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少言寡语,对家里家外的大小事情很少表态,如果表示了自己的意见,就决不改变,牛拉不回,爷爷送他“犟牛”的绰号。
他十一岁跟着爷爷从山东逃荒到东北,在现在东港市北部山区落脚。当时家里吃不上饭,他是最大的孩子,爷爷给他在地主家找个“半拉子”的活,打零杂。他坚持放牲口,弄得爷爷向人家说了不少小话,并把一年的劳金一石减到八斗。这个活直干到二十一岁,日本鬼子侵入中国,在山区实行“三光”政策,爷爷带着全家逃到南边沿海一带。可爹硬是留下向地主家要劳金。不但没要到还差点被鬼子烧死……当他一身焦糊味,满头满脸泥土回到家时,爷爷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你这个犟牛啊!”爷爷抱着他号啕大哭。
爹在地主家扛活直到1947年家乡第二次解放才回自己家。当年夏天,部队到村子里征兵,爹的年龄超过一岁多了,可他第一个报名,征兵同志说他超龄了,不行。他瞪着眼站在那人面前,拍几下胸脯道:“我在地主家遭的罪、干的苦活,你知道吗?现在你们来了,把穷人当人看了,又嫌我岁数大,部队再苦,有当牛做马苦吗?就是死了,我也是为报仇死,值得!”他哭了。在他身后的应征者齐声道:“收下他吧,让他有个报仇的机会!”那人站起身,眼里含泪恭恭敬敬地向父亲、向乡亲敬了个军礼,破例收下了爹爹。
爹超龄参军的事当天就在屯子内外传开了,第二天报名参军的人增加了不少,其中还有几位是超龄的,招兵的同志费了好多话,才说服了他们。
入伍那天,爹爹穿上军装,扛上长枪,好英武。乡亲们送他们,爹一直举手告别。我向来没见过这么精神、这么英俊的爹爹。
两年后的一个夏天,满身军人打扮的一位男人悄声进了我们家。我刚想问他找谁,他摘下军帽,我喊道:“爹回来了!”妈妈急忙放下手里的活,惊喜地拉着爹爹的手:“真是你回来了?!”
爹爹抿嘴笑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精心地摊平在炕上,问我:“知道这是什么?”我摇头。他神情庄重地双手把它端起,贴在胸前一字一句地说:“这是奖状。”他停了一下:“我冲锋在前,掩护战友,立了二等功。这上边的像是四野的最大首长!”我听得入神,心想:爹爹这么不简单啊!从那时起我对爹爹开始崇拜。
那天夜里,我们全家没合眼,专心听爹爹讲军营的情况。我问他怕不怕,他高声道:“没开战时有点怕,怕没杀敌人,自己死了,白当兵了,当战争一打响就什么都不怕了,那敌人的子弹在身前身后嗖嗖地飞,不在乎,只是一个劲往前冲,打完一仗才发现身上好几个地方流血,当时不知道疼。冲锋号一响,还是向前冲……”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就是在最厉害的那一仗里,掩护战友撤退,受了重伤,战友们异口同声要求给我立功。”他说不下去了,流泪了。“虎子他爹就是我掩护的一个战友,他受伤太重,还是牺牲了。”他抹一把泪,沉默着……
第二天一大早,爹爹就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去了。妈妈做好饭让我去叫他回来吃饭。我刚走到地头,见爹爹跪在地上捶着胸口,我问他怎么了,他抿嘴笑着说:“不要紧,是岔气了!”回家后在妈妈的盘问中才说出是胸部受伤,在战地医院治疗,没完全好就要求提前出院了。妈妈埋怨他,他说:“没事儿,庄稼人皮实,回来晒晒太阳就好了。”他又小声对妈说:“主要是想你、想家了……”妈妈扭头抹泪。
那天晚上,爹爹很早就睡着了。妈小声嘱咐我:“帮她看好爹,千万别让他再干活了,他的伤都没好利索,必须好好养。”此后整个一个夏天,妈妈早早铺好板凳搭的床,每天中午让爹爹躺在上边,把几个伤处暴露在太阳下晒,爹爹乖乖地服从,妈妈又找来治伤的人配了药,一个夏天下来,爹爹的伤真的好多了。
又是两年过去了。朝鲜战争爆发。美帝的飞机每天每夜在村子上空转悠,有时扔几颗炸弹。我和虎子哥就读的小学师生一天要几次钻防空洞。飞机飞得很低,有时能听到机上传来的话声,语调都是得意的挑衅。真是愤怒又无奈。因为我们国家那时还没有空军。这时村子里地主、富农和一些反动势力开始猖狂,有的向土改中分得他财产的贫农示威。爹爹愤怒了,他对来我家要东西的地主说:“你家的财产本来就是剥削我们穷人得来的,归我们应该。现在来要,早了点,等蒋介石真的得天下了我主动送给你!”爹爹暗地里找来几户贫农,商量怎么对付反动势力,那几户回去再说服几户贫农,大家一起行动,保卫土改成果。这些贫农推举爹爹和另两位退伍军人当头儿。县武装部很快知道爹爹他们的行动,专门派人到村子了解情况,还特别肯定爹爹他们的行动。
一个暴风雨的日子,县武装部政委到小学校动员报名志愿军。虎子哥报名了。他满头大汗跑到家,大声喊爹爹,告诉报名批准了,后天正式入伍。爹爹一把拉过他,紧紧抱住他,流着泪。虎子着急地问:“爹爹,你同意了?”爹爹看着他道:“孩子,让我想想……你爹牺牲前嘱咐我,一定把你抚养成人,李家就你这一条根哪,孩子……”爹爹泪流前胸,好久又说:“虎子,我当时跪在你爹面前发誓:把你当亲儿子养,让你成为一条好汉。”虎子听到这里,急着说:“爹爹,我当志愿军杀敌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不就是当好汉吗?你和我爹把蒋介石打跑了,美国鬼子又来了,爹爹,我一定要当志愿军!”他向天高喊……
这时雨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得屋里通亮。爹爹拉着虎子哥的手,奔后山去了。他俩站立在李伯墓前好久。爹爹说:“大哥,虎子要去朝鲜打美国鬼子,你看怎么办?”虎子马上说:“爹爹,你一定是同意的,是吧?儿子学你做好汉,你会高兴吧?”虎子喘了一口气又说:“就是牺牲也没关系,哪有上战场怕牺牲的,我不怕!你放心吧,爹爹!”
当晚,爹爹和妈说了差不多一夜的话。我也没睡。妈妈不停地喘粗气,爹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虎子爹对自己的嘱托。他睡不着,一个人到外屋地念叨:李哥呀,咱们打跑蒋介石的时候多高兴,那时想,这下穷人该过好日子了,再没人欺负咱们了。可谁想到,那美国鬼子又想把咱当奴隶。虎子这孩子好哇,将来一定是条好汉,可我的心里像刀割的痛啊!妈妈站在门口听着爹爹念叨,泣不成声。
早饭后,虎子哥去学校听有关入伍和过江的事,中午回来,爹爹把他拥在怀里,告诉他上战场的一些经验,虎子认真听着,不断说“记住了”。爹爹放开他,专注地盯着他。虎子哥向爹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送虎子哥回来,天已经黑下来了。屋子里没灯光。我进到外屋地,听见爹爹和妈妈在说话:小梅再大几岁就好了,让她过江,也不让虎子去。虎子是李家的独苗……
爹和妈在等待虎子哥回归的煎熬中度过了十几个年头,眼见他们憔悴的面容、瘦削的身姿,我悄悄躲在无人处流泪。
时光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期,“文革”风暴席卷了家乡。红卫兵炸了县委,王书记被他们抓到无人知道的地方交代问题。爹爹知道此事后,让同屯的一位亲属陪他去县城找红卫兵,向他们说出王书记关心农民,每年至少两次到农家听取意见。现在全县到处是水田,老少爷们儿成年吃大米饭,就是他听了农民的意见,修水库,保证每年有好收成。他是D战役我的营长,立过大功的人,怎么能是走资派叛徒?说到这里,几个红卫兵喊口号:不听他瞎说,保皇派,快滚!不然把你也抓起来!几个手持棍棒的红卫兵围起来。陪他的亲属赶紧“认错”把爹拉走了。
一路上,爹一会向上天发问:“老天爷啊,这是怎么回事,打天下的人怎么成了坏蛋?”说着号啕大哭。到家后倒在炕上昏迷了好久。妈妈找来人看,说是肝昏迷,准备后事吧。妈妈求人给我发了电报。
我到家的时候,爹正在昏迷中,妈坐在他身边抹泪。妈见到我忙喊爹,好些时候,他睁开眼,拉着我的手:“梅——我留这口气就等着你回来……”他又昏过去了。我忙压他的人中,他接着说,但很模糊:“你——记住——王书记——能活——着出来——你对他说——他——是——老百姓的好干部……”他昏迷了约一个钟头后用几乎听不见的模糊声音道:“他——死——了,你——每年——回来到他坟——烧——”
爹爹走了,妈妈到后屯找亲戚来,为爹搭床穿衣。我抱住爹爹哭喊,但他还是走了……
爹走后第二年,我听说王书记被折磨死了,爹的战友把他葬在故乡的山冈上,和爹的墓挨着。每到王书记的祭日,村里的人们都认真去祭奠。妈妈总是做那年春天王书记在我家吃过的锅贴玉米大饼子和小米粥、咸鱼干。这种祭祀方式直到十几年后,爹的同辈老人先后离世,王书记平反后进入烈士墓地,每年县委都来人祭奠他的英灵。
那年夏天,我回到家乡,长跪在父亲墓前,告诉他:我们国家一切的一切都上轨道了,老百姓的日子安稳祥和。王书记平反那天的全县大会上,你的战友发言中,讲到你向红卫兵证实王书记是好干部,被哄走的事,回家第三天急火攻心去世的事,会场里好多人垂泪喊打倒“四人帮”的口号。这时我仿佛见到父亲站在山冈高处,向我招手喊道:“小梅,好好为国家干事,让农民过上富日子,你就是爹的孝顺闺女了。”
今年是父亲离世四十周年,几十年中,我曾多次扶笔要写写他的人生,始终没写成。思考其中的原因,主要是感到他太真实、太善良、太平凡。如今想来自己没有理解他那平凡中蕴含的伟大之光。那是一个国家、民族精神之根。正如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所言:没有单纯、善良和真实,就没有伟大……