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1
我看,范亮这部名为《那年那月》的书籍,应该归拢到回忆录的范畴。
业内很多人都知道,作为自述文体的类型之一,回忆录有行文灵活、视角多变的特点,可分可合,可文可史,可注重父子人伦、男欢女爱、聚散离合,也可关注天下苍生、国家命运、民族兴亡。其中那些有较强历史感的回忆录,如王鼎钧的“回忆录四部曲”,无疑是见证文学(文学起到为历史见证的作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此类作品,在我的阅读视界之中,一向占有较大的比例。
从写作者的角度来说,既然未来不可预知,那么,借以倾诉的对象只能是过去和现在。而“现在”很快也会成为“过去”。这样说来,抒情、叙事、议论,都会涂抹或多或少的回忆色彩。
当然,纯粹的回忆录跟泛泛的携有回忆色彩的文章又有所不同。前者跟自传似乎更为接近,它们都拥有鲜明的“不平等”属性。这个“不平等”,是指作者的功名地位对作品的价值认定和传播范围均起到决定性作用。而且,它们也都需要跟重大历史事件有瓜葛,或者至少跟名人有瓜葛,才能普遍性地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这样说来,似乎凡夫俗子便不具备撰写回忆录或自传的资格。表面看来是这样,但换一角度,我倒要振臂一呼,号召天下的草根平民,有能力、有条件的,都来写一写。这不是跟谁怄气,我是了解到民间记忆的文学价值和史学价值之后才这么说的。我以为,除了商业价值不能相提并论,在其他所有方面,草根的回忆录跟名人的回忆录没有本质区别。严格说来,草根的回忆录也不是都不畅销,比如山东老太姜淑梅的《乱时候,穷时候》便是成功的一例。
我在《生于1966》自序中发过这样的感慨:“我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去用心审视自己的人生旅痕,从中找出被宏大叙事所遮蔽的、属于自己也属于我们整整一代人的苦衷。”随后又提到作家野夫等人所继承的民间修史传统。在我眼里,《那年那月》也应该跻身于同样的写作谱系,是作者的“一人之史”。作为土生土长的瓦房店人,范亮的个人经历和情感,在我看来自然也是一部本乡本土的社会史和情感史。此外我还觉得,这本书中所蕴含的文学趣味和历史重量,也都值得玩味和品鉴。
所以,我很愿意为范亮的这本书说几句家常话。
2
从这一桥段开始,我把范亮叫“老范”。此君年长在下16岁,我已经“老侯”久矣,他岂敢不“老范”?
《那年那月》的文学趣味,在第一章《盼年》和第三章《赶海》中,都比较耀眼。这两章的内容,近乎“文人之文”。
我说的“文学趣味”,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一则是作者的叙事趣味,我倾心于口语化,这显示出作者心态自如、笔墨潇洒的一面;二则是作者的生活趣味。换句话说,作者的兴奋点若是能跟读者的兴奋点契合,阅读过程就会更加兴致盎然。
老实说,老范的生活趣味比他的叙事趣味更让我心动。这是由于,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跟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生活环境与成长经历都非常相似,都在海边长大,都有渔家儿女的酸楚和喜乐。我从老范的文字里,再三再四看见自己的身影。阅读途中的这种相遇,并不常见。
老范的《盼年》是典型的童年记忆,类似于鲁迅的《朝花夕拾》。说起来也很奇怪,在很多作家笔下,童年都是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同时,所有津津乐道者也都知道,如鲁迅所说,那些记忆中的故乡风景“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它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朝花夕拾·小引》)。此中的情感纠葛,本无特效药可解,只好言者姑妄言之,听者姑妄听之。
老范的童年记忆,大多跟吃有关。有些直接说吃,有些间接说吃,而吃的内容,大多可以归在民俗里边。比如喝腊八粥、杀年猪、做豆腐、走油、吃元宵,既是民俗也是吃,两者掰扯不开。惭愧的是,我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做过腊八粥,也不记得做过豆腐。这说明,我经历过的贫穷,可能甚于老范笔下的贫穷。
老范在《做豆腐》里说:“煮熟的豆浆盛在大缸里,父亲一边往缸里倒卤水,一边用木耙搅和,豆浆慢慢地凝固成一朵朵小白花,在缸里上下漂浮。”他看得可真仔细。人大概只有对自己眼馋心馋的事物,才会这般上心。
再看老范的《赶海》。读这一桥段的文字,我能隐隐感受到海风的吹拂,也能隐隐闻到海水和海鲜的微微腥气。每次赶海,都有贝,有螺,有螃蟹,有虾爬子,有章鱼……这也都是我曾经的欢乐。所不同者,老范在渤海,我在黄海。还有一个不同,老范的赶海经历主要集中在20世纪50年代末期到60年代末期,而我是在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两相比较,我发现一个秘密,老范赶海的收获,无论鱼虾还是贝螺,都远远超过我。我不认为这是地域的差异,反而断定这是时间的差异。也就是说,随着时间推移,海货的丰富度也一天天降低,现在很可能已经降到历史最低点。
老范在《钓鱼》一文中说:“突然海面掀起一层波浪,接着看见一群鱼从海水里跳跃起来,再跌落到海里,一拨落下,一拨又起,估计每拨都有数百条鱼,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一群又黑又圆又粗的家伙像鱼雷似的跃出水面,又钻进水里,跃出,又钻进去,能有十多个,把水面搅得翻江倒海似的。”这个画面,把几个钓鱼的小孩都吓傻了。老范糊里糊涂回到家,把这事说给他爸听,他爸说,这是海狗攻击鱼群,出海人经常遇到。
那种“翻江倒海”的场面,我从来没遇到,只看见过一条椭圆形、暗绿色的大鱼从海面跃出,扑通,又落入水中,就在我前方不远处。我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下钓线,心想,那家伙会不会来咬我的钩呢?结果,那家伙不咬,等啊等啊等,等很久,就是不咬。
你瞅瞅,时间的变形能力有多么强大,相距十六年的两种海洋风景,竟是如此不同。
3
相对于文学趣味,我更看重《那年那月》经历过的历史。
修水利。
那时候小学生也得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拔草间苗深翻地之类的农活都得干,修水利也一样。老范经历过的修水利,是“到北甸子盐碱滩挖沟”,“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红旗招展”。
大锅饭。
1958年9月,老范所在的生产队开始吃大锅饭。老范的舅母,经常抢不上饭,吃不饱,舅舅就给她买来一个大号碗,“像个小盆”。舅母捧着小盆喝粥,向右吸半圈,再向左吸半圈,发出哨子般的响声,常常让别人喷饭……后来大食堂解散了,在饥饿最严重的时段,老范说,是几麻袋干白菜帮子救了他们全家的性命。这故事,跟我家很相似。据我大哥回忆,也是到了要命的时段,几麻袋干白菜帮子救了我们全家的性命。
老范对吃的记忆如此饱满鲜活,我以为,这跟他那饥饿年代的经历有关。
4
在中国古典诗词的山水间,有一条“拍栏杆”的溪流。源头是宋朝诗人刘孟节,他感慨怀才不遇,借拍打栏杆发泄郁闷:“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杆拍。”之后,辛弃疾竟要把“栏杆拍遍”。到恭亲王奕訢则变成“猛拍栏杆思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你看准喽,这回是“猛拍”,可见诗人心中的愤懑达到怎样强烈的程度。
说实话,无论是读国史还是“一人之史”,每每读到凄惨之处,我都压抑不住“猛拍栏杆”的冲动。读老范的《那年那月》也一样。很显然,这本书可以勾起读者一连串的情感反应和理性思考,并默默从中汲取教训,以作后事之师。我以为,能做到这个份上,老范足以感到欣慰。
这么多年,我读过太多“螺丝钉”模样的文学,也读过太多“浮妄”的文学,饱受折磨的情感让我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从而对“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明代公安派文学产生好感,更对以存真为宗旨的历史叙事和目下风行的民间记忆写作产生共鸣。老实说,尽管我无法核实老范的私人叙事跟过往的历史有多少细微的误差,但我还是要说,《那年那月》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我的求真欲望。
《当世界年轻的时候:参加西班牙内战的中国人》一书的作者倪慧如、邹宁远在简体版自序中说过这样一句话:“当遗落的历史不再蒙尘时,我们不但找回了过去,也孕育了未来。”我为此言点赞。同时,我也衷心期待,在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方水土之上,能有越来越多的“老范”参与到民间记忆的写作中去,共同寻找我们的过去,也共同孕育我们的未来。
2016年6月11日
※侯德云,笔名耘堂,辽宁省新金县(今大连市普兰店区)人。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辽宁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瓦房店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谁能让我忘记》《手很白》《简单的快乐》《红头老大》《轻轻地爱你一生》等小说集。2002年被中国作家协会授予“中国当代小小说风云人物榜·小小说星座”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