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四人还在回府的路上时,丹阳尹徐铎却已疾驰入宫,回禀今日在东山发生的那件奇事。
宁帝听罢,十分震惊,赶紧起身查看,先看那前两句诗,顿时龙心大悦,这“紫庭”、“隆昌”说的不就是孤乃君权天授吗?再看下面两句,“同脉残”、“骨肉亡”!心里陡然凉了半截,笑容全都僵在了脸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石碑,不言不语。
徐铎等了半晌,见宁帝没什么反应,便小心翼翼地问道:“还请主上示下,这墓还迁不迁了?”
宁帝沉吟了一下,不答反问:“徐卿,你说这图谶是真是假?”
徐铎低头回道:“臣不知。”
宁帝又问:“这同脉骨肉,指的又是谁?”
徐铎心想,自己虽是外甥,但毕竟是外姓,还是沉默为好,于是继续回道:“臣不知。”
宁帝有些动怒,转身坐回龙椅上,眼睛瞪着徐铎道:“慕王跟孤说,那东山墓园有碍龙运,结果却挖出这么个东西,这石碑上所指难道不是慕王?”
徐铎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正要继续说“臣不知”,却被宁帝抢道:“不许再说不知,说些你知道的。”
徐铎心里叹了一声,慕王好歹也是舅舅,这让他如何评判?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又听宁帝问道:“那么今日在场的还有谁?”
徐铎立刻拱手回道:“有周老先生,何老尚书,以及一些谭氏旧友。”
“那他们如何看待此事?”
徐铎只好实话实说:“周老与何老等人认为,那墓碑后两句所指,乃是……乃是慕王。慕王当场恼羞成怒,双方为此还起了些,嗯,争执。”
“争执?”宁帝冷笑一声,对徐铎所用的字眼似乎有些不满,“以慕王的脾气,怕是要打起来吧?”
徐铎不答,讪讪地笑了笑。
“那你是如何看?只管道来,孤要听实话!”
徐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下了决心,神色严肃道:“主上,众矢之的必有原因。据臣所知,慕王府有府兵六千,兵甲齐备,库银三十余间,可谓是……富敌半国。”
“什么?”宁帝大吃一惊,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孤不是让他解散府兵吗?”
徐铎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只听“啪”的一声,宁帝一掌拍在案上,怒吼的声音震荡在大殿之内,“他果真要造反不成?之前何老与陆大人提醒孤,说慕王有反心,孤还不信,想着他不过是被孤宠惯坏了,有些傲慢自大罢了。而今,有这么多人都说他有反心,难不成所有人都在污蔑他?他招兵买马,扩充府库,这不是造反是什么?”说罢,喘了几口粗气,眼前一黑,往后一倒跌坐在龙椅上。
“主上!主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徐铎慌忙劝慰道。却见宁帝的神情愤怒又疲惫,脸色愈发苍白起来,忙让莫临扶着宁帝躺到龙榻上,又请了林太医前来诊治。
林谦和匆忙而来,诊过脉后说是急怒攻心,开了个疏肝解郁调理气血宁心安神的方子,急令煎了喂宁帝服下。
徐铎见宁帝如此,想来不便再提迁墓一事,只得暂且搁下,默默地陪在一旁,直到宁帝睡去,这才与林谦和一起退了出来。
“徐大人,主上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
徐铎望了林谦和一眼,并未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林谦和想了想,继续问道:“徐大人今日不是去东山墓园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不成出了什么变故?”
徐铎道:“林太医啊,这朝中怕是要有大事发生,还是你这做大夫的好,只管看病,不管其他,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伤分毫。”
林谦和望着徐铎离去的背影,暗自思忖了片刻,便匆忙回到太医署,关上房门,提笔写下一张纸条,令手下一个小内侍立刻送去尚书省,再三叮嘱一定要交到仆射刘巍手中。
刘巍看了纸条,猛然一惊,他此时还不知石碑一事,但隐约猜到必是发生了什么巨变,以至于宁帝雷霆震怒,忙令人前往慕王府打探情形。
此时的慕王,正忐忑不安地在书房中走来走去。今日之事,实在是出乎意料,也怪他大意了,若是早些派人将墓园四周监视起来,也就不会被人暗中动了手脚。不知徐铎那边是何情形,宁帝会是如何反应?莫不会真的信了那碑文所说,要治他的罪吧?
正手足无措时,刘巍派人前来询问,慕王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立刻驱车前往宫城阖闾门外。过了一会儿,刘巍匆忙而出,钻入了慕王的马车里。听了慕王大致的讲述之后,刘巍倒还镇定,沉思了片刻,对慕王耳语了一番。
慕王苦着一张脸十分不情愿道:“这,这不是让本王一无所有吗?”
刘巍却坚定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留着青山在,终会有一切。”
“哎!”慕王愤恨地一拍大腿,无奈地点了点头。
宁帝这一睡,直到次日早上才醒过来。龙体欠佳,早朝也免了。莫临伺候宁帝用过早膳,方才小心翼翼地说慕王自昨晚便在殿外跪着。宁帝脸色一沉,默了半晌,这才招了慕王进来。
“你这是做什么?”
走进殿内的慕王吓了宁帝一跳,只见他仅着中衣,背上负着荆条,一进来就跪在地上,竟是负荆请罪而来。
“臣弟自知国法难容,前来向皇兄请罪!”慕王一副痛悔万分的神情,眼看就要悲哭出来。
宁帝“哼”了一声,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说说看,你都犯了哪些罪?”
慕王道:“臣弟贪财聚敛,私营邸店,此为罪一;巧取豪夺,侵占民产,此为罪二;为守库银,私扩府兵,此为罪三。臣弟罔顾法纪,败坏朝纲,还请皇兄责罚。”说着,俯身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那咚咚的头骨碰地的声音听来着实刺耳,这慕王还真是豁出去了,一旁的莫临悄悄撇了撇嘴。
“你说你私扩府兵,是为了守库银?”
慕王抬起头,令人呈上几本厚厚的账册,“这是臣弟府中四十三间库房的清单,因数额巨大,怕被人所盗,只能设重兵看守。皇兄也知道,臣弟这些年来在朝为官,得罪了不少朝臣,又因在外私设邸店,也得罪了不少人,有些人对臣弟恨之入骨,别看臣弟平日里强装几分威武,内心实则惶恐不安,生怕有人暗地行刺杀之举,累得府中姬妾也是人心惶惶,这才私下扩充了府兵,加强府中守备。”
宁帝闻言,粗粗地掀看了几页账册,冷声道:“慕王你还真是富可敌国啊!孤的国库怕是都比不上你慕王府的私藏!”
慕王面露怯意,慌忙拜道:“臣弟自知罪责难逃,愿将所有库房与府兵充缴国库。”顿了顿,莫不委屈道:“臣弟平日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身边姬妾如云,眼前金银如山,虽是贪了些,但对皇兄绝无异心。如今,有人污蔑臣弟存有异志,这个罪名,臣弟实不敢当,还请皇兄明察!”
宁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质问道:“若非昨日那首碑文,只怕今日你依然在那金山银窝中逍遥快活,不知悔改吧!”
慕王全身一颤,再次叩拜道:“臣弟不敢欺瞒皇兄,这,这么多金银谁不喜欢呢?臣弟自是不舍,但臣弟也不能背负那莫须有的罪名,要钱不要命不是?”
宁帝似乎被他这几句“实话”说动,脸色微微缓和,点了点头道:“你倒还清醒几分,若这时还不知收敛,那当真是无药可救了!”
慕王抬袖抹了一把脸,竟是流出两道浊泪来,哽咽的声音道:“臣弟就是再糊涂,也知顾念手足之情。当年,皇兄少年登基,大权旁落,我们兄弟二人日日担惊受怕,却彼此鼓励,不甘放弃。数年后,终于兄弟联手除去权臣,稳固了江山社稷。皇兄信任重用臣弟,赐臣弟荣华富贵,臣弟一直铭刻于心,时时不敢忘记,臣弟只盼能尽心辅佐皇兄,又怎会生出非分之想,做出不忠之举呢?”
这番话,戳中了宁帝的心窝子,慕王早年确实对他大加扶持与辅助,可以说如果没有慕王,也就没有他稳固的帝位。只是这些年来,慕王私心膨胀,自律渐弛,愈发仗势蛮横起来。
又一想,慕王不过是贪财好色了些,他既一心只求富贵美人,满足他不就是了?越是酒色之徒,越是胸无大志,只要让他陷在金银窝里温柔乡中,日日奢靡,夜夜笙歌,他自然也就无心政事,对帝位也就没什么影响了。
想到这里,宁帝心中轻松不少,语气和缓道:“你当真如此作想?”
慕王直挺起腰身,伸出三根手指,信誓旦旦地指天为誓道:“天地为证,臣弟绝无二心!”
宁帝很是满意,点头道:“嗯,起来吧。”
慕王却不愿起身,双手拱拜道:“臣弟不敢隐瞒,还有一事要启禀皇兄。”
宁帝挥手让他讲来,只听慕王道:“皇兄,当日在何老寿宴上,行刺臣弟的那个刺客所用的匕首,乃是谭三郎的麒麟刀!”
“麒麟刀?”宁帝脸色大变,“你的意思是?”
“臣弟认为,那刺客就是当年逃脱的谭三郎之子谭震,而行刺太子的多半也是此人。”
“竟然是他?那还等什么,快快发布海捕文书,速速抓人!”宁帝惊恐万分,在过去这么多年之后,谭氏仍然是他心中拔之不去的一根利刺!
“臣弟之前虽认出是他,但想那日寿宴上出手救他之人必是其帮凶,那二人能在防守严密的宁都城救人,可见必有些来头,所以未打草惊蛇,一直在暗中查访。”
“那你可查出些什么?”
“这,皇兄可还记得阳岗村一案?”
“怎么,和那件案子有关?”
慕王点头道:“那阳岗村中有一妇人,娘家姓殷,这妇人有一子,现在凌王麾下任职,此外,她还有一侄子名叫殷猛,乃是宁都城东篱门守将。”
宁帝听罢,仔细一想其中关系,不消片刻,便已猜得个七七八八,双手紧握成拳,重重地砸在龙案上。
“这个逆子!难怪阳岗村一案他那么上心!慕王你可有证据?”
慕王摇了摇头,回道:“臣弟也是不久前才知其中关联,因无职无权,无法审讯相关人等,况且事关皇子,臣弟没有证据不敢妄言,于是便想利用迁墓一事引出谭震,没想到却被有心之人设计,将自己掉到了坑里。”
宁帝瞟了他一眼,“哼,我说怎么好端端的就风水有变呢,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皇兄,那石碑大有蹊跷,必是别有用心之人为了陷害臣弟所为。”
“那你认为是谁?”
“会不会是......”慕王故意未将话说破,犹豫地看着宁帝。
宁帝脸色一沉,断然道:“直言上奏才是他的风格,那种背后玩弄诡计的事情,他做不来!”
慕王却道:“可是皇兄也知道,当年因为谭氏一案,凌王对我颇有怨恨。仔细想想,臣弟遇刺、阳岗村一案、迁墓之事,件件都与他有着某些关联。臣弟倒不是完全为了自己着想,只是太子贵为储君,却被人行刺,此事必得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能任由凶手逍遥法外!”
宁帝深以为然。诚如慕王所说,太子遇刺非同小可,如果说行刺慕王是因个人仇怨,那么行刺太子呢?难道不是为了储君之位?事关社稷国运,此事确实得查个水落石出。
宁帝想了想,说道:“此事暂不要声张,待孤思量后再作打算。”
刚说完,徐铎前来求见,一进来见到慕王的那副尊容,不禁吓了一跳,“慕王您这是?”
慕王瞟了徐铎一眼,脸色有些尴尬。
徐铎已然明白过来,不再多问,只向宁帝行了礼,“主上,下官特来请示,不知迁墓一事是否还依原计划进行?”
宁帝挥了挥手,神情疲惫道:“此事作罢。孤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徐铎与慕王一起退了出来。出了殿门,徐铎上下打量了一番慕王,笑问道:“哎哟,您这是唱的哪出啊?”
慕王虽装扮得有些狼狈,神采却是十分飞扬,咧着大嘴朗笑道:“唱的是绝处逢生翻云覆雨啊!”说罢,昂首挺胸大踏步离去了。
徐铎望着他得意的背影,一时自己也不知心里究竟是何滋味,但好歹谭氏墓园是保住了,只是不知那石碑究竟是何来历,如此恰如其时的出现,多半是人为,可是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