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昆是省内的一座地级市，因为地势平坦，交通便利，与上京又通了高铁，因此众多来华投资的国际企业纷纷在此建厂，作为其在中国的大型生产基地，而总部和设计、营销中心则放在上京。
为生产所需的零部件供应，滋养了众多中小型的专业生产企业，Jason关注这家哲科制造公司，正是为一家法国品牌汽车生产基地供应钢铁压铸零件的民营工厂。
哲科的董事长李哲是工程师出身，今年才四五十岁，博士毕业后在一家合资汽车厂做了几年技术工作后自己创业。如今公司规模虽然不是很大，每年收入四、五个亿，净利润三、四千万，也算是比较成功的企业家了，为何会患上抑郁症呢？
当然，Jason已顾不上唏嘘生命无常，他更关心的是，假如因为公司没有了主心骨，业务出现什么变故，哲科到年底能否还上CS银行这两千万贷款的问题。公司在六月份才付了一次利息，下一次付息还有两个月，客户经理倒是反映公司一切正常，但东昆市并没有CS银行的支行，客户经理也不过每季度过来一两次，未必了解更多真实情况。
Jason让司机把车停在距离工厂地址近两公里的地方，他和Jacky下车。
哲科所在的工业园区处在东昆市近郊的城乡边缘地带，或许这里本来是大片的农田，但如今已被柏油马路、水泥建筑和钢结构搭建的厂房所占据。但在水泥和钢筋之间剩余的小片泥土地上，依然有勤劳而执着的人在此种下一排排整齐的小白菜、蒜苗等，零星的碧绿，成为了这片工业园区的另类妆点。
Jason和Jacky便穿过几处这样的“菜地”，越过厂房围墙之间被运货车压得坑坑洼洼的空旷道路，走到了哲科的大门附近。
越靠近哲科厂房，Jason的心便不断下沉。这种钢铁压铸行业，涉及钢铁的高温熔化、压铸和打磨成型，就算厂房隔音效果再好，按理说也应该有一点机械运转和高速打磨的声音。一路上经过另几家厂房，都隐约听见一些声响，而这里，未免也太安静了。
他不由得看了Jacky一眼，她的面色也略显凝重，正抬头望着围墙另一侧厂房那边高处的某一点。Jason循着她的视线望去，那是一个空调外机，却没有出风的迹象，这显然也不正常。
“我去门卫那里看看。” Jason道。Jacky点头。
大门虽然紧闭，里面厂房前的空地也没有一辆货车，但门卫却还是有人的。
“大爷，请问一下，员工宿舍在哪里？”Jason探了个头，一脸迷茫地询问道。
“你找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在门卫室扇着大蒲扇，警惕地看着他。
“我找我哥，他最近都没跟家里联系，打电话也不接，爸妈不放心，让我来看看。”Jason言语恳切地说道。
大爷见他背着双肩包，白T恤，牛仔裤，看起来真是学生模样，便叹到：
“宿舍没人，估计你哥不在这里。”
“什么？怎么回事呢？他不会是，被骗去搞传销了吧？”
大爷见他焦急的样子，欲言又止。
“大爷，你知道什么，求你告诉我吧。”
“厂里放高温假，也不知道两个月以后还能不能开工，有经验的人应该都去找别的事做了。也许你哥没安顿好，还不方便告诉家里，说不定过段时间就有信儿了呢。”
“怎么会现在就放高温假？去年也就八月休了半个月，我哥不会在厂里出什么事儿吧……”Jason狐疑地看着那大爷。
大爷见他说得没错，便不疑有他，说道：
“哎，你哥能怎么样，厂里两三个月没发工资，也不知怎么回事。如今老板不在了，老板娘和老板的弟弟忙着争家产呢，就差没打官司了。你说咱们普通工人能怎么办，工资一时半会儿也要不到手，总得出去先谋生呀。”
大爷吐槽了一会儿，又安慰他道：“小伙子，别担心，兴许你哥去别的厂了，正忙着呢。”
“有可能吧”，Jason又随意问道：“那我哥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放假的？”
“放了两个星期了，基本没人住厂里。”
“多谢大爷。”
Jason离开哲科，向在稍远处等候的Jacky招招手，两人一同回到车上。
“上次客户经理什么时候来拜访的？”听完Jason的汇报，Jacky问道。
“两个多月前，二季度贷后检查来的。那时李哲还在，报告上看不出什么异常，还附上了生产线的实况照片。”
“客户经理都是提前约好才过来，人家可能早做好了准备，做成正常生产的状态还不容易吗，不是内行的人，根本看不出细微破绽。”
“这样说来，也许公司早就出问题了，李哲的抑郁症不是平白无故就发作的。幸好关键控制人的重大变故属于CS银行风险预警的信号，不然我们至今可能还被蒙在鼓里。”Jason感到几分庆幸，现在发现，也许还有机会亡羊补牢。
“哲科有哪些担保人和抵押品呢？”Jacky问。
“他太太和弟弟都提供了个人担保，夫妻共有的一栋别墅做了抵押，购买价三千万，如今市场价值近五千万。地址就在东昆市里，去看看？”
“行，家里应该还有别的住宅吧，希望不会真的走到处置房产那一步。”
李哲的别墅在一个名为东湖郡的小区，离东昆至上京的高速路口才几公里。小区管理十分严格，对保安报出户主的名字和电话仍不让进入，非得和户主通话确认同意进入才行。
最后Jacky自己和李哲的太太通话，说自己是李哲从前公司的下属，现在跟哲科也有一些生意合作，之前没能参加葬礼，这次是出差过来顺道探望一下，希望能继续跟哲科合作。大约对方听Jacky是女人，放松了戒心，才总算同意放行。
“我先生走得太突然，没有立遗嘱，他弟弟认为他的股权应该由女儿和他母亲继承，原本他自己就有三成股权，他母亲还不是听他的，这是要争夺公司的控制权啊，欺负我这家庭妇女不懂吗……”
李哲太太面容憔悴，染成酒红色的卷发根部冒出了缕缕明显的银丝，简单沟通之下，竟对Jacky甚为信任，絮絮叨叨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如今厂里停工，不知道我们原先和李总谈的订单，现在哲科还接不接？”Jacky耐心听了一会儿，寻了个空隙问道。
李哲太太闻言不由得一怔，“订单？这我当然是想接，但李思如今联合了厂里的人罢工呢。我要去告诉李思，如果他再不听我的，订单就没有了。”她越说越似乎觉得有理，眼中也泛出了几分光彩。
Jacky不由得和Jason对视一眼，两人都感到无奈而怜悯，可笑又可悲。
“那，等李太太和李副总那边商量好了，我们再讨论合作吧。”Jacky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和Jason告辞而出。
“还要去见李哲的弟弟李想吗？”Jason问。
“不必了。他们双方的说辞，都不足为信。不过是为了一点利益之争，置公司的生死于不顾。我最讨厌这种家族狗血了，你回去跟客户经理一起跟进吧，根据贷款合同条款，公司停工三个月已经触发违约条款，银行有权提前收回贷款。他们要么合力好好经营公司，要么就拍卖房产还钱吧。”Jacky侧头扶额，似乎有些头痛的样子。
“好，明白了。”Jason忍不住又叹了一句，“我要是李哲，有这样的太太，这样的弟弟，恐怕也会抑郁吧。”
“也许在他生前，他们也不这样，指不定多么夫唱妇随兄友弟恭呢。死亡和分手时，人性是最经不住推敲的。等你见多了就明白，这种事太寻常，寻常到让人麻木。”
“你呢，经历过很多，这样的人性？”见她似乎有几分谈兴，Jason大着胆子问道。他不自觉地内心柔软，看Jacky的眼神也十分温柔，甚至，充满了怜惜。
Jacky被他这种眼神弄得莫名其妙兼汗毛倒竖，但不好刻意说什么，只淡淡回了一句：“见得多，也不过局外人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