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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同仁堂的生意十分火爆,不仅拉倒了西街头上的济生堂,连四十里外宝鸡县城的病人都骑马、坐轿赶来看病。牛金贵觉得人手太紧,就把内弟玉堂叫了过来,他想把看病和装社火的秘方传给金生的同时,也传给玉堂。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牛金贵开了门,正和天明、银焕一起装斗子,忽听得门外敲锣打鼓、闹闹嚷嚷朝大门口而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到门口去看,还未走出大门,就听得有人叫道:“牛大夫,牛大夫在吗?赶紧把匾抬过来,再把红给搭上。”话音刚落,他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上来了几个年轻人,把他围了起来,一条红绸布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同时,一块匾额也抬了过来,放在同仁堂的门口,上面刻着四个大字——华陀再世。

牛金贵做人一向低调,看到这种场面,他怕得罪了同行,惹恼了左邻右舍,就双手合十对大家说道:“各位乡亲,老少爷儿们,这万万使不得,金贵不才,些微学得一招半式,哪有这样的名声,这匾千万不敢挂。”

抬匾的人也不听他的。只见一个领头的中年人高声叫道:“赠匾仪式现在开始,第一项,鸣炮,击鼓。”

话音刚落,鞭炮早已燃放了起来,“噼里啪啦”在街道上乱响,锣鼓也敲打起来。顿时,整个街道上,紧锣密鼓、撼天震地,把赶集的、跟会的和门店里面做生意的人都吸引过来围着看。这时,那中年人又高声喊道:“第二项,请县政府主簿高举人给牛金贵先生赠送匾额。”

这时,一个四十开外的人走出人群,来到牛金贵跟前,双手抱拳作了一揖,说道:“牛先生,你医好了县长公子的病,县长大人十分感激,今委派高某前来赠送‘华佗再世’匾额一块,请牛先生接匾。”

牛金贵一看,正是那天带着病人一起来的那个人,心里高兴,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里说道:“高主簿高举人,牛某从内心里十分感激,但这匾实在不能挂,不然,在下在这虢县城里就难以立足了。”

高举人一听这话,知道牛金贵谦虚,便说道:“牛先生为人谦和,我们也不难为你,匾已做好了,还是张县长亲笔书法,不能让我们抬回去。就将这牌匾挂店铺之内,这下行了吧?”

牛金贵说好。他想,上次张县长的儿子来看病,他也不认识,就以平常心相待,张县长也没有见怪。如今还亲自题写匾额,自己拒绝悬挂,万一惹出事来,将来在这虢县城里也不好待,就答应了。他让天明端来梯子,又让银焕帮他抬了,找来两颗宝盖钉子,挂在了端对门银柜后面的正墙上。高举人一看,十分醒目耀眼,就高兴地说:“好,好,挂在这里好。”牛金贵说:“县长的字好,挂在哪里都好。”

挂好了匾额,高举人领着人走了,围观的人纷纷来到同仁堂里观赏张县长的亲笔题字,也都夸赞牛金贵高超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牛金贵一一致谢。

这时,牛宝才慌慌张张冲了进来,边走边喊道:“金贵兄弟把事干大了,我刚一进城门,就听得人说张县长亲手给你题匾了哩。”牛金贵接住牛宝才说:“哥你啥时来的?张县长儿子的病看好以后,他就做了这块匾,要挂在街面上,我怕惹事挂在了里面。”牛宝才听了更加高兴,边欣赏着匾上的几个字边说:“好,好,你给我们牛家堡争了光,也给我们牛家人争了气。”牛金贵说:“我出来一月了没回去,家里都好么?”宝才转过脸色说:“好啥哩,你走了以后,马义来了几回,说是他爹过寿哩,要堡子里给装社火,我说你不在没有人画脸,加上衣服把子都烧了没法弄,他说只要答应装,衣服把子他置办,不要我们堡子掏钱。没有和你商量,我就没有答应,听说叫的是虢王街上和胜班给装的,脸画得不好,社火装完第二天他爹就病了,马义心里难受,在恨我们堡子哩。”牛金贵说:“你多操点儿心,马义上次来,要我给他装社火,我说我金盆洗手了,他撂下重话说,除非我把脸谱烧了或者送人,不然他不信,后来家里就着了火。我倒不是说火就是他放的,但你还是注意点儿好。”牛宝才说:“我不怕他,他不敢把我怎么样,只是往后这仇就结大了。”

这天晚上,牛金贵吃完饭正想歇一会儿,李天宝来了。牛金贵迎进屋里,说:“兄弟来了,快坐快坐。”李天宝说:“听说张县长亲笔题字,高举人专门送匾,同仁堂被围得人山人海,看来,兄长的医术越来越高明了。”

牛金贵说:“只学得些微雕虫小技,哪里谈得上医术,为兄这两下子,在这小县城算得上是个郎中,放到省城西安,就什么都不是了,让兄弟笑话了。”

“兄长过谦了。”李天宝笑说道,“兄长的医术,莫说在虢县,就是在西安,也是凤毛麟角。特别是兄长的‘三丹丸’药,在全国也是稀奇的哩。”

牛金贵爱听这句话。可他嘴里却说:“兄弟是鼓励为兄哩,像我这等卑微低贱之人,放在这小县城里,养家糊口都成问题,还能成什么稀奇之物。”

李天宝早就知道牛金贵的“三丹丸”,更知道他社火脸谱画得好。他说:“兄长干脆跟我去省城发展,肯定能赚大钱。”

“不成,不成。”牛金贵说,“我们乡野之人,进了城就不会走路了,还是在我们这小地方自在。”

“那就算了,我也不难为你。”李天宝说,“听说兄长社火脸谱画得好,只是没有见过,什么时候画几张,也让兄弟欣赏欣赏,开开眼界。”

“社火是由古时候锣戏变迁而来的,它是古代一种迎神赛会的表演形式,人们借助这种形式,把对大自然的崇拜表现出来,由人来扮演那些神灵,使神灵走到人们当中,让人们祭拜这些人扮的神灵,而达到祭神的目的。后来,人们通过装扮古代的故事,增加了惩恶扬善、赞美爱情、歌颂英雄人物的内容,使社火这一表现形式家喻户晓。”牛金贵把他所知道的一一介绍给李天宝听,他说,“社火脸谱在西府流传很广,我们牛家的也是祖传的,几百年来传男不传女,传里不传外,你嫂子玉瑶被绑之后,我就不装社火了。再说,两月前的一场无名大火,烧了我的祖屋,社火衣服和把子也都烧光了,想装也装不成了。”

“这个好办。”李天宝说,“衣服、把子没有了,我给钱你去做,几个月就做好了,只怕你精神垮了,就是有多少钱,衣服、把子做回来也只能放着。”

牛金贵一听,李天宝要把衣服、把子全做齐了,很是感动。祖上几百年置办的一套家当,被一把无名火烧了个精光,虽说不是自己的过失,可毕竟毁在自己的手里。他说:“能做自然好了,可半年前,马义他爹过寿,叫我去装社火,我当时心情不好,一口回绝了,马义撂下狠话,除非我把脸谱烧了或送给他人,不然装一次社火就剁我一根指头,你说这社火能装么?”

李天宝一听,见一时半会儿还说不通牛金贵,就说:“这样,我给你三百大洋,先把衣服和把子做起来,将来要用了也方便,要是不用放着就成了。”说完,他取出一张银票,放在牛金贵面前,说:“说实在话,过去看过的社火多了,就是没见过咱们的,今天听兄长一说,这么好的东西失传了太可惜了,特别是在你的手里失传了,怎么对得起祖先,对得起这么优秀的宝贝。”

“前面欠你的钱还没还上,今天又拿这么多钱做衣服把子,我拿什么还你?”牛金贵心想,天宝兄弟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自己,必定有什么事情,他说,“兄弟有什么事就直说,为兄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李天宝看牛金贵认真的样子,知道他是性情中人,也就开门见山地说:“也没有什么大事情,要是你愿意,就给我一些你的药丸,只是药钱另给。”

“这有什么难的,我是卖药的还怕您买药。”牛金贵一听,李天宝终于提出了条件,他心想这是什么条件,就满口答应说,“你要什么药,要多少量,开个单子,我全数配给您,只是价格也要比铺子里的便宜。”

“价格不要便宜,只要如数卖给我就成。”李天宝高兴地说。

“那是自然,别说我们还是朋友,就是不认得的人来买药,我也照样卖给人家。”牛金贵说。

买药的事谈妥以后,李天宝起身告辞,牛金贵送到门口,李天宝拦住不让再送,自己走了。

牛金贵回到屋里,叫来了天明和银焕,把李天宝买药的事说了。银焕说:“这是好事,咱卖面的不怕他吃八碗,只要他给钱,买多少都卖给他。”天明则说:“他买那么多药做啥,一定是开个铺子高价卖,赚大钱哩,我看不卖给他。”银焕又说:“李天宝人品好,肯定不会那么做,即就是那么做了,我们把该赚的赚回来,他能多卖也没有啥不行的。”

牛天明和王银焕争论不休,牛金贵一句话也不说。他想,不管他们两个怎么说,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卖给天宝。他说:“这事我已经答应过,自然不能变,你们两个从明天开始采购药材,白天抓药看病,黑了配制药丸,我们要尽快赚钱,把欠人家的钱早早还了是正主意。”

谢玉瑶接受了韩鱼儿之后,缠绵了一段时间就淡了下来。虽然贵生在她身边,可她还想着金生。她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自己不在身边,有奶吃吗?有人管吗?金贵新娶女人了没有?那女人对金生好不好?

韩鱼儿感觉到了谢玉瑶的变化,问她怎么了,她说想回一趟谢家崖,一来看看父母,二来看看金生怎么样了。韩鱼儿想,玉瑶见了牛金贵重叙旧情怎么办?见了儿子难分难舍不回来怎么办?自己岂不是又要鸡飞蛋打孤身一人了?他决定不让她回去,说:“你写一封信,我让人回去看看,完了你再回去。”谢玉瑶说:“那你赶紧安顿人,早去早回。”

韩鱼儿把铁头叫到一边,说了谢玉瑶要回虢县的事。铁头说:“这使不得,万一回去不回来了,你不是闪鞭(落空)了么。”韩鱼儿说:“我觉得也是,可不让她回去,整天闹腾得不行,这日子咋过哩?”铁头说:“那这样,我去一趟虢县,先去牛家堡,后去谢家崖,把事情办妥就是了。”韩鱼儿取了一百大洋给他,铁头心知肚明地收起银元,第二天就奔虢县来。

铁头首先到了牛家堡,到牛金贵家门口一看,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冷冷清清。他转了几圈,不敢进去,来到官房门口打听情况。官房门口人多,都说牛金贵的父母得病死了,牛金贵自己守着金生过日子,虽说家境还好,可日子过得艰难。铁头问为啥不再娶个女人。有人对他说,送金生回来的人说,玉瑶寻了短见,金贵觉得玉瑶为了他,把命都搭上了,他不能忘恩负义,就不再娶了。

打听清楚了,铁头又到谢家崖,径直进了谢文魁家的门。谢文魁一看铁头穿着洋气,就把他让进屋里,倒上茶水,问道:“先生贵姓,今来舍下有何贵干?”铁头明知故问:“听说谢家崖有个谢秀才,不知是哪一家,我是从西安来的,专为送一封书信。”谢文魁一听有书信给他,说:“我就是谢文魁,不知是哪里来的书信?”铁头把信交给他,说:“这是我家女主人给你的,你看。”谢文魁接过来一看,信是女儿玉瑶写来的。玉瑶在信中说,自己跟了土匪韩鱼儿,如今住在西安城里,思乡念亲之心急切,等等。谢文魁看了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昏倒过去。老伴谢张氏急忙叫来玉堂,说:“快看你爹怎么了,赶紧去请先生过来。”这时,谢文魁自己醒了过来,边哭边说道:“你回去告诉她,自从嫁给牛金贵,她再也不是我们谢家的人了,从今往后,她也甭进我家的门,除非她死了,阴魂进来我看不见,也管不着。”铁头说:“老人家莫着气,我们大当家的是个好人,虽说当过土匪,可从来没有杀过人,只是打富济贫,远近的老百姓都说好哩。”谢文魁摇了摇头,说:“我不管他是人是鬼,我也不想见他。你告诉玉瑶,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我的女儿,我也没有这个女儿。”说完,不等铁头说话,他起身说道:“你走吧,我们谢家几辈子,从来不和土匪打交道。”铁头无奈,把带来的一百大洋放在中厅的桌子上,走了。

铁头回到西安以后,把牛谢两家的情况告诉韩鱼儿,韩鱼儿让他亲口告诉谢玉瑶。铁头就把牛金贵父母病故,自己和儿子一起生活的情况作了隐瞒,胡乱编说道:“牛金贵在半年前已经再婚了,娶的是邻村马家庄马财东的女儿马小梅。孩子送回去后,牛金贵和马小梅管得还好,都管马小梅叫娘哩。”谢玉瑶又问自家的情况,铁头把谢文魁的话一字不漏加盐添醋地说给了她。谢玉瑶一听就晕倒了。

这天下午,谢玉瑶醒了以后,心想牛金贵怎么能这样呢?自己身陷狼窝,还在为牛家的后嗣垂死挣扎的时候,他却另觅新欢。她恨他,恨他无情无义。她哭了,哭得泣不成声。她想,这天下的男人怎么是这样呢?人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是真的吗?男人真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吗?她又想起了父亲的话。父亲怎么能说这么绝情的话呢?在父亲受伤的时候,是自己陪他去牛家治病,也是在那时认识了牛金贵,订下了婚姻。可自己掉进了狼窝才一年多,怎么就不认自己了呢?自己现在被男人抛弃了,被父亲抛弃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想到这里,她准备把儿子贵生抓大一些就去死,以死来回报牛金贵的忘恩负义,回报父亲的无情抛弃。

自从铁头从虢县回来,谢玉瑶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三天三夜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不再哭泣,也不再要求回家,而是整天要韩鱼儿陪自己去逛街,她要买西安城里最好的衣服穿,买最好的东西吃。

谢玉瑶再也不想什么,她精心抓养着贵生。韩鱼儿不仅爱她,也爱她的贵生,直到贵生长到一岁之后,韩鱼儿说:“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两个孩子也有个伴。”她却死活不愿意,说:“贵生是在菩萨山生的,咋说也是你的儿子,你有啥不乐意的?再生一个孩子,虽说孩子有了伴儿,可你不爱贵生了怎么办?”韩鱼儿说:“你再生一个,我对贵生会比以前更好的。”谢玉瑶还是不愿意。韩鱼儿无奈地说:“既然这样,那贵生得姓韩。”谢玉瑶答应了。她心想,牛金贵狼心狗肺,我还为他们牛家争什么?再说,只要儿子长大了,姓什么都无所谓。

六年以后,韩鱼儿当上了西安市的参议员。他在骡马市买了一座四合院搬了进去,一家人住了下来。他今天在市里开会,明天请省上人吃饭,谢玉瑶每次都参加,成了西安城里有名的贵妇人。

一天晚上,他们参加了一场酒宴回到家里之后,韩鱼儿借着酒劲对谢玉瑶说:“这几年,你说我对你怎么样?对你儿子怎么样?”谢玉瑶说:“好,对我和儿子都好。”韩鱼儿又说:“我是喜欢你,才对儿子好,我要不喜欢你,能对儿子好吗?”谢玉瑶不知他想说什么,两眼直直地看着他。韩鱼儿又说:“给我生个儿子吧,我对天发誓,一定会对贵生好的,不然就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死。”一听韩鱼儿这么说,谢玉瑶哭了。几年来,韩鱼儿对她、对儿子,可以说是关怀备至、爱护有加。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她要什么他就买什么。六七年过去了,连他这点儿要求都不满足,也太说不过去了。于是,她答应了他的要求,但她提出,在他们要孩子之前,她要回一次虢县,回一趟牛家堡和谢家崖。谢玉瑶的要求吓了韩鱼儿一跳,他的酒也醒了,汗水从头上流到脸上,又流到身上。他想,谢玉瑶回了牛家堡,知道牛金贵为了她再未婚娶,他的父母双双去世,一个人抓养着金生时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她一定会离开自己回到牛金贵的身边。那时,几年来建立的感情就会化为泡影,女人和儿子都没有了。他已经离不开谢玉瑶了,不能没有她。于是他说:“你先待上两天,我让铁头回去说一说,看老人的态度有没有变化,要是老人态度没变,你回去不是自寻烦恼么。”谢玉瑶说好,任他安排人去察看。

铁头这次先到了菩萨山,带了十几个匪徒一起来到牛家堡。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让牛家在牛家堡消失,也要让牛金贵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灰烬。

到达牛家堡时,已是黄昏。铁头把弟兄们带到村口,指明了方位,叮咛他们什么时候插门,什么时候放火,安顿停当之后才走了。他躲在三里之外的槐树林里,直到牛家大院起了火,呐喊声、哭叫声、呼救声连成一片时才回了西安。

回到省城后,铁头把火烧牛家大院的过程向韩鱼儿说了一遍,韩鱼儿什么都没有说,取了五十个大洋给了他。谢玉瑶问他牛家大院失火可是真的,他说是真的。牛氏全家无一人幸免。谢玉瑶哭得泪流满面,再也不提回牛家堡的事。

自从给张县长的儿子看好胳膊,高主簿亲自上门挂匾之后,同仁堂的病人一天比一天多,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好,李天宝定做的“三丹丸”的数量巨大,牛金贵除了安排天明、银焕和玉堂忙前忙后抓药之外,还将原来他家的几个长工叫了回来,在药铺的后院里新盖了四间房子,专门制作“三丹丸”。这些丸药除了卖给李天宝一部分外,其余卖给了周边县乡的人。同仁堂的生意好,虢县街上的人也多了,开醋坊、酒坊、油坊的,卖面、卖米、卖菜的,做布匹、皮货、铁器生意的,家家户户生意兴隆,他们都感谢牛金贵给他们带来了人气。

年底,牛金贵盘点了一下,除了盖房购药和给徒弟发红水之外,半年时间净攒了两千大洋。他打算给岳父送去一千块,剩下的一千还给李天宝。

这天早饭后,他把铺子里安顿停当,来到虢镇小学里一问,李天宝已经不在了。邻居王先生说,李天宝走了一月了,不知去向。他又往回走,刚到门口。张县长到了,他迎进铺子里。沏茶倒水之后,他问张县长有什么事。张县长说:“这件事对先生来说有些为难,可我还是想在明年正月里看看西府社火,特别是你们牛家社火,便来和先生商量。”

每当有人提起耍社火,就像在牛金贵的心上捅刀子。玉瑶被抢的情形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今天也一样。他双目紧闭,两手攥得紧紧的,牙齿咬得咯嘣响,要是别人,他一定会断然拒绝起身离去,但对张县长他不能这样,他说:“县长有别的要求,我都答应,可这……”

张县长知道牛金贵的心事。他说:“我本不想为难先生,可事情毕竟过去了好多年,先生也不必生活在过去的回忆和痛苦之中。再说,这社火是先人留下来的,特别是牛家堡的社火与众不同,你若老想着过去而从此不耍,时间一长就忘了,那时你既对不起先人,又对不起后人。依我看,这社火不仅要耍,还要教给儿子、孙子,祖祖辈辈耍下去。”

听了张县长这话,牛金贵的心里一颤。玉瑶被抢以后,特别是家里失火,衣服和把子一应烧毁之后,他几乎再也没想过这事。在他心里,装社火是一种灾难,是他家破人亡的根源,他再也不想装了,可听张县长一说,他觉得自己太自私了,把祖先的艺业在自己手里失传,对得起谁呀?可他又想,马义请他装社火,他曾发下毒誓,如今自己又要去装,怎么和马义说?他说:“祖先的东西是不该失传,可我心疲力竭,再没有心思了。”

张县长看他几乎已经说服了牛金贵,心里高兴,他说:“从现在开始,你给儿子教,儿子学会了,也没违背你当年的誓言,也把这么好的东西传下去了,你说是不是。”

“是啊。”牛金贵一下醒了似的,说,“我怎么没有想到,金生今年七岁了,也能学了。”

“教给金生,让他现在就学。”张县长看牛金贵同意他的观点,接着说道,“另外,把你那‘三丹丸’也要传给后人,不然等你下世时,还带进棺材里去不成?”

“是,是,经你这么一提,我这就考虑这事。”牛金贵说,“张县长,正月里耍社火,有啥大事么?说心里话,这几年来我心灰意冷,根本就没想过这事,要是有事情,我就早点教金生画,说不定能赶上哩。”

“也没有啥大事,我听得虢县境内社火有名,种类繁多,装扮复杂,是有名的社火之乡,加之今年过年我女人孩子都来虢县,也就想看看热闹。”张县长说,“我想,除了你们牛家堡的社火,还把北原上的、西原上的、西山里的,十几家全叫来。”

“既然这样,正好天宝兄弟给了置办衣服把子的钱,我现在就开始准备,正月里咱就耍他一回。”牛金贵高兴地说,“我就催紧些,不然再过些日子天冷了,衣服赶不出来,想装也装不成了。”

张县长说:“好,这事就拜托先生了。”

送走了张县长,牛金贵把金生叫到自己的屋里,关上房门说:“你知道你县长伯做啥来?”金生一头雾水,摇了摇头。牛金贵说:“张县长来说,明年正月要咱耍社火,还把我教训了一顿,说社火是先人手里传下来的,不能在我手里失传。我仔细一想,人家说得也对,就把你叫来,想把这社火脸谱教给你。”金生说:“爹,我念书都记不下,还能学别的么,我不想学,叫我舅舅学去。”牛金贵生气地说:“我们牛家堡的社火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你舅是个外姓之人,怎么能学呢?”金生一看父亲生气了,吓得不敢吱一声,战战兢兢地说:“爹爹,我学社火,爹说怎么就怎么,我听爹爹的。”

听了儿子这话,牛金贵高兴了起来。他想,这学医虽是牛家祖传,但这“三丹丸”药却是他发明的,父亲过世后,传给玉堂不会有啥,可这社火画脸,虽说从爹爹到他手里都是密传的,可要装扮还是要全堡子的人上下齐动,一旦传到外姓人手里,大家伙儿一定不愿意,于是他说:“我看是这样,这看病的手艺,我传给你和你舅舅,你们谁学得好,将来出息了,这是你们的造化。这社火脸谱,我就传给你,你要认真地去学,不然的话,等我老百年了,这东西就失遗了。”

金生点了点头。

自从牛金贵给金生谈过话之后,白天教玉堂、天明和银焕他们选配炮制药材,晚上,一吃过饭就把金生和玉堂叫到自己屋里,教他们“三丹丸”药的制作方法,一剂一剂地配制,一丸一丸地捏合,最后装进袋子,封闭贮存。牛金贵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金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甚至比舅舅玉堂记得还熟,这让牛金贵感到更加欣慰。

牛金贵教金生画脸谱,则是在凌晨天亮之前进行。每天早上鸡叫头遍,他把金生从被窝里拉了起来,洗了脸清醒之后,第一步先给他讲故事。社火中扮演的故事很多,故事中的人物个个都有脸谱,一转社火有好几个人物,而每个人物的脸谱又都不一样。于是,要记的脸谱就有几百个,常用的也有一二百个。了解了故事,再记人物,诸如吕布戏貂蝉中的吕布和貂蝉,桃园三结义中的刘、关、张,唐僧取经中的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师徒四人,等等;记下了人物,第三步就是画脸谱。故事不同,人物不同,脸谱自然就不相同。而要把不同故事中不同人物的不同脸谱画出来,就要有超人的记忆力,记住了故事,记住了人物,记住了脸谱,第四就是绘画。画脸讲究干净,更讲究速度,要画得又快又好。每年装社火,因节令不同,故事不同,人物自然就不同,这就要求画脸的把每个人物的脸都记下,手拿一支笔,就可以在脸上画起来,如果记不住,一边看粉本,一边画脸形,既不流畅,又赶不上速度,这社火也就装不好。牛金贵利用十天时间给金生讲故事,又给他十天时间记脸谱,最后,他买了一刀枸纸,添了笔墨及各色颜料,让金生每天早上画一幅,交给他审查了,才让他去吃饭上学。金生聪明又伶俐,不出三个月,就把爹爹教给他的百十个脸谱画了一遍。最后,牛金贵开始让金生在他的脸上画,他将镜子放在一边看他的笔法。一开始,在他的脸上画,金生感到很胆怯,每画一笔,都要看一眼他的脸色,连手都在颤。他看儿子心里害怕,就装着睡觉,还“呼噜呼噜”地打起鼾声来,这让金生放开了许多,画的速度也快了。从那以后,牛金贵真的得了瞌睡病,一闭上眼睛就想睡。久而久之,金生虽说学会了画脸,可画出来的脸谱总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他左看右看,最终发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儿子画脸时,自己闭着眼睛,等画好了醒来时,眼睛画得不是大了就是斜了。于是,他又醒着让儿子画,画出来的和真人一模一样。

一天,金生正在爹爹脸上练习,舅舅玉堂走了进来,一看这个情形,玉堂说:“姐夫真有心,让金生在你的脸上学画,就像真实装社火一样,怎么能画不好呢。”牛金贵笑道:“这社火脸谱太多,不在脸上画,在纸上画容易失真,画不好。”谢玉堂说:“人都说牛家堡的社火脸画得好,不曾想功夫是这么练出来的,其他人怎么赶得上。”

牛金贵一边和玉堂说着话,一边把刚画好的脸洗了,这才对金生说:“这脸谱你也画了几个月了,我再给你十天时间识谱、看谱、记谱,等记下了,往后画时就不能再看本子了,不然,什么时候才能记下。”金生一听就急了,他说:“人家在学校里念书写字,回到家里要学医看病,黑了还要习画脸谱,头都要撑破了,哪里能记得住?”牛金贵对儿子的要求一向很严格,他说:“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年龄小小的,不下工夫不吃苦怎么行?爹爹小的时候,也是白天上学堂,回来学看病抓药,黑了画脸谱。那时,我的年龄还没你大哩。”牛金生再不说话。

谢玉堂是来请假的。他说:“姐夫,我得回去几天,屋里捎话来说乖桃有了,让我回去安顿一下,我看前几天忙,就没给你说,这两天人少了,我想回去几天,过两天再来。”

谢玉堂结婚两个月了。举办婚礼的那一天,只是歇了几天假,并没有告诉牛金贵,牛金贵也就没有去,直到他安顿好了回到药铺里,牛金贵才知道。他还说了玉堂一顿。

牛金贵总觉得欠了玉堂什么似的,不论他说什么,都会满口答应。他说:“行,这几天病人不多,你回去安顿一下,回去时带上一百块钱,快入冬了,给老人添补些衣服。再说,过些日子弟妹坐月子也要用钱哩。”

谢玉堂对牛金贵一直很崇拜,考虑事情总是那么周全,那么细致。他说:“带上二十块就够了,坐月子时间还早,多了也没用,再说铺子里进药要用钱哩。”

牛金贵也不坚持,他说:“你先去睡觉,明早我来安顿。”玉堂“哦”了一声,转身走了。他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姐夫一样,能够独当一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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