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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遽然醒来,听到了铁门外的响声。他想是风把铁门吹出的声音,还是猫或者老鼠什么的弄出的响动。他躺在床铺上,望着黑黑的空间。什么都看不见。他似乎把一夜的疲劳都睡过去了。已经再无睡意。他想应该感到困乏,消耗是那么大。一共两次。他却一点都不困乏了,肌肉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力量。精神也很好。

铁门再次响起来。

难道真有人在那儿?

他爬起来,摸到眼镜,戴上。黑糊糊的空间里面显现出很多物体的轮廓。他拧亮台灯。屋子里的东西全部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姿态。

被子里的他是赤裸裸的。他没有穿一件衣服。他把裤头穿上。

他趿上拖鞋,走到门口。把门帘撩起,推木门,到了小厨房里。他把第二道门的门闩抽开,推开,到了院子里。他朝铁门外望去。他没有害怕。门外当真有人。是她。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穿着雪白的裙子,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她的目光里仿佛有火。他把铁门打开。他用手轻轻一拧就开了。铁门是开向外面的。他把它慢慢推到外面,她往后退了退。“进来吧。”他说。她走了进来。她从他身边擦过时,他感到了裙衣的光滑。他没有穿衣服。上身是光裸的,下身只有一件短短的裤头。“多么幽静的小院啊。”她说。“我一个人住,一点声音都没有,倒是适合我。”“就站在院子里吗?不想邀请我到屋里?”他看着她,把手伸向屋门。屋门轻轻闭合着。由于它自身的重力,打开以后,它会马上反合过来。他把门拉开,示意她往里走。她侧身走了进去。第二道门是开着的。她进了他的屋子。

她站着,好像找不到坐的地方。他把铁门拧上。他早已不再反锁它了。他又把厨房门关起来,把门闩插上。然后,把最后一扇门关上。“请坐啊。”他说,把椅子拉了拉。椅面上放了一大摞书,都是杂志,他是为了增加椅子的高度才那样的。天热了,坐在柔软的海绵椅垫上很不舒服。他把汗衫穿上。在把它套到头上的那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见。接着,他又穿上了裤子。她看了看他,顺手拿起一本杂志。“都是过期的,没用了,我拿回来垫椅子。”“地上都是书!垫椅子腿?”“椅子腿下面没有橡胶垫,只剩下铁,很尖利,把地板革都戳破了。下面是砖墁地,大坑小坑的,你看这儿。”他用脚点到水池旁边那块地方。地板革陷下去,烂了一个大窟窿。

“地太潮了,得防得关节炎、风湿什么的,那样就太划不来了。”“墙壁怎么没糊一糊?”“没想到非糊它,关键是也没有什么大的危害。破烂就破烂点吧。我一个人就不要求那些了。凑合吧。”他想到他常常用这个词,一有熟人问他的情况他就用它,或者是写信,或者是在电话里。

“怎么老想到凑合呢?”她看看他,坐在了椅子上。“这本不是去年的吗?”

“只有这一本。我拿回来想再看看里面的照片。”“照片?”“她七十年前还是个少妇。”他把杂志拿过去,给她翻到那儿,递给她。她看着。“我一看到它,尤其是我一个人的时候,一天深夜,我还爬起来专门看它,我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苍茫的凄凉,我在那种苍凉中好像心脏要停止跳动了,有一种窒息的感受。我把它叫做感受,因为我最近很想体会那种感受,于是就常常看。”“享受痛苦?你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怪不得他……”“他?”“没什么。我说到别处去了。你是今晚把它拿回来的吗?”“你怎么知道的?”“不就是你车兜里的那本嘛。”“对,就是它。你早注意到它了?”他坐在床边上,把胳膊肘支在桌沿上。她坐在椅子上,椅子离床很近,她的裙摆很大,她和他的腿之间的距离几乎是没有的,只是朝向两个方向。一个向南,一个朝东,呈垂直方向。腿与腿在前方组成一个90度的角。她低头看着杂志上的照片。“1931年,她和她的母亲,还有她与她已经被枪毙的男人的遗孤。”“七十年前了。一想到是七十年前的,心里一下子就很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了。那时她才二十几岁吧,男人被枪毙了,留下她和他不到一岁的孩子,她母亲帮她抱养着。她母亲身材挺壮实的,高高大大的,一定给了她重新生活的勇气。她穿着大衣,很薄的那种,应该说是厚裙子,双脚并在一起,露出光裸的腿,直直的,穿着带网眼的凉鞋,头发不长也不短,梳到两边,双手交叉在下腹前。尤其是这双手看了叫人特难受,眼睛不由得就湿了,真的想流泪。双手反着交叉在一起,左手的几个指头和右手的几个指头套插着,但是右手的和左手的小指没有套在一起,右手的小指翘起来,那个翘劲实在是太孤苦无助了。而且已经是七十年前的事了。也在北京,也是现在这样的季节,暮春的最后的几天吧。七十年后什么都没有了,还能有什么呢?再想想七十年前的老人,多么叫人难以接受的岁月。”

她认真地听他说,看着他。

沉默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你深夜专门爬起来看它,你想得很多。”

“一天深夜,我看着看着,真的害怕起来,害怕她会从书里走出来。你看她的眼睛,多么忧郁啊,就像是鬼魂的眼光,把你的灵魂都勾走了,浑身感到寒冷战栗。特别是她的目光和这双手。”

“一张照片能产生这样的作用,可能其他人是难以想象的。你沉浸在这样的状态中如果不能自拔,你的精神会受得了吗?”“我看着看着,看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赶紧把它合起来,放到一边,我的将要窒息的心也就慢慢缓过来了。只是我老想重复那种感受,这可能会有问题。”“为什么会被枪毙呢?一定有刑事在身,比如暗杀、爆炸、抢银行什么的。”“我也这样想过,只是不能肯定。没有资料。”她没有接他的话。她看着他。“不看它了。”她把杂志放到桌上。桌面上放着稿纸、软盘、信封。它们零乱地摆在主机和显示器前面。“你怎么敢叫我进屋呢?你想我是什么人了没有?”她说,看着他。他的脸略微有些红。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笑了笑。“我没有想……说没想也不对。”他不知道往下说什么好。停了一会儿,他说:“你来又会有什么害处呢?”她的眼睛仿佛火焰突然一跳,亮了几倍。“你这样认为?你不害怕我?”“一点没有那样的感觉。”“看照片你都感到恐惧,我不信。”“真的不哄你。那是不相同的,那是寻找心理感受。”“如果七十年前的一个死去的人突然来到你的小屋,你还会有那种感觉吗?”他愣了一下。“七十年前?我可能不会害怕。”“你真的与众不同。你还记得你的三块钱吗?”“你把它花了?”“没有。还在我的裙袋里。你买的烧饼呢?”她的眼睛又一亮,盯住他。他又一愣。

“烧饼……吃了……还剩一个。明天的早餐。”

“我饿了,给我吃吗?”

“怎么会不给呢。”他把抽屉拉开,拿出来。烧饼还装在塑料袋里。他把塑料袋解开,露出半拉烧饼,手捏到塑料袋上,递给她。她接过去。她的手玉一样雪白,纤纤细细的手指头,捏住烧饼,几根指头翘起来,直直的样子甚是叫人心疼。他一惊,觉得和照片上的手指像极了。他说:“我给你烧点开水。”他从床上站起来,欲开电饮水机。她用胳膊拐儿把他挡住。“不……喝水……不。”她嘴里有刚吃进去的烧饼,她咽了一口。“我不喝水,我吃点干饼就行了。”她胳膊的力量很大,他有些意外。他不得不在她的压力下重新坐下。他看着她吃。不再说话。“看着我吃,多难为情。你也吃一口吧。”她掰了一块下来,递过来。他的手摆着,表示不吃。“本来就剩了一个,都不够你吃的。”“没关系。你只吃一点点。”她的捏着一小块烧饼的手挓挲在空中。他仍不接。“叫我给你喂到嘴里吗?”她笑着。他也笑着:“不要,不要……”她的手伸上来到了他的嘴边。“张开吧,就一点点。”她的笑容鼓励着他。他的嘴张开了,把那块饼吞了进去。他嚼着。她也嚼着。他和她都在吃烧饼。“你明天就没有吃的了,准备饿一早晨吗?”他对她的话越发感到惊奇。她怎么如此清楚?“你的所有的地方,你的衣服里,你的房间里,你的办公室里,再也没有一分钱了,你明天早晨只好不吃什么,一直等到开中午饭的时候。”他哑口无言。

“你把你剩下的最后三块钱送给了我,把你最后一块烧饼叫我吃了,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蛮大方的。谁说你小气、吝啬了?你一点都不小气、吝啬啊!”他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你可能是想你的心态是那样的。我告诉你的是,穷人的心态不能用那样的词。”

他同意她的看法,点点头。

她把烧饼吃完了,用纤细的手指抹抹嘴唇。

“你想我在你这里继续待下去呢,还是离开?”

他没有言语。他看着她。

“你没有办法决定。两者都想要?”

他看着她,仍旧不知如何回答。

“你把门都插上了,你一定是希望把我留住。”她回头看看门,“是吗?”

“是……我习惯了……一进屋就把门插起来。”

“多像一只野生动物,对人的世界充满畏惧。”

“你说出了我这几个月来真实的生存状况。我确实像个野兽,这个土屋是我的洞穴,经过长长的、狭窄的、弯弯曲曲的巷道通到这个洞穴里。我早出晚归,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晚上回来就睡下了,直到第二天天亮。我好像回到了原始部落时代,比那还早的时代。”“你又把话题扯开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她的眼睛瞪着他,“你一定得自己决定。”“你叫我自己决定?”他的声音高起来。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当他意识到这点时,把声音马上降低了。“你叫我决定?”她看看他,目光表达了她的肯定。“我当然希望你……留下。”他说。“你终于说出了你的心里话,但你还有另外一半心里话没有说。”她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他笑了。“你怎么会这么清楚,你一定是个心理医生。”“我不是医生,你才是医生。你心里有很大的负担,害怕我是妓女,害怕我有病,那些通过……传播的疾病。这方面你可以放心,我一点那样的意思都没有。一个连最后的三元人民币和一块作为第二天早餐的烧饼都失去了的人,妓女和他有什么生意可做?”那么说她绝对不是妓女了,可她到底是什么人呢?他想。或者是那种忽发奇想的妓女,但这好像一点都不合情理。她坐在椅子上,面朝他。他坐在床上,把腿微微偏向她。“你还是不能放心,这可能是你们这种当医生的癖了。我只想和你做次长谈,我觉得我的心里有种必须向你表达的愿望,它是如此强烈,我一直在抑制着,但今晚终于无法再压制它了。我想澄清我大脑里的一些想法。随后,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件事,我不想自作主张,我要你自己作决定。”“你所说的重要的事情,我明白,我有办法……”他说。“你一定误解了我的话,我说的完全与你想的是两码事。我觉得这么累,真瞌睡,你就叫我一直坐到这里?”他没有说话。“你也那样一直坐着?太累了。”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了一小会儿。“那……你躺到床上……”“你终于说出了你心里早想说的话。你为什么如此迟缓地、不经过半个小时的酝酿和最后的下决心就不能把你的心里话表达出来呢?还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深深地藏在你的心底,你叫我说出来呢,还是你自己说?”“我说,我想的是,想的是……唉,我想的是……”他没有说出来,还在努力想说出来。她笑了。“我说吧。说话对你来说永远是个负担,有时候宁肯去死,也不愿说话,是这样吗?”

他点点头。

“你心里想的是,我们两个都睡到床铺上,睡下谈话,把灯关掉,在黑暗中,什么都能说出来,就像在梦中说话一样,没有任何考虑,话就会像喷泉一样自动涌出,滔滔不绝。是这样吗?”

他感激地看着她。

“你还有一个隐秘的愿望,还要叫我说出来吗?你点头了。还得我来说。你希望我们两个如何躺在一起?你希望我们两个都脱光了,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躺在一起。好吧,马上就是夏天了,气温挺高的。立即行动吧,要么就不会有多少时间了,天很快就会亮的。我们还能谈多少话呢?”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在解衣服上的纽扣。她脱掉了裙子,她的身体一下子全部裸露了出来。她的雪白的身体玉一样发出莹莹光芒。她身体上的光芒把电灯光都变得暗淡了。她全身只有一件衣裳,那条和她的肌肤一样雪白的裙子脱掉以后,她的乳房、小腹、小肚子下面的深凹、鱼美人一样的双腿全部展现在她自身的光芒里。他木呆呆地坐着。他的眼睛僵直,但他的耳朵深处感到强烈的放射状的疼,那种舒服的疼传进他的大脑,使他在高度兴奋的同时,身体上的肌肉僵硬了。她站立着。站立在他的面前。她没有乳罩,没有裤衩,没有袜子,她赤足穿着鞋站立着,身体上除了雪白的肌肤没有别的任何非肉体的东西。她仿佛是尊玉石雕塑,是一尘不染的、丝毫瑕疵都没有的艺术品。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任凭他欣赏个够。“把灯关掉。”她说。他一时好像没有听懂她的话。犹豫了一会儿,手伸过去,把电灯开关拧上了。没有了灯光,屋子顿时变黑了。但是她身体上的光芒却照得屋子雪亮。现在唯一的光源是她的身体,雪白的、柔和的光从她的身体上散发出来,整个土屋处在一种特殊的氛围里。她又站了好长时间。他一直在看着她。她把鞋子脱掉,蹬上床铺,她站立在床铺上,雪白的玉一样的光芒移动到了床铺上。她屈身坐到床上。在她蹬上床的时候,他让开地方,站起来。他的身体随着她的位置的改变而转动着。她坐在那里不动了。他的身体也停止了转动,保持着僵直的姿态。

“你傻了?”

听到这样的话,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

“你要一直站在那儿吗?”

他又看了一会儿,手抓在衣服上,停在那儿,好像害怕暴露那动作的本意似的。停在那儿不动,是想说明手不是去脱它的,而是其他的目的,比如抓痒什么的。“你怎么这样畏缩?”她的声音有些生气了。他脱下汗衫,脱下裤子,坐到床沿上。他看看她。她已经躺下了。她身体上的光照亮了床铺里面的几摞书。都是外国现当代名著。有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南回归线》,有辛莱克的《大街》,有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和《动物庄园》,有福克纳的《掠夺者》《押沙龙,押沙龙!》,有萨特的作品精粹集,有赫塞的《玻璃球游戏》和《荒原虎》。还有一本他最最崇拜的书,它放在最上面,它的书脊上的字清清楚楚地显现在她玉体的光芒里:《大师和玛格丽特》。

他的身体在她身体的光芒下呈现出的颜色是灰暗的,黑黄黑黄的,好像是古墓里出土的文物。他仍旧穿着红颜色的裤衩,它就像一块污秽一样裸露在雪地里。她仰身躺着。他也仰躺着。“你想穿着它吗?”他没有吭声。他的手滑到小腹部,停在了那儿。没有下面的动作。“你真的想穿着它?”他想她的意思是说,为什么总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进行呢?为什么永远要对自己进行压制呢?那样活下去多累啊!他把裤衩脱掉了。把它扔到床铺里面。那里没有放书的地方凹下去,放了很多杂物,有塑料袋,有衬衫什么的。

他全身赤裸裸的了,就像他第一天来到人世一样。他的赤裸的身体不发光,没有一丁点儿光。光是从她的身体上照过来的。他小腹下面的突起处是浓密的丝状物,很黑,与她的玉白的光形成鲜明的对照。她和他两个人都一丝不挂了,仰躺在床铺上面,中间有几厘米宽的空隙。屋子里除了她身体周围的光晕之外,空间是黑的。屋外更黑。

她的身体在转动。她在翻身。她面朝他,侧过身来。他仍旧平躺着。他没有动。他好像已经冻僵了。空气里的温度不是很高,尤其是这样的夜晚。他没有把被子拉上来,把她和他都盖上。被子在他们的脚下。

她听到他在深深地呼吸。好像屋子里的空气已经非常稀薄了,极度缺氧。好像他们不是在北京老城区的平房里,而是在八千多米高的喜马拉雅山顶。她听到了他心脏的跳动。他的心脏好像是由于极度缺氧而剧烈地跳动着。心脏大幅度地撞击着胸壁,振动传递到床铺上,床板好像被铁锤敲击着。

“你真的很紧张吗?”他没有说话,仍旧仰身平卧着。“你这儿有本你最喜爱的书,它可以抑制你的肾上腺素。”“什么?”他说。他听懂了她的话。“你也学过医?”他问。“我读到高三,学过生理。”“噢。”他的心跳已经恢复了正常。“我把这本书放到我和你之间,你就能和我好好说话了。”她的手伸到床里边,把顶上面的那本书拿了过来。“是《大……》……”“正是。”她把书放到她的小腹下面,叫它立起来。他的胯部接触到了书籍冰凉的封面。他转过身体,面朝她。她和他都侧睡着,面对面。有一本书立在他和她的下身之间。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他们相互看着。没有灯光的房间里,她的肌肤白玉样的光芒,使他能够看清她身体上所有的部位。她的躯体的曲线轮廓逼真地呈现出来。她的高耸的乳房,下凹的小腹,前突的维纳斯丘,丰满的臀,丰腴的胳膊,修肥的腿……

她看着他。她的手伸过来,把他的肩搂住。在她搂住他的肩膀之后,他的双臂伸过去有力地搂住了她。他紧紧地搂住她,全身都在用力,但那本书隔开她和他最最敏感的部位。他的坚硬的肌肉杵在书籍上,和它平压在一起。

他突然感到她的身体像钢铁一样冰冷,浑身打起冷战。他饱满膨胀的肌肉立即萎缩了,他没有了力量,手松开了。但他的手仍旧放在她的背上。她把他的手推开。他们像开始那样躺着,中间夹着一本书。她说:“不能越过这本书。我本不该搂你的肩膀。你觉得我很冷是吗?”“一定是在夜间裸露的缘故。”他试图解释。“不是那么回事。”她说。他想了想,没有想出其他的原因。“你的身体倒挺热乎的。”她说。他听她谈到他自己的身体,才想到她的冰凉也许有另外的原因。但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回答不了。“我们都平躺着吧。”她说。她转动身体,平躺在了床上。他还侧着。他看着她平躺着的身体。这个时候,她的身体的轮廓曲线越发突出。她的乳房很高。“要不要盖被子?”他问。“不要盖。你觉得冷吗?”“我倒没有什么。我也平躺。”他翻动身体。他和她并排躺在床上。“你以前住在什么地方?”他说。“我最早来到北京时是住在槐树花里,花蕊里很舒服。”“你说什么?那里能住?对,你的想象力真好。”“后来,我就住到地铁下面了。”她说。“地铁下面有房子,你租赁的?”

“不是。不是那样。那里面也有槐树,有时候我就钻进槐花里面住。”

“又是槐树花。槐树花已经开了,都快谢了。你小的时候吃过它们吗?”

“吃过。妈妈把面粉和它们放到一起,蒸熟了揉成团吃,很好吃。”

“你妈妈也给你做那样的饭?你家乡在哪里?”

“李化。黄土高原。一条大沟壑。”

“李化?是山西那个李化吗?”

“你怎么知道有那样一个地方?”

“我在那儿住过几年。那儿是黄河的上游。水可黄了。”

“我的童年、少年是在那儿度过的,一共有六年时间。后来,我们就搬走了,回了河南老家。”“你当时住的村子,你还记得吗?”“记得。叫蚂蟥沟。有十几户人家,住的都是窑洞。”“我妈妈就是那个沟里的。她娘家在那儿。”“你妈妈?她叫什么名字?”“她叫僮。”“啊,僮,我认识的,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她二十一二岁,她嫁到了塬上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子。”“你怎么离开你妈妈了?她现在还好吗?”“我有五年没有见到她了。”“你五年前就离开你妈妈了?”“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她静静躺着。他也安定地躺着。他和她之间的那本书立着。“我父亲家过去的成分是地主,他二十几岁时很难娶到媳妇,后来有人介绍,说蚂蟥沟有家人养了七个女子,她们的父亲患有重病,干不了活,全靠她们的妈妈。她们的妈妈很想把女子嫁出去,条件是娶一个养两个。要把三口人一起带过去。我妈妈就是那样嫁过去的,跟随她去的还有我的两个姨姨。五年前,我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四处找不到学费,我爸爸他跑到山上,在树林里上吊了,我在无望之中,于一天深夜投进了黄河。”

“什么,你投了黄河?”

“你不相信?”

“你是个富有想象的姑娘。你现在多大了?”

“我十八岁。”

“你是八二年出生的?”

“不是。我出生在七七年。”

“上个世纪?”

“这个世纪的七七年还早着哪。”

“那么,你的年龄应该是二十三岁。你怎么说是十八岁?”

“我在北京的这五年不能算进去。两者不能混淆。”

“挺叫人奇怪的。你是个古怪的女孩。你妈妈是七七年出嫁的。在村子里的时候,我们都把她叫僮姐姐。她对待我们这些男娃就像小弟弟一样。由于你外爷家没有男孩,你妈妈可喜欢村里的男孩了。”

“她最喜欢你,是吗?”

“我想是的。虽然她也非常喜欢村庄里的其他男孩,可我总觉得她对我更加特别一些。我家毕竟是从外地迁过去的。人总是喜欢外边来的人。”

“她常常对我说起村子里的一个男孩,说他后来考上学走了,他的家也迁走了。我想她说的就是你了。”

“她常常说起我?”

“我十五六岁时,她经常给我说她没有嫁出来之前在那个沟里的故事,是她出嫁之前的美好岁月。她说我现在的父亲不是我真正的父亲,说她是在怀上我以后两三个月嫁过来的。”

他的心收缩起来。她的话使他想起了上个世纪70年代,他还是个十七八岁青年时候的往事。他那时候是那么爱僮,他把她叫做僮姐姐,常常晚上和她一起跑到黄河边,在干净的沙地上躺下来,就像现在和这个神秘的姑娘如此躺着一样。她比他大几岁,她是那样关心他,给予了他非常多非常多的爱。就是在那样的夜晚,他和他的僮姐姐赤身搂抱在一起,他是那样爱她。他们浑身火热,爱情在燃烧。他们跳进黄河游泳,洗澡,然后又爬上来,重新抱在一起。他想就是在那个时候,僮姐姐怀上了现在躺在他身边的这个姑娘。那么说,这个女孩原来是他的女儿,是他的血亲骨肉?他觉得难以想象,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那时,他刚刚十八岁,就已经具有了生殖能力,有了当父亲的条件?后来,僮姐姐出嫁没有几个月就听说她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村子里的人都说僮姐姐怀的不是那个地主崽子的孩子,但他成分高,也不敢对僮怎么样。僮家是贫农成分,嫁给他已经是高看他了。再后来也就没有人说什么了。这个孩子如今长这么大了,是个大姑娘了,她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这个城市待了五年,也可以说是为了……我知道你会来的。当然,我也没有办法离开它。我出不了五环。”

“出不了五环?”他难以理解。

“真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不能说假话。时间已经不多了。半年多时间,我一直在跟踪你,观察你。春节期间,你走了四十多天,我见不到你的踪影,心里惶惶不可终日。你是2月24号深夜到的,当时,我在火车站一看见你,我的心就踏实了。”

“你在编故事吧?我下火车时,你在车站?”

“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时间真的很有限。时间只能到天亮以前。在火车上,你认识了几个姑娘,都是到北京来上学的大学生,你和她们交换了地址和电话。有两个姑娘向你再见。有一个在艺术院校学声乐的姑娘叫你帮她拿行李。你很想和她认识,但你最终没有敢问她叫什么,你只知道她是什么大学的,心里想以后到她的学院去找她,也许一下子就能碰上。在月台上,她的母亲接她来了,你赶快走了。她向你表示感谢。你觉得她喊那个老女人妈妈有点难以理解,她不是和你在同一个始发站上火车的吗?送她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她进站时,对那个执勤的军人骂道:‘傻屄。’那军人发了大火,追上她,大声喊道:‘你再说一遍!’军人的脖子气得都有老瓮粗,脸涨得紫红。别人把他劝住了。当时,你想那是她的父亲,可能是个官员。在那座小城可能位居高位。你想她的父亲在火车的始发站所在的城市,她的妈妈怎么会在终点站所在的北京呢?一定是她的婆婆妈什么的。你心里紧紧一缩,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你想好险啊,叫人家的婆婆妈看见了,一定会引起老太太的怀疑的。多亏你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和她过多地套近乎。你一个人出了站,连方向想弄清楚都觉得困难。只是死死记住西客站大门前方是北,虽然你在大脑里无法把正确的方向感调整过来,你只有认死理了。你尽管在北京生活了几个月,还是经常倒腾不清方向,这可能是你天生的缺陷。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改变,只好由它去吧。你对出租车司机说宣武医院。你想也就几站路。实际上只两站路。过了西便门,你的方向感调节过来了,你知道前面就是国华大厦。到了长椿街了,到了你居住的夹道口了。你看看计价器,你心里想:操,才那么点距离。但你没有说什么给人家了十一块钱。你以为起价是十一块钱。实际上只是十块钱。有一次坐出租车,刚刚坐了十一块钱,你就以为那是北京的出租车起价了。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夹道里更没有一个人。你快步走进来,到了铁门外。你离开它整整有四十多天了,你独自回来,心里酸酸的,很感伤,很难受。前天你还和你的妻子和女儿一家人在一起,一下子成了一个人,你一时接受不了。你觉得这里是这样荒凉,不像是人住的地方,是野鬼妖精住的地方。是这么破落,这么破烂,好像有几百年没有人住过了。你打开门,几道门都打开了,床铺和你挂在铁丝上的衣服,一切依旧。你心里情绪异常低落,几乎不能承受突如其来的悲凉,悲凉像洪水一样扫荡过你的灵魂,浇灌淹没了你的世界,你难受得想死,沉浸在那样的情绪里不能自拔。你赶快整理你的行李,你把你背包里带来的东西统统掏出来,一件一件检查,一件件辨认,你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它们似的,你在这种辨认中,把你对于这座酷似鬼宅的房子的感受转移了。你的情绪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于是,你就睡下了。是这样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他还陷在惊异之中。

“是这样。你怎么会知道?好像你一直跟着我?”

“我是跟随着你。我不是说了吗,你从火车上一下来,我就跟着你嘛。”

“你又是如何跟随我的,难道和我一起上了出租车?”

“是啊。我是和你一起上的出租车,就在你的旁边坐着。”

“你这个姑娘真会想象,虽然我不清楚你的想象怎么会如此和实际情况一致。”

“不谈想象了。你为什么避开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不问?”

“我不明白。”

“你又在装糊涂了。我妈妈出嫁之前,你无疑是她的恋人,你没有想想以后发生的事的前因后果?”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被脑子里产生的想法震了一下,就像雷电的光明一下子照亮了黑暗的、风雨如晦的原野。“那时,我才十八岁……”他期期艾艾起来。“我妈妈说她没有和村子里任何一个其他男孩有过那种事。你是唯一的。”她把身体翻过来,面朝他侧睡着,看着他。他仍旧平躺着。他的身体几乎没有轮廓,胸和腹是平的,而且很模糊。他没有说话。他在想。“我是唯一的……”他说。“那么说,你是我真正的父亲。”她说。“我是父亲?我是你真正的父亲?”“你转过身来。”他翻动身体,面朝向她。他看到了她赤裸的发光的身体。她的玉一样白的身体。“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还要这样呢?”“我并没有干什么啊!我们干过什么吗?”“没有。可这种样子……”

“这并没有什么。我们之间有一本书,它是多么神圣。我必须这样,我必须打消你心里的欲念。你可能一点都不了解是为了什么,我会解释给你听的。后面的事情还很多,很重要。”

他看着她。

“我很糊涂。”

“我们必须战胜他,无性的爱是唯一的武器。”

“他是谁?”

“洪永青。”

“洪永青?我越来越糊涂了。”

“都怪我没有给你解释。我怕那种解释会吓着你。我想一步步深入。你对此感到不解这没什么。你害怕我吗?”“我一点都不怕。你五年前离开你妈妈,就到北京来了。你一定干过很多职业。”“我只干一种职业。算不上职业。我是水鬼。”“水鬼?这陆地上哪儿会有水鬼?你是个富有想象力的女孩。”“水鬼是对那些投水淹死的人的亡魂的称呼。”“你是投过水,可你并没有死。你觉得干那件事后,再没有脸在故乡待下去了,就离开了那儿。你的妈妈原来是我的僮姐姐,你原来是我的女儿,这多么叫人意外和高兴啊。”“我死了。”她说。她看着他。她的眼睛雪亮雪亮。“别胡说!”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没有被吓着,我很放心。你暂时不相信,这不要紧。我慢慢给你解释。我五年前就死了,我是投水死的。你还记得那条浊黄的大河吗?它从许多村子旁边流过。我妈妈嫁过去的那个村子在上游,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所在的那个村子在下游。我就是投进它而死的。我死后,我的亡魂在大地上漂泊,我漂泊了很久,我没有想到我会漂到北京。我不该来这里的。我不来这里就不会被洪永青捉住,成了他的奴隶。我不进入五环,也就没有事,可我不但来到了北京,还进入了五环以内。”

“那么说,你是鬼了?怎么会呢?”“你害怕不?”她说,眨眨眼睛。“我一点怕的感觉都没有。要说你是一个女神,我还相信,说你是鬼,我咋样都相信不了。”“当然,我和普通的鬼不同,所以叫做水鬼。我们是从水里来的,有着传说中水鬼的美丽,又由于我们不下地狱,仍在人间居住,身体里还存活着人间的感情,所以,你才不会感到害怕。但我们的身体体表温度很低,你没有感觉出来?”

“我心里想过也许是深夜空气的缘故。我没想到别的。”

“你再摸摸我的手。”她把手伸到他手里。他抓住她的手。“是挺冰的。就像它的雪白色一样的感觉,雪白色的光芒本身的温度。”“你一点都不怕。”“怕什么呢?你想当你身上只有三元钱的时候,你还会怕什么呢?你什么都不会怕了。况且,我已经身无分文。问题是,你是僮姐姐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我心里有的全是难受和爱。没想到我十八岁时就有一个女儿了,可一直不知道。二十三年后,在这样的深夜,我和她以这种方式团聚,我很心酸。你说你已经不是人了,可我仍把你当人看待。”

“你不要难过。若不是有重要的事情,我是不会来找你的。我跟踪你了好几个月,本来是要把你作为洪永青的猎物送给他的。后来,我慢慢了解了你,知道了你的身份,还弄清了你与我的关系。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我从我们开始一见面所产生的亲切感中就预感到了。前半夜的时候,我还想把你送给洪永青,尤其是从地铁下面逃出来的路上,后来我发现你就是我妈妈常说的那个十八岁时曾经是她的爱人的少年,我也就确定了你与我的父女关系。我可不能把你送给洪永青,虽然你非常符合洪永青的条件。你是个作家,是个具有强烈叛逆意识的作家,只有这样的人,洪永青吃了才能复活。”

“又是洪永青?他吃人?”

“他只吃作家,要吃一千个,之后,他就会又变成人。你是最后的一个。他已经吃了九百九十九个了。”“这可叫我有些害怕。有这种事?”“你没有听说作家连连失踪的事?”“没有报道过呀!”“不会报道的。但民间到处都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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