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瀑布从峡谷中冲出,白哗哗地挂在半岩上,人们方知那里面还有一条沟壑。一条麻石台阶小道自岩底潭的右侧,悬危危地爬到谷口,然后却不见了。朝里行三十里,转过一山嘴,猛地就到了一块四方的平坝,见到一座挨山脚而建筑的山庄。山庄全然古式,飞檐翘角,三面有围墙。庄子坐南朝北,中间一朱漆大门,门的横额上四个斗大的皂色隶书字样:逍遥山庄。和大门同向环状地另开有几个小门,门前的台子低洼处,一箭之地的平平坦坦。坝中间流过一水渠,从庄子淌来,恰将一坝匀成平等的两份。东端齐整地摆列着十几个方坑,坑内横竖码了些变了色的毛竹;其上厚厚地盖了层石灰,发出阵阵浓烈的咸味儿;西面尽种蔬菜。平坝的外侧是一弯弯的小河,河的上首就从山庄的东头擦边而过。庄子的后边一溜参差凸形石崖长长地斜伸着上颈,将山庄罩了五分之一。沿屋的后檐沟东走,却和淌来的河流对个正着,一道厚数尺的石山墙耸于其间,山墙的中间又开一圆形洞门,专引堰中水来。引来之水经暗道从庄子流过,然后水就分送到了各家的分渠。有人要问,这水作何之用,那是造纸的廉价动力了。
逍遥山庄以造火纸闻名。
这造火纸倒成了逍遥山庄人们的独门生意,每家皆精于此道。廉价收来毛竹,打扎成捆,放到自家的大方坑内,将几万斤石灰倾倒其中,沤泡一年,待毛竹泡得软了,再放到灰窖里架火蒸;过两天捞起在河里反复冲洗;末了,运到纸坊里,晾干水汽,用巨大的木榔头捣碎。几乎每家都有水渠,都有纸坊。水渠尽处是一长长的石槽,槽下安有一大大的水车。将木闸提起,水就经石槽猛击水车,车轮转动,轮压长长的木锤的连杆,于是,木锤扬起砸下,鸣得闷响。庄子均贺氏人家,且皆通造纸术,尤以贺福顺老汉为最。他两男两女,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干事,混得人模狗样。大女儿也最近出了嫁,身边还有个幺女子,名唤美美。美美年十七,极聪慧,俊俏俏的。贺老汉脾气倔极,人缘儿倒好。那一班山庄外的后生,总爱寻机会到老汉家,帮老汉纸坊的活路。美美见经常有人来帮忙,也乐得清闲,指挥别人干这做那。乐了,咯咯地笑一阵儿,帮忙的汉子们身上仿佛又生了气力。老汉一抖山羊胡子,装做发怒,骂一声,死女子,光傻笑。
美美不理论,到水房去看毛竹捶得如何。毛竹被捶得粉粉碎碎的,美美喊一声“嘿,大宝,过来担竹坯。”应答的自然是不敢马虎,急煎煎地用筐子把竹坯运到那边纸坊去,倒在滤水池中,用木棍搅和、滤清。完毕,又转移到另一个池中去过滤,如此数遍,再将竹浆舀到装有隔纸的薄板儿的小木箱中,用一四方的大石压在上面滤水阴干。三天后,抽出隔板,又将滤干的一码一码纸搬去以刀切割,出来的便是一叠叠成品的火纸。火纸成品了,还不行,须放到坝场中暴晒三天,这样火纸易燃,也脆。
火纸造出,庄子里的年轻汉子,相邀出山。肩挑火纸担子,汉子们扶着另一个肩上用以引渡重量的搭柱,结队吆喝着到了沟外面的世界。乘火车或是到汉口,到金州,航运或是到丹江。卖了火纸,顺便在外开阔眼界,见些世面,然后换回些紧俏时髦的衣物或日常用品等,有时他们也直接到县城,以图省事,价钱当然要贱些。若要问究竟卖了啥价,行情怎样,没一个如实答来,问忙了,只说一声现在的火纸便宜得撒急,便扭头就走。
逍遥山庄造火纸已有三百年的历史,问那山庄建于何年及名称的得来,却无从考证;山庄至今无好无缺,这更是一个谜,许是它被裹在山的裂缝中,已被世人所忘。不过,是金州人,不会不知道白河出的火纸;作为白河人,不会没听说逍遥山庄和贺福顺老汉。
近年来,贺福顺老汉倒破例带了几个贺家族外的徒弟。美美闹着要添什么机械设备,老汉随了她。果然,纸的产量、质量较以前越发提高了。美美还和县上某单位搞了定点生产,生意更加好的不得了。这古老的造火纸业又焕发了青春。
欲问山庄何在,自白河县城坐船溯江行七十里,过冷水河,翻野猪岭,走百二十里,到名叫紫荆沟的沟口,进走三五一十五公里的便是。
(原载于1987年10月6日《安康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