羊肉和羊皮,一些外来人到了这儿来,差不多都是奔着这里的土特产,是来做生意的。大家的意识里,对外来人积累下来的,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印象。这个摇头晃荡的城里后生柳五洲,他要做什么呢?

他呀,干脆就是一个不着调调的闲人。

你看他么,一身蓝色的厚布裤褂,被水洗得这儿深了,那儿浅了,交关处呢,又还破了,或者大一点,或者小一点的洞眼,也不去补,任凭那大大小小的洞眼儿烂着线头……他晃晃荡荡地走到一个摆摊卖羊肉饸饹的锅灶边,就很自然地举起照相机拍照,拍了照,就还要摊主给他盛一碗,热汗淋漓地大吃几口,接着呢,还要在乡街上晃荡,看见摆摊卖荞面碗坨的,看见摆摊卖糜子软糕的,看见摆摊卖洋芋嚓嚓的,他就还要举着照相机拍照的,照例是,拍了照还要摊主给他弄上一些,热汗淋漓地大吃几口,他那么拍着照片,吃着饭食,把肚子吃得鼓鼓地了,吃不动了,却还一直地又是拍照片又是吃饭食,嘴里呢,还念念叨叨,说是吃撑了!吃撑了!但他管不住自己,依旧拍着照片吃着饭食,把他吃得都要举起巴掌在他鼓鼓的肚腹上敲了。

鼓腹而歌。跟着城里后生柳五洲看西洋景的祝金花,当时就想到了老师教她的这句成语,她笑了。

一起跟着城里后生柳五洲看西洋景的人都笑了。

被笑的城里后生柳五洲,看着笑他的人,自己也没心没肺地笑了。他笑着呢,却也向大家问了一个问题。

城里后生柳五洲问:谁知道枣树圪梁村怎么走?

在乡街上,知道枣树圪梁村的人不只祝金花一个人,不等她说,早有其他的人给城里后生柳五洲说了。而城里后生柳五洲要答谢人家,给人家照一张相的,倒把给他指路的人吓得满街乱跑,让人觉得城里后生柳五洲就更有趣了。

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怎么就扑爬昏晕在枣树圪梁村的草坡上呢?

祝金花是不能多想了,她在嫂子段枣花的招呼下,扶起城里后生柳五洲,先把他背上巨大的行囊卸下来,又把他脖子上挂着的照相机摘下来,然后就姑嫂二人,齐心协力地把昏晕的城里后生柳五洲弄上了毛驴背,使毛驴儿脖子上的串铃哇哇乱叫地回了家。

经验丰富的爷爷,翻着城里后生柳五洲的眼睛看了看,就晓得该怎么办了。

爷爷帮助段枣花和祝金花姑嫂,把横驮在毛驴背上的城里后生柳五洲,抬到他住着的窑洞,把他叠着的铺盖塞在城里后生柳五洲的背上,让他斜躺着,就让段枣花去端枣红酒去化枣花蜜水。

爷爷说:喝一口枣红酒,再来一碗枣花蜜水,他就没事了。

喘得驴吼一样的段枣花和祝金花,闻听爷爷这么说,就都把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段枣花去取枣红酒和化枣花蜜水了。爷爷就还指派祝金花,让她去拿一把地茭茭来。

段枣花一手端着枣红酒,一手端着枣花蜜水,那枣红酒是浅浅的一碗底,那枣花蜜水就是海海的一大碗,端了来,先给城里后生柳五洲小心地喂枣红酒,然后就又喂枣花蜜水……祝金花呢,就把她拿来的地茭茭,按在城里后生的鼻头上让他嗅。枣红酒灌了,枣花蜜水呢,也快喂完了,城里后生柳五洲的嘴唇鼓了鼓,突然地打了个喷嚏,闭着的眼睛也便慢慢地睁开了。

睁开眼睛的城里后生柳五洲,先是一阵的懵懂,骨碌碌翻转的眼珠子,茫然地看着给他又是喂枣红酒,又是喂蜂蜜水的段枣花,和拿着地茭茭给他嗅的祝金花,渐渐地明白过来了,确信她们是他照相机镜头里的人,白生生的脸上,蓦地生出大片的红晕来。柳五洲笑了,知道是他遭遇不测时,正是他镜头里的她们救了他。

段枣花到这时才长出了一口气,她说:城里人呀,你可醒来了!

城里后生柳五洲从俩人的抱怨声里,听出了她们对他的关怀,他就只有感激了,但他一时还说不出话来,拿眼盯着救了他的两个美丽女子看时,站在一旁的爷爷也说话了。

爷爷说:你个城里人,看来还得歇在我这儿,再喝几天枣红酒和枣花蜜水的。

城里后生柳五洲把他感激的目光就又转移到爷爷的脸上了。他承认满脸渠沟的老爷爷说得对,摸准了他的脉象,好些年了,他总是血糖低,遇着体力透支,不及时补糖,就可能发生吓人的休克症状。他的背囊里,是准备了巧克力和奶糖的,他举着照相机,拍摄段枣花和祝金花,还有枣树圪梁村的村景和满坡上的枣树林,他拍摄得太专注、太投入,忘了吃一块巧克力或者奶糖,这就招致了昏晕草坡的一幕。满腔子涌动着感激热浪的城里后生柳五洲,觉得他眼里的老爷爷、段枣花和祝金花在慢慢地模糊着,他知道,那一定是汹涌的泪水漫溢出来了。

脸上珠帘子一般挂满了泪水的柳五洲,感觉枣花蜜水的甜味还盖不住枣红酒的香醇。此时此刻,作为药引子的枣红酒,是太特殊了,柳五洲搜索着他的味觉记忆,知晓这该是他父亲柳君红给他喝过的枣红酒,父亲把枣红酒一直珍藏着,只有到了他们一伙插队陕北的知青朋友在一起时,才舍得拿出来喝的。

03

你是谁呀?怎么独自一个人到这遥远的陕北来了?

一连几天,被段枣花一家亲切地称为城里人的城里后生柳五洲,很想从段枣花、祝金花或是老爷爷的嘴里听到这句话,但是没有,段枣花没有问,祝金花没有问,老爷爷也没有问,可是他们都像亲人一样,伺候着城里后生柳五洲的一日三餐,特别是段枣花,到每餐饭时,都要给他这个城里后生,取来浅浅一小碗的枣红酒,化好海海一大碗的枣花蜜水,端到他的面前,看着他,让他香香甜甜地喝进肚子里去。

老爷爷说的没错,枣红酒、枣花蜜水是对着城里后生柳五洲的病症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起来了,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好。

枣红酒带着些淡淡的红色,枣花蜜水带着些淡淡的绿色。柳五洲没见过怎么酿制枣红酒,但他来到枣树圪梁,用他的照相机镜头扫描满坡满梁的枣树林时,是抓了几个特写的,特写里就有辛勤采蜜的蜜蜂,奋勇地振动着它们小小的翅羽,周旋在一疙瘩一疙瘩繁密的枣花中,吮吸着枣花里的蜜汁,那枣花的色彩,是带着些绿意的,蜜蜂酿出的枣花蜜,自然地也带着些浅浅的绿了。

在段枣花家的窑背上,是有几个土垒的蜂窝的,出出进进,总有一群一群的蜂蜜,或是飞到枣花烂漫的枣树林里去采蜜,或是采了枣花蜜回到窝里来酿制,那样的纷纷乱乱,那样的勤勤恳恳,真是要让人感动哩。

红光光的日头照直落在段枣花家的窑院时,老爷爷搬了一把木梯,搭在窑背上来割蜜了。

割蜜的时节,家里的人都是兴奋的,蜂窝的门打开了,就有更多的蜜蜂飞起来,满天都是嗡嗡的叫声。老爷爷的头上,戴着一个简陋的纱罩儿,守卫着窝巢的蜜蜂,大概不愿意老爷爷抢割它们的枣花蜜,就都前仆后继,向老爷爷的头罩和身上扑……段枣花、祝金花都在设法帮助老爷爷,她们俩,提桶的提桶,摇蜜的摇蜜,忙得不亦乐乎,城里后生柳五洲想他也该搭把手的,但他还没接近采蜜的老爷爷,就有蜜蜂向他进攻了,有一只在他脑门上吻了一下,有一只在他的脸腮上吻了一下,有一只绝的,干脆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他便只有哇哇地干叫着,逃离到一边。

老爷爷来给城里后生柳五洲上药了。

笑哈哈的老爷爷说,不是你的身子需要枣花蜜,我是还要等些日子才割蜜的。老爷爷的话,说得城里后生柳五洲的心里热乎乎的。老爷爷还说,蜜蜂蜇了你,你不要怕,那也是有益于你的身体的,我们这里,有些病症治不好,捉几只蜜蜂在皮肉上蜇几下,反而就好了。老爷爷说着,就把粘在手指上的蜂蜜往城里后生柳五洲的蜂蜇处涂了些。他边涂边说,一会儿就不红不肿不疼了。

见多识广的老爷爷,几乎成了城里后生柳五洲的监护人。

老爷爷、段枣花和祝金花对城里后生柳五洲无微不至地好着,倒使城里后生柳五洲的心不安起来,他不好意思在这里多停留,却又拧不过热情的老爷爷,就只有心怀忐忑地留了下来。便是他的这点心思,也被老爷爷看破了。

老爷爷告诉他:城里人,别脸皮薄,胡思乱想,看你走路都跌爬扑,还不踏实住下来,好好喝上几日枣红酒、枣花蜜水,把你的身子骨养壮实。

柳五洲只好客随主便,在老爷爷家老实住了下来。几日后,老爷爷和段枣花从羊圈里选出一群肥羊,赶着要去乡街上卖给贩子。这是老爷爷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他把选出的羊从窑背后的山洼里赶出来,便就直接上了缠在山上的大路,祝金花上学去了,段枣花担心老爷爷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也相跟上去了。柳五洲看重新鲜,不想不劳而获地住在老爷爷家里,就也跟着去了。一大群羊像是落在坡梁梁上的云朵,忽忽悠悠地向前飘着,老爷爷和段枣花默默地跟着,谁都没有说话,柳五洲就很奇怪,他看着老爷爷和段枣花,发现他们俩的眼神颇为落魄,他们眼盯着云朵一样飘着的羊,盯上看上一阵,又还要抬头看天的,天色真好,蓝蓝的像水洗了一样,也有一朵一朵白如棉花样的云彩,在忽忽悠悠地飘动……老爷爷和段枣花很在意地把天看了一阵,就又低下头来看他们就要卖给羊贩子的羊群了……柳五洲明白了,他们落魄的眼神是为着羊群的,在老爷爷和段枣花的眼里,这群羊是已养出感情了,舍不得卖出去了。

这是羊儿的命运了,老爷爷和段枣花尽管不舍,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正走着,是老爷爷提议的,说咱们歇一下脚,然后就坐在坡梁梁的路边上,掏出旱烟锅,装烟吃起来了。段枣花没有坐,她站着照顾群聚在一起的羊儿,有哪一只胆敢走乱,段枣花就操起她带在手边的放羊铲,铲起一撮土,向着乱走的羊儿抛过去,她抛得很准,随着土块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便见乱走的羊身上砸出一朵土花儿来。

老爷爷叫着柳五洲,让他不要站着,坐到他身边来,给他说他年轻时在家待不住,是走过西口的。西口的路长啊,一次呢,他走着,天上就像今日一样流动好看的云彩,地上呢,一样涌动着好看的绿草,他自己走得高兴,情不自禁,就还唱起了信天游。

老爷爷说他唱的信天游就是《走西口》,说着,老爷爷就又哼唱了起来。

哥哥哟,走西口,

妹妹呀犯了这愁,

提起哥哥哟走西口哎,

妹妹这泪长流。

哥哥哟走西口,

妹妹呀送你这走,

送出来就大门口。

手把上的那就手儿哟哎,

送就出来大门口,

妹妹这不丢呀手,

有两句那个知心话哎,

哥哥你要记心头。

老爷爷唱着唱着,昏花的眼睛亮晶晶的,竟然还有了泪花儿。老爷爷说他当年在西口路上,正经唱着这曲信天游时,不知咋的,眼前一黑么,就像城里后生柳五洲在草坡上一样,扑爬在地上了。到他醒来时,也像城里后生柳五洲一样,躺在一户人家的窑炕上,喝着那家人给的枣红酒、枣花蜜水。老爷爷说,他们让他留宿在他们家,让他喝了好多日子的枣红酒、枣花蜜水,以后的日子,他就再没有眼黑过,也再没有黑眼失脚地扑爬地上。

城里后生柳五洲还想听老爷爷往下说的,他却突然刹了闸,不说了。不说就不说吧,又还抬起干硬的手,在他湿汪汪的眼睛上抹了一把,很是羞涩地笑了起来,还说他,老了老了呢,就爱念想过去的事,不说了,说了丢人哩。

好像不只城里后生柳五洲想听老爷爷讲他过去的故事,一些采蜜的蜜蜂也想听老爷爷讲过去,嗡嗡嗡翁飞了来,围在老爷爷的身边,飞个不停。

城里后生柳五洲就想,老爷爷流泪的叙述,应该还有更精彩的在后头呢!

是个怎样的精彩呢?城里后生柳五洲兀自想着,似乎想得有些眉目了,又似乎什么眉目都没有,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旁边照顾羊群的段枣花却不让城里后生柳五洲笑,拿她眼睛里的锥子戳了他一下,给他说:你看你那笑么,有啥好笑的?

城里后生柳五洲感受到了段枣花目光的锋利,他不笑了。

段枣花制止住了城里后生柳五洲的笑,转过脸来又制止老爷爷的哭了。同样地,她用眼睛里的锥子把老爷爷戳了一下,给他说:你看你那泪么,有啥好流的?

老爷爷也就止住了泪。

但是老爷爷还是说了他在走西口路上的故事。说他养身子的那户人家,是有个妹子的,人样儿长得稀罕,信天游又唱得特别好,唉唉,把人在他家养得……我都不想回家来了。

听着老爷爷的故事,城里后生柳五洲想他在这个温馨的家里,喝着枣红酒和枣花蜜水,差多也积累起与老爷爷一样的心愿了。

老爷爷的故事讲完了,不再说话了,柳五洲却打开了话匣子,把他心里藏着的一堆话,滴水不漏地都说出来了。他说让我怎么说呢,从我获救在你们的家里,好些天了,好吃好喝地把我待着,你们也不问我是谁,我是从哪儿来的,又要到哪儿去!你们也太放心了。

老爷爷憨憨地笑着,倒没说啥。段枣花是不依的,接着城里后生柳五洲的话说了,说他说得奇怪,我们为啥要知道你是谁?知道你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我们只知道你是人就对了。你病倒在我们的枣树圪梁村了,我们照料你,要你好起来。

城里后生柳五洲还是不理解,说:我要是一个坏蛋呢?

段枣花就笑了说:咋了,坏蛋不是人?

城里后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没说的了。

04

悄悄地就起了风,段枣花去梁坡上刈草,城里后生柳五洲嚷嚷着也去了。本来是,卖羊回来,人还乏着,段枣花不让柳五洲去,柳五洲却硬跟着来了。在草坡上,柳五洲举目四望,发现蓬蓬勃勃的枣树枝叶里,满是淡绿色盛开的枣花,四处流动的风,带着枣花的香气,直往他的口鼻里灌,他觉得他都要醉了呢,心也像泡在了无处不在的枣花香气里,热热地,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柳五洲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掏出身份证来,给走在他前头的段枣花看。柳五洲坚持认为,他必须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告诉段枣花一家,他不能不明不白地住在人家的家里,承受人家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照料。

段枣花对此似乎依然没有兴趣,她只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柳五洲递过来的身份证,就说:我知道了,你从北京来,你叫柳五洲。

城里后生柳五洲高兴起来了,说:对,我从北京来,我叫柳五洲。

这重复的一对一答过后,段枣花却蓦然拧转身来,双目盯着城里后生柳五洲,把他盯得身上像生了虫一般,不知道段枣花还会说出啥话来,就只有浑身痒痒地等待着,等了一会儿,段枣花说话了,说是你呀,三番五次地,想要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想要告诉我们你从哪儿来,这些都很重要吗?

柳五洲沉默了。他在心里也问自己,这些都很重要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让这个好心的一家人了解自己总是对的。

现在,他让她们一家人知道了,他的心释然了。

当然,柳五洲还有一些话要说的。那是在北京城开着“红延安”连锁餐饮店的父亲柳君红,在他上路前让他带来的一句话。

父亲柳君红,当年下乡插队时,随着七万多北京知青来到陕北,插队的地方就在枣树圪梁村。父亲柳君红好唱一嗓子信天游,好喝一口枣红酒,就是在枣树圪梁村养成的。父亲柳君红让他带话来,是要他问候乡亲们,说他们在北京是想着枣树圪梁、爱着枣树圪梁的。

作为老知青的后人,柳五洲打听到了枣树圪梁村,而且天意使然般让他昏厥在枣树圪梁村,他受到了段枣花一家亲人般的照料,他怎么能贪污了父亲柳君红的话,而不说出来呢?

草坡上有一片刈倒的青草,晒了两个日头,已经晒得干透了,原来流油的深绿,因为日晒,也变得失色了许多,透着一种让人伤心的浅绿。这就是草的命了,好像生来就是挨刀的货,生着的时候,一蓬一蓬努力地生着,摇摇摆摆地生高了,就得把它刈倒了喂羊。

那是父亲柳君红眼里的景致,他给柳五洲动情地描绘过,一群一群的,像是一团一团的白云,就在起起伏伏、没头没尾的陕北厚土上,自由自在地游动着,哪儿草肥,哪儿就有羊群,放羊的汉子,手拿着一把放羊铲,随着羊群的漫游而漫游,自然也是自由自在的。自由自在地游走,自由自在地大吼信天游:

背靠黄河面对着天,

陕北的山来套着那山。

宅垴子柳树河湾湾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翻了架圪梁拐了道弯,

满眼都是黄土山。

满天天星星满天天明,

有两颗不明就是咱二人。

原来的陕北,羊儿都是放养的。现在有了变化,要保护生态,保护环境,政府号召大家扎圈养羊了。这样一个变化,起初呢,大家是不习惯的,思想上就还十分抵触,上古流传下来的放养形式,哪能说改就改呢。没办法,政策规定搁在那里,你把羊群赶到坡上去了,就要重重地罚你,而你把羊群圈养起来了,就还有一大笔的资助,两相比较,大家就都扎圈养羊了。而且是,大家从圈养当中看到,坡梁上的植被明显好了起来,一年比一年好,便是原来荒裸的地方,几年的自然修复,绿汪汪地也都生出草来了,这可正是大家希望看到的情景哩。

段枣花的家里也扎了一个大大的羊圈,就在她们家的背垴上,离家不是很远,也不是很近,柳五洲去看了,一群又肥又壮的羊儿,咩咩咩咩地叫着,哪一日不得好好喂着?是这样,段枣花就要不失时机地去草坡上刈草,一部分呢,要当日背回来,撒在羊圈里,让羊儿任意地啃吃,一部分呢就要晒干了背回来,积攒成大大的草垛,以便到了枯草季节,供应羊群啮食。

正是草肥待割的时节,段枣花无一日不去撵坡刈草。

这实在是个劳力的活儿,在段枣花的家里坐享了几日现成的柳五洲,说啥也要帮助这个善良友爱的家庭做些活儿的。因为他看到,不仅段枣花整日不歇地撵坡刈草,就是年迈的老爷爷和上学的祝金花,逮着空儿,也要帮助段枣花撵坡刈草去的。

柳五洲看见段枣花家的羊圈里,那么大的一群羊,那么多的嘴巴,一刻不停地嚼着草,也真够段枣花一家人忙迫了。

磨镰不误割草功,老爷爷每天饭时,都要蹲在窑院的那个大磨石边磨镰的。老爷爷把水浇在磨石上,按着镰刀,向前推一下,向后拉一下,嚓啦——嚓啦——极富节奏地磨着,磨到后来,老爷爷会随手捡起一根草茎,在镰刀上试一下,确信磨得非常锋利了,这才会交给段枣花去刈草的。

城里后生柳五洲就是在老爷爷磨镰时,嚷嚷着提出了他的要求的。

柳五洲说:爷爷,给我也磨一把镰吧。

老爷爷看着他说:给你磨镰做啥呀?

柳五洲说:刈草么。

老爷爷便乐了起来,说:城里人,你会刈草吗?

柳五洲说:我小时候还不会吃饭哩……啥事情,都是从不会开始的。

老爷爷便点头了,说:你这个城里人,是个会说话的。老爷爷夸奖着柳五洲,还真找来一把旧镰,给柳五洲认真地磨起来了。

跟在段枣花的身后,柳五洲走在漫无际涯的草坡上,他发现没有一株草不是肥的,只走了一会儿,草的汁水就把他的白色旅游鞋染绿了。不过,柳五洲还不认识这些草,不知道这些草的名字。是段枣花告诉他的,说你别看到处都是草,但不是什么草都能喂羊的,咱到草坡上来,就是要拣羊儿好吃的草去刈的,比如羊涎水、毛胡子、刺苋蔓……这些就都是肥羊的好草哩,但是最好的草呢,应该要数地茭茭了。

段枣花每给柳五洲讲完一种草,她都要掘上一把让柳五洲看。在她说了地茭茭,并在草坡上掘了一把地茭茭让柳五洲认时,柳五洲敏感地嗅到了一股冲鼻的香气,这就是他昏晕过去的那天,祝金花搭在他鼻腔上让他嗅过的草了。

香气熏着柳五洲,他像那天一样,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喷嚏。

柳五洲从段枣花的手里接过地茭茭,就还凑到鼻子上嗅,他发现这个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香得让人心醉。

柳五洲问段枣花了,说:怎么这么香啊?

段枣花就给他说了,这是她们陕北的神奇哩。你听人说,陕北的羊肉鲜,陕北的羊肉嫩,陕北的羊肉好吃,那就是因为陕北的羊儿有地茭茭吃。便是杀了羊熬汤,往汤锅里丢一把地茭茭,熬的羊汤就会除去膻腥气,变得香鲜好喝呢。

俯下身子,段枣花选了一片草坡,率先刈起草来了,柳五洲学着她的样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也刈起草来了……宽广的草坡上,这里那里,这儿那儿,还有许多像段枣花和柳五洲一样的刈草人,也不晓得是谁,刈着草呢,还唱起了信天游。

对面山的那个圪梁梁上站了一个谁?

那就是勾人心的三妹妹。

三妹妹在那个圪梁梁上招一招手,

把我的那个哥哥哎魂扯走。

……

哥哥么你要爱呀就实在地爱,

那什么脸上发烧开不了口。

你快来咱的圪梁梁上,

咱哥哥妹妹就死活不分手。

05

起伏不定的坡坡梁梁,就如一个自然的大舞台,装饰点缀着这舞台的,是那绵延不绝的草地,是那飘荡在高天上的云彩,还有阵阵冲鼻的香气,其中,就还有嗡嗡振羽的蜜蜂,这些可爱的小精灵,是冲着草地上的绚烂的花儿飞来的。城里后生柳五洲算是一个手巧的人,他学着段枣花的样式一镰一镰地刈着青草,他学得很认真,一板一眼地做,虽则笨拙,却很用心,过了不长的时间,他就能够很好地刈草了,在他的身后,经他手刃的青草已然铺晒开来,有了一大片……这时候呢,他也认识了羊涎水、毛胡子、刺苋蔓等等羊儿好吃的草了,同时,他重点认下了地茭茭,杂生在草坡上的地茭茭,没有其他草儿生得挺耸,没有其他草儿生得肥腴,但它却生得独特,不与其他草儿论高低,不与其他草儿争地位,就那么毫无怨言地交织在无边无际的草色里,一丛一丛,一簇一簇,张扬着它近乎弱小的紫色的小花,吐露着它淡淡的特有的香气。

除此而外,柳五洲还认识了山丹丹花,奔放的、热烈的山丹丹花呀!再还有兰花花,沉郁的、含蓄的兰花花啊!手握镰刀的柳五洲,总是小心地躲开这些生在陕北厚土上的花儿,让它们以自己的娇艳和美丽,装点这里的山山水水。

这一回是段枣花要唱信天游了。

段枣花刈草的技术和速度,自然要比柳五洲高超和快捷许多,她弯腰飞镰,刈草的模样,在柳五洲看来,简直就像一种绝妙的舞蹈,是在任何舞台上都看不到的舞蹈啊,柳五洲几乎要陶醉了!他还看见,段枣花总是迅捷地刈倒几把青草后,往身后铺晒的,在向身后铺晒时,也还都要回头再看一眼的,她回望的眼神,柳五洲注意了,是带着一种隐隐的忧伤的。柳五洲猜摸不透,段枣花是为她手刃的青草而忧伤呢?还是为她自己忧伤?

柳五洲是猜摸不透的,他甚至想问,但又问不出来,他就只有静心地聆听段枣花唱着信天游:

拦羊哥哥上了山,

满口口信天游唱不完。

为甚唱得这么甜,

吃了奶子泡捞饭。

羊奶子泡捞饭香喷喷,

妹妹就时时把你想。

比较起来,这是柳五洲熟悉的一曲信天游,他的父亲柳君红唱得就很好。现在是段枣花唱了,跟上她演唱的节奏,柳五洲也是能唱几句的。但他没有,安静地听着段枣花唱,他得承认,段枣花唱得真格是好,没有音乐伴奏,没有麦克风扩音,就在这荒草坡上,自然自在地唱着,倒比在专业舞台上的专业歌唱家唱得还好听。当然了,也比他插队陕北的父亲等一帮知青唱得好。

柳五洲知道段枣花唱的这曲信天游叫《妹妹时时把你想》。他静静地听着,一时忘了刈草,到段枣花扯长了声调落下最后一个音,他就急不可待地喝彩了。

柳五洲喝彩的声音太大了,喊出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好!

段枣花拧过身来,一张脸上飞满了红晕,她说:我没唱好。

柳五洲是不同意的,说:还没唱好?再好怕是中央电视台都收不住了。

段枣花听出柳五洲的赞赏是真诚的,就说:那我再给咱唱一曲。

柳五洲便扔了手里的镰刀,又是跳脚,又是鼓掌地欢迎了。段枣花呢,也不扭捏,清了清嗓子,就又唱起来了:

山顶子上刮风树林林闪,

月亮地里等人好心乱。

正月走了你没再来,

留下些好吃的都放坏。

六月里黄瓜下了架,

空口说下些哄人的话。

韭菜割了它还会出苗,

哥哥你走了咋不回来?

这一曲信天游,对于柳五洲是陌生的,他没有听过。但他听得新鲜,听得有趣,此外呢,还听出了无奈和感伤。柳五洲看着段枣花,想从她的嘴里知道这是一曲什么样的信天游,可他看到的段枣花,在把这曲信天游唱罢后,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兀自站立了一会儿,向着山梁上远远地眊了一眼,就又转着她手里的镰刀,风车一般转了几圈后,就又弯下腰,利利索索地刈起草来了。

看着段枣花矫健的刈草姿态,柳五洲的眼睛迷离起来了,他后悔撵坡刈草来时,怎么就没带着照相机来,如果照相机在他手边,他是要把段枣花刈草的美好姿态拍下来的,他相信拍出这样一幅照片,拿到任何形式的摄影展上去,都会吸引参观者的眼球的。

镰刀在段枣花的手里,好像就不是镰刀了,她眼前的青草,也都不是青草了,镰刀和青草,还有天上浮游的云彩,四处飞荡的蜜蜂和蝴蝶,围绕着段枣花,就都成了她劳动的点缀……恍惚之间,柳五洲有点明白他为什么到陕北来了。

而在此前,他自己是糊涂着的,觉得是一种鬼使神差,觉得是一种不可思议,在这个时候,他是有了一些觉悟了。

是个什么觉悟呢?柳五洲沉浸在段枣花的信天游和刈草的美好姿态里,胡思乱想着,一会儿又糊涂了起来,想不出个头绪了。

像段枣花一样,柳五洲又刈起草来了。这时候,再挥镰,柳五洲差不多也能像段枣花一般自如了,好像那镰刀,就是他伸长的胳膊和手,轻轻地扫过,就有一把汁水飞溅的青草,断了根茎,顺从地躺在他身后的坡地上……不由自主地,柳五洲还要胡思乱想,他想段枣花唱的信天游,应该是唱给她打工在外的哥哥祝金虎听的吧。

柳五洲已经知道,段枣花的哥哥祝金虎,是在北京城里打工的,在那么远的地方打工,祝金虎可还听得见妹妹段枣花的信天游?这是可以肯定的,段枣花的哥哥祝金虎是听不见的,他又没生出个顺风耳,在遥远的北京城又怎么能听得见呢。

祝金虎听不见,柳五洲是听见了。

这样想着,柳五洲就很欣幸了,觉得他好有福气,手上挥舞的镰刀,就也随着他的心情,变得欢快起来……草坡上的段枣花和柳五洲,埋头刈了多长时间草呢?柳五洲是没有知觉了,他只感到自己的手太少,恨不能多生几双来,就能把草刈得再快一些,就能赶上段枣花了。他正这么想着呢,段枣花却丢下手里的镰刀,不再刈草了。

段枣花走到柳五洲的身边,给他说:累了吧,咱歇一会儿。

听段枣花这么一说,柳五洲就真感到手腕子的疼痛,腰眼儿也酸酸地难受。于是,他也丢下了镰刀。

柳五洲是坐在他刈倒的一把青草上歇息的。段枣花呢,挨着他,不远不近,也坐在一把刈倒的青草上。本来,柳五洲还想先说话的,说段枣花的信天游唱得好,说段枣花刈草的姿态好,可他还没有说出来,段枣花抢在他的前头就先说了。

段枣花说:你说你,放着城里的福不享,你到我们陕北来找罪受吗?

柳五洲想要回答段枣花的,可他把嘴张了几张,却没有回答出来。

段枣花就还说:你说么,你为了啥来?

06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呢。放在过去,柳五洲不是没想,只是没有认真想罢了,现在呢,到了陕北的地界上,面对着问他的段枣花,柳五洲就不能不认真想了,想他为啥要到陕北来。对了,是梦中的一个念头吧。

那个梦,柳五洲已经做过很长时间了,好像就在他上中学的时候,他在北京开着“红延安”饭店的父亲柳君红,约了他在延安插过队的一帮知青,在饭店里吃着陕北的地方小吃,喝着陕北的枣红酒,说着他们插队陕北的故事的时候,柳五洲放学回来了,他到了父亲开办的饭店,静静地躲在一边,看他们吃饭喝酒,听他们说话抹泪。

是的呀,父亲柳君红他们都抹泪了。

他们有人说在陕北插队的难过,寒冬腊月的天气,撒泡尿到地上,刚还冒着热气,眨眼的功夫,就结成了冰,冒着的也就成了冷气。是这样,还不能猫在窑洞的火炕上,还要到沟坡上去,改天换地,修什么水平梯田,打什么水库大坝,汗水把棉袄棉裤溻透了,西北风不管这些,还像锥子一般刺着,棉袄棉裤就又冻成了冰甲,罩在人的皮肉上,那是一个啥罪呀!想想都要叫骨头疼哩!吃又吃不饱,早上小米稀饭,中午小米稀饭,晚上还是小米稀饭,清汤寡水……你不知道,咱知青的口粮从来就没给够过。

这是一句车轱辘话,起初的聚餐,他们插队陕北的知青,谁都会说一段的。说到后来呢,大家就不这么说了。再说,就又成了另一种口气。

这时的柳五洲已经中学毕业,高考进了大学。但他爱听父亲柳君红他们老知青讲在陕北的事情。

大家这时是怎么说的呢?他们说咱们过去那么说,不能说咱说得不对,也不能说咱说的就对。那个时候哇,都不容易,都困难,都吃不饱,相比较呢,咱们知青还有政府关心,有困难,有问题,还能向政府嚷嚷。可是他们呢,土生土长的他们,就是有困难,有问题,也没处张口呀!

把话说到这里,父亲柳君红他们几乎是要不约而同地唉一声的,又都要端起酒杯,喝一口枣红酒。

时间让父亲柳君红他们插队陕北的知青,把曾经的苦难和不幸,渐渐地变成了一种怀念和向往。

这样的怀念是温暖的,更是一种迷恋。

柳五洲的陕北梦,就是从父亲柳君红和他的知青兄弟的嘴巴上做起来的。

父亲柳君红和他的知青兄弟,从插队的陕北返城回到北京,经过一番打拼,现如今,各自有了自己的一番事业。柳五洲认识的何叔叔,开了一家自己的装修公司,一年到头,有干不完的装修活,队伍从起初的一二十人,发展到现在,已经几百人,他自己的屁股底下,就坐着一辆价值数十万的进口小汽车……还有孙伯伯,吴阿姨,一个担任着一家出租汽车公司的经理,一个担任着一个街道办事处的主任,柳五洲的父亲柳君红,则开着取名“红延安”的特色饭店,先是一处,人多等座儿,就又开了一处,还是人多等座儿,就又开了一处……北京城,东南西北,都有了“红延安”特色饭店的分店,日子过得自然是很富足了。

他们照例是要聚餐的,越是事业成功,越是年龄见长,越是爱聚餐。聚餐时,又照例要说陕北的。陕北,成了父亲柳君红知青兄弟口中一个永不枯竭的话题。

柳五洲大学毕业了,就在他满北京城寻找就业机会的当口,父亲柳君红他们插队陕北的知青兄弟,又聚在“红延安”吃饭喝酒了。

这一次,柳五洲没有躲在一边,他搅在父亲柳君红一伙知青兄弟的中间,和他们一起吃饭喝酒了。

父亲的“红延安”饭店里,有做得十分地道的陕北菜,一张很大的圆形餐台上,凉菜热菜杂在一起上,柳五洲耳熟能详的凉菜就有苦苦菜、酸酸菜、刺蒿蒿等,而热菜呢,就有荞面碗坨、洋芋嚓嚓、炒羊杂等,喝的酒自然是父亲珍藏的枣红酒。

他们说:过上些日子,还就馋一口枣红酒。

他们说:越是上年龄,心里就越是想陕北。

吊在父亲柳君红他们嘴上的陕北,就在他们一口陕北菜一口枣红酒的吃吃喝喝里说到了高潮。

是在出租汽车公司当经理的孙伯伯大声说开的。他说了,咱们插队村里的那个支部书记,你们谁数过他脸上的皱褶?没有吧,我数过,没有数清楚,但我感觉他那满脸犁沟一样又深又密的皱褶,多一条就多出一个诡计来,他把知青的口粮扣了一些,咱们和他理论,他把咱们领着去看村上的五保户、军烈属,咱不理论了,五保户、军烈属的口粮比咱们还困难,他把克扣咱们的口粮,一颗不剩,都匀给了他们,你说咱们还能咋说?哎哟,我是服了他咧。

孙伯伯说着插队陕北的往事,一声一声,满怀着的全然都是一腔深情。

孙伯伯说:也不知老支书现在的情况如何。

父亲柳君红有着和孙伯伯一样的同感。但是何叔叔和吴阿姨他们,张嘴却来调侃父亲柳君红了。说孙伯伯想念老支书吧,是真的。你柳君红呢,想念的怕是老支书的姑娘哩。

何叔叔说:人家老支书的姑娘,稀罕着你哩,有一口好吃的,省下来,包在她的花手帕里,躲开众人的眼睛,就往你手里塞。

吴阿姨说:对着哩,人家姑娘的辫子是黑又长,眼睛是黑又亮,你把人家姑娘的心负了。

吴阿姨说话还唱起了信天游,她开了口呢,一起聚餐的老知青也都跟着唱了起来。柳五洲记得真真切切,父亲他们唱得最为深情的,是一曲《单送你一颗红果果》:

你给我说你给我笑,

倒不如给我唱首信天游解心焦。

满肚子的事情没法说,

单给你送一颗红果果。

雷声大来雨点点小,

刚交下的朋友最心焦。

叫声哥哥你不要忙,

山背后的日子比天长。

有心一去不再来,

一对对毛眼睛怎丢开。

别人都还唱着哩,父亲柳君红自己倒了一杯枣红酒,仰着脖子灌进了他的嘴里,到他低下头来,把酒杯放在餐台上时,一双眼睛扑嗒嗒砸下许多泪蛋蛋儿……其他人见状,就劝父亲柳君红,好了好了,咱不说陕北了,看把咱说得伤心的。

父亲柳君红他们不说陕北了,但菜还要吃,酒还要喝,吃着喝着,没话找话,这就找着说到柳五洲的身上了。

几位叔叔、伯伯、阿姨说他们真是想不到,好像把柳五洲抱在怀里,刚放在地上学走路,这就呼呼啦啦地长起来了,长得大学都毕业了。终究是吴阿姨的记性好,说柳五洲起小便心眼活,看见一只小猫,拿着画笔就能画出一只猫,看见一条小狗,拿着画笔就能画出一条小狗。

何叔叔接着吴阿姨的话说:五洲呀,你在大学学的是美术专业吧?

柳五洲点着头说:是的,是美术专业。

何叔叔的舌头被枣红酒浇得有点大,说:那敢情好,你不用到处去求职了,到叔叔的公司来,给叔叔当助理,工程装修公司总经理的助理哩,你来当吧,叔叔的公司需要你这样的青年才俊。

孙伯伯截住何叔叔的话,说:我那儿缺少笔杆子宣传,拿着你的画笔、背着你的照相机,到我的出租汽车公司来,那里会让你大有作为的。

柳五洲从中央美院毕业,在京郊的宋庄开了个画室,依着自己的艺术秉性,颠倒了黑白,错乱了时序,进行着他的油画创作。他是被父亲打电话叫来的,开始叫他,他应付着不想来,被逼无奈赶了来,陪在酒桌边,听他父亲柳君红和几个知青兄弟把话说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枣红酒,也给叔叔、伯伯、阿姨们的酒杯里添上枣红酒,端起来,说他敬各位长辈操心他,关心他,但他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是个什么主意呢?叔叔、伯伯、阿姨们都端着酒杯,把眼睛盯在了柳五洲的脸上。柳五洲看见叔叔、伯伯、阿姨们的眼睛都变着色,慢慢地红着,就像他们端在手里的满满当当的枣红酒。

柳五洲没有犹豫,他举起酒杯,张嘴把酒杯里的枣红酒倾进了喉咙,然后等着叔叔、伯伯、阿姨们也把酒杯里的枣红酒都下肚,他便浅浅地笑了一下,把他的主意说出来了。

柳五洲说:我到陕北去呀!

07

拴绑得花团锦簇的小毛驴,在把祝金花从山那边的学校里驮回来后,便能一身轻松地吃草吃料了。这时候的小毛驴是悠闲的,它脖子上哇哇乱叫的串铃暂时地卸下来,还有头顶的红缨子和脊背上的鞍子,也都暂时地取下来。在给小毛驴卸除这些拴时,它表现得总是很欢快,叫个不停,直到全部卸除下来,它还要就地打两个滚儿,爬卧在地上,四蹄用力地朝天一蹬,这就从一边翻滚到了另一边,到了那边呢,又是四蹄用力地朝天一蹬,再翻回到这边来。柳五洲看着,就觉出那头小毛驴的赖,这样的赖太可爱了,带着些撒娇的成分,和那么点讨巧的成分。

果然就得到了回报,祝金花找来了一把秃扫帚,在小毛驴的身上一遍一遍地扫,把小毛驴的皮毛刮扫得顺顺的了,就又牵到窑院一角的亮圈里,给小毛驴又是添草,又是喂料,一会儿呢,又端来一盆清水,送到小毛驴的嘴边,让小毛驴饮用了。

这是柳五洲从草坡上背草回来看到的情景。

在这个温暖的家庭里,对于劳动,形成了一个十分自然的分工,祝金花的坐骑小毛驴,是她自己侍弄的,圈养的那一群羊儿,则主要由老爷爷负责侍弄了,段枣花年轻,是家庭的骨干劳力,刈草或别的什么重活,顺理成章,就都被她揽过来了。譬如刚才,柳五洲跟着段枣花撵坡刈了半天青草,要回家了,是不能空手的,还得背一捆草回来。段枣花抽出带着个枣木弯钩的绳子,在草坡上,把晒得干了的青草拢起来,先捆了一个大捆子,又捆了一个小捆子。大捆子和小捆子的个头,起码差了一半以上。柳五洲想他是该背那个大捆子的。就自觉地去抓大捆子的绳头,段枣花笑笑地拨开了他的手,说他的肩膀头子嫩,背不动大捆子。柳五洲不服,硬是弯了腰背,结果用足了力气,试着背了几次,却都没有背起来,他就只好去背那个小捆子草了。段枣花把大捆子的草,滚到上坡头,她自己站在下坡头,肩膀往草捆子的下边一顶,便轻松地背了起来。但是那个草捆子太大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柳五洲跟在段枣花的后边,他能看见的,只是一捆大得惊人的草捆子,根本看不见段枣花,让他一时怀疑,草捆子是突然地生了两条腿,自己在陡峭的坡道上移动着。

虽说是晒干了的草,重量还是很足的。柳五洲背着那个小捆子,开始还不觉得怎样,背着背着,就觉出沉重了。他是想撂下草捆子歇一歇的,却看见段枣花一步一步地移着,移得很是稳重,他就不好撂草歇脚了,跟着段枣花,吃力地往前移着。终于快到羊圈边时,段枣花走到了那个已经堆得像座小山似的草垛前,撂下草捆子,柳五洲离着草垛子还远,却也忍无可忍地把草捆子撂到了地上。

老爷爷恰在羊圈里出羊粪,看到柳五洲那个力竭气短的样子,呵呵地笑了起来。

老爷爷说:谁让你背那么多呢。

柳五洲说:不多不多。

老爷爷说:还说不多,看把人累得脸都白了,你不怕昏晕在草坡上,你就干挣么。

段枣花回身来帮柳五洲了,俩人抬着草捆子往大草垛前走,边走边给他说:人啊,一口吃不了个大胖子,有些事是要慢慢来的。

回到窑院,柳五洲就看见祝金花那么精心地侍弄她的坐骑小毛驴,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欢喜。他一时竟然忘了困乏,取来照相机,把祝金花侍弄小毛驴的每一个环节,像拍连环画一样,一幅一幅都拍进他的照相机镜头里了。

几个时日的相处,祝金花对柳五洲的陌生感已彻底没有了。她对这个从北京城里来的大哥哥,已经有了相当的好感和爱意,像她过去做作业时,遇到了解不开的难题,都是要求嫂子段枣花的,现在就求到柳五洲面前了,而且总能得到满意的解答。昨日的一次年级考试,她破天荒地得了数学、语文两个第一,她认为,这就是柳五洲给她辅导的结果,因此,对柳五洲就更信任了。

当然,祝金花对柳五洲还有很多神秘感,这让祝金花想象着,逮着机会,是要问一问柳五洲了。

侍弄好她的坐骑小毛驴,祝金花来到柳五洲的身边,把她水汪汪的眼睛几乎黏到柳五洲的脸上。

祝金花问柳五洲:你说,北京大不大?

柳五洲随口回答她:大呀。

祝金花说:有多大呢?

柳五洲说:太大了。

祝金花说:太大是多大呀?

这倒是个问题,柳五洲一时也找不出准确的话语来回答祝金花了。而祝金花却像明白了柳五洲的回答一样,不再问他北京大不大的问题了,而是改了话题,问他北京别的问题了。

祝金花问:你说,北京高不高?

柳五洲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奇妙!想也没想地回答了祝金花:高呀。

祝金花还问:有多高呢?

柳五洲回答:太高了。

这样的问题,问谁都是难回答的。柳五洲就认为,他对祝金花的回答就太笼统了,还想着找些词儿,给祝金花作些补充性的回答,但是,祝金花已不需要了,她对柳五洲的回答相当地满意,她一脸幸福地对柳五洲笑着点头了,一边点头还一边说,我就想了,北京该是那么大的,北京也该是那么高的,路上跑的汽车,该是像河流一样流淌着的,路两边的大楼,该是像树林一样挨着个儿的,人和人呢,都是前脚踹后脚走着的……祝金花还想依着她的想象给柳五洲描绘她所想象的北京的,柳五洲却不让她想象了。

柳五洲说:有时间了,我带你去北京看看,看一看,你就知道北京是啥样子了。

祝金花是惊喜的,说:你说的可当真?

柳五洲肯定地说:当真。

祝金花却犹豫了,她说:我哥祝金虎也在北京哩。

柳五洲说:我听说了,在北京打工呀。

祝金花说:我哥他只能打工的。

柳五洲说:好么,我带你到北京去,去看你哥祝金虎。

祝金花突然就低了头,两只手很是无措地相互搓着,透露出她心无主张的慌乱。

柳五洲就还说:你不想看看你的哥哥吗?

祝金花就又把她水汪汪的眼睛盯在柳五洲的脸上,说:谁说我不想看我的哥哥?不过呢,我嫂子才更想看我的哥哥哩。

这倒说的是一句实话。柳五洲不好回答祝金花的问题了。祝金花却是不管不顾的,照着她心里所想,继续往下说了。

祝金花说:你带我的嫂子去吧,到北京去看我哥吧。

对祝会花的这个请求,柳五洲不仅语塞,而且还有些脸热。他在想,自己脸热什么呢?

为了掩饰吧,柳五洲把他照相机的画框翻给祝金花看,说你看么,你在照相机里,是多么好看啊。

这是一个转移目标的好办法,祝金花仔细地看起照相机画框里的自己了。柳五洲的照相机是个很有档次的数码机,液晶画框足有手掌般大,所呈现的画质、色彩也那样的饱满润泽,他一幅一幅翻着让祝金花看,把祝金花看得一惊一诧,嘴里是啊哟啊哟不断地感叹着了。

祝金花感叹着,还不忘把她的嫂子段枣花喊来看了。

祝金花的喊声是吃急的:嫂子嫂子。

段枣花应着:啥事嘛?把你吃急的。

祝金花说:你来看了,就知道了。

段枣花本来是要收拾锅灶做饭的,听祝金花那么兴奋地喊叫,就也凑过来看了。很自然地,也被柳五洲照相机画框里翻看的照片吸引了。

不断地翻看,就还翻出了段枣花的照片。

那是头一天来枣树圪梁村,柳五洲撵到草坡上给段枣花拍的照片,一幅一幅,把段枣花恰到好处地浓缩在青青的地之上,蓝蓝的天之下,让挥镰刈草的段枣花显出一种别样的美来……翻着看着,他们看见在一幅照片上,有只黄色的蝴蝶,翩翩然飞来,刚好落在了段枣花头发的一侧,让照片中的段枣花,看上去更添了一重妩媚和生动。

不失时机地,祝金花又喊叫起来了:把这张照片洗出来,寄给我哥,我哥不晓得有多欢喜哩。

段枣花捉了祝金花的耳朵,轻轻地揪了一下,说:就你的话多。

08

现在的枣树圪梁村,本来很少新鲜事,突然来了个柳五洲,而且是从北京城里来的,又会举着照相机给人照相,无疑算是一个大大的新鲜事了。

不断地,有人找到段枣花的窑院里来,来请柳五洲照相了。

先来的人是孙月娥,和段枣花一般大的年纪。她走到哪儿,总像悄悄吹来的一股小风,不注意发现,还不晓得她已到了你的身边。她来请柳五洲照相,并没有直接去找柳五洲,那样就不是她孙月娥了。她的处事风格,从来都是静悄悄的,总是怀着那么点儿不好意思。

她到段枣花家的窑院里,从摆弄着照相机的柳五洲身边经过,柳五洲当真没有注意到她。她去了段枣花的住窑里,是想和她先说说的,然后由她替她来请柳五洲。

不巧得很,段枣花手早拿着一份信纸,正不晓得是悲还是喜地掉着眼泪。眼泪水儿叭嗒——叭嗒——敲在她手里的信纸上,让人听了,心里酸酸地也想流泪。

站在段枣花身边了,孙月娥说:是你男人祝金虎来信了?

段枣花默默地点着头。

孙月娥说:他在信上说啥了?

段枣花收着信纸说:你男人给你不写信吗?他在信上说啥,金虎在信上也就说啥。

孙月娥的舌头吐出来。

段枣花意识到她的话说重了,便举着拿信的手,在孙月娥的肩上拍了一掌。

段枣花说:你看你么,悄没声儿的,把人偷了人都不知晓哩。

孙月娥也不想和人置气,声气儿细细地说:还别说,我还真想把你的人偷了哩。

孙月娥说着,就把段枣花抱住了。

段枣花挣着孙月娥,说:你又不是男人。

孙月娥对段枣花说:那你给我做男人么。

两个枣树圪梁村的年轻媳妇,这样不知羞惭地说着她们心里的话。

段枣花说:月娥呀,你是不得了了,想男人了!

孙月娥说:给我装么,装正经。我就不信,咱都不是干柴棍棍,没血没肉,不想自己的男人在身边好。

段枣花承认孙月娥说得对,但她猜得出来,孙月娥到她这儿来,绝不只为简单地和她说这些话的。而且,她也不想纠缠在这些话里,那是越说,越要使人伤心的。因此,段枣花把孙月娥还抱着她的手拆开来,拿她刚才流泪,把眼睛仁仁儿流得红红的眼珠子,盯着孙月娥看。她看着孙月娥,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段枣花说:咱不要绕弯子,月娥你说,你有啥事来找我?

孙月娥就不绕弯子了,虽然声气还是那么细,一字一句却都清晰地传进了段枣花的耳朵眼里了。

孙月娥说:你家来的那个城里人叫个甚来者?

段枣花说:柳五洲。

孙月娥说:他从北京城里来?

段枣花说:晓得你还问我。

孙月娥说:你不晓得,咱们枣树圪梁村都传疯了,这个叫柳五洲的北京人像相得好,能把人的魂魂都照出来。我想请你求他,给我也照一张相么,照下了,我给我打工的死鬼男人寄一张去,让他看看我魂魂儿,是牺惶呀么不牺惶。

这是一个理由啊,段枣花没有不应承的理。

孙月娥却还说:咱枣树圪梁村还传说,早些年北京知青到咱村,把咱村一下子带热闹了,那些个北京娃娃,一个赛一个好,他柳五洲一来,村上和北京知青交往深的人,都又想起当年的他们了。

絮絮叨叨地,都是孙月娥一个人在说,不过,她说的话,段枣花还是爱听的。她得承认,不速之客柳五洲,不期然地闯入她的生活,让她还是非常欢欣的,虽然她要一日三餐地做了饭,端给柳五洲吃用,并且还要端了枣红酒、化了枣花蜜水给柳五洲喝,她都是乐意的,便是家里的老爷爷和小姑子祝金花,也都是乐意的……这个从北京城里来的柳五洲呀,今天看来,好像己不只是段枣花一家人的高兴事了,而是枣树圪梁村全村人的高兴事呢。

段枣花满碟满碗地给孙月娥应承了下来。她说:好么,我给你说去。

把窑门上的门帘儿挑起来,段枣花和孙月娥双双往柳五洲的身边走,迎面却撞上了老爷爷。

老爷爷说:月娥来了。

孙月娥答应着:来了。

老爷爷却还说:枣花呀,圈里怀着羔儿的母羊,这几天怕要生了呢,我看咱是该做些准备了。

段枣花就也应着老爷爷,说:我知道了。

就这样地应着老爷爷,段枣花和孙月娥走到了柳五洲的跟前。段枣花用手戳着孙月娥,让孙月娥自己给柳五洲说,孙月娥却又用手戳段枣花,让段枣花给柳五洲说。她们俩的动作,是有那么点儿难为情的,这让看在眼里的柳五洲起了疑心,不晓得她们可有什么开不了口的话。

柳亚洲想,无缘无故地,他在段枣花家里住得够久了,他又不是段枣花家里的什么人,再住就不好意思了。而且是,刚才他就想到这个问题,觉得他是该告辞走人了。

面对着心存为难的段枣花和孙月娥,柳五洲说了:刚才我还想,我是该走了呢。

听柳五洲这么说,段枣花有点儿失态地看着柳五洲,说:想走你就走么。但你走前,得给月娥照幅照片再走。

这几乎可说是句使气的话了。

柳五洲是听得明白的。知道他刚才把段枣花和孙月娥的难为情理解错了。听段枣花这么一说,他把手里的照相机举了举,说:好啊,照张相么,又不费啥。

孙月娥却急得直摇手,说:让我换件衣裳啊。

孙月娥话音才落,便快步流星地往段枣花家的窑院外走,都已走出大门了,段枣花把孙月娥又喊回来,给她说,你急什么急?听我说,你带人家到你家里去么,你把你的花花衣裳都翻出来,一身一身地照,多照几张。不过,你要记着,给人家该管一顿好饭的。段枣花给孙月娥叮咛完了,转脸又给柳五洲叮咛上了,说你到村里转一转,我们枣树圪梁村住得散,上上下下,高高低低,说不定有多少好景儿往你镜头里钻哩。

柳五洲是受到鼓舞了,他跟着孙月娥,乐乐哈哈地给她照相去了。

看着柳五洲渐去渐远的背影,段枣花的眼睛里蓦地又湿了起来,耳朵畔上,隐隐约约响起了一曲信天游,那是她的哥哥祝金虎曾经给她编唱的:

一对对相好并排排走,

一样样的心事难开口。

沟沟洼洼野花花开,

你把你的真心掏出来。

河滩里石头垒不起坝,

手拿着照片拉不上话。

想你想得猫爪爪挖,

又不晓得出了啥麻达。

09

狠心的个哥哥呀,当初,祝金虎铁了心出门打工的时候,段枣花是不乐意的。她在心里说,莫非城里的树上都是结着金果果,等着你去,去了就能摘几个?

心里头一千个不乐意,一万个不乐意,祝金虎坚持要去,段枣花还是笑笑地送他去了。

段枣花的哥哥祝金虎呀,让段枣花怎么说呢,年岁还小的时候,他的爹娘,也不知得了个啥病,三五个月的时间,说不行,就真不行了,到乡医院治疗,到县医院治疗,后来去了延安市的医院,终究没有弄清他们患的是个什么病,就那么不断地瘦着,糊里糊涂地把人瘦死了。祝金虎可怜呢,段枣花和他同在一个学校、同在一个班级念书,看到他这个不幸的同学,眼里就多了些同情。一次呢,祝金虎连续三天不来学校上课,老师安排同学去他的家里探访,段枣花自告奋勇地去了。到了祝金虎的家里,发现他还有个步履蹒跚、呀呀学舌的妹子祝金花。段枣花刚从他们家的窑院门里跨进去,最先追着她跑来的就是小小的祝金花,嘴巴甜甜的,上来就把段枣花叫姐姐了。

祝金花的脸是脏的,头发是乱的,衣服上的扣子还掉了一颗,段枣花一看,心里便酸酸地不是滋味。

段枣花问祝金花:你哥祝金虎呢?

祝金花拉着段枣花的手,让她蹲下来,嘴巴对她的耳朵说:我哥在哩,在窑炕上睡着哩。

段枣花说:大白天的,他咋还睡呀?

祝会花说:我哥说了,说他要死了呢。

这是什么话嘛!段枣花听得心里发紧,睁着惊慌的眼睛,腿脚发虚地挪进了祝金虎病卧的窑炕上。其时,恰有老爷爷请来的医生给祝金虎瞧病,量了体温,看了舌苔,听了心跳,说没什么大事的,就是感冒了,吃两天药,捂着被子发几身汗,就会好了呢。

原来是一场虚惊,都是祝金虎爹娘的那一场病把人吓的。

正如医生所说,祝金虎的感冒过了几天就全好了。

却也正因为段枣花在祝金虎的病中看了他,他对段枣花便感激不已,把她看成自己生命中难得一遇的知己。而段枣花自己也是,不但同情着、关心着祝金虎,对祝金虎的妹妹祝金花也多了一份牵挂和念想。放学了,如果不是别的啥事绊扯,她会和祝金虎走成一路,走到祝金虎的家里,给祝金虎的妹妹祝金花洗脸梳头编辫子。末了,就和祝金虎一同做作业。

两颗年轻的心,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贴近了,到最后,请了一班乐人,吹唢呐放炮仗,杀羊喝汤待亲朋,成就了段枣花和祝金虎一门好亲。

恩恩爱爱地在家盛了二年,段枣花是还没有盛够的,祝金虎却已盛不下去了。祝金虎从枣树圪梁村里走出去,到北京城里打工去了。祝金虎想他总不能盛在枣树圪梁村上,一直盛到死吧。

祝金虎起心外出打工,是一个远房亲戚捎的话惹起的,说是北京城像个大工地,到处都是招用民工的启示,只要自己有把子力气,到了北京城,随便哪儿,都能寻到一个饭碗的。祝金虎便铁了心和段枣花商量着了。

是个明月高照的晚上,祝金虎把段枣花揽进他的怀里,说:我也出去打工呀。

段枣花的热身子一颤,嘴上没应祝金虎的话。

祝会虎又说:我想好了,咱们俩一起去,头几年咱吃些力,能挣的钱挣,能省的钱省,到咱攒下钱了,咱就在城里住下来,也做个城里人。

段枣花听祝金虎说得激动,自己却一点也激动不起来。不是她想不到城里的好,但是那样的好,仅凭力气就能得到吗?再说,还有老爷爷和妹子祝金花,他们怎么办?和他们一起到城里去吗?很显然,这是办不到的,起码暂时办不到。

祝金虎不见段枣花应声,就还催着她,说:你说话呀。

段枣花说了:听你想得那个美,我可不敢指望。

祝金虎说:就你心小。

段枣花说:你大胆你就去吧,让我心小着,和爷爷妹妹还在咱枣树圪梁上挖刨,你在城里弄成事了,我们一起奔你去,你若弄得不咋成,枣树圪梁上还有你一个家。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祝金虎去给爷爷说,老爷爷只说枣花同意不?枣花同意你去你就去,枣花不同意呢,你就甭去。祝金虎就老实地给爷爷说,他是和段枣花商量过的。老爷爷就没再拦祝金虎,让他卸了缰绳,出门打工去了。

目标就是亲戚给他捎话的北京城。也不知他在那里混得怎么样,从来信看,一忽儿在北京的城东,一忽儿又到了北京的城西……建筑工地上搬过砖,饭店酒楼里传过菜,最新来的一封信,又到一家住宅小区做了保安。

这封惹得段枣花落泪的信,与以往大有不同,一张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说他在保安公司的工作多么体面,说他还学会了开汽车,朋友们出去玩儿,都是他开着小汽车的,真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写着,就还问到了老爷爷的身体,问到了祝金花的学习,自然也问了她,问她可是想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动身,也到北京城里打工来。

段枣花看不见她的哥哥祝金虎,看着信,已知祝金虎的脸色是很难看的,口气也是难听的,他是不耐烦了,开始用话来逼段枣花了。这和过去是不一样的,过去来信,祝金虎也会说起段枣花来北京打工的事,但语气都是商量着的,没有强逼的意思。这次就不同了,把自己夸得花儿一样,最后还用语言来逼段枣花了。

段枣花的眼睛看得懂信纸上的风雨,她没有办法,她就只有暗自垂泪了。

10

被人追逐着、被人稀罕着的感觉,真是不错哩。孙月娥把柳五洲请去拍了照片后,呼啦啦跟在他的屁股后边,就还有一长溜要拍照片的人。

这些人像孙月娥一样,自然了,也像段枣花一样,都是一伙年轻的小婆姨,让柳五洲走在她们中间,仿佛一个王子进了美人国一般神采焕发,受宠莫名。

她们邀请柳五洲,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要柳五洲给她们照相的。她们把压在箱底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翻找出来,一件一件地试,只怕把自己穿不漂亮;她们还找出平常不大用的化妆品,往自己的脸上,霜一层粉一层地抹,生怕把自己抹不漂亮。这时候,柳五洲成了她们最好的顾问,艺术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对此有他独到的理解,他根据每个小婆姨的高矮胖瘦、肤色黑白,指导她们或穿红,或穿绿,并指导她们怎样打粉底霜,怎么涂口红,怎样上眼影,这就把枣树圪梁村的小婆姨们打扮得从来没有过的得体,给一个小婆姨照了相,她还不舍离去,还要一路跟着,到另外一家邀请柳五洲的小婆姨家里去,看着给那家的小婆姨照相……照了半天时间,簇拥着柳五洲的小婆姨们,已经不下十来个了,她们随着柳五洲,在住得散散乱乱的枣树圪梁村,一忽儿攀上一道坡,去了一家窑院,一忽儿又扑下一道坡,去了另一家窑院……大家的身上都穿得花枝招展,脸上的妆描得鲜艳欲滴,你笑着,她乐着,兴高采烈,嘻嘻哈哈,仿佛村里逢着了一个大节日。

小婆姨们照了相,目的也都只有一个,寄给她们出门打工的男人们。

小婆姨们欣喜,村里来了个柳五洲,他让她们满足了这个美丽的心愿。

因此,在柳五洲给小婆姨们照了相后,她们都是要报答柳五洲的,给钱吗,柳五洲是坚决不要的,红脖子涨脸地硬塞,也都被柳五洲拒绝了。他说这不算啥的,轻轻地按一下快门,哪里就能要人钱呢。小婆姨们又都感激着,没有别的办法,逼得急了,有个小婆姨取出她的剪纸,要送柳五洲,柳五洲接过来看了,当真很是珍爱地收了下来。后边照相的小婆姨们,就都很受鼓舞,在柳五洲照罢相后,也把自己的剪纸取出来,送给柳五洲作纪念了。其中呢,还有小婆姨把纳的鞋垫子送给了柳五洲。那样的鞋垫子,纳得真格是好,都有设计好的画案,或是花草苗木,或是虫兽人物,使了五彩的细线,一针一针地纳出来,让深谙艺术妙趣的柳五洲看了,真是爱得不能舍手呢。

一个剪纸,一双鞋垫,这样的民间艺术品,对枣树圪梁村里的小婆姨们来说,几乎无人不会剪,无人不会纳,柳五洲对此要叹为观止了。

柳五洲把送他的剪纸翻来倒去地看。

柳五洲把送他的鞋垫倒去翻来地看。

柳五洲仔细地看着时,嘴里总是要赞叹的,他一会儿说一声好,一会儿说一声好。但是,送了他剪纸和鞋垫的小婆姨们,都给柳五洲说,我们剪的剪纸,我们纳的鞋垫,都是很一般的,最好的剪纸,最好的鞋垫,还是要数段枣花剪的、纳的呢。

兴冲冲忙了个多半天,柳五洲给枣树圪梁村邀请他的小婆姨照着相,又耳听她们说段枣花的剪纸好,鞋垫好,便心里想着,回到段枣花的家里,他是一定要把段枣花的剪纸和鞋垫儿都讨出来,认真学习讨教的。

不过,柳五洲还只能暂时地克制着自己,来精心精意地给追捧着他的小婆姨们照相了。

在散乱的枣树圪梁村,柳五洲转移来转移去,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心头上呢,都还累积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是因为枣树圪梁村的单纯和质朴吗?

柳五洲心想,是的啊,就是村里人保有的单纯和质朴呢。这太叫人感动了。

柳五洲便只有更为耐心地为需要他照相的人拍照了。起先,柳五洲为村里里人拍照,是因为小婆姨们的需要而起,拍着呢,有些上了年岁的老人也参加进来了,也要柳五洲给他们照相了。这样的照着,柳五洲有了一个发现,发现他的照相机镜头里,无论是一个欢喜的小婆姨呢,还是一位沉静的老人,与他们所在的自然背景——枣树圪梁结合在一起,就都是踏破铁鞋而难觅的艺术摄影。

柳五洲还奇怪,他的照相机镜头里,是不见一幅青年小伙的映像的。

柳五洲没有问,小婆姨们却告诉他,村里的青年小伙儿走空了,没有了。

锁着大门的一些窑院,也在告诉柳五洲,村里的许多家庭,也都人去窑空,任凭自然的风吹,自然的雨打,慢慢地颓废着。

这叫柳五洲无法抑制地生出了些许的感伤。

那是一孔久已无人居住的窑院了,石垒的院墙倒了几个很大的豁口。柳五洲把他的照相机从豁口上探进去,对准了那残缺的旧窑洞照着,竟然奇迹般地发现,那并排洞开的几孔旧窑,在石砌的窑口上,有着许多浮雕的图案。在大学积累了深厚艺术底子的柳五洲,发现那样的图案是独特的,在汉文化的画谱里,便是瞅瞎眼睛,也难找到这些旧窑窑口砌石上的浮雕图案。很明显,那样繁复的图形雕饰,和高鼻梁、凹眼睛以及短打衣袍,无不代表着旧时北方游牧人种的特征……柳五洲好奇着,咔嚓、咔嚓把那许多的图案尽数记录到了他的照相机里。

这叫柳五洲又要感伤了。

柳五洲感伤枣树圪梁村,该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村庄哩。

在那一个瞬间,柳五洲把整个儿的枣树圪梁村都用眼睛扫了一遍,他看见了满坡满梁的枣树,抽着鼻子,想要嗅到枣花儿的冲天香气的,但却嗅不到了,那曾经的特殊香气,随着枣花的败落已在空气里消失了。

这不要紧,今年的枣花败落了,明年还会再开的。而这个古老的,显出许多败落之相的枣树圪梁村呢?

柳五洲不愿多想这个问题,但他端着自己的照相机,却突然地变得沉重起来,让他几乎都要拿不动了。那是照相机里一群枣树圪梁村的小婆姨们的重量呢,凭他柳五洲的力量,要拿起来,确实是困难的呀。

感伤着的柳五洲,满足了所有要他照相者的希望,赶在晚饭时节,他回到了段枣花的家里。在这里,正有一顿丰盛的晚餐等着他来享用。

老爷爷意外地取出他酿制的陈年枣红酒,打开了坛子口,给柳五洲倒了一碗,也给自己倒了一碗,端了起来,和柳五洲碰了一下,就往他的嘴里倾了。柳五洲没敢大口地喝,他小心地抿着,不晓得老爷爷把这顿晚饭弄得何以如此隆重。

老爷爷一口枣红酒下肚,就给柳五洲说了,说他劝不动段枣花,让他帮他也劝劝,劝段枣花依了祝金虎的心愿,跟祝金虎一起打工去。

枣红酒浓郁的香气在柳五洲的口腔里荡着,他没有说啥,只拿眼睛去看段枣花。段枣花也不避他的眼光,追上来也看着他,那意思很明白,谁都不要劝她,劝也没有用。柳五洲奈何不了段枣花,他就只有喝酒了。喝着酒还把他背囊里带来的画布取出来,找了几根枣树股,扎成画框子,绷上画布,调和着油彩,借着夕阳的亮光,画起段枣花了……香香甜甜的枣红酒啊,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鲜鲜艳艳的油彩啊,一笔又一笔地涂抹着,柳五洲喝得醺醺然,也画得醺醺然,似乎要醉了呢!

11

生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这个流行于陕北各地的民谚,所要说的就是剪纸了,民谚中的那个“冒”字,讲的就是随意而为的意思。那个“铰”字,讲的就是“剪”的方法了。段枣花正如枣树圪梁村的小婆姨们推崇的那样,是剪纸高手哩。

柳五洲好一场软缠硬磨,加上祝金花在一旁帮腔证实,段枣花这才把她的剪纸活儿亮出来让柳五洲看了。

这一幅是叫“抓髻娃娃”吧。

信天游有这么两句唱:“抓髻拨来来,婆家快娶来”,唱的就是这幅剪纸的样法儿。这也正是他们这里的一个风俗,早些年间,女娃子未出嫁前,头发总是要梳得油光光的,等分儿扎两个抓髻,分别竖在头的两侧,有点儿像是现在的“羊角辫”。这样的抓髻,是要等到女孩子结婚的前夜,在娘家举行“上头”礼时,才可以拆开来的,从此梳成盘头,结束活泼浪漫的少女时代,进入一个新的生活时期。

段枣花剪的抓髻娃娃,把头上的两个抓髻,大胆夸张地变形成了两只小鸟,用小鸟的飞腾和欢跃,衬托少女的活泼与灵动,其形其貌,其姿其态,是何等样的生动和优美啊。

这该是一幅“牛耕图”了呢。

柳五洲看见段枣花的这幅剪纸,便不由自主地想起美术史上所收的汉代画像石,就有一幅牛耕图。柳五洲不知道,段枣花是否看到过大学课程安排的美术史,如果没有看到过,她的这幅剪纸作品,与那个美轮美奂的汉代画像石牛耕图,是太不谋而合了。而这,绝对堪称奇迹呀。

我国的农业生产,役牛耕田历史是非常悠久的。段枣花的牛耕图,充分运用剪纸的技法,除了在一幅不是很大的绿色彩纸上,剪出一个高扬鞭子、扶犁赶牛的农夫外,还在一大片空白处,剪了一株花开如火的牡丹,引来了一对翩翩飞翔的凤凰,跃入牡丹花丛,尽情地嬉戏玩闹。柳五洲想,这是段枣花的一种寓意了吧,寓意农家的生活是忙碌的,同时又是富贵的。

多么精彩的剪纸呀,其艺术手法之洗练明快,是太耐人寻味了。那人,那牛,造型是写实的,艺术上所谓的惟妙惟肖,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还有凤凰,还有牡丹,造型却是写意的,虚实形成了对照,想象之奇诡,哪里还能见得到?

柳五洲的眼睛都要看直了呢。是这样地看着哩,耳畔上却又传来一曲嘹亮的信天游。

这曲信天游的名字叫《妹娃子是个好人才》:

妹娃子好来实在是好,

走路好像那水上漂。

是一对楞格曾曾鼻梁花眼眼,

是一张红格丹丹口唇白脸脸:

是一根端格溜溜身材长辫辫,

是一双灵格巧巧手手捻线线。

妹娃子好来实在是好,

妹娃子你是一个好人才。

这是谁唱的信天游呢?是柳五洲的父亲柳君红了。在陕北插了几年队,回到北京的父亲柳君红念念不忘陕北的信天游。

父亲是太爱唱信天游了,因此在柳五洲决意要到陕北走一走时,父亲是很支持他的。

对了,柳五洲在向父亲表达他的这个决定时,父亲柳君红、孙伯伯、何叔叔、吴阿姨他们一伙插队陕北的老知青,吃饱了陕北饭,喝足了枣红酒,就还唱着陕北的信天游。柳五洲不敢保证,他要走陕北的念头就是在信天游的美好词律里冒出来的,但他能够保证,信天游的美好词律对他的这一念头,绝对是起了催化作用的。

听了柳五洲的决定,父亲柳君红他们一伙插队陕北的老知青受了一惊,刚喝过枣红酒的酒杯都还端在他们的手上,刚唱着的信天游还在舌头尖尖上缠绕着,却都齐刷刷地拿眼盯着柳五洲看了。

父亲柳君红他们是不相信呢?还是不理解?愣愣怔怔地看了一阵,父亲柳君红说话了。

父亲柳君红说:你说你要到陕北去?

柳五洲说:是,我要到陕北去。

父亲柳君红就乐了,一张脸笑得像开了花一样,柳五洲看得出来,父亲是发自内心地乐了啊。

父亲柳君红说:好,我看你去了好。

如此痛快,倒是柳五洲没有想到的。

孙伯伯、何叔叔和吴阿姨他们是看了父亲柳君红乐,也都跟上乐起来的。还说,你娃要到陕北去,是你娃子有志气,你娃子有出息,你去了呢,你就知晓是会有收获的。

是个什么收获呢?孙伯伯、何叔叔和吴阿姨没有说,父亲柳君红没加任何思索就说出来了。

父亲柳君红说:当初在陕北插队,苦是够苦的呢。现在想,咱回北京了,都还混得不错,敢说不是在陕北插队打的基础?

这句话是结实的,孙伯伯、何叔叔、吴阿姨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乐乐呵呵的脸色,倏忽就变得肃穆起来,点着头,承认父亲柳君红说得对,他们做人的基础、创业的基础,真就是在陕北插队时打下来的。

人活一世,把基础打好才是根本呢。

看见柳五洲那么痴迷剪纸,活跃在嫂子段枣花身边的祝金花,还把她的一个很大的作业本取来,让柳五洲看了。祝金花是把这个作业本作了她的剪纸册页了,每一页上都夹了她的剪纸作品。柳五洲接到手里,轻轻地揭开作业本的册页,像他初见段枣花的剪纸作品一样,叫他吃惊不小,他一幅看过,再看下一幅,没一幅不是匠心独运,饱含着一个小女孩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其中呢,有一幅“娃娃坐莲花”的剪纸,叫柳五洲尤其喜爱,一朵盛开着的莲花花蕊上,是一个大胖的小娃娃,手捧着一本打开的书本,圆嘟嘟的一根小手指,点着书本上的字码,脸做沉思状,把一个好学上进、探求知识奥秘的儿童形象,逼真传神地表现了出来。

柳五洲的目光是欣赏的、温暖的,他一边翻看祝金花的剪纸,一边眊着心存不安的祝金花……这就使祝金花更加不安和局促了。

在一边,祝金花搓着手说话了:你可不要笑话人。我知道,我还没我嫂的剪纸好。

祝金花嘴快手也快,刚说了这句话,就把她给柳五洲欣赏的剪纸册页夺了去,又把嫂子段枣花的一幅剪纸给柳五洲看了。

这是一幅还未完成的剪纸呢,但也有了一个大体的轮廓。柳五洲没见过段枣花剪纸,这时候,他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就在眼前,就在现场,他想看一看段枣花怎样使着剪刀,来剪一幅剪纸了。

柳五洲把这幅半成品的剪纸交到了段枣花的手上,带着央求的口气说:你能剪给我看看吗?

段枣花没有拒绝柳五洲的央求,她坐在了炕边上,左手拿着那幅半成品,右手摸起了剪刀,就又认真仔细地在半成品上剪起来了。柳五洲看见,那幅半成品在段枣花的手里,左旋一下,右转一下,便有小小的纸屑,从半成品上脱离开来,像是飞翔的蜜蜂,盘盘旋旋,飘飘舞舞,最后落到段枣花的脚下。这样的纸屑,在段枣花的脚下越积越多,半成品的剪纸,也就差不多快成形了。

柳五洲的心是急的,怦怦怦怦地跳着,像要从心里跳出来。他警告自己,不要急,不要急,但他按捺不住的心,总是越来越急地跳着。没办法,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眼睛是眨也不眨地看着段枣花的手和剪子,觉得那就是一幕舞蹈,小小的剪子,在一张红色的彩纸上,奔驰着,游动着,料不准会到哪儿去……在这儿呢,会简练一些,在那儿呢,又会繁琐一些……到时候了,段枣花丢下手上的剪刀,两只手把她的剪纸抻开来,嘬着她肉嘟嘟的嘴唇,轻轻地吹着,一幅美得让人心颤的剪纸作品,在仙气一般的轻吹中展露在柳五洲的面前了。

段枣花给她的这幅剪纸起了个“山前山后”的名字。

山前的景致是,年轻的婆姨依依不舍,含泪送别男人外出打工。山后的景致是,毛驴儿架着一辆皮轮车,车上装满了收获的玉米、谷穗,年轻的婆姨,怀抱着小胖娃娃,两只大大的眼睛,一直地凝视着山的前方,还有一只喜鹊呢,悠悠然追着高云而去,去给山前边的打工汉报告家乡丰收的消息。不到枣树圪梁来,不和段枣花认识,柳五洲想他可能理解不了这幅剪纸。他到枣圪梁来了,他认识了段枣花,他就完全地理解了这幅剪纸的深义了。

剪纸所要表现的,不正是段枣花和她的枣树圪梁村里那些和她一样的小婆姨们的心声吗。

12

给人家拍照,就不能让人家空欢喜,得把相片洗出来,送给人家才对。枣树圪梁没有洗相的条件,柳五洲就只有去延安市了。一来二去,花了两天时间,到柳五洲再次回到枣树圪梁村,不仅是段枣花、祝金花、老爷爷,还有村上的人,都已把他当成了熟客,并且摆设下一桌酒菜,要款待他一顿了。

酒菜已经准备好了,就设在段枣花的窑院里。不过,柳五洲还不知晓,他从延安市一回到枣树圪粱村,还没进村,迎面就碰上一个小婆姨,他把给小婆姨洗出来的照片给了她,她就兴奋地喊了起来了,显然是,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手拿着照片,嘴里咋咋呼呼地直问,这是我吗?啊,这是我吗?柳五洲是开心的,他给那个小婆姨说,不是你,难道能是我。小婆姨这才确信,那个漂亮得让她生疑的照片,的确照的就是她。她便无限感激地看了一眼柳五洲,转身就向村里跑去了。

小婆姨边跑边喊叫:快来取照片呀。

小婆姨的喊声是嘹亮的:城里后生给咱把照片洗回来咧。

小婆姨的喊叫,像是一股强劲的风潮,迅速传遍了枣树圪梁村的角角落落,邀请柳五洲照了相的小婆姨们,都从她们的窑院里跑出来了,大家围住了柳五洲,兴奋着,激动着,从柳五洲的手里接过她们的照片。她们无不惊讶,照片上的自己是那么的好看,好看得都要怀疑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她们自己了。

能给这个偏僻的村落,带来这样的快乐,柳五洲的心里,自然也是快乐的。他从小婆姨们的头顶上望过去,发现祝金花站在她家的崖畔上,向他招着手,他就分开小婆姨们的包围,向他最为熟悉的那个地方走去了。

柳五洲回到了段枣花家的窑院,刚一进门,就看见窑院的石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而且包括老爷爷,早有几个村里的老人坐在了石桌边,等他一进来,就被热情地请到石桌旁,安排与他们坐在了一起。

这些菜,柳五洲也都熟悉了,就是这酒,自然也是柳五洲所熟悉的,那便是枣红酒了。

柳五洲刚来枣树圪梁,就很幸运地看到了酿制枣红酒的盛况。那个场面是热火的,随便到哪户人家去,都能看见轰轰烈烈的烧酒景象。

这是枣树圪梁农家的一个习惯,也是枣树圪梁农家的一门绝技。那手艺和秘技,书上写不来,嘴上说不来,单靠枣树圪梁农家人一辈一辈手手相传了。酿酒的原料呢,自然是他们坡坡梁梁上生长的大红枣儿了。

所谓枣红酒,应该就是这个理儿。

好像是,烧制枣红酒,还缺少不了枣花儿做引子,因此上,在枣花盛开的日子,村里人就开始准备了,他们穿梭在满坡满梁的枣树林里,收集着浅绿色的,散发着浓香气息的枣花,掺入到枣红酒的酒曲里,等着发酵一个年对年,到了来年暑热天气,这就破曲烧酒了。这个时日烧的酒,品质是最好的。

枣红酒的香气所以袭人,也许正是这鲜香的枣花儿作用哩。

老爷爷是烧酒的把式,他在自家的窑院里一个烧酒的炉子上,架上一口很大的铁锅,装填上隔年的大红枣儿,注进去清冽的山泉水,兑进去砸碎的枣花儿酒曲,小火慢慢地蒸着,不出三天三夜,就会有酒香弥漫开来,香了一个枣树圪梁。人们呢,会闻香而来,东家进,西家出,到了哪一家,都有酒碗放在炉子旁,随便地舀,随便地喝,身子已经趔趔趄趄的了,却还要往下一家赶,去那里又是一顿好喝。

这喝呢,又不能只是瞎喝,瞎喝者只能称其为酒鬼,是要遭人取笑的。那么,就都耐着性子,要做个善喝者了。

是善喝者呢,至了人家的烧锅旁,必须是先观色的,看枣红酒的色气正不正,暗红不行,非是晶晶莹莹的亮红就不能算是上好的枣红酒。接下来,还要看酒花儿。啥是酒花儿呢,这里有一个讲究,在把新酒舀了往酒碗里灌注时,要扯长了,吊细了,慢慢地往酒碗里注,使碗里的酒浆,激起一簇簇的酒花来。如果那花儿云朵一般,回散而去,碰到碗沿,迅即破灭,这就叫飞云花,是这样的枣红酒,质量就还需要提高;而如果那花儿,到了碗沿边不破,层层堆积,越积越厚,这就叫垒云花,是这样的酒,便是品质绝佳的上等枣红酒了。

柳五洲好奇着烧酒的工艺,几天时间,像是拖在老爷爷屁股上的一根尾巴,又是帮老爷爷提水,又是帮老爷爷烧火,肆意飘散的柴灰,飞摸在柳五洲黑汤黄汗横流的脸上,使他的脸看上去五花六道像是戏台上的猛张飞,惹得段枣花掩了嘴总想笑。

因为老爷爷的烧酒技术好,不断地还要被人请了去,帮助他们烧酒的。因而,在枣树圪梁村烧酒的日子,老爷爷是最忙的一个人。

酿制好一季的枣红酒,坛坛罐罐地装了,哪一家都是珍惜着的,细水长流,不敢太过铺张。这是因为,要想盘炉子架锅再酿枣红酒,非得等到下一年的。可是老爷爷今日,把他新烧的枣红酒坛子都端到了石桌前,尽着兴让大家喝。自然是,大家也不客气,捧着酒碗,左首碰了,噌的一声,右首碰了,噌的一声,碰了就是一喝。这样的碰呢,似乎还不尽兴,就还要转着圈儿碰……酒往肚子里灌着,菜往肚子里填着,眼看石桌上的菜碟子要空了,马上又会添上新的菜碟子。

柳五洲注意到了,那新添的菜碟子,不再是段枣花在锅灶上烧出来的,是村里其他人家烧好了送来的,源源不断,段枣花家窑院的大门口,一会儿就有一户添菜的人家端着菜碟子走进来。

也不知一桌子喝酒的人,最后都喝得怎样,到他们剔着牙缝,打着酒嗝,从段枣花的家里走散后,老爷爷一把钳住柳五洲,显然地,老爷爷是有话要说了。他说了,养在圈里的那群羊,今年是太争气了,这几天呢,见天都有羊羔儿生出来,下来呢,怕还有几日好生哩。老爷爷说了宝贝似的羊儿,就还说了生在坡坡梁梁上的枣儿树,预感今年也是一个好收成。老爷爷絮絮叨叨地说着,还说了村上的一些事,那些事,柳五洲大多听不明白,但有一件事,他是听明白了,老爷爷报怨村里的后生,全都没命地往城里跑,城里就那么吸引人吗?老爷爷对此是一脸的茫然。不过,他话锋一转,说起柳五洲了。

老爷爷说:你这娃倒是一片热心肠。

听老爷爷这么说他,柳五洲并没有多么高兴,他只感到老爷爷枯瘦的手掌,钳在他的手腕上,把他钳得隐隐痛了起来。

老爷爷说:我想问你一句话,你的先人,他可曾来陕北插过队?

柳五洲老实地点头了。

老爷爷笑了,是那种醉眼如花的笑呢。老爷爷说了,你娃一到我们枣树圪梁村,我就感到面熟,后来就想起你先人他们北京来的知青,他们那一伙子碎崽娃呀……老爷爷说着,脸上的笑僵在了眼角上,不由自主地,就有热烫烫的眼泪花儿,从他僵着的笑眼里,扑啦啦滚落出来。

段枣花直说老爷爷醉了,招呼柳五洲把老爷爷搀扶回他的窑洞里,安放在窑炕上,盖好被子,让老爷爷睡了。

老爷爷的这一觉睡得真是香,高亢的鼾声,像是戏台上的锣鼓家什,一波一波地往柳五洲的耳朵里灌,他觉得自己困乏得也要昏睡过去了。但他睡不着,想着老爷爷说的话,尤其是嗔骂他父亲“那一伙碎崽娃”的话,说明老爷爷一直是念想着他们的。这让柳五洲的身上,似有一股强烈的电流通过,有种暖洋洋的幸福感。

祝金花来向柳五洲讨要她的照片了。

跟上老爷爷他们喝酒,柳五洲喝得也有些飘,不是祝金花向他讨要,他还差点忘了这码事。听祝金花讨要,他“噢”一声,赶紧把祝金花和段枣花的照片翻出来,给了祝金花。祝金花自然是欢喜的,拿了照片就往收拾石桌上狼藉一片的段枣花跑了去,嘴里呢,哎呀哎呀,不停地赞叹着。

段枣花的手没有停,偏着头看祝金花拿着翻看的相片,脸上自然也是喜咪咪的。看了一程,还把眼光挑一下,瞥一眼旁边的柳五洲。

祝金花说:嫂子,你说了,不能让人家给咱白照相的。你就把你还的礼情取出来么。

段枣花嗔怪她的妹子祝金花了,说:我说啥了?我啥啥都没说,我没有礼情还人家。

祝金花小斗鸡一样和嫂子段枣花争上了,说:你不要不承认……你是说了,你要不想给人,我可自己拿去呀。

段枣花没有阻拦妹子祝金花,看着她从自己身边飞跑而去,去了自己的窑洞,挑着门帘窜进去,眨眼的功夫,就又窜了出来,跑到了柳五洲的跟前,把几个衬了白色棉纸的剪纸给了柳五洲。红艳的剪纸,衬在白色的棉纸上,是再醒目不过了。柳五洲拿到手里看着,似有惊雷在天空中裂响,他的魂魂魄魄,在那一个瞬间,像要飞出七窍,随着响彻云天的雷声而去。

柳五洲看见的剪纸,是一个健壮后生的模样,在他的手里,是端着一架照相机的,扫描着镜头前的枣树林,有翩翩飞舞的蝴蝶来了,有嗡嗡鸣叫的蜜蜂来了……下意识告诉柳五洲,这幅美不胜收的剪纸,就是现实中的他呀!

埋着的头抬了一下,柳五洲看了一眼段枣花,段枣花也正拿眼看着他,双目一碰,又都低了下来。

祝金花赶着趟儿插话了:怎么样,还像你吧?

柳五洲点头了,说:像。

13

天是空的,果然是空的,空得不见一丝云影,只有一弯月亮,斜斜地挂在天边。好像不是为了普照大地,而是在勾画天空,使得漫漫无际的天空透出淡淡的蓝色来,十分幽渺,十分深邃的蓝啊。

老爷爷的这一场酒后大睡,真是太沉太沉了,呼噜炮仗,没完没了。窑院背垴上的羊圈里,还有要生产的母羊,段枣花心疼老爷爷,从老爷爷的窑门口走过,没有叫醒老爷爷,自己踏着如纱的月光,向背垴的羊圈走去了。

段枣花走在去往背垴的路上,唱起了一曲信天游: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好了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

你把妹妹闪在那半路口。

这是在陕北传唱得最为普遍的一曲信天游了,名字是叫《三十里铺》的。在这个月色迷蒙的傍晚,段枣花唱得如泣如诉,悠悠地灌进柳五洲的耳朵里,一字一句,都像生了爪子一般,挠着他的心,让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惆怅。

三哥哥出门前头里走,

咱们二人没盛够。

有心掉头(个)把你看,

心里头害麻烦。

三哥哥出门坡坡里下,

四妹子崖畔上灰不塌塌。

有心拉上(个)两句话,

又怕人笑话。

柳五洲在窑洞里盛不住了,他在想,他是该到背垴上去陪段枣花的。可是,在做作业的祝金花,还有两道题在问柳五洲,他就只有先陪着这位可爱的小妹子,指导她来做题了。

不像往常,祝金花做题时有些心猿意马,不停地问柳五洲一些作业之外的问题。

显然是,祝金花也听到了段枣花唱的信天游,她问柳五洲:嫂子的信天游唱得好吗?

柳五洲老实地回答:好么。

祝金花就还说:我哥祝金虎也是,他也说嫂子的信天游唱得好。可是,这么好听的信天游咋就拴不住他的心?

这不该是祝金花的问题呢。她却问出来了,柳五洲没法回答她,她就把眼睛从作业本上抬起来,望着柳五洲的脸,想从他的脸上找寻到答案。

注定了的,柳五洲的脸上是没有答案的。

祝金花便只有叹息了,说:是啊,你是不知道的。

说出这句话,祝金花不再心猿意马,她埋头专心致志地做起作业来了。也不是太难的题,一会儿都做停当了。

柳五洲抽身出来,这就向窑院背垴的羊圈去了。夜是静的,静得只有白朗朗的月色,遍天遍地地铺展开来,使得坡坡梁梁上的枣树,坡坡梁梁上的青草,全都镀上了一抹银色的光辉。柳五洲默默地走着,他嗅到一股扑鼻的草香,混合着陕北神草地茭茭的香气,是段枣花从草坡刈回来,垛在羊圈旁的干草了,那么大呀,这么大的个草垛子,也有他柳五洲一点小小的贡献呢。这么想着,柳五洲的心便升腾起一股醉人的暖意。

段枣花背靠着草垛子,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美丽的月光雕塑。柳五洲走到了她的跟前,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依然是,月光雕塑般静静地坐着。柳五洲低头看着她,也便只有静静地站着了。

终于,段枣花开口了。她说:你不该来的。

柳五洲没听明白,段枣花说他不该来,是指不该到羊圈这里来,还是压根不该到她们枣树圪梁村来。听不明白不要紧,柳五洲自有他的理解。

柳五洲回答段枣花了,是很坚定地回答的:来都来了,没啥该不该。

就在他们二人一问一答的时候,羊圈里有了一些动静,柳五洲扭头去看,他是看不明白的,段枣花就告诉了他,是有母羊要生了呢。柳五洲就有些急,段枣花不让他急,给他说,还没到时候哩,羊生羊,哪有那么容易的……话从这里说开来,不知怎么拐的,拐来拐去,把话拐到了柳五洲的嘴里,柳五洲就说起了他的父亲柳君红,说起了和他父亲柳君红一起在枣树圪梁村插队的孙伯伯、何叔叔、吴阿姨他们……柳五洲饶有兴趣地说着,就还说到父亲柳君红他们怀念着的老支书,以及老支书的姑娘。好像是,段枣花对这个话题有了兴趣。她的眼睛睁大了,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亮晶晶地闪着。

段枣花在口唇里呢喃着,她说:老支书。

段枣花说:老支书的姑娘。

柳五洲有种揭秘某个重大事件般的欣喜,他说:是啊,是老支书。

柳五洲说:是啊,是老支书的姑娘。

可是……可是段枣花亮晶晶大睁的眼睛,却慢慢地灰了起来。柳五洲知道,段枣花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了。她在回避这个话题,好像不仅是她,喝着枣红酒的老爷爷,也是在回避这个话题的。

月照草垛,把草垛蕴蓄着的巨大香气,一波一波地蒸腾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柳五洲也背靠着草垛坐下来了,他坐得距离段枣花那么的近。好好地坐着呢,柳五洲的手伸过来了,段枣花的手也伸过来了,两双青春勃发的手,一旦捉在了一起,便捉得紧紧的,生怕失去了似的……羊圈里的动静大了起来,低一声,高一声,是一只羊的叫声呢。

柳五洲说了:羊儿要生了吗?

段枣花说:是啊,羊儿要生了呢。

就在俩人声音颤颤地说着话儿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在什么地方,野着他的嗓门,吼起一曲熟透陕北的《拉手手》的信天游,使初夜的枣树圪梁显得亮堂了起来:

你要拉我的手,

我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

咱们俩圪垴垴里走。

2008年元月12日晨于西安后村

2008年12月23日再改西安后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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