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都西南方与南豫州交界处,多有重山绵延,其中有一座风景秀丽的灵山,山下有九处天然泉眼,因而又被称作九泉山。九泉山灵气充沛,泉水清澈,林木葱郁,百鸟鸣吟,山上有一座百年名刹,名叫波若禅寺。
细窄的青石小阶,从山脚直通寺前。此时,日影西斜,风轻云淡,山林静幽,一位父亲正背着女儿在石阶上缓缓行进着。
“清修之地,不容你再胡闹。乐慈大师是出家人,不可像气你爹那样惹人生气。”
秦伊“哦”了一声,她爹唠叨了一路,至今仍是没完。
听秦伊的语气很是敷衍,秦越又道:“爹的话,又当耳旁风了?你都记住什么了?”
秦伊拖着长音响亮地回道:“规规矩矩,不要胡闹,不要惹人生气!”
秦越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脚伤消肿还需些时日,不可过多走动,每日睡前泡脚针灸,隔日换一次敷贴。”
秦伊继续拖着长音道:“记—住—啦!”顿了顿,撇嘴道:“爹,您从昨天就开始唠叨,我昨晚梦话都说的是这些。”
“又胡说,你怎么知道自己梦话说些什么?”
“呃,那个,反正我梦里尽是爹的唠叨,跟念经似的。”
秦越有些尴尬,清了声嗓子,他一向最烦人罗嗦,偏偏这个女儿惹祸本事一流,即便他罗嗦也没用。
那日,将秦伊平安接回来,他本以为就没事了,谁知随后却有人到客栈悄悄打探他们的下落。好在荣掌柜一早叮嘱了伙计,这才没有暴露二人的行踪。
秦越问秦伊可能会是什么人,可秦伊也不确定是谁,唯一知道她名字和住址的是何大公子,但若真是他,必是大大方方来访,万不会这般偷偷摸摸。秦越担心是柳公子或是慕王府的爪牙,安全起见,决定送秦伊到波若寺里暂避风头。
二人来到寺外,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背着个小竹篓正要进门,竹篓里装着小半篓甘薯。秦伊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秦越瞪了她一眼,请那小和尚入内通传。
不大一会儿,就见一位慈眉善目的白须老僧出来相迎,那老僧一见父女二人,喜出望外,和善的笑容当真就如一尊笑佛。
秦越双手合十道:“一别数年,乐慈大师别来无恙?”
“阿弥陀佛,秦施主别来无恙。”乐慈大师回礼道。
秦伊上前一拜,笑盈盈问道:“大师可还记得我?”
乐慈大师打量着眼前的少女,见她一双大眼睛明亮清澈,模样机灵俏丽,仿佛看到了十年前因偷烤甘薯险些烧了寺里灶房的那个小女娃,不禁哈哈一笑道:“果然是女大十八变,不过这性子还和以前一样。”
秦伊笑道:“多谢大师当年救命之恩。”说着,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起了头。
“快快起来。”乐慈大师上前扶起,说道:“当年救治你的,是你的父亲。”
秦越则道:“若非大师收留,我也无法及时救治伊妹。”
乐慈大师虔诚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老衲岂能见死不救。”伸手一让,“二位请。”引着二人入了寺庙进了厢房,又吩咐弟子备茶待客。
秦越开门见山道:“说来惭愧,此次来访,是有一事叨扰大师。”
乐慈大师见秦越面带愁容,忙问是何事,秦越将这几日的前后事因说了一遍,乐慈大师当即答应收留秦伊,又嘱咐秦越在外行事小心,随后二人便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
秦伊在一旁听着无趣,起身告辞来到院中。这时,天色渐晚,香客们已都散去,寺院里庄严寂静,香火袅袅,一派宁静祥和。
秦伊跛着脚在前院绕了半圈,忽觉饥肠辘辘,便依着记忆向灶房走去。远远地,便看见灶房门口有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大和尚正在劈柴,小和尚则在拾捡。
秦伊上前笑着行礼,道了声“普慧师父。”
那大和尚停了下来,转过身,怔怔地望着秦伊,瞧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呵,伊妹!这来访的旧友,原来是你们啊!秦施主可好?”
“好好,好得不得了!”秦伊一边点头,一边瞟向灶房里头,吸了吸鼻子,忽然抬手捂住了口鼻,怀疑又打趣地望着普慧和尚。
普慧和尚诧异一瞬,立刻道:“不是我。”又看向身旁的小和尚,“普觉,是你干的?”
小和尚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师兄,不是我。”
秦伊松开手,走近灶房门口又闻了闻,“什么味儿啊?跟屁一样。”
普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普慧却是哭笑不得道:“我正为你们做斋饭呢,炖的萝卜。”
秦伊尴尬一笑,摸了摸鼻子道:“哦,萝卜好,萝卜顺气,顺气。”忽又想起什么来,笑盈盈道:“普慧师父,有没有甘薯,我先烤来垫垫肚子。”
普慧忙笑道:“真是一点儿没变,土灶里煨着呢。”说罢,丢下斧头,转身走进灶房,在灶火里一通扒拉,翻出两个甘薯来。
秦伊一见那喷香的甘薯,口水直流,也不顾烫嘴立刻就吃上了。
普慧笑道:“就知道你爱吃这个,当年因为馋嘴差点烧了这灶房。”
秦伊嘴里滚烫,一边吸着气,含糊道:“普慧师父,我是不是从此就在寺里恶名远扬了?听说波若寺建寺百年来,就着过那一次火灾。”
普慧乐了,“可不,院志里都记着呢。”
秦伊想起乐慈大师那严谨呆板的大徒弟,不禁撇嘴道:“普空师父一向不知变通。”忽又一笑,“哎呀,我这也算是‘青史留名’了,嗯,能与百年名刹同载史册,倒是不枉白活一场啊!”
普慧不禁好笑道:“你倒是想得开。”说罢,进去又盛了一碗萝卜汤来。
秦伊想起自己说的“屁一样的味道”,忙摆手摇头。普慧又进去拿了两个馒头,并那碗萝卜汤一起装入食盒,交给普觉。
秦伊塞下最后一口甘薯,抢过食盒道:“我给爹送去。”
普慧却道:“这不是给秦施主的。”
“那是给谁的?师父们不是过午不食吗?难道有香客留宿?”
普慧摇头道:“是一位居士,他近来身子不好,所以晚上会为他备些吃食。”
秦伊心道,有病不用愁,找她爹啊,一准手到病除!忙问道:“什么病?让我爹去瞧瞧!”
普慧一拍脑门,“是啊,有秦施主在!”
秦伊一手拎着食盒,一手牵起普觉,“走,先送饭,再去叫我爹。”
就在秦伊与普觉一边走着,普觉一边向秦伊打听她当年放火烧寺的“光荣”事迹时,秦越正与乐慈大师密谈着什么。
只听乐慈大师问道:“那件事,秦施主可有眉目?”
秦越叹了一声,惋惜道:“堂堂第一将军府满门尽屠,听说三郎之子当年幸免于难,但当时风声尚紧,不便过多打听,我只好带着伊妹离开了宁都城。几年下来,辗转各地暗地打探,却是一无所获。”
乐慈大师拨弄着手中的念珠道:“因果循环,天道有常,因缘际会,皆有造化。”顿了顿,又问:“伊妹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秦越摇了摇头,“她记忆全失,至今仍未记起。有时候我就在想,她既已重生,不如就让她这样无知无虑地过一辈子。”
这边,秦伊忽然打了个喷嚏,心想不会又是她爹在背后念叨她的不是吧。正想着,随普觉来到一间厢房,推开房门,只见一个蓄着头发身着海青的年轻人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本佛经,眼睛却是看着窗外。
普觉将晚饭端给那人,那人却不说话,只摇了摇头。秦伊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除了身形瘦了些,脸颊尖了些,面色阴郁了些,倒也瞧不出哪里有病。
普觉道:“居士,寺里来了位秦大夫,是一位神医,师兄说要请来为你瞧瞧。”
那居士淡淡一笑道:“多谢,不必费心了。”
普觉吃了闭门羹,转头巴巴地望着秦伊,秦伊“哦”了一声,忙道:“这位居士,那位秦大夫是我爹,我爹医术精湛,至今还没有治不了的病呢。”
那居士却不接话,秦伊一时有些尴尬,就要去找她爹,刚打开门,就见乐慈大师与秦越站在门外,吓了她一跳,心想还真是不经念叨。
秦越瞪着秦伊道:“你怎么在这儿?”言外之意:这一路的唠叨算是白说了,一转眼,你又到处乱闯。
秦伊忙道:“普觉小师父说有位居士身子有恙,我就跟过来瞧瞧。”
秦越不理会她,与乐慈大师进了屋。秦伊悄悄吐了吐舌。那年轻居士对乐慈大师很是尊敬,没有再推拒,顺从地让秦越为自己诊病。
秦越一边诊脉,一边问他哪里不适。年轻居士说自己没什么精神,夜卧不宁,胸肋两侧时常胀痛,腹部胀满胃口纳差。又问他胸肋处的胀痛是在什么位置,说是有时在左,有时在右,有时在上,有时在下。
秦伊心想,痛无定所,这症状怎么听着像是肝郁气滞?肝主疏泄调畅气机,若情志抑郁不舒,可致肝气郁滞,失于调达,而肝经循行胁肋,因此肝之经气不利时常引起胸胁胀痛,走窜不定。
又想,肝木脾土,木旺克土,脾脏虚弱,自然就不欲饮食,食之不化,因而脘腹胀满。也难怪普慧要炖这萝卜汤,定是以为他这些症状都是脾胃消化不旺所致。
这时,秦伊再看那居士,年纪轻轻却低沉萧索,一副忧郁不舒的模样,倒是与病症十分相符。
秦越问诊完,意味深长地望着乐慈大师道:“没什么大病,有些肝郁脾弱罢了,开几副疏肝解郁健脾的方子调理调理就好。”说着,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一边开方子,一边继续道:“多出去走动,多与人说话,这病宜动不宜静。”
方子开好,递给乐慈大师。乐慈大师看了一眼,柴胡、芍药、枳壳、陈皮、川芎、白术、茯苓、甘草,就八味寻常药,便道了句谢,将方子又交给普觉,让拿去给普慧明日下山买药。交代完,便带着秦越和秦伊退了出来。
秦越这时才道:“大师,身病易治,心病难治,那居士所患乃是郁证。心病,还需心药医。”
乐慈大师并不惊讶,点头道:“秦施主所言不差,他因家中变故,性情大变,积郁成疾,本也是个率性明朗之人,哎。”
秦越未再多问,三人各自回了房。
待几人走后,那年轻居士走到窗前目眺远方,目光似乎穿过山脉看到繁华之中的宁都城,在城内东北方向坐落着一座赫赫府邸,正是名重威旺的尚书令何府。
此时的何府书房内,何老尚书正愁眉不展,子钰宽慰道:“大父不必过于担忧,主上依然相信何府。”
何老尚书叹了一声,“主上虽未责怪何府,但却限期十日内缉拿刺客归案,若不能如期破案,只怕慕王一党会借机弹劾天毅。”
子钰目光暗沉,回道:“慕王府的人正四下暗地搜寻,怕是不会让陆叔如期交差。慕王当初派刺客来何府,想必是一石二鸟之计,若得手便除去了心腹大患,可取而代之,若不得手,两位重臣先后遇袭,丹阳尹难辞其咎,亦可取而代之。”
何老尚书点头道:“不错,慕王此次对丹阳尹是志在必得。丹阳尹乃京畿要职,若是被慕王控制,势必会影响朝中局势。”
二人无奈地叹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子钰忽然道:“以大父之见,什么人有实力将刺客救出重围,再联合东篱门守将顺利出城?”
何老尚书一惊,“东篱门?”
子钰点头道:“那日,那三人所往之路可通往东、南、东南三道篱门,东篱门那日一早值岗的守将名叫殷猛,当年曾在谭三郎手下为兵。”
何老尚书愕然道:“不好!既然你能查出,那慕王必然也能查出!”
子钰摇了摇头,“慕王那边不知他们的行踪,千头万绪,未必能注意到这个细节。况且殷猛只待了一年,便先后随三皇子与二皇子出镇湘州,后又随二皇子回京调入城防军中。”
何老尚书松了口气,“当年谭氏一案,主将悉数被斩,而后的北伐之战,谭氏旧部伤亡惨重,幸存者仅十之有三,所剩残部被零散编入其他军中,大多不得重用,有能力入京救人的,还真不多,但若是他们念及热血沙场的旧情,冒死联手救下谭氏遗孤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子钰沉思良久,不禁想起了那位黑衣公子,一身冷傲之气,却又沉稳内敛,从容镇定。那种独特的气质,他总觉得有些熟悉,但欲作细想,却又捕捉不住,只觉得似乎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